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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岛鹿角对大阪钢巴

2021-07-01姬中宪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6期

四对男女,四个故事,每一组都有“鹿角鹿岛对大阪钢巴”的滑稽和错位。有人在约会途中发生意外,有人在开房时发生意外,有人看淫秽碟片时发生意外……一切苟且的欲望都应该被嘲弄。可是寂寞的“坟墓”里,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依然在担心他会不会发生意外。

1  谈正燕  李岳

她四天没洗澡了。挤洗发液时她想起来,她上一次洗澡还是在香港,酒店的洗发液有股中药味。四天里,她顶着满头的中药味,会见了足有七千人。她每晚累到倒头就睡。中药味在发酵,慢慢掺进了太和殿的麻辣火锅味、茶博士茗茶馆的茉莉香味、Andy从西班牙带给她的红酒味、德意志银行基金经理那像烧焦的皮革似的雪茄味,还有奶制品展会上的腥膻味、香港北京两地的汽车尾气味……现在,所有这些味道凝结成一头的油污,快要将她的头发板结起来。所以,当她接到他的消息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快去洗个澡!

倒不全是为了他洗,而是只有当她和他约会时,她才能从那些公共事务中脱身出来,进入她的私人时间。洗澡这么私人的事,当然只能占用自己的私人时间,如果要挪用公共时间,那七千人怕不答应。

她太累了,今早居然睡过了头。儿子叫醒她,说:“妈妈,我们说好今天早上七点半出门的,现在还有八分钟就七点半了。”她直接从被窝里蹿出来,说:“你怎么不早叫我?”结果是,她在八分钟内完成穿衣洗漱收拾东西还打包了一块饼。七点半,她和儿子准时出门,她要带儿子参加一所国际学校的面试。高架上匝道口正拥堵,儿子在后排儿童座椅上吃饼,突然说:“有一次我起床拖拖拉拉,你骂我,说士兵从起床到出门只需要八分钟,所以,刚才我看你睡得太香了,就在旁边等着,等到还差八分钟的时候才叫你。”

下午她在一个会上,接到他的消息时,市场部和研发部正彬彬有礼地较劲,所有的方案都相互掣肘,每一个有潜在风险的选择都要等她定夺,她突然宣布散会。她的头皮痒,痒到心眼儿里去了。去车库的路上她就想好了:我要超速,我要走隧道,抄近路回家,我要直接开进浴室,开进一场热水中。

他给她回消息:不急,慢慢洗,洗干净点。今天有点凉,吹干头发再出来。

他并不知道她的头发脏成这样,他的前半句带有一些狎玩的色情意味。这样的意味越来越少了,后半句才代表他现如今的说话风格。现如今,他每次见面都嫌她穿得太少,像她爸一样担心她老了以后膝盖会疼,可刚认识时,他可是每次都嫌她穿得太多,脱起来太复杂……

她越来越习惯用左手拿吹风机,因为她的手机每次都趁她洗澡时积压大量未读信息,需要她用右手拇指指纹解锁(她至今不知道一个手机可以绑定多个指纹)。她回复别人的语音中,经常听到吹风机的背景音,呼呼呼,足有九级台风那么大。她女儿有一次从新西兰发回消息:妈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一边吹头发一边用手机,太危险了!

然而很多事情等不及,比如此时,她要再看一眼财务报表的修改稿,然后用语音给财务经理回一句“好的”,没有她亲口发出的这两个字,财务经理那里就有价值上千万元的事情没法操作(经理手机里存储了无数个这样的“好的”,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她看到他发来消息:我到了,没想到泰国菜这么受欢迎,这个点,包厢就已经没有位置了,我领了号,前面有七桌在等待。

看来他已经等了至少一个澡的时间了。她才想起来,刚才和学校校长通话的间隙,她还忙里偷闲预订过一个座位。她给他发语音:忘记告诉你了,我已经预订了,你到前台报我的名字或者手机号……前额一阵灼痛——她忘记将吹风机调到恒温模式了。

他进到包厢,吃光菜馆赠送的一份腰果酥饼,她还没到。他又吃光她的那份,喝下一大杯奶茶。他还年轻,因此总是很饿,他和她吃饭,基本上都是他在吃。他想喊服务员点菜,服务员奇装异服,不知该怎么称呼,他于是喊:“菜单,菜单!”好像服务员姓菜名单。一个服务员百忙中递过一个头,他说:“菜单怎么还不来?”

她又发来一段语音,36秒的语音:不好意思我还要再晚点出来,你饿了你先吃……或者要不……算了算了……刚才本来我已经准备换鞋出门了,我家阿姨,哎,搞死了,我也真是,她居然——喂!我跟你說过了你先不要动……

她总是发来语音,短则二三十秒,长则一分钟。那些一分钟的语音也并没有将事情说清楚,纯粹是因为语音消息最长只能录60秒,她不得不另起一段。那些语音里满是忙乱、犹疑、欲言又止与近乎自言自语的语气助词,还有笃笃笃的高跟鞋声与急促的喘气声,车辆发动或导航提示的声音,开关电梯门的叮一声,或是突然插进的她与保安、保姆的一段对话声。有时所有这些声音会忽然中断,让听的人担心,他连打几个电话过去,她不接,他已经开始想入非非了,她却又回过来一段语音,居然能无缝接续下去,好像从没有停下过似的。

她是一只陀螺,七千条鞭子抽打着她,让她停不下来。每一次见面后,他都试图提炼出一句警句或忠告发给她,有一晚他发的是:你本是一位惹人怜爱的小女子,硬生生被一群男人逼成了女汉子。她回给他一个龇牙大笑的脸。他说:还笑。她说:没笑,只是个表情。

他有一次将网上一篇文章转发给她,题目是:那些一言不合就发语音的人。下一次他见到她,看她又把手机屁股杵在下巴上,发完一条语音后,他问她:“上次那篇文章你看过吗?”她说:“哪篇文章?哦,那篇文章,太长,没看完,那文章想说明什么意思?你直接告诉我。”他说:“意思就是,有事尽量打字,少发语音。”

她白他一眼,说:“放屁。”

她并没有说出声,只用上排牙齿咬住下嘴唇,再用上下两片唇轻巧地一碰,这两个字就无声地发送给他了。他没法生气,那是她为他私人订制的唇语,像飞吻。

不过,这样的调情时刻也越来越少了,在他和她的私人时间里,那些公共的电话还是不断追打过来。他们的约会被这些电话或语音切割得七零八落,经常他正和她兴奋地说着某个话题,突然就停住,脸上肌肉齐刷刷掉下来。她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拿下巴指指她的手机,手机上,一个来电号码正上下跳动着,将手机振得团团转。

只有一种情况下,那些电话打不到她:他将她按在身下,掐住她的两臂,将她整个人锁死,而她正从身体底部发出一声声叹息或低吼时,那些电话才拿她没办法。他和她赌气般地相互钳制着,好像做给那些人看似的。不过,事情一了,她立刻拥被而起,将两个手机拿在脸前,轮番向那些屏幕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在一个会上。或是:刘总你找我?我刚才在开车。

那些来电内容繁杂,天文地理古今中外,与眼前的事风马牛不相及。有一次他和她正聊最近的房价,她接起一个电话,说:“我觉得她对莎士比亚的理解还不够深刻,她只看到故事结局的悲剧性,但是忽略了……”他在一旁惊得张大了嘴,不知道她竟对古典戏剧也能发表意见,后来才知道,她為女儿重金聘请了阅读课私教,她刚才正隔着半个地球与私教老师讨论女儿的作业。另一次,她讲到家事,讲到她母亲的意外死亡,就要落下泪来,一个电话打进来,她含泪说:“废话,当然用公司名义买,可以抵扣八个点的税!”

也会接到她老公的电话,或是她打给他。她与老公的通话,总是以“你在哪儿”开场,由打电话的一方发问,接电话的一方回答;然后再倒过来,接电话的问,打电话的答。这样一番例行招呼之后,再简要聊些具体事务。他知道,他们在互相定位,以确保各自的安全。

他又向服务员讨了一份酥饼吃下。服务员看他的眼神有些狐疑,大概认为他是来蹭酥饼吃的。酥饼送来后,服务员不走,看他几口将酥饼吃完,说:“先生是一个人吗?要不要把另一套餐具撤掉?”他说不是,他在等朋友。服务员说:“那先生要先点单吗?”他说:“稍等一下吧,等我朋友来。”服务员只好走了,他拿起手机。

第一遍没人接,他又打过去,预计还是不会接,她却接起来了。听筒里换了另一种嘈杂的背景音,突然车门关闭,周围安静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像是手里拎满东西歪着头将手机夹在脖子里发出的声音, 她说: “出来了出来了, 我叫了一辆车……今晚我想喝点酒嘛,所以我叫了辆车,哎,别提了,刚才刚要出门,我儿子又让我给他读课文——对的对的师傅,是去那家泰国餐厅——他们学校老师有要求,必须要家长读,还要录音,我只好飞快地给他读了一篇,也不知道能不能通过——喂,师傅,前面左转,对,就前面红绿灯, 快点变道——你先点菜,我要吃盐烤虾、沙嗲鸡,还有冬阴功汤 —— 师傅不好意思你说什么……对啊,是到那家泰国餐厅啊,什么?不能停车?”

他有点插不上话了,然而电话未挂,他只好听下去。听筒里,他能听到那个男司机的说话声,他说:“小姐,我再跟你讲一遍,那边画了黄线……我又不知道的咯,也许是昨天晚上刚画的呢,马上全世界要来这里开大会,这几天全市都在严查……”

她的音量陡然升高:“人家都能停你为什么不能停?你早说不能停我就不坐你的车了!”

司机的声音也抬高:“你一上来我就说了不好停的好吧,是你一直在打电话,根本不听我讲话好吧,现在我跟你讲,我帮你停在最近的没有黄线的地方,大概五百米,你自己走过去。”

她说:“我赶时间啊,五百米,一里路,我穿这么高的高跟鞋,走死我啊?”

司机说:“那我没办法,我反正不好停在那边的。”

她说:“怎么会不能停?我前几天还去过,我每次去都能停的。”

司机说:“小姐,你听不懂我讲话吗?那边黄线不好停车,抓到要扣三分,谁负责?罚两百块,你替我交?”

她说:“你怎么讲话的?”

司机说:“你怎么讲话的?”

他一直担心她,她被五星酒店大堂经理和高级会所的领班们惯坏了,那群穿西装抹头油戴白手套的男人,那些职业化的马屁精,永远温声细语地对你说话,说话时腰从没有直起来过,即使说完了,他们也从不敢转身就走,而要倒退着离开,以确保万一你抬眼看他们时,看到的永远是正面的笑脸。她身边这样的人太多了,她会习惯性地认为其他人也这样。他对着手机说:“喂,喂,你好好和他说,不要和他吵,喂,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她不回答他,他怀疑手机已经离开她的脖子或手,他现在完全沦为这场争吵的旁听者。他索性挂断电话,重新打过去,然而她没有接听。他抓住一个上菜的女服务员问:“你们家楼下可以停车吗?”女服务员说:“当然能啊,停了好多呢。”他说:“我是说路边,有黄线吗?”女服务员说:“黄线?什么黄线?”他放她走,起身从包厢出来,进到大堂,冲对面一个怀抱厚厚一摞盘子的男服务员说:“楼下马路边有黄线吗?”男服务员说:“有什么?”他说:“黄线!”男服务员还是没太听明白,又不想承认,支支吾吾说:“呃……有,我等一下拿给你……”转身逃了。

所有人都很忙,都躲着他的视线。他向餐厅大堂的窗户走,一边不停拨她的电话,冷风让他打了一个寒噤——他推开了窗户。

仅隔了一条马路,对面就黑成一片,似乎这座声光煊赫的城市被突然挖去了一角。他突然明白那阵冷风的出处——冷风来自对面这片规模宏大的黑。之前,他在这城市感受到的每一阵突如其来的冷,可能都来自这里。他一时有些走神。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他把视线收回近处:楼下这条路很冷清,仅在远处有一家小酒吧,灯火摇曳,夜生活尚未登场。他仔细看了,确定没有黄线。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这边并不是餐厅的正门,甚至也不是后门,他不确定这是什么路,也不知道能不能通向正门,他把头伸出去更远,想看清周边,电话却接通了。

他说:“喂?喂?听得到吗?”

没人和他说话,可能是不小心按到了接听,他又听到那个司机的声音:“……这样好吧,我把你送回上车的地方,你重新叫辆车,我不收你钱。”然后是她的声音:“怎么可能?我本来就赶时间,你让我再回去!”司机说:“你赶时间你就早点下楼来啊,我在下面等了你十四分钟,十四分钟哦,公司规定最多等十分钟的,我已经多等了你四分钟了好吧,十四分钟我都可以再做一单了好吧……”她说:“那我给你双倍钱就是,你现在把我送回去算怎么回事……”手机没有声音了,他发现自己进到了电梯间。

他在六楼,电梯走走停停,人进进出出,他一直举着手机,希望能听到点什么,但是直到电梯下到一楼,他出了电梯间,手机才重新出声,然而情节已经有点跟不上了,他听到她说:“你什么意思?外地人怎么了?”他说:“喂,喂,聽到我说话了吗?”她说:“我要投诉你!”他说:“你听我说,你现在在什么位置?”她说:“我在这里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司机!”他说:“你不要和他吵,你让他停车,你下来重新打辆车。”她说:“停车!这个方向不对……你要往哪里开?你要带我去哪里?我要报警……啊!我胸口疼!我有心脏病!你停车!停车!!”

2  匡明国  张泱泱

最终是酒让她安静了下来。他们两人喝酒的节奏正相反,他是一上来喝得急,手指拈着杯脚不放,频频发起碰杯;喝到一定程度后,酒变成中药一样的液体,只是出于义务才喝;然后,在某一个特定的杯数过后,他便突然宣布退出,酒杯倒置在桌上,谁也别想劝他再喝下一滴。

她呢,越喝越想喝,后半瓶基本就归了她。到最后,似乎是酒的火辣与她体内的火气达成了某种平衡,她安静下来,整个人从身体到眼睫毛都泛出水汽,像被桑拿蒸得没了脾气。当他想说句什么时,她伸出右手,对着她和他中间的空气,缓缓扇一巴掌,像赶走一团不愉快的气体一样,说:“不说这个,喝酒。”

她每晚都要喝下大半瓶红酒才能入睡,这点酒对她不算什么。对于接下来他们要做的那件事来说,酒是必要的过渡,甚至已经是前戏的一部分。她和他的时间都很宝贵,没工夫铺垫。

他再次说:“好了,别喝了,咱们走吧,后面好多人等座呢。”而她说:“是你自己着急吧大叔?”

泰国餐厅座无虚席,每个人都雄赳赳气昂昂地进来,最后瘫软、痴笑着离开。食物和酒让每个人都宽容和合群了许多,他无端生出一些豪迈感,想举起空杯对大厅里所有人致辞:虽然毫不相干,毕竟酒肉一场,来,让我们一起干了最后这杯!

电梯间里人很多,还在一撮一撮地继续着刚才酒桌上的话题,他和她被挤在角落里。他把手伸向她的腰,继而滑向她的臀,在她屁股上最富于弹性的那个部位写字。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晚一直想写“对”字,刚才饭桌上他就用中指在手心一遍遍空写,想象如果是王羲之或米芾会怎样运笔,“又”和“寸”的间架结构该如何安排。他称得上是一位空想书法家,总是有一个字自动跳进他手心,让他反复描画,他想他这一生写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好字,却一个也没有留下来。如果这世界上有一支笔能像他的中指一样灵巧而善解人意,有一种宣纸能像女人的肌肤那样柔软饱满那样乐于接纳他的中指,那么,他将留下无数足以传世的书法作品。

而她抬头四顾,再次确认电梯间里没有探头。如今,关于探头的可怕故事太多了,她养成了一进电梯或公共场所就先看探头的习惯,在那些有探头高高在上的场合,她整个人都紧绷着,努力表现得无辜和坦然。她还记得那场漫长的官司,此后她所有的言行都像在为下一场官司做准备。现在,各处的探头越来越多了,她的小腹因此常年收紧,以至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腰围,连她自己都开始相信,她其实有一身漂亮的数据,经得起任何男人或法官挑剔的眼神。

因此,虽然此时一个男人的手正在一个女人的屁股尖上来回摩挲,他们的内心却一点都不色情,他们一个想着探头,一个想着书法。

宾馆很近,他们慢慢踱过去。经过一家水果店,灯光把店里的水果照得红红火火的,她说:“好漂亮的橙子!我正好要买一些水果回家,你先去开房,好了发消息给我。”他想她可真是不耽误时间,而她不过是想更合理地度过这一个略为尴尬的时段。

可一旦掉进水果中她就有些疯狂,她是一个养生达人兼水果控,“每天至少吃三种水果”是她的名言,即使开房间这样分秒必争的事,水果也是必不可少的,她每次都热情地采购很多,大包小包地拎上来,等他洗澡或二次勃起的时间里,她便一粒一粒地细心对付那些果实。他在昏暗中听她咀嚼,猜她吃相凶恶。有时,她用来清洗葡萄的时间甚至要超过她清洗自己的时间,好像洗澡、做爱倒是次要的,躲到宾馆里大吃一顿水果才是正经事。每次他们离开房间的时候,垃圾桶里总是丢满了苹果核、葡萄皮和避孕套。

她正用挤压和探听的方法测试一枚火龙果的成色时,他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把她吓了一跳。她说:“你怎么来了?开好了?”她的声音比正常谈论一枚火龙果时的音量还要大,不知道为什么,她有时在这件事上表现得格外豪放,与她在探头下的作派截然相反,因为喝了酒?因为水果店没有装探头?还是因为此时她戴上了一顶棒球帽——她每次进宾馆前都会变戏法一样给自己添一顶帽子——所以有恃无恐?他把她拉到水果店外,小声说:“有点麻烦,前台说,访客也要登记证件,所以我先没开,在大堂观察了一会儿,真是这样的,他们好像认得每一位登记入住的人,没法混进去,所以——你带证件了吗?”

她瞪大了眼,说:“什么?你疯了吧?我怎么能登记证件……”他几乎要去捂她的嘴,他说:“你小点声——前台说得很死,好像马上要开全球智能机器人峰会,所以查得严。”她说:“不可能,你知道的,我有官司在身,一旦被查到就死定了。”他说:“你的官司不是了了吗?”她说:“哪有那么简单?我反正不能登记证件,我根本也没带证件。”他说:“那怎么办?”她说:“怎么办,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呗。”

说归说,他们并没有就此散伙,而是沿着马路朝前走,他帮她拎着一大袋血橙,因为已经付了钱。血橙装在她随身携带的环保袋里——她出门总是带一只可折叠的环保袋,以免错过她看中的任何一枚水果——沉得要死。

路上又经过两家酒店,他进去打探,她则被寄放在便利店或公交车站,假扮无辜的路人。过一会儿他垂头出来,说:“这家也一样,看来今晚全城的酒店要联手扫黄了。”她嗤笑他,举起手腕上的表给他看:“马上八点了,我最迟九点半必须回家,九点半一过,我妈就不停打我电话,烦死了。”他说:“谁?你说谁?”她说:“我妈啊,我不回家,她就不睡,大半夜的还会下楼找我,好像我是猫在我家楼下花坛里一找就能找着似的。”他说:“要不你给我留门,等你妈睡着,我去你家?”她说:“你怎么不说等你老婆睡着了去你家呢?”他说:“你家更温馨。”她说:“放屁!”

前面是一家酒吧,她提议:“要不我们去酒吧吧,继续喝,喝到九点半,然后老老实实回家。”他说:“拎着一袋橙子进酒吧吗?”她说:“那怎么了,你不是一向在酒吧喝橙汁的吗?”他说:“我们刚才在泰国餐厅的大堂吃饭,你的位置可能看不到,我的位置刚好能看到这家酒吧,但是我们现在不去酒吧,酒吧里没有床,我们现在需要一张床,我不相信这么大的城市竟然找不到一张床……”然而两人还是不由自主向酒吧走去,快到酒吧门的时候,他突然一把将她拖进旁边拐角的一处暗影中。

他们抱在一起,她刚说了一句“你疯了”,就被他叼住嘴唇。他喃喃地说:“今晚我必须要做,今晚我有一个不能不做的理由,一个全球峰会也不能拒绝的理由。”她说:“什么理由?说说看。”他说:“刚才从泰国餐厅出来前,趁你去洗手间,我干了一件大事。”她睁开眼看他,胸口在起伏。他很认真地说:“我吃下了一颗,蓝色的,小,药,丸。”她停下呼吸,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说:“真的?”他说:“真的,这会儿药劲上来了,我现在是毒火攻身,如果再不给我一张床,我就要全身痉挛七窍流血而死……”她这时已经笑得要从他怀里滑到地上去了。

酒吧里突然爆出欢呼声和口哨声,两人都一惊,原来是很多人在看足球赛,欢呼声平息后,能清晰地听到解说员的声音,她歪着头拧着眉听了一会儿,说:“怎么日本人也踢足球吗?什么大阪钢巴队,鹿岛鹿角队,什么跟什么呀,绕口令似的。”他埋头在她身前,又一阵欢呼声,灯光也跟着炫动起来,有一束蓝绿相间的光射过来,不时扫过他们的身体。他拥着她,把她朝阴影里再塞进去一点。她说:“叔,现在和我上床那么费劲吗?还要先吃药?这东西有解药吗?”“有,”他哑着嗓子说,“就是你。”

他把她的身子转过去,从后面抱着她,把她顶到一排齐腰高的水泥栏杆上。她说:“你要干什么?”他说:“别说话,看。”两人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这时候,一片树林隐现在他们面前。刚才他们只觉得眼前一片黑,现在分辨出来,那密实的黑其实是由一排排又高又直的杉树排列而成。偶尔地,路上的车灯晃过,或是酒吧窗口漏出一线彩光,将黑暗切出明亮的一角,更显出整片树林的深邃。她扭头看到他的眼神,抢先说:“我们快去酒吧吧,比赛开始了。”他说:“我们不去酒吧,我们去那里。”他的眼神已探进树林深处。她说:“好孩子,跟我进去喝一杯,看一场火爆的球赛,你的烧就会退的。”她一边这样说,一边想要推开他。他吻她:“不,我已经烧起来了,我现在能把整片森林烧光。”她说:“打120吧。”他说:“不,打119……”

他把她,连同那一大袋血橙扛过了水泥栏杆。脚下是松软的树叶与一踩即折的树枝,他像个胆怯的入侵者,拉起她朝里走。

他发现一旦越过那道栏杆后,她很快变得比他更勇敢,在帮她越过一条壕沟后,她就完全占据了主动,几乎是在带着他走。现在,他们进入了黑暗的核心,这座光明之城的隐秘黑洞,他们从没想到这城市还有这样一块地方,连一度电一克铁都没有,只有原始的土和木,还有史前的黑暗与寂静。他们同时想到了手机,如果此时手机突然亮起来响起来,那无异于一场森林火警。他强行收走她的手机——谢天谢地它今晚还从未响过——设为飞行模式,他连她包里的一串钥匙也不放过,刚才它们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比一整个餐厅的刀叉碰撞声都要响。他和她也早就不再说话,因为每一脚踩下的声音已经足够大,足够惊心。她在前面牵着他,像牵着一匹受惊的马,而她走得几乎有些兴致勃勃。头顶似乎有响动,远处有更黑的黑影在快速流窜,他频频吞咽喉结,手里的血橙此时像铅球一样黑、一样沉,被他紧攥在手里,倒莫名给了他一些安全感。

终于,在她认为足够安全的地带,她停下来,为自己选定了一棵相对粗矮的树干,像树懒一样抱上去。但是他在她身后,冷却得像另一棵树。她反手抚弄他,用身体将他焐热,而他忙于侦察周边环境,低头时才发现眼前多了一小块白亮的光——她不知什么时候褪下了裤子,将浑圆的屁股露给他。他惊叹人的身体竟可以如此白,好像自带荧光,在没有任何光源的环境下也能泛出一圈冷光。此刻,整座沉睡的森林都要被这枚滚烫的小太阳照醒了,他的怪癖却也准时发作——从前他只把这怪癖当作转移注意力借以延时的办法——他想到一种绝妙的、王羲之都想不到的结构方式。他将中指伸向她,预备好好挥洒一番,她却突然立起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屁股收回黑暗中,与此同时,他感到腰上一块肉被她狠揪住,她说:“你看那边——是人吗?”

他被她问得毛骨悚然。两人凝神望过去,竟真从一团凝固的黑中看出一点活物,那活物又分出不同的輪廓,终于让他们确信——是人类,和他们一样的两个人,正做着他们正想做的事。

在这种场合遇到同类让他们多少有些欣慰,这片阴森的树林好像也亲切了一些,她说:“这里该不会是传说中的那什么地带吧?” 他说:“什么地带?” 她说:“就是那种……你懂的,有的人,那方面得不到满足,就有一些固定的地方解决,据说十块钱就可以摸一把,五十块钱就可以……你看站着的那个,像不像个老头?”

他想她的知识面可真够广的。他们忍不住看了一会儿,她说:“怎么办,人家先来了,要不我们换地方?”

他们换个方向,继续朝树林深处走。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片树林的人口密度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稀少,这里几乎称得上人口密集,想找到一块清静之地几乎不可能,眼睛一旦充分适应了黑暗,视线之内总有一两处活物。她说:“天哪,原来有这么多人找不到床。”他说:“都是因为峰会吗?”她被他的认真劲儿逗得无声地笑了,说:“算了,咱们也不挑了,就在这里吧。”她转身搂住他,又命令他:“讨厌,快把橙子放下。”

他们慢慢地拥吻。她习惯性地闭上眼睛,而他大睁着双眼,随头部的转动扫视周边。这种情况下,女人是有权利闭眼的,他却必须负起站岗放哨的职责。她似乎觉察到他的不专心,用力将他的舌头吸紧。他感官忙乱,一面在口舌间纠缠,一面还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越过她的肩,他看到地上似乎有一坨东西,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人,无腿的人,正一点点向他们蠕动……他猛地拔出嘴,以一种被过度惊吓的、然而听上去也十分吓人的低沉声音喝问:“什么人?”

地上那个人形,缓缓升起来,像魔鬼一点点从所罗门的瓶子里放出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庞大的人——手持重物。

他本能地将她挡在身后。他和他,面对面站着,看不清脸,却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他听到自己的声调都变了,他说:“你、你想干什么?”

那人似乎确认了自己的安全,因此额外地站了一两秒钟,然后突然起步,从他身前越过去,蹿进黑暗中。他听到她说:“完了,我的包。”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肩膀刚才被撞了一下,肩头连同右半边脸都生疼。这突然到来的疼,加上她的包,那个人的逃跑,以及刚才自己的怯懦表现,共同激活了他体内的毒素,使他及时地想到:现在正是他最强壮无敌的时刻,现在他是一名服用过兴奋剂的短跑手——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看见自己已经跑起来,向着那黑影。

两头雄性动物开始追逐。这片森林,终于有点森林的样子了。

她被丢在原地。

男人都是这样说走就走的吧?她等了很久,希望能至少等回一个男人,然而一个都没有。她所有的勇气都是狐假虎威,也可以说是借酒发疯,现在她清醒而弱小,一根树枝就可以将她绊倒。

回程的路要坎坷得多,她爬了很久才爬回人间。早已经不是酒吧所在的那条街了,然而哪条街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她又看到了光——刺目的路灯和车灯,把她的眼睛照出了泪。她在路边看到一块金属铭牌,铭牌上刻着烫金的阴文,说明此地是一块政府保留用地,准备建文化公园,目前正在报批和树木养护阶段,计划明年开工,预计投入9.5个亿。她把这段文字来回读了几遍,这样的文字,此时显得如此真实可靠,比一篇散文更能抚慰人心。然后她蹲在地上,好好地抖了一阵,才大体认清她目前的处境。

那头怪兽——她还记得它粗重的鼻息——不太可能是冲那一环保袋的血橙而来,它怎么看也不像一头食草动物,它只是情急之下,选了看上去更大也更贵重的那个袋子,将它掳走——这没什么,给它好了——好消息是,她的包还在,现在正紧紧背在她的肩头,被她夹在腋下,身份证、银行卡都在里面; 坏消息是——该死的男人——她的手机还有她的钥匙,所有这些能发声的东西,都和血橙在一起。

3  张福全  蒋兰娣

从同一片森林走出的人,多少都有些相像吧,亿万年前他们可能是亲戚,从同一片树上下来,成为人。如今他们失散多年,血脉里仍有牵连,因此总被同一片森林吸引。

他在一棵树底下坐到很晚。其实也没有多晚,只是对他来说算晚了,因为他往外走的时候,发现有些人才刚进来。基本上,看那些人走路的步态,就能猜出他们与这片森林的关系:是初来乍到,还是轻车熟路;是坦坦荡荡,还是鬼鬼祟祟;是事前,还是事后。

除此外,他们全长得一模一样,连男女都不好分辨。

他还可以再坐一会儿的,但是他胸闷,要起来活动活动。他想起小时候,他一早跟着大人钻进麦地,天还未亮,人们趁着最后一丝夜凉抢收,但他只挥了几下镰刀就喘不过气,被大人们嘲笑。后来他知道,那是因为太阳没出来,植物没法进行光合作用,还在吸收氧气,释放二氧化碳。

如同眼前这片森林,它阴森森的,明明在吸收我的阳气啊!来一次,估计要少活几年。

他第一次知道这片森林——确切地说,是第一次知道这片森林的好处——是在社区卫生示范一条街上,他和老焦、老孔正戴着“卫生督察”的红袖章巡查。所谓巡查,主要是拾狗粪,出门前,居委会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红袖章,一个蓝口罩,一副黄色橡胶手套,一个黑塑料袋,一把橘红色的长柄尖嘴钳,这样,他们就不用弯下他们的老腰,用手去捡狗屎了。三个人武装好,五颜六色地上了街。峰会期间,这一带有两条街被上面列为卫生示范,一个是这条狗屎街,一早一晚,附近的狗都愿意牵上主人,呼朋唤友,来这里拉屎。还有一条街,整个晚上,全市有一半的出租车司机都慕名前来,将车胡乱急刹在路边,然后跳下车,对着墙根热烈地小便。因为路并不长,所以赶上高峰期,司机们得要排队。“还好还好,”老焦说,“没让我们去那条街。”

直到捡完上午第一轮,老孔才摘下口罩,好像憋了很久般地说:“你们知道那片树林吧……”他们都知道那片树林,但只有老孔真正了解那片树林,“二十块钱摸一把,五十块钱就可以……”三个老头子在花坛边坐下,他本來也摘下了口罩,但是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又戴了回去,然后他把头伸过去,听老孔说:“咱别捡狗屎了,咱们申请当文明督察员吧,每人发个手电筒,晚上去那片树林里巡查……”老孔带头大笑起来,笑出一口痰。

他只能晚上来这里,但为了晚上来这里,他必须一大早就出门。理由如下:  1. 他如果晚饭后出门,老伴必然要跟他一起。2. 他如果下午六点出门,那当然好,六点半溜达到这里,天刚好黑,但是下午六点是他烧饭的时间,这是他们家的一项重要传统,已经保持了三十多年,他不可能整个下午都不出门,要烧饭时却要出门,这说不通。3. 他当然可以再提前一点,比如下午一两点就出门,在附近棋牌室和乒乓球室晃几圈,天快黑时再往这边走,但是他只要中午在家,女儿就可能来电话,要他下午四点去占车位。4. 实在不行他可以上午就出门,在外面游荡大半天,但是整个上午老苏姐必然都守在值班室,他只要出门,必然经过值班室,老苏姐必然要拦下他,问他要一千块。老苏姐是社区文娱团队的头儿,手下有六十多个强壮的老太太,最近,老苏姐正组织她们分批去峰会会场门前静坐,抵制地铁站建在小区公用绿地上,一千块是聘请律师、制作横幅及行政统筹(含标语英文翻译)的费用,要求每户都交。5. 最后,他决定一早就出门,这样,他才有可能在晨练场看到秋冬衣服促销会老年专场的广告,并搭乘乐购免费班车前往促销会,在促销会上巧遇战友老秦,后者才可能提议一同前往郊县农场参观有机农业果蔬基地,他们才有可能在农家乐喝起小酒并错过回来的班车,只好辗转换乘折腾到深夜才回家……

他在外面晃荡了一整天,中午和晚上吃了两次兰州拉面,上午在公园长椅,下午在中国银行、中国建设银行、中国农业银行、中国工商银行(他更信任国有银行)的铁椅子上打了无数次盹,终于挨到了天黑。

他找到了传说中的那处豁口,将自己衰老的身体塞进去。他已经记不起他上一次将身体塞进一道狭小的缝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林间被踩出一条小路,他歪歪斜斜地走上去。一万根树枝在头顶轰鸣,像走在海底。他呼吸急促,他想这不怪他的心脏,与眼前这件事也无关,这是树木正和他争夺氧气的缘故。他眼睛里的亮点一点点熄灭了,他想起没有电的乡间夜晚,或是熄灯后的兵营,但是都不像,因为那时至少还有星光,现在却是完全的黑。现在更像洞库,混凝土浇灌的巨型洞门缓缓关上后的洞库,是一种密闭的黑,是一架闪着银光的飞机被一座山吞进肚子里的那种黑。他走了很久,走得胯骨疼。前面好像有一条大路,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条静止的河,河面储存了微量的光,将这一带映得稍稍亮一些。他想,如果有什么交易,也应该发生在这块码头一样较为开阔的地带吧。他扶着一棵树坐下来,等待第一个出现的人。

他摸摸口袋里的一百块钱,确认它们还在。他难得有这么大一笔闲钱,他的所有工资卡、后来是退休工资卡一直都在老伴手里,他能领到的零用钱从未超出过五十(好像老伴早知道这桩危险交易的底价似的),这一百块是峰会期间做卫生督察的酬劳,发了三百,他向老伴谎报二百,落了一百。这是我的劳动所得,他想,我要大大方方地“消费”一下。不过考虑到这桩“消费”的特殊性,他在来的路上就将一百块换成了两个五十。顺利的话,他可以“消费”两次。

他上一次参与这种夜晚的勾当是好几年前了。那一晚,他赶到高架桥上匝道口的桥下,那是一个黑洞洞的三角地带,他越往里走,就必须把头和身体拗得越低。也对,这样卑贱的交易,合该用这种姿态。他买了两张碟片。

一旦走出那块三角黑洞的视线,他就寻到一个垃圾桶,将那些花里胡哨的封套撕下来,丢进去。他预先准备了一个四方形的红色信封,是居委会发的,用来装慰问贺卡的,大小正合适,现在只需要把两张碟片背靠背摞在一起塞进去,免得磨损了正面。他这样操作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喊话,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他探头去看,果然,三角黑洞里蹿出几条黑影,四散而逃,有一个正朝他这边来。

他也跑,红色信封插在胸口的内袋里。他想他也许不用跑,他为什么要跑?谁跑也轮不到他跑,但是——还是跑吧!他好多年没跑过了,他早就被归入腰酸腿疼、骨质疏松的那一类人中,他所谓的跑,不过是将两脚快速倒腾起来,并不比大步走快多少,反而平添了心虚与鬼祟。然而他毕竟还有几分机智——真可惜他没法将这事迹于晚辈面前炫耀——路边亮着灯,门虚掩,他直接闯进去。

哎哟,老师……你来了。

门里面,一家三口正吃饭,饭桌很低,三人都头朝下倒插在碗里,这时齐刷刷将头拔出来,脸上是大人物突然光临、有失远迎的表情。为首的男主人到底是见过些世面,更何况,快速记起每一张回头客的脸正是他的基本生存技能,于是率先捧着碗筷站起来,欢迎他。

他那时还未退休,是一所小学的保安,这学校成功将很多家长培养出一副奴才相,凡是学校那道电动栅栏门里面的人,他们一律点头哈腰称老师。门卫室在校门口,那也是在栅栏门内,他因此被尊为老师。这一家的学生——此刻背对他而坐的扎马尾的这个女孩——马上该上初中了。

女孩还有女孩的妈妈也都站起来,转向他,各自捧着一副碗筷(他们家的家风还真是好)。妈妈拿筷子头远远地向他比画一下,好像要把他拨拉到碗里去似的,她说:“老师,一起吃点?”

这时候,他的身后,门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又是一阵脚步声。两阵脚步声过去,他安全了。

所以,相比之下,眼前的困境就不算什么了——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成人用品店里,这是一个商住两用的小房间,饭桌后面左面右面的货架上,满满的全是成人用品。

他有点同情甚至敬佩眼前这个小女孩了,她穿着天蓝色的校服,胳膊上还别着一道杠,她还没来得及除掉满身的学生装,就被安置在这极不协调的成人背景中,她在这个几平方的违章搭建房里,在满屋子的成人用品底下吃饭、做作业,度过整个青春期。

女孩看着他,眼神漠然。现在,在女孩眼里,他正和一整屋的成人及其用品站在一起,没什么两样。他下意识地把外套的拉链往上拉高一些。

这个三口之家就这样站着看他,等他说话,说一句能让他们坐下来继续吃饭继续生活下去的话。

他开口了,气还在喘,他说:“呃……最近,上头在检查,你们注意点。”

这句话他太熟悉了,那些年,他经常穿着制服向校门口那些家长们叮嘱:最近上头在检查,你们注意点……至于“注意”的内容则花样翻新,比如要穿校服,要戴校徽,不要迟到,家长接送孩子时不要进校门,男生头发不能遮住耳朵,女生刘海不能挡住眉毛……

眼前的老板和老板娘,顷刻间做回了家长,眼睛里是那种有幸被大人物当成自己人,因此有机会提前获悉一些内情的眼神。他们冲着他连连点头,口鼻间发出只有他们几个人才懂的“嗯嗯、嗯嗯”。

男主人总算放下碗筷,来到他面前,似乎要近距离地表示一下感恩,实则给了他一个快速离开这顿晚餐的台阶;女主人此时也放下碗筷,回转过身,象征性地在玻璃货架上整理一下,收起几样东西,以做出当场整改的样子;至于那女孩,她好像早将这些成年人及其用品看得透透的,因此公然坐下去,继续将头埋进一个碗里——不管怎么说,他可以走了。

他于是走了,不慌不忙的。

头顶的风停了,森林如一片海凝固下来,黑暗变成一大块一大块的坚硬的东西,让他呼吸不动。他扶着树站起来,扭到了胯骨。他疼得吸冷气,嘴里发出嘶嘶嘶的声音,这时候河堤上走来一个黑影。这是第三或第四次有人从他面前經过了。这一次不太一样,只有一个人,而且走走停停。他抓紧时间揉搓自己的胯部,要赶在那人过来前修复自己的身体。这副老旧的身体啊,他满以为还可以再使用它一两次的,不想它坏得像一辆事故车,连自己开到维修厂都不能够了。那人一点点走近了,他可以确定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身材臃肿、或许面相也丑恶的女人,却也是他能支付得起的一个女人,可是他那不争气的腿啊,他总不能拿手拖着那条废腿,一瘸一拐地过去吧,那会吓到人家的。他死命地捶打着腿,赌博似的期待一次奇迹。女人走到了离他最近的一个点,略一停顿,又往前走。他这辆事故车,眼看就要错过最后一班拖车,永远地废弃在原地了。他弯下身子搬动胯骨,似乎要将自己一块一块地运过去,草丛间有响动, 他闻到一股澡堂子里特有的混杂了蒸汽与廉价洗发香波的陈年的体味,抬头看,她已经走远了。

真正惊险的事情还在后面。他将那两张碟片带回家后,先是压在影碟机的下面,后转移至社区议事会专用的大笔记本内,塞在封套里面。他老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发动一次大扫除,将家里翻个底朝天,他要时不时地换个地方。但是将它藏好并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他根本没机会看。

自从女儿生了孩子后,家里总是不断人。在这场侍候月子的运动中,他处在稍外围、 然而也是更基础性的位置——厨房。那几个月他几乎就没出过厨房,三个女人——算上他的外孙女——则占领了卧室和客厅,同时也是他家两台电视机的所在地。从出生到死亡,女人总是离不开电视机吧,她们走到哪儿,就将电视机搬到哪儿,或者也可以说,电视机放到哪儿,她们就跟到哪儿,即使月子期间也不例外。晚上,他被赶进他们家的边疆——一间朝北的小卧室兼储藏间,在一张一米宽的小床上辗转难眠。按说这间小卧室也不错,女婿为他们买的台式電脑就放在这里,女婿算得上耐心,从开机关机起,手把手教他如何使用电脑,然而他还未来得及掌握这高级玩意儿的精华,女儿怀孕了。立刻,全家人扔下他,大呼小叫地拥向卧室,直到今年还没出来。今年,他一个人在小卧室里,又想起了电脑和当年的碟片,可是他已经连怎么开机都忘了,那些分布在台前幕后的按钮,标着英文字母的按键,让他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好像碰一下就可能让这台昂贵的机器立刻死掉似的。他倒是每天都和这电脑打交道:每天早晨,他要把蒙在显示器和键盘上的粉红色天鹅绒罩布——他老伴用旧窗帘改制的——除掉,用干毛巾将它擦拭一新,再把罩布套上。他感觉自己在给一具植物人洗澡,他每天默默为它奉献,它却从不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很多个夜晚,他反锁上房门,披着衣服站在台灯下,试图将这部高科技的家电激活,并将一张碟片塞进去。有几次他差点就成功了,然而这机器突然发出不友好的警报声,接着便是光影乱舞,他像不小心启动了核武器,慌得四处乱按,最后直接拔电源了事——这不讲义气的家伙,之后几天他都小心翼翼地躲着它。

有一晚,他被破例允许进入主卧,为三个女人准备当晚的洗澡水,这时他听到北边小卧室传来一阵雄壮的音乐,起初他没在意,然后他想起来:那正是他曾期待很久的,健康、宏大的开机进行曲。他扭头向北看——他家所有女人都是坚定的“南北通透”主义者,所以她们名下的房子无一例外,只要打开房门就能一眼从南望到北——女婿正坐在北边小卧室的电脑前,之前他接到公司电话,声称要接收一批图纸,手机里存不下,于是想到小卧室这台被冷落多时的电脑。他听到女婿一边开机一边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说给这边的人听:“咦?怎么光驱里面有张碟片……”他想,坏了。

他扔下外孙女的澡盆,湿着手奔到小卧室。

然而事情已不可挽回。女婿说:  “啊……自动播放。”

紧接着,屏幕上跳出一个小屏幕。

他听到电脑嗡嗡响起来,整个电脑桌连同地板都为之震动。他明白了核武器一旦启动是没办法再收回的。他两手滴着水,等着核爆的那一刻。

老伴、女儿,可能还有他的外孙女,都朝这边看。女儿说:“关键时候,外公和爸爸都去玩电脑了,乖囡,你看看,男人是不是都靠不住啊。”

他屏住呼吸。准确地说,他并没有特意屏,而是他突然不需要呼吸了。就像此刻,那个衰老程度不亚于他的妇女,正徒手摧残他。他只能像等死一样等着。他好像认识她,或者她认识他,但在如此黑暗的时刻,谁跟谁都无所谓了。

噔一声巨响,屏幕上跳出了动画片《熊出没》的画面,把他和女婿都吓了一跳。

他后来一直对卖碟片的人耿耿于怀,却又暗自侥幸。然而他终究还是有一个不太确定的把柄落在女婿手里——女婿手伸向碟片的时候,他不确定这小子有没有看到碟片背面香艳的图案。

自此之后,两人好像互相客气了许多。

他破天荒地打了一辆车回家。他的腿不行了,明天让老胡给捏一捏。叫车前他仔细做了预算,先扣除打车费,然后找到一家水果店,把剩下的所有钱买成了血橙。他们家的水果,几十年如一日地只从小区门口的老黄处买,这是他们家另一项重大传统,所以,只要稍换一换口味,就可以说成是郊县果蔬基地的产品。那一大袋喜庆的橙子,说不定真是从郊县而来的。他拎着它们上了出租车,今天,仍是圆满的一天。

但是司机师傅说:“师傅,你说的路不对吧,前面哪有小区,前面是个建筑工地。”

他下了车,拎着一大袋血橙,发现自己的家没了。眼前,原本是他家小区正门的地方,现在拉起了一道围墙,围墙上面风景如画,围墙里面灯火通明,起重机、打桩机、铲车、土方车,还有各种张牙舞爪叫不出名字的车,正热火朝天地干着。

他看看路旁那些法式梧桐树,没错啊,他没走错路,这是他的家,他是看着那些梧桐树长大的,每片叶子都能数得清,怎么会错?尤其是,梧桐树下,他还看到了老黄和老黄的水果店,全世界只有一个老黄,怎么会错?

怎么回事?他才离开了一天,家就没了?

他脑子空荡荡,竟趁机想起一件事:前几天,老伴又发起一场大扫除,是今年第四季度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为了表示重视,女儿把女婿也召回来帮忙。劳动接近尾声,他正趴在客厅地板上拿湿毛巾对付最后一块顽渍,北边小房间里,女婿从一个箱子里抬起头来,说:“咦?怎么这里有张碟片?”

他的心就一惊。

4  宋连芹  仲马

她四天洗一次澡。从前在家乡,洗澡是一件“巨龙天降”的事——这是她母亲生前的口头语,她并不确定是不是这样写——意思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所以那年代他们很少洗澡,只是“擦一擦”,那意味着把一次全身水洗拆分成很多次的局部干洗,比如脸、脚、腋下、屁股,这样分很多次,凑成一次完整的洗澡。

来到这里后,她被他赶进沐浴室巨大的花洒下面,像被赶进一场局部阵雨中,那狂热的水流真如巨龙一般从天而降,让她浑身颤抖。她后来仍改回原来的方式:先将脸盆接满热水,再拉个小板凳进来,用毛巾撩着水,慢慢地坐洗。

他笑她:“你害怕的不是沐浴头,是水电煤气费吧?”

她害怕一切轰隆轰隆运转的东西,对运转者从骨子里发出的那种声音格外敏感,比如冰箱在夜间发出低缓的、如同一个巨型车床启动的声音,油烟机吸气时如骤然拉响的警报般让人心惊的声音,包括水龙头无节制的、总让她迫切想得到一条止血带的流水的声音。冬天,即使最冷的那两个月,她也受不了空调铆足了劲吹出第一股暖风时那种累到心脏衰竭的声音,总是慌乱地找遥控器,将它按成静音模式,或是趁他不备,直接关机。

他又笑话她的耳朵太灵敏:“你是不是连电表和水表吧嗒吧嗒走字儿的声音都听得到?”

但是,所有这些电器都不如沐浴头可怕,沐浴头一开,水表、电表、煤气表同时启动!

“吧嗒吧嗒,走的不是字儿,是钱啊!”他继续取笑她。

所以,尽管他逼她每天洗澡,她还是拉长到四天洗一次——四天是她必须洗头发的最长期限,反正也要开一次热水器,她就顺带把头发以下的身体也洗一洗。他以为他改变了她,其实,她也在改变他:她不但自己四天洗一次澡,还把从前每天都洗澡的他成功逼成了每隔一天才洗一次澡。

每当他在她面前换衣服时,她都用一种忧虑的、似乎还略带些酸溜溜妒意的眼神望向他。“今天又洗澡啊?每天洗澡不好,对皮肤和头发都不好,电视里专家说的。”她说。

她有一半时间都奏效了。他虽然不满,还是把衣服穿回去,只洗了个脚。

另一半时间里,她要求他把一个洗脚盆(家里最大的盆)放在脚下,接住一些从身体上溅落的水,好冲马桶。一次洗澡接的水,可冲两次马桶。

从前他鄙视这样的做法,他觉得这就像乞丐伸过来一只破碗接在你的嘴下面,希望从你牙缝和嘴角里讨到一点残羹和肉屑,有点恶心。然而现在他也习惯了,一洗澡就先找洗脚盆,好像洗脚盆才是洗澡必不可少的道具。说到底,还是她改变他更多一些。

他恨透了这种局面,却无能为力。他有一次帮她系紧血压计的扎带,恶狠狠地说:“我怀疑,你这个血压计和水表电表连在一起,水表一转,你的血压就升高。”

他总是变着法儿地嘲弄她。她有时害怕见到他,他在家的时候,她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即使不在一个房间里,她也留心听着他那边的动静。有一次她好像听到他叫她,就从沙发上爬起来,赶到他面前——手里还举着剥了一半的橘子——微张着嘴,眼巴巴望着他,一副听候他发落的样子。而他比她还意外,他说:“你干吗?我又没叫你……”后来证明是电视里的人在说话。少不了,她又被他挖苦一通。

但是他如果不在家,她又莫名地心慌,楼梯上一有响动,她就把耳朵贴在门上,探听那脚步的轻重与快慢——她总能听出他的脚步声,她想如果他赶着回家上厕所,或者他被人追杀,急于逃回家中,她就可以第一时间为他开门,免得他在门前耽搁——然而多半是邻居或快递员。

预定时间到了,他还没回来,她就坐不住了。起初她会打电话给他,根据他的语气和背景音判断他跟谁在一起,是否安全。后来被他严令禁止过几次后,她连电话也不敢打,可是又不能什么都不做,她于是换上衣服和鞋,下楼去找他。你知道这个城市有多大吗?六千三百平方公里啊——这可给了他一个好好奚落她的机会——可是你的活动范围有多大?你公交车不会乘地铁不会坐打车又舍不得,只靠步行你能走到哪里去找我?让你补交个有线电视费你都不知道去哪里交,什么?你只是到路口等我?那你知道我从哪条路上回来吗?我可以从四面八方任何一个方向回来,我还可能打车直接打到楼底下,你到哪里去等我?

最近,小区附近搭了一排移动板房,一群橙色的民工住进去,日日搭伙做饭,像要长久生活下去。这给了她新的理由,下一次下楼前,她带上了一把长柄伞,她想如果他要质问,她就说,她担心他回家路上和那些民工有什么纠纷,那些民工都粗鲁得很,又都有把子力气,这把伞——头上有一截金属尖——关键时刻总能起些威慑作用。她这样兴致勃勃地下了楼,像是真要投身到一场械斗中,不想刚出小区门,正和他在铁皮房子那里遭遇了,他劈头就问:“你干吗去?”光天化日下,她突然理亏了,说:“我……出来散散步,怎么就正好碰上了。”他说:“大晴的天,拿什么伞?”她说:“最近膝盖又疼,当拐棍。”他看她一眼,没拆穿她。

她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尽量地叮嘱他。每次他要出门,她会根据出门时间以及他为出门所做的准备工作判断他要去干什么,然后利用他出门前的一瞬,有针对性地送上一句临别赠言。那赠言往往话里有话,放在平时,他一定会问个究竟,但此时他已换好了鞋袜,背起了包,手按在门把手上,没时间回身反驳她,只能先默认下来,好让她快些放他走。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他有一次夜間出门,她已经在擦脸,预备睡觉。吃饭,散步,和朋友临时约谈某件事情……她在卫生间里排除了上述可能,而他已经来到门前,在镜前做最后的检查。她赶过去,脸上还带着未抹匀的面霜,东一块西一块的。他预感她要说些不寻常的话,索性额外站了一会儿,等她把话说出来。她明显沉吟了一下,好像已尽可能顾及他的面子。她最后说的是:“……反正,违法的事,咱不干。”

他怒到极点,却不便发泄,他如果发泄出来,便愈发证明被她说中了。他搪塞一句后关门逃掉,她追上去,将门打开一道缝,看他清清白白地下楼,好像她刚刚成功阻止了一场违法的罪行似的。

有一天,这一带出现了几个蓝色的人,将三脚架支在路中央,指指点点的。本地居民都议论说,这是政府派来的测绘员,像裁缝一样,先量好尺寸,接下来就要咔嚓一声,把这条路一裁为二,凡是在这条线上的,无论房子、马路、公园,都要拦腰截断。她听不太懂本地话,但看他们比画时决绝的手势,料想该是这个意思。再看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好像都不自觉地躲着那条虚拟的线,免得被它一刀两断。躲到远处后,又拿手指戳那些蓝衣人的后背,好像这群蓝色的人加上另一群橙色的人是猪狗耗子一样,如今集体上街,是要预示一场大地震了。

她第二天早晨就听到噩耗。那时她正在河边健身角做上摇球、中摇球和下摇球,正摇着,就听身后一个老太婆说,昨天傍晚,天刚擦黑,一个橙色的人驾着一辆土方车倒车,轧死了一个蓝色的人。起初她并未听懂,所幸那老太婆十分热心,只要路上走来一个人,她就拉住人家,将橙色蓝色的故事再讲一遍,每次都变着花样地讲。待她做完一套老年保健操,也就听明白了:据说是当场死亡,脑浆都摊了一地。

她特意跑去事发地,希望看一眼現场,好将那份血腥更原汁原味地传达给他。然而现场清理得很干净,人们歌舞升平地踩过那块地面,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很没有灾祸的气氛。她不甘心,坚持等着看到一辆土方车轰隆隆驶过后才回家,回家就吓唬他,将那死者的惨相与肇事车辆的凶悍描述给他听,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减少出门似的。而他正忙着收拾包,预备又一次出行。

她从此多了一份担忧,耳朵所识别的敏感声音中,又增加了新一种:远处土方车沉重的喘息声,以及晴天霹雳般的急刹车声(尽管晴天霹雳和急刹车这二者她都未听到过)。

她分几次,偷偷往他提包里塞进一些东西,比如一串据说是沉香木的手串(每个珠子上都刻着一个观音像,他因此坚决不肯戴),开过光的五帝古钱(算命的说他今年犯太岁),以及一根红绳(系在他的钥匙串上)。他有时在外面掏东西时发现这些小小的埋伏,虽然烦,也不好就扔掉,想着一回家就掏出来摆在她面前,数落她一顿,然而一回家他就把包扔在鞋柜上,再不管它。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今天,他一早就出门了。

平心而论,他不是个不顾家的人,他多数时间都宅在家里,但是,这恰恰让他的每一次出门都显得重大,另有隐情。他一定是因为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才出门的,她这样认定。

况且,他今天出门的时间格外早,格外急,平时他即使出门也拖拖拉拉的,今天不一样,今天像有一个明确的时间节点在约束他。她目送他下楼梯,甚至没来得及想一句临别赠言。他照例将门咣一声关上,而她照例紧随其后将门打开一道缝,看他下完一截楼梯,转个弯,再下另一截。直到再看不见他,她才按压着门把手,把门无声关上——她终生痛恨别人在她身后发出明确的咣一声的关门声,因此时时记得不给别人听到这一声。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根据他的背影判断:今天可能不会很顺利。

她来到窗前,扒着窗口往下看。他从底楼出来了,是一个头发稀疏的头顶。他朝西走,是要走小区的后门,樟树丛遮住了他。此后一整天,她的注意力都将在西方(她恍惚觉得连房间的地板都朝西倾斜)。她去了客厅,迷迷糊糊看了一集电视剧,看到最后才发现这一集看过了。她脱了外套,想就着早晨的阳光补一觉,然而收拾妥当,在阳台的躺椅上躺好,她又不困了,只觉得胸闷气短。她站起身,抖擞精神去厨房里处理早晨买回的那条草鱼。草鱼被老板一切为二,鱼眼瞪着她,窗外发出高音喇叭刺耳的嘶鸣声,她把鱼头装进保鲜袋,放进冰箱,冷气让她头脑嗡一下响,她回来继续侍弄鱼身子。一个被机器和电流扭曲的男声开始训话,声调令人心惊——是她小时候听过的母亲训斥她的声调——她用手按着水池上沥水的网格,探头往窗外看,楼底下,很多人来回跑,脚步声扑腾扑腾踩在她心窝上。稍远处,警笛长鸣,更远处,几辆土方车同时刹车(原来并不像晴天霹雳,而是比晴天霹雳更绵长更尖细),手底下突然一跳,她的手弹开,正碰在水龙头开关上,水声立时大作,她低头看,整个人就往后倒下去——那条只剩下下半截的鱼活了,奋力一蹦——她想拉住什么,拉住的却是燃气灶上铸铁炒锅的手柄,很称手,然而毫无阻力,铁锅连同锅盖掉到地面瓷砖上,毫不客气地发出咣啷咣啷的巨响,随后被她拨拉到地上的是砧板、水壶和盛满筷子的竹筒——各自发出不同音质的声响。她就在这室内室外的一片交响中倒下去,头摔在垃圾桶右侧,半条死鱼的旁边。

其实,前后不过一两秒。

要等到莲溪路下午两点,北蔡镇才醒过来……一棵法式梧桐树泡在水里面,一座楼也泡在水里面,楼太硬了,水被泡出一棱一棱的凹痕。泡在水里时,一棵树比一座楼高,这与陆地上的情形差不多,但是水草穿透了浮萍,与人间相反……要等到那一蓬草头一片片散落,被水流聚拢在中间,下水口才被堵住一些些,水池里的水,才被艰难地注满……一座楼从水里站起来,摇摇晃晃,像残疾的人初次扔掉轮椅,而地面瓷砖湿滑,水一点点加入进来,怀着注满一片海的决心,想要注满整个厨房,她泡在水里面,要泡很久才醒过来。

她从水里站起来,首先要消灭的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她第一时间关掉水龙头,然后就留下一地狼藉,去寻找梦里面另一个声音的来源。后来她发现只是电视机忘记关了,就湿嗒嗒地来到客厅,果然有一个外国人在读一本书,说的却是中文。她突然有了想看会儿电视的冲动,就换一个台。一群人在踢足球,再换一个台,还是踢足球,连动作都连贯着。你们家的电视只演踢球吗?她想起母亲去世前那个夏天,他为了向她示好,将她母亲接来家里小住,他家的电视太复杂,有七八道工序,几百根连线,母亲不会开机也不会换台,只能等他看电视的时候,挨蹭着坐在一边,他看什么,她就跟着看点什么——她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老到了母亲的程度——后来她听到她母亲问他:“你家的电视,怎么光演踢球?”

母亲无意讽刺,这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疑问,而他和她都被她母亲真诚的幼稚逗笑了(后来这成为他们家一个经典笑话),他丢掉足球,将台换到戏曲频道。那时他还年轻,还未被这场官司折磨成非人模样,还没有学会挖苦别人,可现在呢?

啊,现在呢,他去哪里了?他还没回来!

出门前拿钥匙时,她意外发现了另一串钥匙——他的,系着红绳的那串钥匙——他忘带钥匙了!她追悔莫及,想他也许已经按了很久门铃,而她居然大白天睡成这样。她带上钥匙,一步一个台阶地下了楼(平时她要拉住扶手,两步一个台阶),赶向小区正门,又想他应该从另一条路回来,似乎该去后门。正犹豫,一群人超越她,向门口处集结,是那种生怕错过什么好戏的阵势。她心里更慌,跟着那群人来到小区正门,正赶上——一座楼,活生生地在他们面前坍塌,是那种整体性的、无可挽回的崩碎,她来得正是时候,连一块砖头都没错过,此前她从未见识过好好的一座楼怎样一块砖一块砖地碎成一地,碎得如此有秩序,好像当初盖楼时就安排好了倒塌的顺序。同时尘土飞扬,遮住了半边天,好像储存了一座楼的烟雾如今被释放出来了。人们掩住口鼻,仍不肯走,定要将这台大戏看完,待到尘雾稍稍散开,能见度高一些,他们就勇敢地往前涌,要抢占前排。这时一队黑色的人从雾霾中现出身来,是甲虫一样带着坚硬外壳的一群人,个个手举着透明的盾牌,反光刺眼。防暴警察啊!有人见多识广,向大家普及。另一些人则尝试与那群黑人对话,她听懂一些:棋牌室哪能啊?我们老年人打打牌的地方,做啥要推倒?修地铁就修好了,做啥要推倒棋牌室?推倒就推倒,做啥不打声招呼?黑色的人手挽着手连成一体,像墙一样不肯说话。

人群耸动,每个人都跳着脚发言,希望亲自羞辱一下那群黑色的人。她看出这不是他会感兴趣的事,就从队伍中退出来,回了家,顺手从墙上撕下一张地铁建设规划图——标题后的括号里印着“征询意见版”,而现在它已是事实。她一回家就做了一件他曾三令五申、严格禁止的事:她给他打了电话。

他自然没接。她壮着胆子又打了一次,打到一半就挂掉。他不会接的,她每多打一次,都只会换来他回家后加倍的咆哮。她将那图纸摊在餐桌上,将军一样勘测地形,规划路线。他今天去了西方,如果他仍从西方回来的话,他将只能走后门,而后门——根据图纸上的新规定——只能开到晚上十点。十点之后,为保证施工现场及附近居民人身安全,后门将自动关闭,误闯后门的人将吃闭门羹,然后要绕过好几条街,走三四公里路才能来到正门。

晚上十点,眨眼就到了,好像她一想到十点,十点就来了似的。

他还没回来。

她早已经守在后门,拿身体顶住那道狭窄的铁皮门。她不知道“自动关闭”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只要十点一到,铁门就毫不留情地合上,全不管门里夹着什么?她不相信,她是一个一百六十斤的活人,她要试试。

完全没有嘛!手机上,十点钟到了,她好好的,后门还大开着,被她倚在身后。新安装的弹簧折页力度很大,但十点前就这么大,十点后并没有更大。她开始嘲笑“自动化”。

有些不知情的晚归者,背着包,或拎着折叠式自行车,手里举着钥匙,找上门来。发现门竟然开着,他们都像捡到意外恩惠般地不事声张,侧着身,低头弓腰进来,也不感谢她,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进去了。她继续顶着。

夜更深了,她像是一场大撤退中负责殿后的人,要护送最后一个人安全回家。

最后一个人迟迟不来。

她顶累了,也因为对自动化的鄙视,她放松身体,任凭弹簧门将她缓缓推出门外,门合上了,她听到咔嗒一声。

她回身推门,门不动,她掏出钥匙,将门禁卡放在感应区,感应区嘀嘀响两声,放出红光,门还是不动——啊,明白了,原来这才是自動化。

她被关在小区门外,现在,她要步行三四公里,绕过好几条街才能回家。

如果此时他回来,她该多尴尬,她等他一整天,最后还是没能避免一场错误。这样的事,她这一生做得够多了,不想最后还要追加一次。

她坐在后门的台阶上,像个小女孩一样呜呜地哭了。此前那么多大风大浪她都没落泪,现在却因为这最后三四公里的事哭了。她一哭就哭出很多应该哭的理由,她于是不停地哭下去。

后来是旁边工地上叮叮当当的声音惊动了她。她拿两只手背抹抹泪,爬起来,胯骨有些疼。她搬运两腿来到一处建筑围墙——梯形的混凝土墙基,上面竖着蓝色的彩板围挡。彩板间有缝隙,她眼睛凑上去,看到的是这个一天之内被快速制造出来的庞大废墟,起重机、打桩机、土方车、铲车,还有各种张牙舞爪叫不出名字的铁家伙,在她眼前一一熄灭,整个工地次第陷入黑暗,像这个城市被凭空挖去一角,望过去,竟另有一番壮观。

蓝色的墙,突然钻出几个橙色的人,结伴说笑着,走向不远处的移动板房。这群颜色鲜亮的人,为了抄近路回宿舍,给自己预留了一个洞。她看到最后一个橙色的人钻出来后,从地上搬起一个空心预制块,填在那个洞上,便去追他的同伴。她等他走远,加入到一片橙色中,就走过去,把预制块搬下来。

一个非常好的洞,四四方方,带着机器切割的痕迹。考虑到她的体形,洞口当然是小了些,但并非不能通过(那些橙色的人无不塌腰弓背,累到精瘦,因此不需要特别大特别体面的洞)。她是这样想的:任何地方都该有一个体面的正门,眼前这工地也该有,不然那些大轱辘的车是怎样进去的?如果她能钻进这道小门,而另一侧的正门也还开着的话,她就可以少走三四公里,直接回到小区的正门。这算是一次冒险,但值得尝试。

她有好多年(也许从来没有过)把自己超重的身体塞进这样一个小洞里去。她将自己分成几部分,一步一步地来做这件事,就像残疾人分几步将自己和双拐放在轮椅上一样。她最终钻进了围墙,黑暗收起她,她不见了。

此刻她在黑暗的核心小心迈动步子,好像生怕惊醒了这里的钢铁怪兽。那些停滞的履带,悬空的吊臂,将锯齿状前端深插进地面泥土借以维持车身平衡的铲斗,都像被突然冻结一样,几乎能猜出它们下一步的动作。她低头跨过一组镀锌钢管,迎面是一辆大肚子搅拌车,一对前挡风玻璃高高在上地瞪着她,像庙里怀抱琵琶的天王怒视她,使她心生敬畏。前面似乎没了路,她只能弯腰钻进一架复杂的机器中,不断有突出物碰到她的头。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带他赶火车,他们迟到了,车门开在另一侧,她只好带他钻火车底。火车一声声叹息,释放蒸汽,红彤彤的车头巨轮微微颤动,好像随时要开动,那样的恐惧正与此刻相当。然而最可悲的是,此刻她即使实践过了,也不能代替他,也没机会告诉他这是一条怎样的路,他只能自己去走。她从那机器的底部爬出来时,看到天上高吊着一件庞然大物,足有一部公交车的底盘那样大、那样丑陋,两侧的路都挡住了,她还必须从那东西的底下穿过去。她挨近它,发现那秽物通体都在分泌一种黏稠的黑色液体,大颗大颗地落在地上,像刚从巨兽胃里掏出的、只消化了一半的肩胛骨。她想,横竖要走这一遭,就硬着头皮上吧。她一下就走过去了,并没有被什么东西砸中,回头看,远处路灯正恍惚照在那东西身上,她惊奇地发现,那些黏稠物竟是橙色的,水果一样鲜亮的橙色。她被自己的想法逗得想笑而未笑:那群橙色的人,该不会是被它染成橙色的吧?

剩下的路好走多了,她几步就来到了正门前——如她所料,正门大开着,旁边有一个小门岗,有人在值班。她准备好迎接那人的呵斥,想好了该怎样解释,那人却瞪着俩眼,根本就不看她。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出了大门。

她直接走进她家的浴室。虽然还不到四天,但现在她迫切需要一场冷水。她将洗脚盆接在花洒下面,开了水。她学他的样子,勇敢地赤身站进这场局部阵雨中,希望借冷水的刺激留住最后一点清醒。水冲刷着她,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块一块往下掉,就关掉水,顺势躺下去,与地上的另一半自己汇合。 她躺了很久,本想就这样睡过去的,却听到窗外面,自下而上的一阵脚步声。她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又爬起来,穿好衣服为他开门。门开了,闯进来一个高大的、通体橙色的人,她几乎认不出他了,她惊呼:“儿子,儿子!儿子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他不理她,将自己关进浴室,开了热水。她听到哗啦啦流水的声音、天然气轰隆隆输送的声音、热水器嘀一声启动的声音、水表电表煤气表吧嗒吧嗒走字儿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合在一起,淹没了她的叫喊。

原载《时代文学》2021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李  婧

本刊责编  周美兰

创作谈

我们这个时代的唐诗

姬中宪

鹿岛鹿角和大阪钢巴是日本职业足球甲级联赛里的两支球队,鹿岛鹿角对大阪钢巴,类似曼联对切尔西,皇马对塞维利亚,北京国安对上海申花,应该经常出现在足球解说员的口中——我从不看足球,偶然听到这句“鹿岛鹿角对大阪钢巴”,从此记在心里,时时念叨,念得多了,唇齿间生出弹拨的快感,类似“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我经常自制一些绕口令,无聊时反复练习,用这种方式来保持对语言的警觉。比如我还发明过一句“总在左侧做早操”,由七个我最不擅长的咬舌音组成,后来也被我用作一篇小说的题目。

撇开足球背景,“鹿岛鹿角对大阪鋼巴”这句话几乎毫无意义,但是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当你第一千次念叨“鹿岛鹿角对大阪钢巴”,这句话就有了一股荒诞的诗意,它介于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两组名词工整又滑稽,对仗又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煞有介事又叫人忍俊不禁,尤其是中间那个“对”字——读过这篇小说的人应该有体会——简直绝了,你哪怕从唐朝请一个诗人过来,他也未必能想到更对的一个字,这句话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唐诗啊:伪古典,机械美感,满满的当代气质和元素。我决心为这句话写一篇小说。

这个小说写于2017年春夏之交,整整四年前。四年对一部当代小说来说太漫长了,足以让一部二流小说失效。四年前,iphone 8 plus刚上市,今年,iphone 12紫色款已登场,这些频繁迭代的鲜亮事物正在刷新我们的新旧观。写作者的尴尬在于:如果他的兴趣在当下,而不在怀旧和科幻,那么他总要尽力捕捉最能代表当下的表情和颜色,表情和颜色即本质,可这个时代的表情和颜色太善变了,你简直追不上它,一篇小说的发表周期稍长,立刻看上去很土。写作者当然可以辩解:请主要看气质,不要揪住作品里的品牌型号不放。但是如上所述,外表即本质,型号即人种,今天的人尤其被外物定义,被外物掏空了。iphone 12紫色款上市的这一年,人心多少与四年前不同。四年前我还构思了一部小说《偷iphone 8的女孩》,迟迟没写出来,拖到今年再动笔,题目改成了《偷iphone 12的女孩》,不这样我就不敢写,总觉得没有抓住当下,还在吃四年前的老本。

但是一千年过去了,唐诗还是唐诗,我这样斤斤计较于今年前年,说明我还是没有找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唐诗?

小说写出来后,曾与二三好友交流,也收到他们的批评意见,借此机会,一并感谢。

姬中宪,男,著有长篇小说《花言》《我不爱你》《阑尾》,

短篇小说集《一二三四舞》,非虚构作品《缓慢而永远》,

杂文集《我仍然没有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在《人民文学》

《上海文学》《今天》《花城》《天涯》等发表多部小说,

作品入选《南方周末》2007年度推荐书目,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

“中骏杯”《小说选刊》最佳读者印象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