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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姑八姨

2021-07-01陶纯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红军

她们满怀信仰参加革命,却在途中与组织失去联系。历史的档案中铭刻了英雄的功勋、平凡人的伟大,也记录了那些离散中依然坚守信仰的人。

一九六五年,我从四川大学毕业。那时候大学生很稀罕,很多单位抢着要,我可以留在成都,也可以到北京、上海那些大地方工作。可我最终选择回老家的小县城。之所以回去,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我父亲突然去世,母亲身体不好,无人照顾;二是与我相恋两年的女同学突然变卦,决绝地离开我,投入别人的怀抱,令我情绪十分低落,脑子乱了套,就像个傻子一样,不再考虑其他,连系里组织的告别宴会都没参加,就扛起行李,垂下脑袋,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令我伤心至极的校园。

回到县城,有两个单位供我挑选,一是到组织部,二是到归民政局管的刚落成的烈士陵园,那儿需要尽快充实完善,却没人愿意去,恰恰那里又需要个把懂革命历史的人,而我大学学的专业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兼顾党史,专业对口。一大把年纪的人事局局长请我这个小年轻喝茶,拐弯抹角动员我去陵园大显身手,并且提出行政上可以给我高定一级,我便到陵园当了园长助理。

我在陵园工作了一年时间,烈士墓由最初的七十三座,扩充到二百二十多座,并且基本搞准了入园烈士的生卒年月和生平事迹。一天,县委张书记来陵园视察,我负责讲解。末了,张书记表扬了我,说,县里正要组建党史办公室,你去那儿上班吧。就这样,我又调到了县委直属的党史办。

党史办主要是研究地方党史,总结党的历史经验;承担县地方史料的发掘、征集、整理、甄别、编纂等工作。我们北江县一九二五年就建立了第一个农村党支部,这在川东北地区算是比较早的。尤其是一九三二年底,红四方面军第四次反“围剿”失败后,从大别山撤出,辗转来到我们这一带创建了声势浩大的川陕革命根据地,仅次于中央苏区,是当时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第二个大区域。北江县是核心区之一,据粗略统计,两年多一点的时间里,全县有三千多人参加红军,后来大多数人都牺牲,或者失踪、失散,所以有待挖掘的史料简直太多了。

北江是个山区小县,战争年代,人口只有三万多人,也就是说,平均每十人就有一人参军,有不少竟然是阖家参军。我母亲娘家所在的老虎嘴村,就有几户这样的人家,全家一个不剩,全跟上红军走了。

我们北江县由于地方狭小,且盘踞于四面大山中,人员流动不大,血缘相近,村村寨寨之间,家族、亲戚关系盘根错节,这一家与那一家,七拐八绕,曲曲折折的,总能攀上一点族亲或外戚关系,所以在我们这里,几乎家家都有三亲六戚、七姑八姨。当然,有很多所谓的亲戚,你并不认识,从无来往,甚至从未听说过。如果不是从事党史研究方面的工作,我也不会在这里谈这个话题。

史料记载,红四方面军从大别山撤出来时,队伍里约有三十名女红军战士,一九三五年春西渡嘉陵江离开川陕苏区长征时,总共带走了约三千名女兵。

这其中,有二百多人是我们北江籍。

我在这里讲四个人的故事。

庞壮英

我母亲说,她娘家那个村——老虎嘴,就有个女的,大名叫庞壮英,在当时挺有名的,若论起来,庞壮英还是我母亲的一个远房表姐,比母亲大八九岁的样子,我应该喊她姨。

庞壮英就是那二百多名女兵中的一员,同时她还把男人、儿子也一块儿带走了。她一家三口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而且当地人也没有得到她一家的任何消息,哪怕是一星半点。有时偶尔想起她来,我母亲便唠叨两句,说,也不知庞壮英咋样了?是不是在北京城里享清福呢?

庞壮英长得人高马大,粗粗壮壮,人称大洋马。我们当地女人大都偏瘦小,庞壮英算是个例外,所以记得她的人挺多。

老虎嘴就在江边,因村头有一座山,山口形似老虎张开的嘴巴而得名。这地方过往的船只多,来往的客商多,久而久之,便繁华起来。然而所谓的繁华并没有让老虎嘴人过上好日子,反而因为交通便利,使当地不少青壮年男子染上吸鸦片烟的毒瘾,给弄得倾家荡产。

庞壮英的男人皮国定就是个有名的大烟鬼。

皮国定长得又黑又矮,父母早就死了,按说像他这样的男人,是很难讨到老婆的,因为他是个杀猪匠,有一门混饭吃的手艺,家里还算殷实,所以娶到了庞壮英这样能干的老婆,生下了儿子皮小栓。原本一个蛮不错的小家庭,却因为皮国定吸食鸦片烟,走上了不归路。

随着皮国定毒瘾日增,人瘦得像麻秆一样,一阵风能吹跑。他索性也不去杀猪了,也干不动了,仅剩下一件事——变着法儿变卖家产买烟土,两亩薄田被他偷着卖了,家里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被他卖了,只剩下两间石头房子搬不走。如果不是因为老婆庞壮英身高力壮,打不过她,他真想把她捆上卖给别人。县城里有个戒烟局,听说那里卖戒烟丸,挺管用,庞壮英特意翻山越岭赶五十多里山路,买回了戒烟丸。然而皮国定服下之后,丝毫不頂用。

毒瘾是扛不住的,皮国定居然打起了儿子的主意。儿子皮小栓十岁了,长得虎头虎脑,蛮可爱的。皮国定和一个外地客商密议,一番讨价还价后,把皮小栓作价一公斤烟土,并且约好黄昏来临时,在江边老码头一手交人,一手交货。那天庞壮英不在家,皮国定用两颗糖豆哄儿子跟他到江边玩弄,时间一到,拽上儿子进入客商的小船。

千钧一发之际,庞壮英赶来了!她冒死跳上小船,一把抢过儿子,抱起来跳到岸边。经此一劫,庞壮英杀死皮国定的心都有了。

庞壮英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把男人捆起来,绑在石头房子里面,扔给他一点吃的,再放上一盆水,带儿子回了娘家。以前也用过这个办法,只是她忍受不了皮国定的哀号和哭求,两三天之后,心一软,又把他放了。这一回,庞壮英是铁定了心——戒不了大烟,干脆饿死他算了!为了防止他的哀号引来看热闹的人,庞壮英用破被褥把小窗户和门缝堵得严严实实,不把耳朵贴到门上,外人听不到里面的哭号。其实这个时候,瘦得要死的皮国定已经没有多大力气哭叫了。

七天之后,庞壮英回家,打算为男人收尸。如果男人真的死了,她会背上谋杀亲夫的罪名,遭人指责,皮国定的族人若去报官,官府肯定会治她的罪。她一路盘算着,既希望男人已死,又希望他还有一口气,她把他救活,他的鸦片烟瘾也因此而戒掉了,一家三口重新过以前那样的小日子。

快到老虎嘴,她看到很多村人背着大包小包、拖儿带女往外逃,一打听,原来是官府说的“红匪”队伍打杀过来了。熟悉她的人喊她一块儿逃。她牙一咬心一横——家里没一样值钱的东西,男人还不知死活,怕个啥子哟!自己若是被匪兵抢了去——给谁当老婆,也比给个大烟鬼当老婆强!

她壮起胆子,朝村子里走去。目力所及,果然看到很多扛枪的人,穿着杂七杂八的衣服,操着听不大懂的山外口音。令她感到意外的是,这些兵并不放枪杀人,也不抢东西,见了她,还有人冲她笑。她还看到,有些兵在照顾那些没来得及跑掉的老人和孩子。她更加不怕了,快步走进自家破烂的小院。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看到了自己的男人——该杀的东西,居然还活着。已被人从石头房子里拖了出来,此刻正躺在泥地上晒太阳,好像吃饱喝足了,见了她,脖子一扭,根本不搭理她。

她上前问他,你个龟儿子,还吸不吸?

他脖子又是一梗,白眼一翻,说,老子活一天吸一天,你个鬼婆娘,有种一刀捅了老子。

她气急败坏,打心眼儿里恨那些兵救活这个本就该死的男人,突然猛扑上前,使劲揪男人的耳朵,扇他的耳光。男人杀猪一般号叫,引来了几个兵,把她给拖开了。她向他们哭诉男人的恶行,说,你们既然救活他,他就是你们的人,得把他带走,这个家容不下他,他不死,我和儿子就得死!

兵们大概听懂了她的意思,安慰她一番,放下一小袋杂粮,就离开了。没过几天,男人毒瘾发作,趁她不留意,又把那袋子粮食拿去换了一撮烟土,一股脑儿全吸进去了。

半月后,这一带都成了红军的天下。红军在花溪镇开办了戒烟所,免费收治周边的大烟鬼。庞壮英听说有这样的好事,当即把皮国定捆上,不顾他的叫骂,也不管众人的嘲笑,把他扛到了三十里外的戒烟所,往地上一丢,对红军的人说,你们不是要“扩红”吗?治好了,你们把他带走,他杀猪是把好手,杀起人来也不会含糊;若是治不好,就把他丢嘉陵江里喂鱼吧,反正他回去也是个死!

庞壮英头也不回地走了。

约摸过了一个月,皮国定竟然晃晃悠悠地回来了,把个庞壮英吓一跳。看上去他胖了许多,脸上有了血色,脚底下有根了。她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他,他脸红了,小声说,戒了,这回真戒了。

以前没听说过有谁真的戒掉大烟,如果男人真能戒,那红军就是她一家的救命菩萨。然而庞壮英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担心他回家来,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一块儿,说不定还会吸上,便说,你咋不留下呢?

皮国定说,留下免不了打仗,我怕死嘛。

庞壮英说,你哪像个男人?咋不睁眼看看人家红军,人家为啥子不怕死?

皮国定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拿起破扫帚扫院子。

庞壮英一把夺过扫帚,推他一把,说,你赶紧给我回去,家里没你的饭。

皮国定像个草鸡一样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不吭声。庞壮英不依不饶,非要把他赶回去不可。逼急了,他咕哝道,人家红军队伍上还有女兵呢,和你年纪差不多,你咋不去?

这话还真让庞壯英呆愣了好一阵。前些日子,有人来老虎嘴“扩红”,敲锣打鼓的,声势闹得很大,有几个后生跟着去了,但没有一个女的愿意去。来的人里面,就有个女兵,自我介绍说,她叫廖福青,老家在大别山,家乡比这一带还穷。廖福青上门来动员庞壮英,口口声声叫她大姐,夸她身板好,大脚板,是块当兵的好材料,希望她带个头。庞壮英从没想过这事,摇摇头拒绝了。廖福青不甘心,继续给她讲革命道理。她说,我走了,我儿子咋办呢?他才十岁多点。廖福青说,我们红军要在这里创建根据地,一时半会儿不会走,过几年,等你儿子长大了长高了,也可以参加红军呀,我们队伍上就有不少小兵呢。庞壮英最后说,我男人要是……死了,我就跟你们走。

此刻,男人不但没死,而且健康地回来了。不过,让男人这么一激,庞壮英倒是真像个男子汉那样,胸脯一挺说,你怕死,老娘不怕!你不去,老娘去!

庞壮英就这样参加了红军。

庞壮英被分配到红四方面军总供给部妇女工兵营,她身体棒,干活一个顶仨,不惜力气,不多时就有了大洋马的绰号,当上了班长,很多人都知道她。她的儿子皮小栓也参加了儿童团,扛着红缨枪站岗放哨,盘查路条。工兵营就住在离老虎嘴不远的古镇,母子俩经常见面。皮国定在村里晃荡了一阵,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撑不住,终于开了窍,最后也积极要求参军。

皮国定虽然戒毒成功,但是落下了双手震颤的毛病,无法瞄准,打不了枪。红军便把他分派到一个连队当炊事员,可以发挥他杀猪宰牛的特长。

又过了一年,皮小栓个头长高了,身体壮实了,庞壮英便向上级提出,让儿子也参军。因为小栓只有十一岁多,年龄太小,没人要。庞壮英急了,到处扬言,你们不要小栓,我就退伍,带儿子回家种地去。最后总供给部的首长出面协调,小栓才得以如愿,到三十军下边的一个团当勤务员。

庞壮英一家三口全都当红军,在当时曾经轰动了一阵子。

一九七七年夏天,我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赖正民同志官复原职,回到国务院某部担任部长。赖正民原是红四方面军的团政委,当年在我们这一带战斗过,重要的是,他夫人名叫廖福青,是庞壮英的革命引路人和入党介绍人。我到党史办工作后,曾致函赖、廖两位革命前辈,想通过他们打探庞壮英一家人的消息,很快得到回音。

我立刻买票赶赴北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也顾不上休息,打听着摸到某部大院门口,递上介绍信。不一会儿,出来一位同志,说是赖部长的秘书,很热情,问明情况后,派了一辆小车,直接把我送去赖部长家。

廖福青大姐刚从河南信阳的五七干校回来,看上去身体很虚弱。听说我来了解庞壮英的情况,她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讲起她所知道的庞壮英。

长征开始后,庞壮英担任工兵营二连的排长,廖福青担任二连指导员。工兵营的任务主要是配属各兵站运输粮食、物资,或者到总医院驻地抬运伤病员。每一次庞壮英都是抢着干重活累活,她所在的排是二连的主力,经常受表彰。别人劝她注意休息,别累坏了。她自嘲说,不存在,我是大洋马,我不出力谁出力?

长征途中,部队先后两次翻越大雪山,三次穿过茫茫水草地,历尽爬雪山过草地的艰难困苦,工兵营有不少女同志牺牲了,庞壮英依靠身板好,顽强地挺了过来,她排里的女兵王新平小时候缠过脚,走路摇摇摆摆,很不利索,途中都是庞壮英搀着她走,或者干脆背上她走。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因为总是行军打仗,部队分散,庞壮英没见过丈夫和儿子,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他们见上一面,尤其是儿子,她时时惦记。一天,有个熟悉的老乡给她带信,说是老皮进步了,当上了伙夫班的班长。她很高兴,休息时间特意跑到野地里逮到一只野兔,剥了皮煮成肉汤,请全排同志喝。不久,又有人告诉她,说她儿子小栓又长高了,跟大人一样了,请她放心。她高兴得眼泪都下来了,找张纸片,歪歪扭扭写了几句话,请人家捎给儿子,要他注意安全,注意身体,听首长的话,完成好任务之类。

后来这张纸片转来转去,最后到了廖福青的手里。廖福青心情沉重,好几次都想把字条还给庞壮英,或者撕碎丢掉,最终还是没舍得,掖在了自己身上。

一九三六年八月,红军攻打岷县县城。皮国定往前沿阵地送饭时,被一颗流弹击中牺牲。消息传来,廖福青和连长商量,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庞壮英。庞壮英听闻后,眼圈红了红,硬是没落泪。廖福青陪着她,过了好久,她才叹口气,开口道,队伍要是不来,皮国定早就死了,是红军救活的他,他这条命献给红军,值了。

又说,只要他不记恨我就好……

红四方面军组成西路军出征之时,队伍里有一千七八百名女兵。西路军失败后,这些女兵部分牺牲或失踪、失散,大部成为马家军的俘虏。

幸运的是,廖福青和庞壮英、王新平三人既没牺牲,也没有成为俘虏,她们换上男人的服装,用刺刀割去头发,趁乱逃了出来。

如果不是由于庞壮英身高力大,一路照顾,廖福青和王新平也许很难逃出来。三人一边乞讨一边赶路,沿着祁连山北麓的戈壁滩,一路向东走。她们的目标是,迎着早晨的太阳,向东,过黄河,到陕北。

一路上,敌人盘查很严,三人在一起目标大,廖福青提出,分开行动。需要一人打前站,庞壮英自告奋勇先走一步。一天,当她向一个牧羊的汉子问路时,那汉子一听口音不对,便吹响了口哨,唤出两条护羊犬,朝她猛扑过来……

西北这一带由于马家军的宣传,老百姓都视红军为洪水猛兽,所以见了外地口音的人,就会痛下杀手。庞壮英手无寸铁,加之连日饥饿,人已经没多少力气了。等到廖福青、王新平赶上来时,发现庞壮英被咬得浑身是伤,血肉模糊,一截肠子也被恶狗扯了出来,人已昏迷过去。

二人赶紧把庞壮英抬到附近的一个破窑洞里,替她包扎伤口。庞壮英醒过来后,说她很饿、很渴,催促二人出去给她搞点吃的,再弄点水来喝。两人只好出去找吃的喝的,等到返回时,却发现庞壮英已经把随身所藏的一块大烟土吞了下去!而这块烟土是突围之前,连里发给她当作路费使用的。

此时,廖福青看到,庞壮英脸色发青,口吐白沫,浑身搐动不止,呼吸困难,这正是毒性发作的征兆。廖福青和王新平赶紧往她嘴里灌水,指望她能把大烟土吐出来。庞壮英却把牙齿咬得紧紧的,撬都撬不开。廖福青把她揽在怀里,哭着说,大姐,你不该这样作践自己呀。

许久,庞壮英才断断续续吐出几句话,说,我这样子,好不了啦,活不成啦,你们别受我拖累,赶紧朝东走。停了停,又说,廖指导员,以后见到我儿子,就说他妈妈革命到底了……他叫丁小栓,在三十军八十九师当勤务员……

廖福青差一点把那张纸片掏出来——其实早在一年之前,丁小栓就牺牲了,连里的人几乎都知道,就是没敢把噩耗告诉庞壮英。此刻,廖福青想告诉庞壮英真相,但到最后还是忍住了,她流着眼泪冲庞壮英频频点头,请她放心,日后一定照顾好小栓。

天黑之后,廖福青和王新平在附近挖了个土坑,草草掩埋了庞壮英,廖福青还把那张纸片放在了她遗体的胸口上。

庞壮英至死都不知道儿子已牺牲了。

回到县里,我向党史办领导汇报了庞壮英一家三口的情况。党史办联合民政局,上报县委同意,在烈士陵园为庞壮英、皮国定、皮小栓三位烈士立碑。墓中没有什么遗骨或者遗物,只是一座空坟。

他们一家人活着时没能团聚,牺牲四十多年之后,终于在故乡团聚了。

苏三妹

天蒼坝的苏家,在北江算是颇为有名的大户人家,苏家有二百多亩良田,还开着油坊和山货铺,苏家大宅有二十多间瓦房,前后两进的院落,很是气派。主人苏炳龙是个开明绅士,在当地口碑蛮不错。

那时在我们北江,看男人有没有本事,不光看他的财产,还要看他有几个婆娘,按说像他这样的财主,有个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苏炳龙却只有一个老婆。而且老婆三年前去世之后,他也没有再娶。

苏家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多少年之后,人们都忘记了其他三个,只记住了老三苏三妹。

苏三妹大名苏见贞,据说她性格像男娃儿,调皮,小时候父母逼她缠脚,她闹着要跳江。长大一点之后,上树摘果,下河摸鱼,风风火火,搞得老人们直摇头。后来就有了“假小子”的绰号,没人叫她的大名,都叫她三妹,或者苏三妹。

她上面的两个哥哥苏见光、苏见亮,却像女娃一样腼腆。

早就风传“红匪”要来北江,一时人心惶惶。有钱人家更是坐卧不宁,因为他们要“打土豪,分田地”。苏家平时养着五个家丁看家护院,主要是防小股土匪。面对大股“红匪”,只有等死的份儿。苏炳龙合计再三,决定解散家丁,收拾金银细软,带上地契票据,携全家逃命。

可是他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却死活不愿走,说一个老婆子,黄土埋到脖颈根了,怕啥子哟!“红匪”来了,还能怎么样她?谁家没有个老人?再狠心的人,也不能对老人下狠手吧?

无论怎么劝说,老太太就是不挪窝儿。也不让全家人走,说外面兵荒马乱的,不太平。

五天后,一支红军队伍开进了天苍坝。

苏三妹把朱漆大门大大地敞开,请扛枪的人进来,喜欢啥就拿啥。她看到这支队伍与传说中的不一样,他们既不骂人,也不打人,更不欺负妇女。从家中拿东西,还要登记造册,有人监督,兵们的口袋也都是瘪的。

当晚,她的家变成了团部。

苏炳龙是个开明绅士,财产交了,地契烧了,田产商铺全都分给了穷户,被选为天苍坝苏维埃的主席。两个儿子经过动员,参加了红军,经过简单训练之后,编入作战部队。苏三妹当然不甘落后,成了天苍坝出来的第一个女兵,入伍时十三岁多一点。在她的带动下,两个嫂子进入红军被服工厂,也算是参了军。

两年之后,大部队撤离川陕根据地。这是一次搬家式的撤出,能带上的人,能带上的东西,尽量都要带上。

苏家几个孩子全参军了。苏炳龙可以留下,他奔六十了,年纪大,况且家中还有七十多的老母亲。小女儿苏见梅只有九岁,也需要人照顾。

老太太却不希望儿子留下。苏炳龙这两年在当地很有名望,都知道他为红军出力,得罪了不少财主,共产党一走,国民党回来,还能有他好果子吃?他们会剥了他的皮。

还有最小的丫头苏见梅,老太太也不想留,怕自己没了孩子没人照顾。

老太太只想留下三妹。

苏三妹前些日子运输粮草时,不慎摔伤了右腿,在家疗伤。如果她想留下,可以给上级打报告。

奶奶规劝三妹,人活一世,马跑万里,哪儿都不如家好!娃儿,留下跟我做伴吧。

但是,苏三妹还是决定跟队伍走,因为她是一名红军战士。同时她还私下认为,走是暂时的,也许用不了多久,红军还会回来。那当口,很多川籍红军都是这么认为的。

走前,她对奶奶说,等革命胜利了,我们都会回来的,你可要等着我们啊!

苏三妹就是没想到,这一去,离家越来越远,脚下的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苏家七口人,踏上了长征路。

腿伤未愈的苏三妹和父亲、妹妹一起,编入了被服厂,跟两个嫂子在一起,这样便于互相照顾。大部队渡过嘉陵江之后,向川西进发,路上的艰苦程度,一日甚于一日,大嫂卢慧萍、二嫂许美芹相继感染了疟疾,俗称打摆子。这个病发病急,病人头痛欲裂,高烧不退,胡言乱语,吃了东西就吐,浑身无力,行走困难。漫漫行军途中,缺医少药、冻饿交加、担惊受怕,病人生还的希望不大。据有关资料记载,红军长征途中,病死者里面,因疟疾致死的占相当大比例。结果,两个嫂子很快就掉了队,失散了。苏三妹和父亲没法顾及她们,不可能回头去寻找,只能咬紧牙关,拖着苏见梅勉强跟上队伍。

一天夜里,发生了一次遭遇战,队伍紧急突围。天亮后,苏三妹发现,父亲不见了。后来才有人告诉她,父亲在突围时中弹牺牲了。

这时,她身边只剩下九岁的小妹苏见梅。而这时候,见梅也生了病,一直拉肚子,没有药,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几天工夫,见梅就瘦得皮包骨,需要她背着走,而她的腿伤还没好利索,她才只有十五岁,加之每天吃不饱,路途坎坷,她似乎也坚持不下去了。

如果掉队,两个小姑娘,很难活下来。

见梅除了睡,就是哭,闹着要回家,找奶奶。苏三妹哄她说,我帮你找个老奶奶,让她照顾你。

这天,队伍行进到一个叫黑山的地方,苏三妹实在走不动了,苏见梅也病得快不行了,而部队第二天就要向茂县进发。宿营的地方有几户人家,其中一家有个老婆婆挺面善,苏三妹背上妹妹,敲开老婆婆家的柴門,请求老婆婆收养小妹。老婆婆看到小女孩病得很重,不肯收留。妹妹也不想留下,奋力哭闹。

她跪下给老婆婆磕头,还是没有用,老婆婆叹口气,闩紧了柴门。

第二天黎明,队伍出发。苏三妹把口袋里的一块干粮嚼碎,喂妹妹吃下,哄她睡着了,把她悄悄背到老婆婆门前,轻轻放下,从口袋里拿出最后一块干粮,放在地上,然后一瘸一拐地追赶队伍,不敢回头。

一九八三年,苏见贞老人终于打开话匣子,向我谈起那段伤心欲绝的往事。她说,我妹妹病成那个样子,我却丢下她,我好狠心啊!可我就是不丢下她,她也活不了多久……

我父亲的外公外婆就在天苍坝,也就是说,天苍坝是我奶奶的娘家。两家在一个村,想不沾点亲带点故都难,父亲和苏见贞老人是同辈,年龄也差不多。若论起来,我得叫她姑。

当面,我叫她三姑。

父亲活着时,我问过他,红军来时,你也不小了,为啥没参军呢?你要是当了红军,没准我们家现在也在北京、成都呢。

父亲告诉我,他那时害眼疾,一只眼睛看不见,就是想当兵,人家也不要。父亲又说,你不想想,我那时要是当了兵,十有八九就没了——没我,哪有你个龟儿子?

父亲说的大抵没错。

接着,他拿苏炳龙一家说事:七口人,只剩下一个苏三妹。

据我考证,苏家大儿子苏见光、二儿子苏见亮都没能走完长征,他们离家之后音信全无,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说不清这兄弟二人到底在哪儿牺牲,葬在何方。还有他们的父亲苏炳龙,能够确定牺牲于川西地区,但是也不知埋在何处。两个儿媳妇,以及最小的妹妹苏见梅,到底当时病死了,还是改名换姓存活了下来,更是一笔永远的糊涂账。

我曾经试图说服民政部门和县领导,能否给苏炳龙及其两个儿子定个烈士身份。终因拿不到足够的证明材料,无法认定,最后只能作罢。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苏三妹跟随大部队一路行军征战,爬雪山,过草地,没有掉队。但是,在翻越最后一座大雪山时,她突患疟疾,在生死线上挣扎。一天夜里,她高烧昏迷,什么都不知道了,天亮后被一阵急雨浇醒,睁眼看到,身边都是尸体,要命的是,队伍已经不见踪影。天上有成群的苍鹰盘旋,有的竟然落下来啄食人尸。

有一只老鹰飘落在她身边,似要啄食她。她用最后的力气扑向老鹰,把它压在身下,几口咬断了它的脖子,吸干了它的血。

过了这座雪山,往前走就是甘南的大草滩。掉队之前,人们都说,过了大草滩,就是哈达铺,那可是个热闹地方,有吃有喝,只要挺到哈达铺,都能够活下来。她顺着地上的脚印,咬牙挺着一步一挪朝前走,途中几次昏死过去,居然又都活了过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摸进一个村镇,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哈达铺了。

奄奄一息的她,倒在村头一户人家的门前。再次醒转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火炕上。她被这户好心的人家给救了。将息了两个多月,身体渐渐复原,旧伤也养好了,她向主人提出,向北追赶队伍。面相憨厚的主人同意她离开,张罗着雇了一辆马车,送她北行。她千恩万谢,甚至于对主人一家有些恋恋不舍。

但是到达岷县境内时,厄运再一次降临。

苏三妹竟然被救命恩人贩卖到岷县姓马的一户人家,而要做她“丈夫”的那个人,还是个哑巴,足有四十多岁。

她性子烈,像疯了一样,拼命反抗,宁死不从,见人就踢,拿头撞墙。马家人只好把她捆绑上。怕她跑掉,一直用铁链子把她拴在屋里,不得出屋门半步。她还是想办法跑过两回,又都被追了回来。此后,怕她再跑,马家人干脆挑断了她一根脚筋,她成了真正的瘸子,想跑也跑不远了。

大约过了一年半,她生下一个女儿。

抗战爆发之后,当地成立了抗日政府,政府得知苏三妹的处境,不允许马家人再限制她的人身自由。苏三妹强烈要求放她走,她想返回家乡,她想奶奶了。哑巴男人心眼还算不坏,说通家人,同意放她走,当然不能带走女儿。马家人还给了她一點点盘缠。她忍痛丢下女儿,剪短头发,装扮成一个男人的样子,一路乞讨,用了差不多半年时间,终于回到故乡天苍坝。

曾经人丁兴旺的苏家大宅,此时已成为一片废墟,房屋全被毁掉,只剩下那两间破厢房。幸好,她的老祖母还活着。老太太张开臂膀迎接长征掉队归来的孙女,自己最疼最亲的那个孙女。老太太哭着说,老苏家,不会都死绝的,我得等一个活人回来,才敢咽气。

就这样,苏家七口人长征,苏三妹成为唯一的幸存者。她曾经走到了哈达铺,那里离陕北那么近,仿佛抬腿就能到。可是她最终没能到达陕北。她永远到不了陕北啦。

北江县解放那年,也就是一九四九年,苏三妹送走了老祖母。掐指一算,老太太竟然活了将近九十岁,她可能是天苍坝几十年来最长寿的老人。

那些年,苏三妹与祖母相依为命。老太太去世时,她也才不到三十岁。

土改划定成分时,因为苏家的宅院毁光了,田地也早就分给了穷人,她家只有一亩半的薄田,所以给她定了个贫农。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苏三妹在好心人的撮合下,结了婚,嫁给了邻村的一位民兵排长,未再能生育。

许多年里,苏三妹从不对任何人提起她长征途中的遭遇。我们党史办陆续搜集到她的一些情况,几次派人找到她本人,想当面了解核实清楚,然而她却三缄其口,总是说,忘了,都忘光了。

我以她远房亲戚的名义,以党史办副主任的身份,三番五次登门,一口一个三姑地叫,苦口婆心地做她的思想工作。她最终被我打动,这才讲起她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就是我上面所说的这些。我知道,她不会全都告诉我,她只讲了其中的一部分。

我说通党史办主任老刘,我们一起找民政局,找县领导,又多次向上级民政部门反映,强烈要求给苏见贞老人确定一个老红军的身份。头几年,因为政策上不允许,没有办成。

我们从党史办有限的经费里,拿出五百元钱,送给她补贴生活,她坚决不要。她只提了一个要求:当年她生下一个女娃儿,兴许现在还活着,能否帮她到甘肃岷县那一带找一找。这时候已经是一九八七年,她女儿如果还在世,应该是五十岁的样子。

我立即给岷县党史办和民政局、公安局写了信,没有下文。我不死心,亲自跑了一趟,按照她提供的几条线索找人——姓马、哑巴、家在岷县县城的南面、五十岁左右的女性、小名叫秋花。然而五十年的岁月,实在是太漫长了,我在那边找了又找,跑遍了岷县南边的十几个乡村,最终空手而归。

一九九六年,红军长征胜利六十周年之际,在我们党史办的大力协调下,苏见贞老人的情况终于得到民政部门的重视,经过反复调查、甄别,她被确定为红军失散人员,成为重点优抚对象。我第一时间跑到天苍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县里改建扩建了荣老院,给苏见贞分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她却不愿搬进来,非要住在那两间摇摇欲坠的破房子里,说她在这里经常能梦见奶奶、父亲、哥哥、妹妹,搬走了,她担心梦不到他们。我们反复做她的工作,她就是不搬。县里决定,帮她翻修一下旧房子,等翻修完了,再让她搬回来。她这才离开破房子。

然而还没等开工,一天夜里下大雨,旧房子轰然倒塌了。曾经气派不凡的苏家大宅,它留在世上的最后的踪迹,彻底消失了。

就在那天夜里,苏见贞老人在睡梦中辞世,享年七十七岁。

我们都认为,那一晚,她一定梦见了她的亲人们。

罗秀娥

当年凡是见过罗秀娥的人,都说她美极了——高高的个头,长长的秀发,白净的鹅蛋脸盘,深潭一样清澈的眼睛,小巧玲珑的嘴巴,不大也不小的脚板……在老人们的记忆之中,她简直就像个天仙一样。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时罗秀娥是我们北江县最美丽的女人。

罗秀娥是罗坝人,罗坝在县境的最北面。她家里不穷,但也不算富,三间房,四亩地,一头牛,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个小康之家。红军过来后,打土豪打不着她家,分田地也分不着她家的。

红军盯上的,恰恰是她这个人。

罗坝不少男青年参军入伍,也有几个女娃子进了队伍。不断有人上门动员罗秀娥,她渐渐就动了心。可是她的父亲罗大才死活不同意,说女娃子当兵,到男人堆里混,怕没好下场。罗秀娥只要态度一坚决,老罗要么作势上吊,要么拿把菜刀作抹脖子状。

因为父亲的阻拦,她迟迟参不了军。

女大不中留,老罗两口子合计,赶紧给她找个婆家,嫁掉算了,免得惹是生非,招灾引祸。可是那年头,方圆百十里内有点钱的,都被红军打了土豪;嫁个穷鬼嘛,老罗实在不甘心——鲜花插牛粪上,哪个当父母的,也不愿意。

老罗只能盼着红军早点离开,好让女儿断了参军入伍的念头。

然而红军迟迟不走,老罗心急火燎的。

一九三三年底,蒋介石任命刘湘为四川“剿匪”总司令,限三个月将川陕边区红军肃清。刘湘调集四川所有兵力共一百一十个团二十万人,分为六路进行围攻。这便是红四方面军历史上有名的反“六路围攻”战役。

仗越打越大,伤员下来的多,红军医院里住不下,村苏维埃的人找到老罗,希望他家接收一个伤员,当然不能白侍候,红军按月付给他家五块大洋。阻挠女儿参军,老罗已经给闹得有点灰头土脸,这回他得表现一下,于是他一拍胸脯说,要啥子钱哟,来我家住半年,我也管得起饭!

当然,钱还是照章收了。

伤员送到罗家,居然是个大官,团长!老罗虽然没啥子文化,但官衔大小还是能分清楚一些的,团长最起码不比县太爷小。

这让老罗很有面子。

渐渐地,摸清楚了,这位团长姓潘,大名潘之圃,湖北黄安人,放牛娃出身,孔武有力,气宇轩昂,打仗不要命,当兵没几年就干上了团长,战功累累,此时年仅二十五六岁。

潘团长的伤不太重,左肩胛上中了一枪,右大腿上中了一枪,子弹取出后,红肿还没有消退,需要每天上药、清洗、换纱布。老罗年轻时候跟一位叔叔学习过几天劁猪,懂一点兽医,照顾潘团长没有一点问题。他婆娘罗朱氏和女儿负责做饭,每天不是炖老母鸡、熬鱼汤,就是蒸腊肉、烧排骨,侍候得潘团长舒舒服服。

潘团长和老罗一家混熟了,经常讲他的战斗故事,讲得津津有味,惊险刺激,不仅老罗爱听,他婆娘罗朱氏和女儿也很快着迷。

一个多月后,潘团长养好伤归队去了。临走,潘团长冲老罗两口子行军礼致谢,眼含热泪,说罗叔罗婶是他的恩人,永生不会忘。

令老罗意想不到的是,女儿秀娥竟然和他好上了!

秀娥再度提出参军,跟潘团长走,跟红军走。并且誓言:生是潘家的人,死是潘家的鬼;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

老罗两口子彻底傻眼。老罗虽然身处深山小地方,但是国家大事还是知晓一点,晓得国民党厉害,共产党不行,如果女儿嫁个国民党的团长,他会欢天喜地的,而嫁个共产党的团长,他心里是很不踏实的。老罗有这样的想法丝毫也不奇怪,毕竟那时节共产党还很弱小,形不成多大的气候。女儿嫁共产党,成为“红属”,终归有杀头的危险。

因此,还想故伎重演。然而这回却轮到秀娥作势上吊,或者拿起菜刀作抹脖子状。罗朱氏抱住女儿哭天抹泪,劝老罗,既如此,不如认下这门亲吧,这都是命啊!

老罗叹口气,居然落了泪,背过身去,说,娃儿,随你去吧,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不后悔就好。

上级很快批准潘之圃与罗秀娥结婚。罗秀娥同时入伍,到红军医院当了一名护士。

在当时,就有人瞎揣测——潘团长因为看上罗秀娥,才到罗家养伤的。你想想,他堂堂一个团长,红军医院难道还盛不下他吗?但猜测归猜测,北江最美丽的女人罗秀娥嫁给英雄团长潘之圃,这个事实是无须考证的。

反“六路围攻”进行了十个月,虽取得胜利,但是苏区已面目全非,到处是荒芜的土地,逃难的人群,人力、物力、财力都损失极大,疾病流行。说到底,没法待了。红四方面军决定向川甘边境发展,同时策应中央红军北上,于一九三五年三月,发起强渡嘉陵江战役。

这个时候,罗秀娥临盆待产。

说实在话,这个孩子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孩子改变了不少人的命运。

红军这一次是战略转移,也就是放弃这片根据地。这两年多,他们在川陕边,与川军可是结了大仇,他们一走,川军回来必然报复,凡是与红军沾边的,都会面临杀头坐牢的风险。老罗女儿嫁了个红军团长,树大招风,全县的人都晓得,他们两口子恐怕早就上了川军的黑名单。

老罗和秀娥商量,秀娥跟丈夫商量,之后,党组织希望老罗夫妇放弃家园,跟随红军大转移。像老罗这种情况的人,有很多,大多数选择跟上队伍。

老罗夫妇下决心跟红军走,他们随同各路勤杂人员,跟在突击部队后面渡江。可是,秀娥这时候还不能走,因为她即将生产,挺着个大肚子渡江,说生就生,那太危险了,生下孩子卸下包袱之后再走,是最稳妥的。

后来我们晓得,强渡嘉陵江战役进行了二十四天。仗打到第十八天的时候,罗秀娥生产了,是个男孩,大胖小子,太可爱了。潘之圃插个空从前线跑回来看望母子二人,满眼的爱意。他给儿子取名潘红亮,小名叫亮亮。产后的罗秀娥身体虚弱,小声问丈夫,孩子咋个办?潘之圃想了想说,一切听组织的。他停留不过五分钟,又火速返回前线,就没和罗秀娥说上几句话。

儿子出生,本来是件高兴的事,但却愁坏了罗秀娥。部队转移,按照惯常的做法,孩子要么送人,要么寄养——找个可靠的人家,留下一笔银圆,承诺革命胜利了,回来认领,云云。如此骨肉分离,生死两茫茫,簡直就像剜母亲的心,割母亲的肉——医院的同志抱走孩子时,罗秀娥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来。

收留小红亮的,是个猎户,住在很高的山上。前去送孩子的人回来没多久,猎户夫妇抱着孩子追来了——原来小红亮啼哭不止,发高烧,脸通红,嗓子都哭哑了,几次闭过气去,猎户夫妇担心孩子会死掉,良心难安,便又给送了回来,而且无论怎样做工作,他们就是不愿意再收留这个小病孩。

无奈,罗秀娥打算缓走几天,一边给孩子治疗,一边寻找新的人家。

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家收留一个小病孩,硬着头皮带走吧,前路迢迢,给部队增加很大麻烦不说,很显然孩子很难存活下来。犹豫纠结之中,罗秀娥一再拒绝领导让她立即转移的安排,她是能拖一天是一天,一心只想等孩子病好,以便找户好人家收留他。

就因为这么一耽搁,她错过了撤离的时机。

战役打到二十四天时,该走的都走了,亮亮还在发低烧,罗秀娥决定带孩子上路。

他们最后一批撤离。不料想因为动作迟缓,在嘉陵江东岸,被川军邓锡侯部的一个团兜了屁股。这个团号称老虎团,很能打,这个团的团长凌耀龙率部冒死穿插,日行百里,成功截获一批红军的老弱病残。

负责保护这批老弱病残的一个连被川军打垮,分配给罗秀娥的两个战士阵亡。长征,罗秀娥只迈出了第一步。她往脸上抹一把黑泥巴,扯乱头发,然后紧紧抱住怀中的婴儿,祈盼上苍保佑,让她和儿子躲过这场灾难。然而,还是被抓住了。

母子二人被带到凌耀龙面前。凌团长原本想讯问出一点情报,然后把她押送军部邀功。可是一见面,他立马改变了主意。

他提出一个要求,只要她答应,不仅可以保证她们母子平安,而且给孩子治好病。如果不答应呢,后果很可怕——把红军小崽子丢嘉陵江里喂鱼。

罗秀娥脸色煞白。她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是罗秀娥的美貌救了她们母子。

不久,罗秀娥带儿子住进巴中的一座小洋楼,她成了凌耀龙的女人。准确一点说,她是他的外室,他在成都有正房太太。

她纯粹是为了保住儿子的性命——当然也是为潘家保留住这棵弱小的根苗,才忍痛忍辱忍恨委身给那个人的。如果不是这样,她作为红军女战士, 宁死也不会这么做。

凌耀龙对她和儿子还算不错,有空就回到巴中小住几日,一点不嫌弃她曾是红军团长的老婆。为安全起见,她改了名字隐居,从不抛头露面。据我后来考证,红军此时已把她列为失踪人员,在川西征战的潘之圃团长认为妻子已经牺牲,儿子亮亮也没了,情绪低落了好一阵子。

如果不是后来爆发了抗日戰争,罗秀娥和亮亮的命运将会是另一种样子。日本鬼子占了东北,占了北平,又挥师进攻华北,国家危亡悬于一旦。远在西南一隅的川军中的铁血男儿誓言抗日,老虎团团长凌耀龙写了份血书呈交给邓锡侯和刘湘,要求率部出川抗日,愿意慷慨赴死。得到批准后,龙部随川军主力远征三千里,一九三七年底到达河北娘子关,与日军血战竟日,凌耀龙团全军覆灭。

好长一段时间,罗秀娥(虽然改了名字,我还是这样称呼她)并不知道男人阵亡的消息。一天,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突然闯进她住的小楼,不由分说,把她和孩子赶了出去——后来得知,人是凌耀龙在成都的大老婆派来的,凌活着时,那女人不敢对她怎么样,凌一死,还客气啥?大老婆都是这么对付小老婆的。

幸好她平时攒了一点私货,用那笔钱在城中租了两间小房子,母子二人过上无人打搅的日子。但是积蓄毕竟有限,坐吃山空,三年后,那点钱花光了,房东往外撵人,她央求人家再宽限几日,她出去做工挣钱。房东见她姿色颇佳,一点不输未婚女子,遂提出,给她介绍个有钱的朋友。她不干,房东便吹胡子瞪眼把娘儿俩赶到了大街上。

两人在大街上流浪,偶遇两个地痞流氓挑衅欺负。斜刺里冲出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三拳两脚打趴下那两个流氓,救了二人。她千恩万谢。那人说自己是北江人,来巴中办事,姓刘,名德福,是北江保安大队的队长,如果需要,愿意给她提供帮助。

你可能猜出来了,这个场面是那个姓刘的人一手导演的。的确是这样,房东想把罗秀娥介绍给刘德福,没有得逞,刘德福垂涎她的美貌,便使用这个手段,试图达到目的。

走投无路的罗秀娥携幼子悄悄随刘德福回到北江县城。当然,她这回做的,仍然是人家的二房。

据我后来考证,这个时段,八路军晋冀鲁豫部队某团团长潘之圃,在与妻子罗秀娥失联八年之后,终于接受了一位女文工团员的爱情。

罗秀娥再次改了名字,她叫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坚决不同意老刘给儿子潘红亮改名换姓,红亮只要活着,就得姓潘。

刘德福手下的保安大队,主要任务是维持地方治安。穷山恶水出刁民,我们大巴山那个地方,历史上就以土匪多而闻名,各个山头都有盘踞的“好汉”。红军来了后,匪患基本肃清;红军一走,土匪又像乞丐身上的虱子一样,越生越多。十四年抗战,日本人没到过这个地方,共产党也没来这里发展,保安大队的对手主要是土匪。刘德福剿匪有功,抗战胜利那年,擢升副县长。

刘德福在副县长的宝座上仅仅坐了三个月,就遭到了土匪的报复,他的仇家实在太多了——一天晚上,他喝了酒,摇摇晃晃到罗秀娥这儿来就寝,掏钥匙开门时,被人从后面打了黑枪,他当场死亡,跟随他的两个护兵一死一伤。

失去靠山之后,罗秀娥特别想找一户好人家,过正经日子,而不是像当初“嫁”给凌耀龙和刘德福那样,是极其无奈之下的选择。她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亮亮拉扯成人,将来把孩子交给他的亲生父亲潘之圃。亮亮这时候已经十岁多一点了,虽然吃穿不愁,但因为整天跟着母亲担惊受怕,惶惶不安,发育不良,身不高体不壮,很瘦弱的样子,而且不爱说话,夜里老是突然惊醒,一身冷汗。

一九五〇年春天,罗秀娥因为数次改名换姓,她的真实身份已经无人知晓,加之她乐善好施,和寨子里的人相处很好,大家对她很友好,还把她介绍给牛头寨最老实憨厚的佃户秦万里。

就这样,罗秀娥最终成为农民秦万里的妻子,她这时的名字叫余秀珍。

当然,潘红亮绝对不能改名换姓。

大约一九五六年春天,一辆吉普车沿着险峻的盘山土路,开到牛头寨外面停下来,车上下来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朝秦万里家走去。许多年之后,我们党史办才搞清楚,这个人是潘之圃。

一九五五年授军衔时,在华东某省担任省军区副司令的潘之圃被授予少将军衔,罗秀娥不知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给他写了一封信。次年,潘之圃借来成都开会的机会,转道北江,来到秦万里家。据传罗秀娥没有让他进屋,隔着门缝和他说话,告诉他,她把他的儿子养活养大了,为了亮亮,她尽了全部所能,希望他把儿子带走。

另外他们还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不久,潘红亮果真去了华东某省的省城。但是仅过了半年多,红亮又回来了。红亮这时候已经二十一岁,却一点不像他的亲生父亲,他胆小怕事,生性懦弱。据说他在父亲的新家住着不习惯,父亲和后妈又生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他和他们不合群。

潘之圃后来再也没有到过牛头寨。红亮好像也没有再去见他的亲生父亲,他一直住在寨子里,娶妻生子,为两位老人养老送终。

一九七三年前后,县里为我们党史办配了一辆212北京吉普,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姓胡。小胡和我们混熟后,告诉我们,他的舅妈就是一位失散的老红军。当时武斗虽然不搞了,但是工作还远远没有走上正轨,加上我们这里到处都是失散的老红军,所以他的话没人当回事。

直到有一天小胡告诉我,他舅妈原来的名字叫罗秀娥,年轻时嫁给过红军的一个团长,后来失去联系,最后才嫁给他的舅舅秦万里。我不由得一愣。小胡又说,他舅一个老光棍,又穷又丑,能讨到那么漂亮的婆娘,一辈子感激政府呢。

我心里记挂这件事,想找个时间去牛头寨看看。可是一忙再忙,单位天天组织政治学习、开批判会之类,忙起来就把这事往脑后丢。秋末,终于争取到一天时间,车也要好了,可是偏又赶上大雨,到牛头寨的路本来极难走,遇雨山区塌方很可怕,只好作罢。

好像是一九七四年九月份,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小胡告诉我说,他舅妈已于春天去世,舅舅上个月也走了。

我有些发蒙。随后,我们还是赶去了,爬了一个很高的坡,来到秦万里夫妇的坟头前,摆上三个苹果,鞠了三个躬。

我记得坟前立了一块粗石碑,上面刻着“父秦万里  母余秀珍之墓  儿潘红亮立”等字样。

一九七七年之后,我们党史办多方搜集罗秀娥一家人的有关情况,为此我多次到罗坝等地走访,还给住在北京的潘之圃将军写过好几封信。据我考证,当年跟随红军长征的罗秀娥的父母,很可能牺牲于川西地区,具体情况不详,当然也无法确定他们的埋身之处。长征途中牺牲的人太多了,在我们北江,不少村寨几乎家家有烈士,遗憾的是,很多人没有留下姓名,没办法在烈士陵园为他们单独立碑,只能归类到无名英雄碑下。

我常常想,如果罗秀娥能够多活二十年,我们完全可以为她恢复真名实姓,并且赋予她一个失散老红军的庄严身份。

何四姑

山路崎岖,吉普车颠簸着前行,人坐在车里,像坐在风浪中的小船上,一不留神,似乎能把人抛到车外,然后滚下悬崖,粉身碎骨。车子到不了何家冲,只能在经过天通乡之后,再前行十里,停在山口路边一处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晒谷坪上,然后沿着仅能容两人行走的坑洼石阶,步行三里多地,走到何家冲的村头。

天通乡是我们北江最南边的一个乡,也是最偏僻的乡镇,因为太偏僻了,路太难走了,人口也不多,据考证红军建立川陕根据地时,没有到这边来发展。说句实在话,这里啥也没有,不值得来。

红军没来过这里,不等于这里没有故事。

这时候是一九七九年,我们党史办的各项工作终于走向了正轨。这一回,我们到何家沖找一位老人了解情况,甄别落实一件重要的历史问题。

老人是位七十一岁的女性,独居,一生未嫁,无儿无女。她名叫何彩姑,排行老四,人称何四姑。

她没有当过红军,与长征更是扯不上关系,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参加红军,但我还是愿意讲讲她的故事。

她的故事要早于前面那三位。

何家冲有个农民,姓何,三年前就跑到乡革委会反映,说他幺姑,五十年前和彭家冲一个名叫彭金贵的人订了婚,后来据说彭金贵参加了革命,跑去广州报考黄埔军校,一去不回,再无音信。估计人早死了,但是姑妈就是不相信,一直等着他归来,终生未嫁人。能不能请上级领导给查一查,这个人到底还在不在?好让姑妈断了念头。

这个事情乍一听,确实让人眼前一亮。但在当时,对于领导干部来说,乱糟糟的社会情况下,解决群众吃饭问题比什么都重要,所以这个事情就压在了那里,没有上报。当然,消息极度闭塞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说出来外面的人可能不信,一九七七年乡里才接通电话,以前县里有事,都是派通信员送信,或者从县邮局往乡邮政局发电报。该乡下辖的二十几个自然村寨之间,彼此基本都不通公路。那时候可不像现在,哪怕明星们的屁大点事,不出五分钟,就可以让全世界都知道。

直到一九七八年,我在一个会议上碰到该乡的书记曹德旺,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把拉住我,把这个情况讲了讲,说,你们党史办,不就是负责找人的嘛,尤其找死人,你们更拿手嘛!

他又说,那个何四姑,要论起来,我们两家还有点亲戚关系呢!我爸应该叫何四姑堂表姐,我应该叫她堂姑。反正是七拐八拐的亲戚,于公于私,这个忙你们党史办都得帮。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不好推辞,尽管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党史办忙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积压了十多年的工作,无数需要搜集、调查、甄别的人和事,似乎要在一夕之间完成。我抽空翻遍了全县的烈士名册,甚至把本地区的都翻了翻,没有找到他们说的那个彭金贵。

我便把这事放下了。

大约过了一年,有一天,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人来到党史办,点名找我,说是曹书记让他来的。我当时正忙,从资料堆里抬起头,有些不耐烦地说,么事?你快些说。他说起他姑妈的事。我这才又想起那件事来。

我直截了当地说,战争年代,咱们这儿失踪、失散的人太多了,我们很难找到那个姓彭的,请你姑妈不要再想这个事,好好地安度晚年吧!

他有点急,说,姑妈身体不好,说不行就不行,能不能在她没之前,给她一句准话?你们专家不管说啥子,她都会相信的。

我说,总不能让我们说假话吧?一点线索没有,你让我们咋说?是说姓彭的死了?还是说他没死,还活着,在北京当大官?

他想了想,说,你们就咬定说他早死了,好让姑妈死了那条心。

我摇摇头,告诉他,让我们搞党史研究的人说假话,那是不可以的,一切都得以事实为准绳,以历史为依据,不能凭空捏造。

他非常的失望,眼圈竟然红了,竖起粗糙的大巴掌抹了两下眼角。

看他那样子,我又有些不落忍,说,你姑妈还能提供详细一点的线索吗?如果有,我负责继续往下查。

他慌忙说,有,有。

他掀起破旧不堪打补丁的上衣襟,从内衣大口袋里摸索出一个油纸包,哆哆嗦嗦递给我。我注意到,他的内衣更加破旧,有不少的洞洞。

他唠叨说,这是他姑妈的“宝贝”,几十年来,任谁也不让碰,每天睡觉,她都枕着它,因为他要来县城找专家,帮她打听那个人,好说歹说,她才同意他带上它,若不是她身体不好下不了山,她会跟来的。

我当着他的面打开油纸包。一股陈年的气息呛得他咳嗽起来。我对这种气味不陌生,因为我经常会遇到类似的文物,这种气息有时会让我感到兴奋和沖动。

有三样东西摆在了我面前,一本《新青年》,一本《共产主义ABC》,扉页上有字迹模糊的签名。还有一张小小的发黄的照片,显然是那个人的。

这三样东西顿时让我肃然起敬!

那两本早已发黄变脆的小册子,是我党成立前后印刷面世的,也就是说,它们是年代久远的革命文物,很多早期的革命者,大都读过它,受它影响,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眼下我们整个地区,恐怕也找不到几本。

那张照片,似乎我在哪里看到过,总感觉有点面熟。

第一个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不简单。第二个直觉告诉我,他肯定早就不在人世了,否则以他的经历,肯定是卓有影响的大人物,那个终生未嫁的老太太,还有老太太身边的人,甚至包括我们这些人,何愁找不到他?

那个时刻我的表情急剧变化着。姓何的中年人紧张地瞅着我问,领导,这些东西有用吗?

我激动地说,有用,有用!

我赶紧叫来负责搞摄影的小范,嘱咐他不要怕浪费胶卷,把这三样东西都拍一下,必须拍好,留作资料。又忙不迭地去找刘主任汇报。刘主任指示,那两本珍贵的小册子想办法留存,不能再让他带回去,一旦损坏就可惜了;那张照片,可以让他带走。

姓何的中年人一开始坚决要求把东西都带走,说如果不带回去,他怕姑妈受不了。我哄他说,留下两本书,还不是为了尽快找到那个人。并且满口答应,一定想办法找到彭前辈的下落。这还不算,又当着他的面把两样东西锁进保险柜,给他开了一张史料留存证明,盖上公章大印,这才把他打发走。

接下来,我把相当大的精力放到找人上。刘主任为我鼓劲说,看在那两件革命文物的份上,你也得找到彭前辈的下落。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给天通乡曹德旺书记打电话,请他即刻安排乡医院的医生到何家冲给何四姑看看病,防止老人一口气上不来,往下就没法进行了。第二天,曹书记打来电话说,派医生过去看了,老太太精神头还不错,说不找到她的未婚夫,她是不会咽气的,让我放心。

未婚夫——这可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听罢,我心里酸酸的。

过了几天,我去天通乡。曹书记提前派人把何四姑接到乡政府,接受我的调查访问。我认为不妥,让老人上山下山的,何不让我上去?曹书记说,是老太太要求的,不让你多跑路。何家冲的路,难走啊!

何家冲和彭家冲是两个相距不远的山寨,何四姑家和彭金贵家还都是小康之家,也算门当户对。两家老人素有来往,但是孩子们来往不多,那年月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何四姑和彭金贵见面的机会很少。长到十五岁,她记得只见过他三四次。他比她大三岁。

彭金贵从小喜欢读书,一九二二年考入成都的洋学堂。就是在那里,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思想,成为激进的青年。第二年放寒假,他从成都回来,父亲发现他脑瓜子不对劲,尤其他一激动说漏了嘴——他可能要跟同学一起,到革命的大本营广州去,听说孙中山先生要开办黄埔军校,他想去报考,将来用枪杆子打天下。

他父亲当即决定给他订下一门亲,以便拴住他的心,留住他的人。彭家瞄上了何家四女儿。他却不干,在父亲威逼之下,他被迫和何四姑见了一回面。十五岁的何四姑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面对娇羞的她,他犹豫了。

他问她,如果我们定了亲,我去南方,你愿意吗?

她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以后想着回来就好。

他说,如果我们不定亲,父亲会阻挠我外出。

她说,那你看着办吧。

他们顺利地定了亲。两家老人打算春节就把喜事办了,他不同意,说放暑假再回来办吧。

临去成都之前,他们又见了一面,她知道,他很快就会去南方,便把自己积攒的私房钱一分不剩地拿出来,都送给他。他很感动,送给她两本书和一张照片做留念。

她说,她会一直等着他。

半年之后,她收到一封他从广州寄来的书信,嘱咐她先不要告诉他家里人。

从此,再无音信。那封书信后来也不慎丢失了。

战乱年代,两个家庭迅速败落。岁月漫长,成员死的死、走的走,只有她,一直好好地活着。她三十岁时,家人劝她不要等了,她不干。四十岁时,再劝,她还是不干。逼急了,就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我拿来!

一九四九年底,解放大军进入巴中市,她赶了两天的山路,到了城里,拿出他的照片,遇见解放军就上前打听,谁见过彭金贵?谁认识彭金贵?谁听说过彭金贵?

所有的人都摇头。

回来后,人们都以为她不会再苦等了,劝她趁年轻赶紧嫁了吧,不然真要老到家里了。

她还是不干。她相信,终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五十多年来,她在心里,一直守候着杳无音信的未婚夫。

以上便是何四姑讲给我听的。她只能提供这么多线索。

我梳理了一下,决定先从黄埔军校入手。彭金贵一九二四年去广州,显然去报考了黄埔。那个年月,黄埔对进步青年的吸引力太大了,远非如今的北大、清华可比。

然而我查遍了黄埔军校一、二、三、四期的名录,根本没有这个彭金贵。我怀疑名单不全,又没办法找到更全的。这个线索查不下去了。

我们刘主任是个“老党史”,比我经验多,启发我说,你想想,人家会不会改名?

一句话让我醍醐灌顶!

彭金贵这名字,一听像个土财主,坚定的革命者一般会改名的,那个年代改名很容易,又没有身份证,不需要公安部门注册批准,自己向身边人一宣布,我以后改名叫某某某,就可以了。如果搞地下工作,安全起见,改名换姓那更是必须的。

又想到,改名者多,换姓者相对少一些。但愿那位彭前辈,只改名不换姓,那样我会省点事。

重新查名录,把姓彭的挑出来,有二十多位。一个一个排除,目标越来越小。我的眼睛越来越亮。

彭勃,四川人,一九〇五年生,一九二四年底,考入黄埔军校第二期步兵科,并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二五年二月,参加讨伐陈炯明的战斗,负轻伤一次。毕业后进入孙中山大元帅铁甲车队,代理排长。一九二六年五月,叶挺独立团担任北伐军先锋,彭勃随团进发,担任排长。在汀泗桥、贺胜桥战斗中,彭勃表现优异,战功卓著,晋升为连长。一九二七年八月一日参加南昌起义,任第十一军第二十五师第七十三团营长。国民党反动派调兵遣将,讨伐起义军。八月三日,起义军两万余人撤离南昌南下,九月十八日到达广东大埔县。九月二十日从三河坝兵分两路,主力部队由周恩来、贺龙、叶挺、刘伯承率领,进军潮州、汕头。朱德率第二十五师和第九军教导团共约四千人留守三河坝, 截击敌军,掩护南下主力。彭勃率部参加了三河坝战役……

越是接近找到他,我越是感到害怕。

我专程来到南京的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翻拍了一张黄埔二期的合影照,发现其中的一人与何四姑提供的照片高度相似。

现在几乎可以断定,彭勃与彭金贵为同一人。

我并没有感到欣喜,反而感到心情沉重。我向刘主任汇报,是不是先不把结果告诉老人。我们商量来商量去,一时拿不准是否该告诉她。最后还是刘主任拍板决定:给老人家实话实说吧,她都等了五十多年啦。

我们一行三人——我、刘主任,还有搞摄影的小范,沿着坑洼不平的向上的山路和石级,奋力朝何家冲攀登。

何四姑老人早早在小院里等我们。院子打扫过,还洒了水,估计是她那侄子帮着干的。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蓝色的粗布大襟上衣,灰色的粗布长裤,黑色的千层底布鞋,稀疏的头发也精心梳理过,一丝不乱。

她那侄子给我们倒上茶水,躲出去了。小院里只剩下我们四人。小范给老人照了几张相,还给我们照了张合影。

老人端坐在小马扎上,言语不多,神情肃穆,两手颤巍巍的,显得很不安。

是时候了,刘主任冲我递个眼色,我拿出那张黄埔二期的合影照,推到老人面前。她温润的目光越过一排排的人,像是走过漫漫的岁月……

最后她颤抖着手,指向彭勃的头像。

她准确地认出了他,那个她等了五十多年的男人。

我缓缓地告诉她,五十二年前,在广东的三河坝,他率全营掩护主力撤退,人都被打光了,他也牺牲了。他死时只有二十二岁。

她愣在那里,好久好久,嘴唇哆嗦着,哆嗦着……然后双眼空洞地望向天空,渐渐地,有两行浑浊的泪水涌出来,顺着干瘦的脸颊缓缓往下流淌……

也许是幻觉吧, 我透过我的泪眼, 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正痴情地望向远方……

年底,何四姑就去世了。

听到消息,我很有些后悔,后悔不该把彭金贵的真实情况告诉她。如果她还有念想的话,也许还能多活几年吧?

刘主任不这么看,说,老人都等了五十二年啦,还让她等下去,你忍心?这辈子他们没能做成夫妻,但愿下辈子,他们能!

停了停,刘主任又说,英雄一生虽短,但是被心上人刻骨铭记,也算是个安慰吧。

后来,县里在烈士陵园为彭勃烈士起了坟竖了碑,由于他遗骨无存,人们便把他那三件遗物的复制品放进坟墓里。遗憾的是,因为他和何四姑不是夫妻,按政策规定,不能给他们合葬。

尾  声

我二十三岁进党史办,到六十岁退休,我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三十七年。干这个工作,我感觉就像在时光隧道里穿行,一忽儿过去,一忽儿現在;一会儿死,一会儿生。我试图将埋没了的历史挖掘出来,吹去尘埃,擦亮它,让它闪光。

如今,我退休已经十多年了。党史办的老人都退了,新进来的年轻人,大多数我都不认识。头几年还经常去单位转转,后来就不好意思去了。

我成了一个弯腰驼背的糟老头,喜欢一个人到河边树下溜达。有时走着走着,我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烈士,一个活着的游魂,站在高处,好奇地打量眼前花花绿绿的世界,打量那些幸福的红男绿女们。是的,现在的世界已经不是过去的世界,现在的人,和以前的人也都不一样了。现在的人,恐怕很难理解,当年为什么有那么一批人,舍命弃家,赴汤蹈火,啥也不顾。而那些故事就发生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上。

今天我写下这几个陈年往事,是想提醒今天的人们,不要忘记曾经有过那么一批先人,他们和我们是同一个血脉。

只是——不知有几人能看到?

原载《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5期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写慢一点,写短一点

陶  纯

案头有一摞文学期刊,随手翻了翻,发现中篇小说在三万字以下的不多,不少中篇长达四五万字,乃至更长;短篇八千字以下的,也不多,大多都在万字以上。而长期置于我案头的鲁迅、莫伯桑、卡夫卡、契诃夫、蒲松龄等大师的小说集,随手一翻,基本找不出三万字以上的中篇,《阿Q正传》大约不到三万字,《孔乙己》《药》《项链》等经典小说都只有两三千字、三四千字。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学写小说的时候,文学期刊过百页的,都是大型双月刊,一般省级文学月刊只有64页,四个印张。而现在呢,不过百页的,很少见了,过二百页的,也有不少。

是当今的作家比过去的作家能写吗?可能是,如今文坛上的劳模,我们可以列出一长串,有的已经写了十几部长篇啦,有的一部几百万字。可是人家曹雪芹,一辈子只写了三分之二部《红楼梦》,八十万字左右吧。鲁迅一辈子写的小说,大约也不过二三十万字。

过去古人写字不便,印刷不便,所以文字都很精致凝练,尽量不说废话,反而佳作如海,伟大的经典字字珠玑。如今作品字数拖长,与科技进步有很大的关系,我们用电脑写,修改方便,不浪费一纸一墨,不用付邮资,指头一动,大块头文章就飞到编辑屏幕上了。我常想,如果曹雪芹那时候有电脑,他能否写出流传版本的《红楼梦》,都是个大问号,也许他会像当今的网络写手一样,把这个故事写成几千万字的网络小说。想想真是可怕!

电视剧早有了限制集数的规定,防止注水。小说尤其是中短篇小说,似乎也应限制一下字数。如今的小说,两句话非要变成三句话,废话太多了,动不动洋洋万言。这与按字数付稿费,有直接关系,不妨以后按篇数付酬,不管是三千字还是一万字,只要是短篇,就一个价。当然,这些都是我的臆想,也全是廢话,不可当真。

我的意思是,小说应尽量写含蓄一点、精致一点,防止大水漫灌,枝丫横穿。我常常提醒自己:写慢一点,写短一点,节省点笔墨。《七姑八姨》这个中篇仅两万六七千字,如果读者朋友们认可它是一部精致凝练的中篇小说,里面没多少废话,我就知足了。

最后衷心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的选载,让更多的读者接触到它。

陶纯,男,本名姚泽春。山东人。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鲁迅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现为解放军驻京某部创作室专业作家。

著有长篇小说《浪漫沧桑》等6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70余篇。

两次获得“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大奖”,两次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

三次获得“全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两次获“中国图书奖”,

以及《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中国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等刊物奖;

长篇小说《一座营盘》入选2015年度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

《当代》长篇小说“年度五佳”。2019年出版九卷本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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