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侨易学的一种研究方法:基于穿越文学的“时—空—人”结构
2021-07-02董琳璐
董琳璐
(上海外国语大学 德语系,上海 201620)
一、作为方法和理论的文学侨易学
从“侨易学”到“文学侨易学”,显然不仅仅是将两重概念叠加这么简单。“侨易学”为一种理论,“侨易”为一种研究方法。“文学”是一种学科,同时也是一个研究范畴。因此“文学侨易学”在概念上具有了如下几个层面的含义:应用于文学研究范畴的侨易学理论、侨易学在文学学科内的方法延伸、以及侨易学理论和文学理论的互涉。而建立在以上三层概念基础上的“文学侨易学”,其使用和适用范畴显然也应区分而论。
首先,肇始自“留德学人”研究的侨易学,其思维和理论建构带有强烈的思想史研究方法印记,因而在适用范畴上是不限于文学学科的,而且相对于文本,初期更偏向于作为创作主体的人,如《行走之思:作为侨易个案的1904年韦伯美国之行及其影响》[1];其次,侨易学目前遭遇的发展瓶颈还是在于方法原则的简明扼要,虽然大道至简,包容万物,但草灰蛇线,起于微末,任何一种理论的发展和实践都离不开微观层面的实践和验证,特别是侨易学早期的研究对象具有明显的思想史研究特征,这一特征也是指向侨易学研究范畴的,若要在理论完善方面有所精益,学科互涉的深入实属必然;第三,在目前成熟的分科前提条件下,跨学科研究逐渐成为一种趋势,这种趋势首先强烈地表现在外国文学学科研究的外延扩展“企图”和尝试中。就广义的比较文学学科而言,并不缺乏文学理论,甚至有较为悠久的文论研究和文学批评方法,但不论是德语文学、法语文学或者英美文学以及中文系科中的比较文学领域,都面临着当前中国现代学术主体性增强与研究方法舶来之矛盾和原生理论方法的难产。这种困难首先体现在文学与其他主流社会学科牵手时遭到的两极待遇(难以融和或者完全成为其他学科子集,如文学人类学、文学社会学),其次体现为文学研究的强烈主观阐释特征与其他社会学科的实证方法之间的气质难以调和。因此,一种思想史研究方法是目前文学学科将研究外延拓展的好机会,而侨易学之创立和文学侨易学的提出正响应了这种需求;第三,文学侨易学之所以适用于文学研究范畴,也与侨易学自身的方法和理论特性相关。“侨易学”强调的是“变量的定性”,这种“变量”最初定义为“人的地理位移”,“定性”最初为“确定人的地理位移和人的精神质变之间的联系”。随着实际应用的深入,“变量”的定义更加多元了:文本在译介、阐释、阅读过程中发生的变化;思想和精神在传播、接受过程中发生的变化。而“定性”就成为了一种思想史的研究企图。当然,思想史研究方法未必只能应用于文学,在哲学、社会学、历史学中也有着丰富的研究资源。
那么,为什么是文学侨易学,而不是社会侨易学、历史侨易学或者哲学侨易学?首先,在文学世界中,人即为创作主体、也是批评主体,没有比“人学”更加主观的思想史研究资源了,而社会学、历史学首先是“事”学,与文学研究的出发点有根本性差异。文学世界的人之精神质变更加多变难以捉摸,特别是难以在历史语境中完整观察到一条精神质变的线索,侨易学中对精神质变的若干影响因素进行了量化定义,能够在文本的主观阐释批评过程中加入历史实证方法,这是十分必要也是非常有效的,如《文史田野与现代中国精英的德国文化认知——以若干文本与作家的多重侨易为中心的考察》[2]。这对于外国文学研究、比较文学研究是具有极强的实践启示意义的,这种启示并非独有,但显然是一种能够被推广和模仿的模式,如《侨易学与比较文学》[3]就对两者之间的“互识、互释、互证、互补”进行了论证分析。如果考虑到比较文学的学科发展和理论创建的时代性,就会对从侨易学发展而来的文学侨易学有更多的亲近感:从国别文学、民族文学的历史时代走向世界文学的共同理想,必须经过一个比较的视阈和联合的方法,这意味着文学批评不再是一个固定时空内进行的思想活动,而是增加了时间维度和地理区域维度变量的思维模式在文学批评中的全面实践,这与侨易学对时间维度和地理区域维度的批评思维融合恰能对接。既可以挖掘各地理区域内思想维度同质化的灵光一现,同时也注重时间维度思想变化的延续性。
因此,考虑到侨易学对于地理维度、时间维度与思想变化的逻辑关系的缜密审视、清晰的论证,其易于阐释本理论、理解相关案例和揭示本质结构。如从地理维度与思想变化的关系探讨为以留德学人为代表案例的地理侨易类型(侨易主体为人),时间维度在此作为一个基础条件。再如时间维度与思想变化的逻辑主要体现为“现代”“大学”作为某一种思想的核心概念的观念侨易[4]类型(侨易主体为观念或思想),地理维度在其中作为基础。综合考虑,不同的亚侨易类型以及侨易“十六义”的进一步建构逐渐形成了侨易学的“时间-空间-思想”阐释方法和时空阐释逻辑,这一结构更深地介入文学批评会对比较文学历史上以及当下(国内学界)遭遇的理论瓶颈有所启发,尤其是考虑到学科内一些经典的批评理论也是从时空认知入手或者基于时空逻辑展开的,如《拉奥孔》[5]、《镜与灯》[6],这说明时空认知的创新可以带动比较文学理论的创新,而时空认知的固化则会限制理论家的思维和思考。这也是侨易学与文学能够产生联系并发生深度互涉的根本原因。
历史与社会既是作为学科的重要研究范畴(历史学、社会学),也是少数能够被其他学科研究所使用的重要研究方法(以社会学为例,包括更加细化的二级学科研究方法如质性研究),它们与侨易学的联系也并非无迹可查,且侨易学从中汲取了方法、观念资源:“侨易现象的主要研究对象是人,即作为个体的人、群体的人与共同体的人。所以它与社会学有非常密切的关系。一般而言,它可以表现为作为个体的人,经由长期的时间维度、远距的空间维度、异质的文化维度而导致的精神变化,尤其是观念上的变化。”[7](P100-101)从侨易学最初理论和案例来看,“场域”“空间”等社会学理论核心概念成为发现侨易现象和阐释侨易现象的切入点;另一方面,文献考证和文史田野始终是抓取侨易现象(不论是人为主体还是观念为主体)的根本方法,也是“观侨取象”“查寻变异”得以成立、使人信服的最重要保障,这当然也与历史学的方法同根同源。因此,侨易学与社会学和历史学的关联更体现在超越学科的泛观念层面,同时对于历史学和社会学的主要研究方法加以融汇,而在实际适用领域中,其与文学的研究范畴、内容更加贴近。文学侨易学是侨易学在研究方法和研究范式上进行突破的最适宜建构。因此这一变化对于侨易学本身而言实际上是从“文化”侨易学到“文学”侨易学的过程(这种观念转移直接作为比较文学的理论资源)[8]:从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上看,是从实际文化现象向文学世界的侨易现象过渡——侨易学的早期研究对象基本是与地理大发现、西方殖民和反殖民的后果及影响相关的,但是在目前全球化的深化、后殖民热点及工业化作为直接的思想刺激因素相继消逝的共同影响下,侨易学的研究对象受到局限:留学、旅行等侨易现象对于人的思想刺激缺乏异质特色或者趋于平缓从而有失去典型研究价值的可能,而以比较文学为大框架的文学世界则能更好地提供一个整体的、多变的世界,这对于侨易学本身也是富有理论意义的。侨易学可以观察并检验一个文学世界中侨易现象发生的要素,包括但不限于作者、作品和读者维度的联系,并将社会的、历史的、地理的维度也叠加进来作为一种常量(常用变量)。因此,其给比较文学带来的理论激发和方法创新是以客观事实、历史发展为依据的,这对于习惯上以诗学、美学为主流传统的文学批评研究来说是一种研究重心的调整、研究视野的扩展。
据此,文学侨易学的适用性和必要性已经论述清楚。而文学侨易学区别于侨易学、或者说真正能被视为有效的文学批评方法的要点在于:第一,发明或者发掘一种能与侨易学既有联系又形成差异的研究方法;第二,强化侨易理论与文学世界的联系,论证侨易学与文学理论的认知共通性;第三,找到一种文学类型或者文本对上述理论联系和方法进行验证。这三个重点各有侧重,尤其考虑到文学批评或者理论建设的惯例,其先后顺序是颠倒的——即首先有批评之实,后有理论启发和建构。就侨易学向文学侨易学的过渡而言,要抓住侨易学的核心结构,即“时间—空间—思想/人(兼指观念侨易中的思想作为侨易主体,以及人作为侨易主体的两种相关时空结构)”三种变量的逻辑联系,并将这一结构引入文学世界,生发一个新的阐释方法,锚定文学侨易学在文学批评中的落脚点。
那么文学侨易学在实际研究中的使用方法与侨易学是否有实质差异?文学世界中哪一种侨易现象能够成为文学侨易学预演的对象?下面,借用穿越文学对这两个问题进行回答。
二、时空逻辑的运用与创造:侨易理论与穿越文学
穿越文学何以能与文学侨易学产生理论联系呢?所谓穿越,自然是“穿”时间而“越”空间,这首先就是一种位移。其次,穿越文学所代表的这类侨易现象变量极多,难以分清各个影响因素,而且一般情况下形成的是一个整体印象,即作为整体的“穿越文学”一般被视为发端于网络的、具有固定受众的、类型化的、情节离奇但文笔平俗的文本集合,以至于穿越文学的概念常与穿越小说、穿越文混淆,小说强调体裁、而穿越文学强调媒介传递的属性,两个概念都显示出社会大众及主流学界对穿越文学可能具有的严肃批评价值的忽视和轻视。但是穿越文学的虚构特征和文学的本质并不违背,甚至可以说,穿越文学作为奇幻文学的一种与科幻文学一样,都是作者思维想象虚构的产物:科幻文学视未来时空为想象的基本框架,而穿越文学则将这一创作框架挪到了过去时空;科幻文学对现在人物在未来时空乃至社会结构中如何变化进行前景展望,穿越文学则追溯人物在历史时空中曾有何渊源、前宿。因此穿越文学严格意义上看仍属于虚构文学(fiction),只不过其往往借用历史上一个真实的、或者成熟的时空框架,这一空间具备背景式的社会设定、时代设定、地理设定乃至人物设定,然后通过抽取人设、用具备现代社会思想结构的人物去搭设主人公的主体知识结构、思维模式。虽然不同的穿越文本所选取的历史背景不同、甚至有虚构一个历史时代、国家的,选取的现代个体也职业不同、年龄性别不同,但是一个基本的套路都是借助“灵魂穿越”后的个体与历史时空的碰撞产生冲突,推进情节发展。不过套路用得好也会成就“经典”,套路滥用也不只是穿越文学所面临的挑战。
从文化产业乃至更现实的资本层面来看,国内的穿越文学已经借助互联网、网络文学平台逐渐发展并形成另一条主流,尤其是网络文学所附带的文创价值受到了越来越多的重视和期待,位于杭州白马湖的网络作家村[9]已经成立三年了,其文创经济链条如火如荼,独立的文学生态圈已经形成,而相关的学术研究却远远没有跟上。“草根”作家与读者之间的沟通可借助论坛、新媒体等方式变得更加快捷直观,作家作品和读者批评之间的鸿沟从未如此缩小,而“一千个读者与一千个哈姆雷特”在这样的背景下显然也有了新的内涵:读者参与到了创作中,作者的创作反馈更加敏锐,这些新现象首先当归结于信息革命,但脱离不开的更是作家、读者、文本、批评等传统概念的时代化变革。如果没有注意到这一现象,忽视甚至贬斥这一现象的重要性,当是不智的。这一判断不仅仅是对于文化经济研究,首先也是对于文学研究本身提出的。当然,因国内当前穿越文学的先天网络属性,以及作者、读者在审美方面与文学理论研究之间存在显见的差异,因此对其进行有深度的内容挖掘尤其是理论上的归纳也是有难度的,这也正是目前穿越文学“研究现状”的尴尬境地,穿越文学的生态圈是以作者、作品和读者为核心的,读者同时担当了阅读审美和批评的角色,而主流的文学批评者却是失语的,或者说无法融入其内部生态。当然,穿越文学的作者也面临着回归主流文学世界的困扰和趋势,或者说这种回归是建立在其作品的市场反馈上,而无法在审美层面具有更强的说服力。这固然有作品本身的因素,当然也是宥于文学批评方法的时代局限。
从传统的文学研究批评和读者批评层面看,在社会和经济、科技的发展速度深刻影响人的生活方式的当下,文学创作和欣赏也理所当然发生了新的变化,作为网络文学的一个重要分支,穿越文学在创作上也遵循了“日更一章”的经济规律,这也迫使作者放弃了传统的灵感式创作,而将报刊通俗文学连载的传统发扬光大。这种情况必然对文学审美产生冲击、进而培养起自己的受众,虽然通常而言,网络文学的受众门槛较低,不受“作家—读者—批评圈子”的实际条件限制,范围更广,但是同样受众类型局限,群体主要以网络论坛为主,早期缺乏文化场域支持等也是其弱点。网络文学是通俗文学中更通俗的文学,面对着通俗文学曾经面对的挑战和困惑,市场的认可和批评家的回避让作者的主体性不断受到质疑。但是山不就人,人就山,当这座山成就无法忽视的高度时,其深层意义自然也凸显出来。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穿越文学的火爆首先反映了社会技术、网络媒体的跨越式发展,借助于智能手机和4G普及、5G发展和低成本因素,城镇、乡村等文化影响的边缘之地也受到了文学的影响和辐射。由于教育和文化水平的限制,一些读者对于主流文学特别是国内外经典文学的接受是非常有限的,而这一精神需求的空白和双方欣赏品味之间的巨大差异就为网络文学的生存和发展提供了空间可能,而且穿越文学在知识传播功能上的发挥或许更胜于经典文学和历史课本,这其中当然涉及到历史观点和史实的误读和阐释问题,但其文本承载的知识属性是不容忽视的,而其中隐藏的朴素道德伦理价值的影响,就更值得深思了。网络文学从无到有进而在穿越文学中发展出了各个子类别如女频穿越后宅、男频穿越历史、跨国别的、甚至古代到现代的反穿,都反映了其旺盛的生命力和自有的文学逻辑。即便其创作动机很大程度上是为追求经济利益,如最近阅文集团与签约作家的主要矛盾也来自于文学知识产权(Intellectual Property,简称IP)的变现可能,但是诸种尝试中形成突破和流行的穿越文学亚型却暗含了文学世界中某种尚未被学界意识到的内生逻辑和规律。穿越文学从网络诞生又回归到传统出版物,进入了主流文学场域的核心空间:如书店、书展、图书馆等,这也就为文学欣赏者、有一定欣赏品味的市民、知识分子、大学生等群体提供了差异化审美选择,而事实表明,这种差异化的审美需求始终是存在的,无论是处于对传统文学形式和题材的厌倦,还是出于猎奇、审丑的审美异化动机,最终穿越文学获得了足够的生存空间。这种文化传播方向的逆向流动是与历史现象相违背的,但的确反映了我们所处时代的独特精神和文化现象,这不能不对我们研究思想、概念、文化的传播和影响形成启发。作者和读者永远是文学世界的主角,而批评家才应该主动对自己的主体性进行质疑和批判,这比文本批评和理论的批评更加重要。
而证明穿越文学与文学侨易学的理论关联这一命题,必须在上述共识的基础上展开,国内穿越文学以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的《寻秦记》(黄易)、《秦俑》(李碧华)为国内历史类穿越小说滥觞(穿越文学按照内容可细分为言情类、历史类、悬疑类等等,主要以叙事重点与时空结构关系密切程度而定,这也说明穿越文学虽然是一种文学类型,但还远远没有获得如“魔幻现实主义”的批评认证),至《回到明朝当王爷》(月关)、《庆余年》(猫腻)窜红网络,历史类穿越小说的创作门槛和篇幅呈现了不同的发展倾向,但抛却主人公塑造雷同、穿越朝代上至夏商周、下至民国全覆盖导致的审美乏味等缺点之外,还有一条非常值得注意的结构特征,即穿越小说的时空结构是虚构的:这种虚构特征首先体现在与非穿越小说的虚构的差异,即情节是虚构的,但时空是真实的,而穿越小说与此恰恰相反,情节的推进是建立在虚构时空的结构基础上;其次,对历史的改造是虚构的、想象的,主要体现在主人公与历史的交集为虚构,非穿越类小说以史实为舞台背景,而穿越小说以改变历史为前景;第三,时空的逻辑为虚构,这不仅仅体现在由现代时空到古代时空的跨越,而且也体现在对时空逻辑的重新认定,如“无限流”小说中,主人公会不断进入一个确定的时空内,通过不断学习该时空的知识来完善自己的行为,时间是无限的,失去了度量生命长度、限制日常行为选择以及规范世界观的能力,成为文本所塑造的对象。再如一些穿越小说有“随身空间戒指”或“时间手表”(控制时间),能享有不同流速的时间,时间作为对抗衰老、拖延、惰性以及提高效率的武器成为引发各种侨易现象的重要变量。以上三重虚构属性构成了穿越小说引人入胜的最主要因素,从本质上来看,就是“时—空—人”结构的调整、再定义和全新的想象。而这恰恰是打破了文学创作的想象天花板,打破了大部分文学创作必须遵守的规矩:时间是最强大的征服者,遵守时间对人的行为造成的线性影响已成为惯性,而所有人在这一强大逻辑面前都是平等的——当然是在现实中或在“非穿越”文学中,而对时空结构尤其是时间逻辑的再造既是幻想小说区别于其他小说的重要特征(优势),也揭示了文学批评对文本中时空结构的意识、分析和理论阐释的重要性。而文学侨易学所依仗的就是从时间、空间两个维度变化对人的影响进行研究的理论,这也是一个相对稳定的“时—空—人”结构或分析模型,将侨易学的这一分析模型引入文学批评,即为虚构世界的“时—空—人”结构,而上述的穿越文学及其他幻想小说则增加了一个拓展该结构的重要维度,即时空逻辑维度的虚构(时间的流速变化、时间流方向变化)。这就在原本的时空两个相互关联的层面叠加了一层逻辑虚构(如图),使文学世界的批评也有了“时空旅行”的可能。
三、作为“元型”的穿越文学对文学侨易学的理论启示
借助于上面更为直观的图形,或许我们可以更深入地谈谈“现实三角”和“虚构三角”的嵌套结构对于文学批评的意义以及对于文学侨易学本身的理论建构意义,即这一结构内部是否还有着“现实三角”和“虚构三角”的新生发可能、以及现实虚构之间的交涉可能呢?我认为是有的。首先,在文学创作层面,以“虚构三角”形成的世界作为新的现实维度,内部再构建出新的“虚构三角”,如“俄罗斯套娃”一样,这种文学类型我们曾经称之为“同人小说”,或者目前更加流行也广受欢迎的“无限流”小说。前者(同人小说)所指为广义上的虚构三角:主人公可以是现实明星,也可以就是文学作品中的虚构人物。在人物不变(同人)的情况下,对时间和地点框架做出新的搭建,人物的关系是这类虚构作品的核心。后者(无限流小说)所指为狭义的虚构三角:以文学或者影视作品的时间、地点框架为基础,对人物进行新的虚构和融合,重在改变主观阅读感受和受众体验的多样性,比如基于多部恐怖电影情节设定为基础的《无限恐怖》。从这一点来看,文学世界不但范围广,而且维度更多,但这种阐释、解读或者再创作是否有瓶颈或者局限呢?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因为文学世界的魅力首先在于原创,即想象,亦即第一层现实三角与第一层虚构三角的联动。而随着内部再生三角的增多,虽然对于时间、地点、人物等的刻画和构建都愈加精雕细刻,但也多了斧凿雕砌的人工痕迹,同时也逐步丧失了外扩的可能,而只留下越来越细小的孔洞,即观察世界的视角变窄,维度变得单一。其次,从文学欣赏的角度上来看,后者的受众以及审美方式也是受到局限的,一般集中在类型文学、类型电影(电视剧)的粉丝中,而文学的形式美以及其他审美内容往往是被忽视的、或者是作者及读者都难以企及的。但是这种“局限”反而是理论构建以及批评阐释的“优势”——即第三点,文学批评理论所兼顾的作者、读者及批评者维度从本质上来看也是不同的“时—空—人”结构,如平行研究、影响研究等方法,再如M.H.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提出的“文学四要素”(指作品、作家、世界、读者四个要素)[6]……这些理论方法或者是将不同时空的作品、作家的时空结构进行比较分析,或者将一个作品、作家纳入不同的时空结构中进行分析,即“时-空-人”结构的分割重组,以达到在现实欣赏、批评层面和虚构的创作层面的突破。
因此,从“时—空—人”的结构角度来看,文学侨易学与穿越文学的理论互涉体现在对文学世界的阐释思维的创新,其实是对人类空间的一种再塑造,从神话空间到科学空间,人的现实空间被定型、规训、束缚,以及空间的分类和空间联系更加复杂[10](P128),可以说神话之后再无神话:如“仙界一日内,人间千载穷”就展现了中国民间传说、神话中的典型时间观念,如唐代孟郊《烂柯石》“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在 诗歌、故事、小说文本中的使用[11](P79),但这种仙境想象被“时间相对论”的心理暗示和科学假设所取代,魔幻现实主义虽有超时空的描写,而针对魔幻现实主义的批评却是归根于“现实”的时空批评逻辑,凡是不符合现实的则大笔一挥归为“魔”,文学的“神话”被“小说”所取代,这本身就是文学的时间属性、空间属性逐渐丧失的信号,文学被批评理论逐渐分解成为属性单一的“话”,甚至现实时空逻辑对创作者想象逻辑的干涉逐步加深,最终导致了部分以评代创的倒挂怪圈。而借助新的理论框架如文学侨易学,可以恢复并搭建起文学批评的空间意识,进一步刺激文学创作和文本塑造过程中的空间意识甚至新的时空逻辑。这一点不但说明了文学侨易学的理论基础,同时也说明了其必要性。因国别文学向世界文学的批评转向必须考虑到全球化对文学空间的扩展,而现阶段文学空间的纵深和外延都在不断扩大,文学体裁的多样和文本载体的多样日益增繁,这对文学批评理论发展提出了迫切的要求。这是“时—空—人”结构中最容易也最迫切进行改造的“空间维度”。如果批评理论不能主动走出舒适圈,将很快失去对新的文学世界的阐释权,可能会进一步割裂文学空间。上世纪80年代的“新历史主义”作为文学批评理论的一次重要“跨学科”尝试也同样是在面临一种时代转折:即电视媒体从内容媒介全面转向商品媒介,作为内容传输对象的观众转变为文化消费者[12](绪论P4)。葛林伯雷(Stephen Greenblatt)就曾以“吉尔摩审判事件”的诉讼、枪决、文本改编、电视节目编排过程[13](P565-566)来说明文本的身份绝不限于单纯的审美批评,显然其价值也不应由纯粹的审美价值来进行定义。因此,虽然消费时代的文学空间比之19世纪有其缺憾和肤浅之处,但“怀古伤今”绝不是忽视这一重要的时代性文学现象的理由。我们面临的时代转折比之葛林伯雷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论是媒体层面的变革、消费者身份的多意,还是以文本形式存在的其他功能的多样,无不昭示着下一个“理论风口”的到来。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 1911-1980)早在电视媒介时代就预言了多种媒介的发展及重大影响[14],这种影响不仅仅是作为交流手段对于人的影响,同时也是对改变认知、改变社会结构的重要影响。而文学本身在媒介时代的延伸也对文学理论提出了新的要求,就穿越文学而言,其创新性和吸引力主要体现在对时空结构的想象上,只有少部分作者的少部分创作同时兼顾了文笔质量、文本结构等其他重要的审美标准,其余大部分作品都属于跟风之作,这种跟风创作的目的不但与文学本身毫无关联,而且多流于情节、人物的模式化,神圣的文学创作被“订阅量”“分成额度”刺激变成了每日更新指定字数的商品买卖,称其为流水线作业的资本游戏毫不为过,也正因为此,穿越文学整体始终无法获得严肃的文学批评对待,而更多被视为文化产业在互联网时代的某种“蓬勃”怪象。这就进一步导致了作者的想象力与文字创作水平的对比鲜明,往往形式和内质严重背离,粗制滥造的文笔和千篇一律的套路情节无法为作品增添砝码,只要尝鲜感一过,就很快被读者抛弃,快钱化资本运行的“知识产权”(IP)生命周期极短,因此并不具备长期的文学批评价值,与传统的文学审美方式(颂读、摘抄、集体讨论等等)几乎无法挂钩。
但是,资本参与对穿越文学创作而言既是一种束缚也是一种追逐,恰恰说明了这一类型文本旺盛的生命力,同时也为其后续发展奠定了“大浪淘沙”的铁血竞争规则,在作者、读者都默认的时空逻辑创新基础上,后续的欣赏重点必然会向文学批评的其他要素转移,这就为文学理论提供了新的批评空间;同时,资本逻辑对穿越文学创作的介入会成为作者创造新的时空结构的动力,这也会源源不断为文学理论提供新的资源和角度。后发的理论批评如何影响穿越文学,两者的互动还有待于时间的证明,而穿越文学乃至其他文学类型作为文学侨易学的“元型”(Prototype,原型机或者样机)的尝试,甚至还没有开始,以“元”来表示穿越文学不但可作为文学侨易学使用时空逻辑分析方法的一种蓝本,同时穿越文学中也不断地就时空结构的创新和使用进行阐述,即时空结构不但作为背景,而且作为穿越小说的内容出现。这对于文学侨易学的启发就不仅仅是方法层面,而且也是理论层面的。穿越小说的流行和多元化与科技革命密不可分,前工业革命时代以来丧失的神话属性也在互联网时代复苏,这种神话属性绝不仅仅是投资和商业语境的,也是属于文学创作的,网络媒介的神奇之处在于将时间和空间因素在“时—空—人”结构下的交往空间中不断压缩,甚至在网络的延迟和深度的信息不对称等外界因素的干扰下导致了许多封闭的思维空间的形成,这都成为“时—空—人”结构的主要变量(变量取决于网络为主的媒介),而穿越文学恰恰乘互联网时代的机遇和文学产业化的风潮,在文学世界内对这一侨易现象甚至媒介本身进行了全面的展示、想象、加工。借助侨易学和文学侨易学的理论方法,可以对这种新的侨易现象进行分析归纳;同时,这一侨易现象在现实空间、网络空间、穿越文学文本空间三个层面基础上构建的“时—空—人”结构更加立体和丰满,这也可以赋予文学侨易学在理论建构阶段最急需的资源。
从文学本身的“空间叙事”入手,穿越文学还可以理解为一种“时空”流亡,这种流亡貌似对时空秩序的解构,但实际上是一种“空间建构”:主人公不容于时代,因而选择向古代、未来跨界流亡,如此将现实空间、历史空间和未来空间融为一体,通过旅行、流亡将跨越历史的记忆、跨越地域的旅行、跨越讲述者和倾听者的叙事结合起来,因此穿越的过程也是一个新的空间建立的过程,借用霍米巴巴(Homi K.Bhabha)的“第三空间”[15](P16)概念,穿越文学正是处在种种叙事的交叉点和缝隙之间,达成了立场、叙事和主体的重新建构。因而对文学侨易学在比较文学方法论层面的实际使用有着显见的参考价值。
穿越文学之所以被纳入侨易学的视野,除了上述对文学侨易学的理论启发和资源取用之外,也和其作为一种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网络世界的媒介地位相关:作者乃至读者的思想观念在三层空间(现实世界、网络世界、文学世界)流转变化,并以穿越文学文本为载体表现出来,同时由于其创作多以连载形式在网络平台完成,导致文本中蕴含的思想观念变化速度快、现实因素影响的反馈强烈、同时受到更多的侨易因素影响,即现实世界的侨易现象、网络世界的侨易现象和文学世界的侨易现象被穿越文学集于一体,比较典型地体现了文学侨易学的适用范畴、框定了该理论的适用对象并展示了可能的研究效果,同时保留了文学侨易学对文学世界其他侨易现象进行分析阐释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因穿越文学自身带有的强烈互联网时代印记,它也成为文史互动的最佳空间。如何使用文学理论考察我们的时代精神?如何将文本的主体性与社会变迁分析、时代特征侧写结合起来?这是文学侨易学将要回答的、也是对比较文学学科未来有着重要意义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