“高”与“high”一词多义异同比较研究

于德辉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一词多义是人类语言的普遍现象，葛本仪认为：“词最初都是单义的，在发展演变过程中，由于义项的增多，才逐渐发展成为多义词。”[1](P135)一词多义现象的产生，是人类在探索语言的过程中为了适应经济原则而产生的，是语言发展的必然结果。一般来说，词义的派生结构分为三类：(1)放射型或辐射型：派生义从基本义向四周辐射，各派生义间相互独立；(2)连锁型：派生义(第二义)源于基本义，又派生出第三义，第一义与第三义不相干；(3)综合型：词义派生演变由上述两种方式交叉结合繁衍词义。上述三种词义派生方式大多数学者用来研究名词，但对形容词分析的相对较少，本文尝试从汉语“高”和英语“high”的一词多义来进行空间隐喻认知对比分析，希望能从不同的视角来探讨这一问题。

一、“高”和“high”义项比较

本文“高”的义项主要参考《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汉字形义演释字典》和《汉语大字典》(第2版)。通过归纳整理，主要义项有①从下向上距离大；离地面远(跟“低”相对)。②高度。③物体位置高。④一般标准或平均程度之上的。⑤尊贵、地位或等级在上的。⑥敬辞，用于称别人的事物。⑦酸根或化合物中比标准酸根多含一个氧原子的。⑧姓。“high”的义项主要参考《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9版)、《牛津中阶英汉双解词典》(第5版)、《新英汉大词典》(第2版)。“high”的义项有17个，分别是：①从底到顶，高的。②有某高度的。③离地面远。④超出常规(数量、质量、体积或程度)高的；超乎寻常的。⑤含量多。⑥上层的，地位高的。⑦有价值的；价值高的。⑧高尚的，崇高的。⑨十分赞同的；非常尊敬的。⑩高音的。表时段，中间的；全盛的。(肉，奶酪等)开始变质的；开始发馊的。喝酒；吸毒；有醉意；表现兴奋。高气压地带；反气旋。(名词)某天、某星期等的最高气温。(名词)极大欢乐；极度高兴；乐不可支。(名词)用于中学校名。(名词)

“高”作为人类经常用的空间位置词，与人们日常生活是密不可分的，人类从其原型义项的体验中产生了诸多相关的义项，下文将通过对“高”和“high”具体义项的比较，进而探究“高”和“high”一词多义现象隐喻过程中发展不平衡的原因。

二、英汉语中相同或相似的义项

(一)相同之处

1.“高”①和“high”①义项相同：上下距离大，与“低”相对。如：

(1)高，崇也。象台观高之形。 (许慎《说文解字》)

(2)What’s the highest mountain in the world？(全球哪座山最高？)

2.“高”②和“high”②义项相同：高度。

(3)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 (荀子《荀子·劝学》)

(4)The hedge is one meter high.(这道树篱有一米高。)

3.“高”③和“high”③义项相同：物体位置高。

(5)不登高，不临深。(《礼记·曲礼上》)

(6)Keep medicines on a high shelf where children cannot reach them.(把药放在孩子够不到的橱架上。)

4.“高”④⑦和“high”④⑤⑦义项相同，英语中将greater than normal超出常规(数量、质量、体积或程度)高的，超乎寻常的归为义项④，将containing a lot(含量多)列为义项⑤，将valuable(有价值的)列为义项⑦。在汉语中将这些义项的含义归并为义项④，在这里，义项⑦(酸根或化合物中比标准酸根多含一个氧原子的。)是表氧原子数量多含一个，也可归并在义项④：在一般标准或平均程度之上的。

(7)对策百余人，唯错为高第。(班固《汉书·晁错传》)

(8)He’s got a high temperature.(他发高烧了。)

5.“高”⑤和“high”⑥义项相同：尊贵、地位或等级在上的。

(9)在上不危，高而不骄。(司马迁《史记·苏秦列传》

(10)We shall have to refer the matter to a higher authority.(我们得把这件事情转呈上级。)

我们可以对以上是“高/high”相同或相似的义项之间的隐喻过程总结如下：由本义表空间意义的“从下到上距离大”可以引申出两个义项：一是指高度，与“矮”相对，如上例(2)；二是指位置高，与“低”相对，如上例(3)。由“高度”隐喻到表数量域“一般标准或平均程度之上的”，即上例(4)。再由“位置高”隐喻到社会等级“尊贵、地位或等级在上的”，即上例(5)。用图示可表示为：

图1 高/high义项引申图

从图1可看出“高/high”的义项引申应该是具有“放射型”和“连锁型”相结合的“综合型”隐喻模式：由1到2和3的隐喻是符合放射型理论(即Lakoff认为，多义词是一个以原型为基础的范畴化过程的特例，多义词的各个义项是相关范畴成员，原型性高的义项距离中心原型义项近，原型性低的义项距离中心原型义项远[2](P216)。)由2到4和由3到5的隐喻符合连锁型理论(即“Taylor认为，多义的各个义项并非有一个共同的意义特性，而是通过意义链相连，相邻的义项有共同的特征，不相邻的义项语义差别就相对较大。”[2](P215))也就是说4和2，3和5的意义联系较大，而4和5的意义联系就不那么紧密。如：表空间域2的“十米高”和表数量域4的“高价”的词义隐喻是由某物具有的空间高度投射到某物品比正常价格或市场价格高。表空间域3的“高山”和表地位域5的“高官”，其词义引申的路径投射是由位置高投射到地位高。但是如果将表4数量域的“高价”和表5地位域的“高官”进行隐喻路径分析的话，就会发现很难将“由市场价格高”隐喻到“地位高”，这不符合人们的认知思维。从这些相同义项的隐喻模式分析可以看出汉语“高”和英语“high”分别由空间域向数量域、空间域向地位域进行投射。

(二)相似之处

1.英语“high”义项⑧崇高

(15)He has high ideals.(他有崇高的理想。)

在汉语中“高”也有“崇高、崇尚”义项，如：

(16)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韩非子《韩非子·五蠹》)

2.义项⑨“十分赞同的；非常尊敬的”。

(17)She is held in very high regard by her colleagues.(她很受同事们的敬重。)

在汉语中，“高”也有“敬仰、尊敬”的含义。

(18)明乃服命(要明确你的职责和任务)，高乃听(重视你的听闻)。(《书·诰康》)

由上可以得出，“high”义项⑧是由义项⑨“十分赞同的；非常尊敬的”隐喻而来。由于“赞同别人的意见”而隐喻为“尊重别人”，进而表“敬重”，由“敬重”又隐喻为“高尚”。同样，汉语中也存在相似的隐喻。

另外，汉语“高”由“尊敬”义又引申为义项⑥“敬辞，用于称别人的事物”。

3.英语“high”义项⑩高音的

(19)She sang the high notes beautifully.(她唱高音唱得很好听。)

汉语“高”没有单独立项，包含在义项④：在一般标准或平均程度之上的。如：

(20)他是唱高音的。

“高”的义项由评价域向声音域投射。

由上，形容词“high”共有13个义项。副词有3个义项，名词有6个义项。总计22个义项。《现代汉语词典》中记录“高”的义项共有8项，其中一项是姓氏：“高”，一项是“敬辞，用于称别人的事物”，除去两项后，还有六项，其中汉语“高”有6个义项和英文“high”9个义项相同或相似，义项除本义之外都运用了隐喻，这说明英汉词汇隐喻之间存在共性，使用两种语言的人们在认知事物时对表空间领域词“高”具有相同的体验，喻体从本义较形象的“上下距离大”慢慢隐喻到“等级”和“高尚”抽象的喻体概念。这也反映出“日常生活中，人们往往参照他们熟知的、有形的、具体的概念来认识思维、经历，对待无形的、难以定义的概念，形成了一个不同概念之间相互关联的认知方式。”[3](P106)隐喻的突出特点是本体与喻体具有相似性，这体现在词各个义项之间的引申关系上，通过对“高/high”相同义项比较，发现使用英汉两种语言的人们在词义引申上，具有认知和心理上的相似性。束定芳认为，相似性是隐喻意义产生的基本条件，是隐喻赖以成立的基本要素，相似性有六个主要特征：(1)形状相似；(2)功能相似；(3)心理相似；(4)创造相似性；(5)相似性的程度；(6)相似性与人类的知识结构[4](P168-169)。我们认为其中的心理相似同样适用于不同民族对词义隐喻的观察。

三、英汉语中不同的义项

由于文化背景不同，在不同的语言中，同一词汇“高”的隐喻方式也体现出使用不同语言的人们思维方式和认知方式的差异。英语和汉语中同一词语义项不同，也体现出社会文化对语言的影响。下面分别论述。

(一)汉语“高”有而英语“high”没有的情况

1.“高”义项⑥：敬辞，用于称别人的事物。

(21)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鸡去救命。(吴敬梓《儒林外史》)

汉语“高”义项⑥是由社会等级“尊贵”隐喻为敬辞，用于“称别人的事物”，由地位域向情感域投射。“high”还没有隐喻到这一层的含义，隐喻的成因不但和人们的思维认知相关，和人类的文化也密切相关，从这个义项上也能折射出两种文化的差异，中国自古以来被称为“礼仪之邦”，中国人崇尚谦逊，注重礼节。这清晰的体现在对敬辞和谦辞的运用上。在谦辞使用方面，如对自己和家人谦称为“臣、仆、窃、在下、贱(内)、犬(子)”等，即使帝王也谦称为“寡人、孤”等。在敬辞使用方面，加上“令”“高”等来表示尊重。如“令尊、令郎、令爱、高堂、高见、高寿”等。另外，诸如“令”和“高”表敬辞的词在中国还有很多，如：“拜、奉、惠、恭、贵、敬、老、贤、屈”等等。中国古代的这一具有宗法意识的谦辞和敬辞系统的词语，演变到现代社会，相对有所减少，但是在中国人的思维和认知中却根深蒂固，体现在对词语隐喻模式的变化中。与中国人的崇尚谦逊迥然不同，反观英语国家的人，他们自信、坦率，既不贬低自己，也不恭维别人。这种文化心态反映在语言中，就是英语不像汉语那样有那么多“专职”的谦辞和敬辞。当然，英语也有表示礼貌和尊敬的形式，这就是will、would、may、can、might、could之类情态范畴。这些情态范畴在汉语中没有等同的表达形式。

2.“高”义项⑧：姓。

在汉语中，“高”作为姓氏由来已久，但是高姓诞生的原因，学者们意见不一。《中国姓氏大辞典》中记录高姓的源出有14条。本文选取前三种说法：“一是以国名为姓。黄帝臣高元，始作屋盖，古高侯国之后；二是系自姜姓。齐太公之后食采于高(即高唐，故地在今山东禹城西南)，子孙以邑名为氏。一说齐太公六世孙文以吕赤之子公子高，其孙傒，为齐上卿，与管仲合诸侯有功，以王字为氏。又，春秋时齐惠公之子祁，字子高，其子齐卿公孙虿，以父字为氏。三是系自姬姓。周先祖弃之十世孙公非之子高圉。”[5](P953-954)仅从这三个起源就可以了解，汉语中“高”姓蕴含的词汇文化含义较为丰富。在英语中，有一些姓氏也反映一些个人特点，如 Longman (朗曼)意思是高个子，Short (肖特)含义为“个子矮的”。这一义项不同显示出中英在姓氏文化上的差异，一是从时间上看，英语国家的姓氏出现要比中国的姓氏晚，在公元1066年“诺曼征服”后，英语中的姓氏才随着社会的发展而逐渐产生。在这之前，是只有名，没有姓。而在中国，“姓”在母系氏族社会就已经起源了。到秦汉时期，“姓”和“氏”合在一起，称为“姓氏”。二是从文化内涵上看，汉语的姓氏具有宗族性的特点，就“高”姓来说，源说不一，但是几乎每一种来源都含有历史和文化的底蕴，而英语国家的姓氏除了受宗教的影响外，还具有随意性，如以颜色、外貌特征，甚至是昵称为姓氏。就姓氏方面的义项看，英语“high”在文化域方面的隐喻显然没有汉语“高”丰富。

(二)汉语“高”没有而英语“high”有的情况

1.英语“high”有些义项是汉语“高”完全没有的，如下：

(22)It is high time we left.(我们该走了)

英语中的短语如：high noon (中午)、 high summer(盛夏)等。这一义项在汉语“高”中没有，但在汉语中，有高寿，高龄，这里“高”表年龄大，如：春秋逴逴而日高兮(岁月如流自己年龄已大)，然惆怅而自悲。(屈原《楚辞·九辩》)“高祖，高宗”也表世系之远也。汉语中“由上下距离大”隐喻到“年龄大”，隐喻方式由空间域向时间域投射。近几年网络流行语用“高光时刻”来表示“巅峰时刻、精彩时刻”。从整个短语结构分析，“高光”作定语修饰名词“时刻”。“高光”在《汉语大词典》中有三个义项：“一是汉宫殿名。二是汉高祖和汉光武帝的并称。三是极为明亮的光。”[6] (P983)高光时刻中的“高光”义项应为“极为明亮的光”。“高光”具有“亮眼、受关注”的语义特征。据此可知“高光”中的“高”含义为④超出常规(数量、质量、体积或程度)高的；超乎寻常的。“高”从物体明亮程度域投射到人或物出彩、闪光的程度域。这一含义也是由义项④隐喻而来。而英语high表“时段，中间的，全盛的”。产生这个义项的原因有二：其一，人类和大自然密切接触，从视觉上，人们认为一天中太阳最高的时刻就是正午12时，所以“high”就具有了“表时段，中间的”含义。其二，从空间上，位置最高的时间即全盛的时间段。所以，英语“high”这一义项从空间域向时间域投射，时间域又向程度域投射。

(23)The beef is a bit high. (这牛肉有点变质了。)

(24)Methadone does not produce the “high” brought on by heroin. (美沙酮不产生海洛因引起的那种快感。)

在《现代汉语词典》里“高”没有“因酒精、毒品等刺激物引起亢奋状态”的义项，但在网络或青少年中已经开始流行“high吃”“high喝”“high唱”“high脑细胞”等等。这些词可以认为是音译词，产生这些音译词的原因有：第一，从读音上，英语“high”和汉语“嗨”读音相同，“嗨”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解释为“多人一起从事重体力劳动时，为协调彼此的动作而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嗨”在意义上也具有多人聚在一起兴奋的状态。第二，“高”也可以组成类似的词语，比如“喝高了”，从意义上讲“喝多了”，但是高亢的兴奋状态显现不出来。所以，第一个原因是相对合理的。不过，有些词汇中“高”也含有“兴奋”的意思，如“高兴”指“愉快而兴奋”。另外汉语“高”含中性语义色彩，而英语“high”的义项在这里已经具有贬义色彩。也就是说，英语“high”的隐喻要比现代汉语“高”运用的更广泛更深入，已经向贬义方向发展，隐喻机制有点和中国“过犹不及”的认知相似，即“酒精、毒品”等高到一定程度时就过量了，向坏的方向转化。同理，食品等气味超过一定标准时就发生变质。这些义项的隐喻是从“high”的本义逐渐引申而来的，它们仍然和“high”的其他义项具有“家族相似性”，只是非典型成员而已，因此仍符合隐喻的原理。

(三)英语“high”的其他词性

英语“high”的有些词性所具备的义项是汉语“高”所不具备的，如：

1.在高处，副词

(25)The sun was high in the sky.(烈日当空。)

2.成本或价值高；数量大，副词

(26)Prices are expected to rise even higher this year.(预计今年的价格将涨得更高。)

3.音调高，副词

(27)How high can you song?(你的嗓门有多高？)

4.高气压地带；反气旋，名词

(28)A high over the Atlantic will move towards Britain in the next few days.(未来几天，大西洋上空的一个反气旋将移向英国。)

5.某天、某星期等的最高气温，名词

(29)Highs today will be in the region of 25℃.(今天的最高气温将为25摄氏度左右。)

6.(毒品引致的)快感，名词

(30)The high lasted all night.(那种快感持续了一整夜。)

7.极大欢乐；极度高兴；乐不可支，名词

(31)He was on a real high after winning the competition.(他赢了那场比赛后高兴极了。)

8.用于中学校名，名词

(32)He graduated from Little Rock High in 1982.(他1982年毕业于小石城中学。)

上述8个义项中，在英语中已经固定为一个词，但在汉语里则需要用词组来表达，这是语言自身的特点所决定的。从词法的角度给语言划分出的类型叫语言的词法类型，又叫形态类型。语言的词法类型一般分为四种：词根语、屈折语、黏着语和编插语[7](P22)。汉语是缺乏形态变化的词根语，词形和词性相对稳定，即使有变化也是速度缓慢。英语是形态变化丰富的屈折语，词形和词性变化比汉语更为灵活多变。而“英语词性变换灵活的特点使得英语民族在认知过程中更倾向于借用已有的词语填补其他词性表达的空缺。”[8]汉语“高”形容词义项已逐渐引申出部分的名词义项，如“高度”等。但和英语“high”相比，还有诸多的名词义项未产生，在表示一些名词概念时，需和其他词组成词组搭配使用，如“高气压地带”、“最高气温”等。另外，“高”不具有副词词性，在表示行为或状态特征时，同样需要和其他词搭配构成词组来表达，如“在高处、价值高”等。

四、结语

隐喻概念是人类共有的。隐喻映射的普遍性有所不同，一些似乎是具有共性的，另外一些是广泛的，还有一些似乎是文化特有的[2](P133)。在“高”和“high”的一词多义比较中,有些义项相同或相似,这再次证明人类对世界万物的认知有相同之处。然而,两者之间的隐喻差异也很明显。在数量上,两者的隐喻引申义差不多,但汉语“高”的引申意义明显没有“high”内容丰富。虽然“高”和“high”都具有“从下向上距离大”之意,但因为长久以来形成的语言习惯不同,隐喻的运用程度略有差异。如英语“high”已经向贬义方向隐喻。由于英汉词法类型不同，在英语中“high”有很多已经凝固为一个词，而汉语仍然用词组表示。使用两种语言的主体因为长期处于不同的文化国度中，导致在“高”和“high”隐喻的过程中向不同的方向映射，如汉语“高”向汉语的姓氏和敬辞的词义方向隐喻投射，英语中这两个义项却是缺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