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条大沽河

崔展红 王玉萍

一

但凡客路，无论舟车，抑或飞机，邻座中，必有同行的陌路人，其中有好奇者，总会自相熟稔地问：“你们是哪里人？你们那里有什么好风物？”

如果被问者是莱西人，回答会很简单，礼数却不失——抬起头，正正身，双脚并拢，双手合叠压在膝上，眼睛友善地看向对方，嘴角一扬，回道：“噢，我们是山东青岛莱西人。我们那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有条大沽河。”

回答的话语不多，声调也不高，但相关的动作、口吻、话外音，集合到一起所形成的气质与气场，散发而出的是雍容、自信和骄傲。仿佛那条大沽河，就跟杭州的西湖、云南的洱海一样闻名。

莱西，是国务院确定的沿海地区对外开放县市之一，又是连续多年的全国百强县（市），特别的风物有很多。比如，1990年8月，在莱西召开的全国村级组织建设工作座谈会，史称“莱西会议”，总结推广“莱西经验”，确立了以党支部为领导核心的村级组织建设工作格局。2015年和2019年，两次成功举办的世界休闲体育大会，表明莱西经济有实力、生态可休闲，是“心远地自偏”的绝佳桃源。莱西的大木偶、韶乐、马氏巧饼等好风物不胜枚举。

与人道时，莱西人为什么只单单说了一条大沽河呢？何况，那条大沽河，也并非莱西的专属。

大沽河，是一条历史悠久的老河，早在《春秋左氏传》中，就有了关于她的记载。她早先的名字，叫姑水，也叫沽水，全长179公里。大沽河发端于烟台招远的阜山，流经青岛的莱西、平度、即墨、胶州、城阳，于胶州湾入海。她是省辖河流，是胶东半岛第一大河，是青岛的母亲河，行远而泽广。然则，按照莱西人的情感界定，她就是莱西的大沽河。她的水源、她的妩媚、她的丰饶，可以与人共享共赏共甘饴。但她的专属权，却如红丝草一般，一枝，一叶，一须，都攀钳在莱西人的筋脉里。

大沽河，在莱西境内河道最长、流域面积最大。境内的小沽河、潴河、五沽河等60条河流，都是她的支流。千川一脉。莱西1568.2平方公里的土地，都成了她肥沃的流域。流域里，又承载了太多太多的故事，无论悲伤，无论欢喜，都已随着绿水长流，冲积、沉淀成独特的文化元素与符号，让莱西人念兹在兹，无法割舍，魂灵相系。

大沽河流域，属半湿润温带季风气候，雨热同季。河流，也就成了季节性河流。六月、七月、八月、九月是汛期。汛期里，往往会随着台风，来几场暴雨。大沽河的上游，是山区，源短流急，坡陡河窄，洪水宣泄不及，便横冲直撞，致大沽河屡屡决口泛滥，其孙受段曾有七次改道的历史。

距今最近的一次水患是1953年。那年夏天，莱西全县连降大雨、大暴雨。一日下午，枣行村村民张祥见房屋后墙裂开一道大口子，便头戴苇笠，身披蓑衣，到屋后查看地基。刚出院门，只见北面的洪水，正如猛兽一般，气势汹汹直扑而来。他吓得连打几个寒战，一头踅回家，摸起院子里的铜盆和木棍，哐哐直敲，一边敲，一边满村子跑：“老少爷们儿，快逃啊！龙搭墙了啊，龙搭墙了啊……”

张祥口里的龙，是蛟龙，是大蛟。当地民间有这样一个传说。说大沽河、小沽河、潴河，各有一条大蛟，它们是一家人。它们平时潜在水底，各主一河，想念时，便横河一躺，水立涨百尺高，借着水势，寂寞大蛟舒广袖，跃出，团圆。水少了，它们一家扑腾不开，见不着面，只能不管不顾地涨大潮，发大水。大水一发，草木寥落，村镇萧条，遍地哀鸿。

往昔，大蛟一家几乎年年有聚，黎民苍生便岁岁灾殃。当地民谣这样唱：大蛟炸，洪水发，发得庶民没了家，无奈逃天涯。

二

大蛟，毕竟是传说。护堰筑坝，才是防洪减灾的良策。在《莱西水利志》上，修筑大沽河堤最早的一次记载，是“1586年，莱阳知县程子侃督修大沽河堤防”。

莱西与莱阳，在历史上分分合合。程知县明习水利，躬詣河畔曰：“吾何可与河争尺寸之利，而不以就土稍远筑为？稍远则河身宽，而水有容，就土则堤崖固，而人力省，善之善者也。”

工程于第二年春季完工。传说到了七夕，大蛟一家又想借织女姐姐在鹊桥上喜极而泣的泪，聚上一聚，怎奈岸实堤固，几次奋力起身，竟风不兴浪不作，恼恼地大叹几声，作罢。

大蛟一家恼了，两岸百姓却是喜上眉梢。他们茅檐长扫，务桑麻，荷粮担，五谷丰登。数百乡绅运来巨石，请张梦鲤先生撰文铭碑，感程知县恩德。

张梦鲤，明朝大理寺卿，老家系莱阳（今莱西）双山村。其时，他已辞官归退故里。每日里，养花木，课弟子，怡情山水。闻听此故，欣然应允，提笔而书《莱阳修沽河堤碑记》：“丙戌秋，程侯令佣夫，缮器，察势，便度土宜……被灾之民，匪驱匪募，具畚挶，列绠锸，效力补助者甚众……”

之后的年代里，虽说也有岁修大沽河之举，但采取的大多是取土培堤、堵复决口等临时性措施。直到1959年产芝水库（又名莱西湖）建成，当地才岁岁安澜，年年吉祥。

水库，有控制、利用、保护地表水资源、地下水资源及其环境的功能，也有防洪抗旱、供水灌溉、调度配置水资源等多项作用，是根治水患的关键举措。一穷二白的年代，一个县，能鸿猷偌大一桩功业，其决策者的胆识与气魄，堪称睿智。

产芝水库是1958年10月动工的。现居日庄镇沟东新村、年已81岁的高温芝，当年在产芝水库建设工地出了两年半的工。他说自己永远不会忘记，1958年12月31日凌晨4点钟的那次清基。

清基，是水库建设中最难的一项工作。民工实行军事化管理，按团、营、连序列编制。20多人为一连，每连一段，先将地表土挖掉，再打炮眼将石头挖掉，挖到要求的深度，再清扫，扫得一粒沙子也没有时，垫上黄黏土，垫一层夯一层，夯实了不漏水。打夯是重体力活，但是河头店公社铁姑娘连，巾帼不让须眉，将打夯的号子喊得震天响：

产芝水库要修好啊，嗨哟嚎！

大坝质量不能孬啊，嗨哟嚎！

分层打土要打实啊，嗨哟嚎！

铁姑娘连干劲高啊，嗨哟嚎！

各连的进度，必须统一，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将地下渗出的水，用水桶，一人传一人，一直传到坝顶上。三班倒，每班七个水桶轮流。寒冬腊月的天，每一条传水线上，都是二尺多宽的冰道。

那一晚，年仅18岁的高温芝赤脚站在冰水里，往上递了一桶又一桶水，最终体力不支，脚下一滑，满满一桶水结结实实砸在他的脚背上。脚早已麻木，没感觉到一点痛，扶起水桶再干。直到天明才看见，本应白亮亮的冰道，怎么成了赤红？原来，铁桶的底箍，将他的脚背砸出一道很深很长的口子。脚肿得老高，筋翻露出来，血染红了水，水洒在冰道上，冰道便成了血道。工友们把他送到卫生室，敷了点药包扎起来，一瘸一拐又回到工地。他说，当时，所有人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汗可出，血可流，水库建不成，决不把家还！

民工们劳其力，指挥者劳其神。

大坝合龙的那段日子，已近汛期。上游的水一直在往库里流。大坝东头特意留出一个口子泄水，泄不及，就用抽水机往外抽，用袋子装上草和土截流。筑坝为民，治水兴业。建产芝水库，责任重大。那两天两夜，工程指挥部部长范学义，没合过一眼。

三

1959年9月，总库容3.798亿立方米的产芝水库，终于告捷了！工地上一片欢呼声喝彩声。修建过程中，移民34个大队、4746户、20469人。那些移民的故事，记录在莱西库区移民文化纪念馆里，并升华成不屈不挠、舍小家为大家的一种精神，相传在人们的口碑里，激励着一代又一代莱西人，向着梦想前行！

就从那时起，大沽河内的每一朵水花，产芝水库里的每一道涟漪，都成了莱西人最柔软的内心牵念。甚而，“就有条大沽河”的答问中，也隐含着对这些故事的不尽顶礼。

水库竣工后，水患变成了水利，还成了迷人的风景。

20世纪60年代，依托产芝水库，莱西又建了东干渠、西干渠、江家庄和辇止头四大灌区。干渠下面建支渠、斗渠、毛渠。水过不去的地方，就建泄水闸，建渡槽。

我家先生是院上镇高家岭村人氏，他们那一带没有地下水，粮食丰收全靠西干渠。旱天时，产芝水库的水顺着大渠小渠汪汪地淌，一直淌到他们村的田地里。他们一群半大孩子闲着无聊，就跟着渠水一起跑，一起唱：大渠淌，小渠淌，淌到地里农禾长，苞米大棒棒。

我的老家是店埠镇后埠村，地势洼。大沽河的水是流到我们家的。我们村北是桃花寨子村。元代，朝廷在那里设了军寨，辖域横跨大沽两岸，派昭信校尉、巡查崔琳镇守，立村。崔琳虽是武官，可也有诗心雅性。他命令域内遍种桃花树。桃花好看，桃子好吃。每年春天，整个莱西南县“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花寨子村的北边，是大沽河。每到夏季，产芝水库开闸溢洪，水流到桃花寨子的东河，又从东河流到我们村的北河，再从北河流到我们村的东西南北四条沟。

那四条沟，丰赡仁厚得很。沟沟有鱼，有虾，有田螺，还有繁茂的芦苇、香蒲和沙柳。我们春天去采野芹菜，秋天去摘菱角，夏天去摸鱼戏鸭，冬天在冰面上打滑抽陀。一年四季，沟，就是我们的天堂。

产芝水库往下放水时，正逢暑假。我们几个小女生也相约着去赶店埠集。店埠集在我们村的南面，隔了一里路。路比较凹，被南沟里的水淹了小桥，没了路。我们便手拉手蹚水过。湿了短裤、濡了衣襟也全然不管。回来的时候，每人兜里多了几块水果糖，高兴得宛如过大年。又见这么多的水哗啦啦地在唱歌，也起了兴，扯着嗓门齐齐地唱：大沽流，小沽流，流上村村桃花酒，青山醉北斗。

如果说，产芝水库是村村桃花酒的源，那么，大沽河堤防便是曲水流觞的胜处了。

1955年，莱西县成立了堤防歲修工程指挥部。自此，大沽之堤年年为民立命。2012年2月8日，更是“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青岛市大沽河综合治理工程，于莱西市大沽河治理工作指挥部，隆重开典。防洪能力由20年一遇，提高到50年一遇。大堤铺了沥青路，双车道，路两旁是绿罗裙缀百花，罗裙百花之下是南北情长的河。大沽河堤防工程荣膺中国水利优质工程“大禹奖”。

四

改革开放后，莱西的经济发展了，生活富裕了，可大沽河里的水却越来越少了。

2013年起，莱西一旱再旱，至2016年下半年，大沽河干出了底，产芝水库也干出了底。龟裂的河床、库底，连一丛蓬蓬的绿草都不见。莱西人都慌了：没了大沽河，我们还能有什么，又能有什么？莱西引来了棘洪滩水库的水，而棘洪滩水库的水，是从黄河引来的。

青岛是一个贫水城市。早在1983年，便从大沽河莱西段的韩家汇井群调水。1984年，从产芝水库调水。1989年，通过“引黄济青”工程喝上了黄河水，工程全长290公里，引往莱西，漫漫长路再续迢递，沉甸甸的黄河水啊，解了莱西76万百姓的困。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现在，莱西对河湖的保护不遗余力：筑堤，疏浚，修葺。所有的河湖都设了河湖长。河湖里的臭水排解了，滩地上的垃圾运走了，岸边的违法建筑拆除了。庇河佑湖，惜水节水，已成为民众的日常。

大自然总是那么包容慷慨。人报她一瓢，她馈之一泉。2020年，沉寂了多少个春秋的大沽河，再一次迎来了长流水。莱西人无不喜出望外，纷纷跑向大沽河去求证。初秋的晚照里，河水弥弥，荻花袅袅，鸟雀恰恰。散学的孩子拍着手儿唱：白鹭飞，灰鹭飞，飞荡大沽秋波美，老牛哞哞归。

还是2020年，为了庆祝大沽河的重生，莱西市大沽河管理所联合本地融媒体，用大雅镜头秋水文章，从大沽河的源头，记录到她的入海口。以此留痕存念，警醒自我。

再去客路，莱西人的答问，当然是“就有条大沽河”的旧语，骄傲尚存，但气场里，必定淡褪了飞扬和孤高，多了些成熟与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