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女式披风的形制源流考释
2021-07-07张倍嘉
张倍嘉
(南京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4 )
披风是在明代出现的一种防风外衣,形制为直领对襟,领下系带或缀有钮扣相结,有二长宽袖,腋下两侧开衩,腰部微收。“披风”一词在明清官方文献中鲜少被提及,传世和出土文物也寥寥无几。传世文献中首次明确明代“披风”一称的是万历年间王圻、王思义编纂的《三才图会》,其中在所绘“褙子”图下有“即今之披风”的说明[1](P956)。若以此款式对照观察明清之际的各类绘画、戏服、瓷器装饰以及其他图像史料,就会发现披风的身影几乎无处不在,且在明清小说中它的出现率也极高,说明它是明清之际的流行服饰。
披风分男女二式,不过根据目前所见图像和出土资料来看,二者在形制上基本相同,但在开叉大小、领下系带及纽扣等细节处略有不同。该文主要探讨女性服饰,文章中所提“披风”如无特别说明,则皆指“女式披风”。
一、宋代褙子——“披风”的前身
(一)褙子形制源流及使用人群
周锡保先生在《中国古代服饰史》中认为,明代披风的前身是宋代流行的女式褙子[2](P311),这一说法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同。褙子又名背子、绰子、旋袄,有男、女二式,按照周锡保先生的观点以及出土文物来看,宋代男褙子有盘领、交领、直领三式,女褙子则都为直领对襟式,为明代披风的前身(后文中 “褙子”一词均是指女式褙子)。从文献记载到传世古画再到考古实物的发现,皆表明披风与宋代褙子的形制极为相似,均为直领对襟,胯部两侧开衩,仅袖型、衣长和胸前有无钮系物有所差别(见图1)。二者都属于外服,通体连接,套于内衣之上,覆于下裙之外,所以,人们常常把披风看作是褙子在后世的延续发展。
图1 福建南宋黄昇墓出土的紫灰色绉纱镶花边褙子(图片来源于福建省博物馆)
关于褙子的起初用途,《朱子语类》中有记载:“背子本婢妾之服,以其行直主母之背,故名‘背子’。后来习俗相承,遂为男女辨贵贱之服。”[3](P2327)起初褙子作为婢女的服装,因婢女一般立于主母背后,故把她们穿的服装称为“褙子”。因褙子开衩,行走比较方便,后来被贵族们采用并逐渐成为常服,并成为宋代最具代表性的女性服饰。褙子在宋代女性群体中的流行程度令人惊叹,上至宫廷贵妇,下至青楼歌女、市井媒妇,褙子都是她们的常用之服。《宋史· 舆服志三》记载,乾道七年(1171 年)规定:“其常服,后妃大袖,生色领,长裙,霞帔,玉坠子;背子、生色领皆用绛罗,盖与臣下不异”[4](P927),褙子被列入冠服制度,作为嫔妃常服穿用。淳熙中“朱熹又定祭祀、冠婚之服……妇人则假髻、大衣、长裙。女子在室者冠子、背子。众妾则假髻、背子”[4](P938)。规定未婚女子和妾需在祭祀、婚礼等场合中穿着褙子。媒婆穿着褙子的记载可见《东京梦华录》:“其媒人有数等,上等戴盖头,着紫背子,说官亲宫院恩泽;中等戴冠子,黄包髻背子,或只系裙手,把青凉伞儿,皆两人同行。”[5](P51)可见褙子的流行不分人群和阶级,且老少皆宜。
(二)褙子与唐宋大袖辨析
关于褙子的分类,部分研究者把直领对襟,腋下开胯的宋代服饰都归为褙子,并根据袖子宽窄,将其分为“广袖(大袖)褙子”和“窄袖褙子”,这种分类方法有欠妥当,原因是这些研究者忽略了在唐宋时期还有一类经典女服——“大袖”的存在。 大袖源于唐代襦裙大袖礼衣,安史之乱之后,全社会排斥胡服的心理日益严重。在此背景下,传统汉族服饰地位又重新被重视起来,体现严肃、华丽、飘逸风度的大袖袍衫得到进一步发展[6],一度盛行于晚唐、五代乃至两宋时期。因其形制为直领对襟,衣长过膝,与长褙子(过膝的褙子)十分相似,故易与褙子相混。但从宋代各类文献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大袖和褙子在宋代是两类不同的服饰,区别两者的关键乃是袖型。如前文所提《宋史·舆服志三》载:“其常服,后妃大袖,生色领……背子、生色领皆用绛罗。”[4]褙子作为宋代的新产物吸取了北方游牧民族衣服窄小的特点,注重展现女子身型的修长窈窕之美,窄袖是它不可或缺的重要特点。如宋代名画《瑶台步月图》中赏月的仕女,皆身穿窄袖褙子,显得身材十分苗条纤细。而大袖在唐代就已出现,如晚唐《簪花仕女图》中的仕女穿的便是大袖,衣服整体宽松飘逸,袖口宽阔,符合汉文化所推崇的褒衣博带、疏阔宽袖特征,这也是它与褙子服饰审美风格的显著区别所在。例如福州南宋黄昇墓出土的五件广袖袍和江西德安周氏墓出土的两件广袖袍,袖口宽大,皆呈布袋型下垂,明显呈现出整体宽松、袖口疏阔的特点,应当将它们归于大袖类,而非部分研究者所划的褙子类。
二、元明褙子——宋代褙子到明代披风的过渡形制
元朝建立后,蒙古统治者为了巩固自身统治基础,接纳继承了部分汉文化,施行汉制衮冕与蒙古族传统质孙并行的双轨服饰制度,由此元代服饰呈现出多元的、南北文化融合的局面。元朝汉族女子服饰大体上沿用宋代样式,宋代褙子仍普遍存在。元杂剧作为反映元代社会生活的表演艺术形式,其角色对话有一定的史料价值,戴善夫的《风光好·第四折》人物对话中提道:“妾除了烟花名字,再不曾披着带着,官员祗候,褙子冠儿。”[7](P248)可知此时仍有青楼女子穿着褙子。另有元墓出土了与宋代褙子形制一致的实物,山西平定县东回村元墓夫妻对坐图壁画中,右边女主人所穿的褙子为对襟直领,袖子窄长,领前衣缘部分有刺绣,与宋代短褙子形制一致,包括湖南华容元墓出土的女式素罗面褙子,衣长过膝,各方面形制都与宋代长褙子基本无异,证明褙子仍然在元代各个阶级的汉族女性中流行。
图2 《明宫冠服仪仗图》中的“四袄子”(图片来源:李之檀等著《珍贵的明代服饰资料——<明宫冠服仪仗图>整理研究札记》
图3 明孝恭章皇后孙氏画像(身着大衫、鞠衣、霞帔)(图片来源于故宫博物院)
那么明代是否还存在宋元式的褙子呢?据《明会典》记载,洪武五年规定:“凡女子在室者,服饰之制皆作三小髻金钗珠头、窄袖禙子。凡婢使人等,绾高顶髻,用绢布狭领长袄长裙。”[9](P1577)这里的“窄袖褙子”指的应该是宋元褙子,因其与《宋史》中规定“女子在室者冠子、背子”一脉相承。《明会典》还记载了洪武三年,朱元璋曾下诏“乐妓,明角冠,皂褙子,不许与民妻同。”[9](P1579)乐妓头戴明角冠,专门穿着黑色褙子,与平民妇女有所区别。而后,“褙子”一词就只见于少量世俗小说作品中,且多指男式褙子,女式褙子几乎不见。原因是明中后期女式褙子的形制及称呼有所改变,以另一种崭新的身份——披风出现在历史舞台上。
三、披风在明代的形成及发展
(一)明代披风的基本形制
《三才图会》是由明万历年间王圻、王思义编辑撰写的百科式图录类书,其中对明代的部分服饰有所介绍,并以图文互证。其《衣服三卷》中介绍一种服饰(见图4),图上的榜题为“褙子”,图下的文字云 :“即今之披风。”[1]因王圻为万历年间人,说明万历年间“褙子”已改称为“披风”[10]。
图4 《三才图会》中的“褙子”。(图片来源:王圻、王思义《三才图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从图像看,不难发现披风与宋元褙子十分相似,两者应存在继承发展关系。明末学者朱之瑜在《朱氏舜水谈绮》中谈到明末的一种流行服饰名为“披风”。他说:“(披风)造衣帛及色与道服同,但披风对衿而无镶边……膺有纽扣,用玉作花样,或用小带亦可。”[11](P91)将此与《三才图会》中的褙子(披风)对照,无论从服装款式,还是领子下端的纽扣,以及两边的开衩与对襟等细节上和腰部微收的特点,两者都是相吻合的。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确认披风的基本形制:直领对襟,胸前缀有纽扣或系带;腋下两边开衩,衣长过膝;宽袖,比褙子袖要宽大;下摆对比褙子要加大,腰部微收。
披风的形制得以明确,证明披风并非今人长期误解的披在两肩且无袖的“斗篷”,而是宋元褙子在明代的演变物。就图像来看,披风与宋元褙子最大的区别在于版型。披风一改褙子贴身修长的特点,袍身加宽加肥,袖部和下摆变大,整体版型宽松大气,甚有汉唐时期“宽袍大袖”的服饰遗风,这种形制设计背后有着特殊的时代背景。明朝建立后,明太祖“诏复衣冠如唐制。初,元世祖起自朔漠以有天下,悉以胡俗变易中国之制。”“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无复中国衣冠之旧。甚者,易其姓氏为胡名,习胡语。俗化既久,恬不知怪。上久厌之。至是,悉命复衣冠如唐制。”[12](P489)朱元璋想通过恢复汉族服饰制度来重新确立汉民族的主体地位,强调儒家礼制的重要性,从而有效地建立起一套符合儒家伦理的等级制度。但元代以来汉族与其他民族长期共处,密切交往过程中的文化交流和相互渗透形成的社会习俗并不能完全迎合统治者主观意愿而随时变化[13],明代服饰不可避免地还是会受到元代甚至五代时期多民族服饰的影响。正因如此,宋元褙子虽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胡服的特征,却能在明代早期得以保留,但其所谓“保留”也只是习惯性留下了部分基本形制。
如今发现最早的披风实物是出土于江西德安明代嘉靖时期熊氏墓的月白色麻布对襟衣(1994年考古报告中称其为“对襟衣”[14],实际形制与披风完全一样,而且熊氏并非命妇,所以此衣物不可能是大衫,而是披风),这证明最晚至明中期,披风就已经作为普通妇女的服装了,那么从褙子到披风的形制转变应发生且完成于明代早中期这一时段。前文提到朱元璋不满于元代以来的服饰“变易中国之制”,下令“妇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无复中国衣冠之旧。”[12]故而以前的女式褙子也极有可能因受到明早期“恢复华夏旧衣冠”浪潮的影响,其形制不可避免地被人为地作出了改动,这种改动借鉴了唐宋大袖的形制,作为胡服明显特征的窄袖被更改为宽阔的直袖或大袖,利落的修身款型变为宽松款型,衣宽和下摆都得到加大,从而演变成我们今天所认识的明代披风。披风的上身效果由褙子的纤细玲珑变为大气端庄,女性的身体线条被隐藏在较宽大的衣服之后,汉民族服装“宽袍大袖”“得意忘形”的传统和特点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
(二)明代披风与明代大衫——异卵同胞的“姐妹花”
值得一提的是,《明史》中所记洪武四年规定的命妇冠服之一“大衫”或“大袖衫”的(图5)形制与披风非常相似,都是对襟、直领,领下有纽扣或系带,两边开叉,宽袖、收腰,下摆宽大。
图5 明孝端皇后常服画像(身着黄色大衫)(图片来源于故宫博物院)
明代大衫是唐宋大袖的延续,大袖起源于唐代,盛行于五代两宋,而复兴于大明王朝,它与霞帔作为常服一直出现在明代皇后画像中,直到明朝灭亡。虽然披风和大衫极为相似,但二者确实称呼不同,其最重要的原因是它们的使用人群和场合不同。“大衫或大袖衫”称呼只见于命妇冠服,是在较为正式的礼仪场合中穿着的[8]。而披风穿着人群则广泛得多,上至贵族皇亲下至娼妓优伶都可穿着,这在明代后期的小说中有所反映。《醒世姻缘传》第一回里,晁大舍对珍哥说:“你明日把那一件石青色洒线披风寻出来,再取出一匹银红素缕做里,叫陈裁来做了,那日马上好穿。"[15](P8)又如《醒世恒言·吴衙内邻舟赴约》中贺夫人吩咐女儿:“若是不好,教丫鬟寻过一领披风,与他穿起。”[16](P391)珍哥是妓女,贺小姐是官宦之女,她们身份差异悬殊,却都可穿着披风,可见披风的适用阶层非常广泛。正由于披风的功能与适用人群与宋代褙子相似,都是在普通场合可以穿着的大众流行款,所以即使披风也受到唐宋大袖的深刻影响,但无论是服饰通史类书籍还是研究论文,都将披风划为褙子而不是大袖的后续演变物。
大衫与禙子它们的袖型不完全相同。无论是明代历代皇后画像中的大衫,还是南昌宁靖王夫人吴氏墓出土的唯一大衫实物,其大袖特征非常明显,皆呈下垂布袋型,这也是大衫继承了唐宋大袖礼服性质的体现。披风的袖子虽相较褙子袖子来说较宽,但袖型不一,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如孔府所藏的明代花鸟披风和《朱氏舜水谈绮》中所绘披风,它们的袖型与大衫类似,皆呈下垂布袋型,大袖特征明显。另一种如晚明画家陈洪绶《执扇仕女图》中的披风以及万历年间的妇人坐像中的披风(图6),更接近《三才图会》中所绘披风,袖型偏直袖,袖宽较前一种披风袖更窄。
图6 (明万历)妇人坐像(身着直袖型披风)(佚名)
披风之所以在袖型方面变化更为多样,是为了适应不同场合的需要,另外也是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而发生的改变。明嘉靖、万历时期人余永麟在《北窗琐语》有云:“迩来……妇人有全身披风,全已大袖,风俗大变。故民谣云:……‘蝴蝶飞脚下,浮云起妇人……一可怪,四方平巾对角戴。二可怪,两只衣袖像布袋’……遂有章服诡异之禁。”[17](P31-33)他指出明后期社会穿衣风尚较明初时已发生巨大变化,淳朴不再,且趋向夸张诡异的风格,妇人所穿披风变得更宽大,覆盖全身,袖子很大像两个布袋,时人认为这是种怪异的风气。明代中后期商业文化繁荣,礼制渐松,社会风气趋向奢靡,人们吃穿用度多有僭越,服饰的发展也向上层模仿看齐。“两只衣袖像布袋”与笔者前文所提的第一种袖型的披风情况恰好符合,这种披风明显借鉴了命妇大衫的袖型,在明后期的女性群体中成为服装潮流。由上述内容我们可以总结出:大衫和披风基本形制相似,只是袖型细节处有所区别,它们由于适用人群和功能等级的不同而称呼不同,分别是唐宋大袖和宋代褙子的延续,但就形制而言二者属于同一类对襟外套,是异卵同胞的“姐妹花”。披风算是大衫的低配普及版,换言之,大衫是特殊的高级披风。
清代初期由于满族统治者推行“十从十不从”的文化政策,汉族女性仍沿用前代服饰装束,女式披风形制较明代也无太大差别,只是更注重领部纹样的设计装饰。清中期后,披风在汉满文化交融的浪潮中逐渐抛弃旧有形制,以全新的面貌成为清末民初的流行婚服,并经过时代淘洗最终演变为今人所熟知的中式婚服——龙凤褂。
四、结语
明代女式披风经过元明两代褙子和明代大衫的演变,在明代中期正式形成,而后作为常服流行于明代中晚期不同阶层的女性中。它以褙子的形制为原始基础,融合了唐宋大袖宽大飘逸的风格特点,恢复了汉族服饰“宽袍大袖”的传统特征。明代晚期,披风的形制愈发朝着明代大衫的方向发展,版型越来越宽大,趋于夸张诡异,金属纽扣成为其标配,这间接反映出在物质经济大繁荣背境下,阶级松动造成的社会僭越风气的盛行和人们审美观念的转变。
披风并非只是古老时光里泛黄古卷中的冰冷字眼,也并非只是博物馆里束之高阁的文物,它由唐宋翩然而来,波延后世,至今我们仍可以在中式龙凤褂中找到它的痕迹。传统服饰文化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此,它们由同一片土地上的世世代代实践积累而成,又将古老岁月中审美变化的起承转合以物质的形式传递到今天,于是展现在今人面前的每一种传统服饰,都凝聚着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与美学结晶,值得我们去探索、继承和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