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尘飞舞
2021-07-01潘绍东
丈夫公开殴打妻子,有人拍下视频传到网络。热血青年上门声讨,事件逐步升级,舆情不可控,众人皆被裹挟其中。在这场家庭暴力引发的闹剧中,网络暴力如何推波助澜?传统观念和现代法治之间是否应该有缓冲地带?
一
年一近,村庄就像戴了个紧箍咒,家里的人一念叨,外面打工的就被一轮轮往家里箍拢。
钱贵本来是和杨细光约好了坐高铁回家的,但钱贵临时变卦,改买了普通火车。高铁票价三百四十九块,绿皮火车才一百零五,差的不是一两顶帽子。你杨细光在饭店里当厨师长,一个月八九千,还嫩鱼烂肉敞开吃。我一个今天这个工地晒、明天那个工地淋的“游塘脚鱼”,哪比得上你?
坐了差不多十个钟头,终于摇晃到了县城。天已大亮,但空中尽是灰绒毛一样的云蚂蚁一般走动,让人眼睛起雾。风有一阵没一阵吹,像一个心不在焉的犁田人,有一鞭没一鞭地往牛身上抽。钱贵冷得打了一个尿噤,赶紧钻进车站一个早餐店里。
来碗碱面,辣椒炒肉“码子”,多放点。钱贵冲店老板喊。
该放多少放多少,放少了,你不出钱,放多了,我得站到外面喝北风去。店老板是一个眉毛里耸颗大痣的女人,但她偏偏将眉毛修得很细,那痣就像一根细枝上歇着只大蜘蛛。
钱贵笑笑,不想再跟她怼。他晓得在这地方混的女人个个都是杀牛剐马的厉害主子,不像自家老婆,骂一通甚至打两坨都不是事儿。这时,春花来电话了。
车子晚点没?春花电话里问。
刚下车呢,先填一下肚子,再坐班车回。钱贵刚要挂电话准备吃面,忽然感觉春花的声音有点瓮声瓮气,猜她还在被子里窝着,冰冷的全身倏地像扑进了热水池子里一般。钱贵补一句,声音微微颤抖,你还在床上吧?
那头春花似乎有感应,声音像近火的蜡一样软下来,嗯……在床上等你回。
钱贵还想往下腻,这时店老板端面过来了,钱贵只好挂掉手机,回店老板一个大大的笑脸。店老板也笑得眉毛一抖一抖的,一口一个啧,老婆电话就是救命仙丹啊,啧,看你笑得,啧啧,嘴都快成箩筐口啦。
一个钟头后,钱贵坐班车到达镇上。镇上平时人稀稀拉拉,这会儿人和车多得把窄小的街道塞得拍满。卖服装的、卖菜的、卖鸡蛋的、卖对联的,几乎每个人屁股上都像别着个电喇叭,一色声嘶力竭的土腔土调,把整个小镇都快掀翻了。钱贵早联系了杨细光,要他开车接他回双江湾。钱贵和杨细光都是双江湾人,又是初中同学,从细到大一直耍得酽。初中毕业杨细光上了职高厨师班,出来就从小饭店一直干到现在的四星级饭店。钱贵初中毕业就学木匠,但这活儿和其他工匠一样,看着看着都往死里走,只好不待出师就跟着装修队伍或建筑队伍南征北战,好歹与学的东西沾了点边儿。
杨细光磨蹭半天才来,说是赢了钱麻友不让走,好不容易等来个“挑土”的才脱身。杨细光的车是他姐夫的,老式大众,不晓得倒过几手了,如果拿人作比,起码满了九十岁。这车我真怕把轮子坐飞了,你情愿钱放到生霉,不晓得自己去买辆好的。钱贵笑道,开了根精白沙给杨细光。杨细光接过烟随即丢在仪表台上,掏出一包蓝芙说,抽我的。钱贵将烟拽过,一人分一根,然后将整包插进自己的口袋,笑道,你有錢人,救济一下穷人。杨细光说,你爹的卵,老子接了人还得赔上烟。钱贵继续笑,就这破车,打摆子样的,早晓得我走路回去。杨细光说,老子也想买部好车啊,这不刚在东莞买了房么,他爹的卵,一月房贷就要七千。钱贵说,你畜生还在东莞买了房啊,唉,我一世年华能把双江湾的旧屋掀掉重做一回就修万福了。
因惦记着床上的春花,钱贵没让杨细光送到家门口就下了车,正好杨细光也惦记着牌桌,也就没心思去猜钱贵的心思。钱贵本想快步流星扑进家门,没想脚刚踏上屋前的晒谷坪就被自家的狗老黑发觉了。狗已经差不多一年没见钱贵,眼生了,一听见响动就冲出来一顿龇牙狂吠,钱贵骂道,畜生,还认生了?老黑这才被主人的声音震住,哼哼两声以示歉意。但这一吠一骂,把住在西边厢房的老爹引出来了。他将犁辕一样的身子颤巍巍地翻过门槛,苦着一张脸说了句,回了?钱贵没说话,只鼻子里嗯了一声。爹声音里夹带着哭腔,你娘的肚子痛一向了,肯定复发了,你们兄弟得搞钱到医院里去看嘞。钱贵娘得的是胃癌,去年在长沙住院用了三万多,由钱贵和钱箱两兄弟分摊。钱箱是老大,年轻时在飘峰山上炸石头飙瞎了一只眼,便只好找了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女人做老婆,崽倒是生了一个,也不灵光,一家日子过得拆着东篱补西壁穷凑合。钱贵听了像腘窝处被猛地打了一棍,腿往下一软,忙绷直立住,半天才说,还几天就过年了,过完年再去看吧。爹擤了一把鼻涕,菩萨保佑她挨过年。这时,爹的屋里隐隐约约有呻吟声传来,钱贵迟疑了一下,还是朝自家的房门走去。
春花听到钱贵进门,听到钱贵放东西,装作一概听不见,将身子裹在被子里,头也埋在两只枕头的缝隙,似乎专等钱贵来撩拨。可钱贵心里那团烈火早已像热炉子里浇了一瓢冰水,凉了大半截。春花见钱贵迟迟不见拢来,将头反过来,白着眼珠子说,怎么着?在外花心花多了?钱贵嘴里咕哝一句,花你个猪脑壳。又似乎被春花那句话激发了,三扒两剐将衣裤脱了,泥鳅一样钻进被窝。
几乎没有前戏,钱贵就匆匆进入,才鼓捣几下,便曲终人散。春花未尽兴,还想箍钱贵一会儿,被钱贵借口找烟抽,一手推开。钱贵烟抽到一半,春花也冷火了,窸窸窣窣地穿上衣,问起另一件正经事,兜里装多少钱回了?钱贵噗出一口浓烟,屁,才一万多,老娘还在那边哼着要进医院。春花掀了掀被子,又赶紧捂上,这一鼻屎钱给你老娘都少了,我看你这年还过不过?我现在只帮你算几笔大点的开销:丁四的饲料钱三千七,刘树根帮我家捡屋、修井的工钱一千八,钱正的学费和伙食费至少要准备三千吧?还有,我娘家辞年的钱要准备吧?大细亲戚的压岁钱要准备吧?还有,你一年到头总要买件衣裳给我吧?哦,我差点忘了,除了几块肉和鱼,家里还没一分钱年货……
钱贵将烟屁股狠狠往地上一扔,你这张烂嘴收不住涎水还是怎么的?老子回家气还没喘匀呢。
春花有点心疼起丈夫来,声音一下细了一半,我只是替你着急。
急个屁,年年难过年年过,我先去看下老娘,再绷绷紧紧困一觉,明天一早带你去镇上打年货。
二
錢贵跨上摩托,才发现摩托少了一只“耳朵”。肯定是正畜生撞掉的,钱贵骂道,放假了也不见搞学习,一天到晚骑着老子的车在外头疯,深更半夜才落屋,老子要打断他一条腿,看他还往外跑不?钱正成绩一直不怎么好,普高没考上,只好去职高,学了个电焊专业。春花坐上摩托,扯了扯钱贵的衣摆,正崽还在床上打猪婆鼾哩,大过年的,喊打喊杀你吓谁呢?他也是半大人了,难道天天待在家里当坐坛菩萨?你年轻时只怕比他更坐不住。钱贵本意也没打算要打断儿子的腿,轰一脚油门,载着春花往镇上突突而去。
集镇盘踞在湄水一个拐弯处。集镇口七八十年前还有个码头,供运送木炭的放排人停靠,现在河床早就潮掉了,河水也像一个不爱卫生的半老徐娘的经水,量少,还时不时带点腥臭。集镇口的岸上有两棵迎客柳,光溜溜的枝条上高挂着一条“欢迎双江湾乡友回家过年”的竖幅,竖幅两旁还东倒西歪地吊着几个红灯笼。钱贵反一下头对春花说,你看看,镇里都打标语欢迎我回家过年。春花说,你想得好,欢迎的是在外面当了大官赚了大钱的人。钱贵说,蠢婆娘,老子没钱没官连个欢迎都不够格么?春花掐了一下钱贵的腰,谁欢迎你你就上谁家过年去。
集镇上太拥挤,走个人都挤挤挨挨,推个车更寸步难行。钱贵将摩托放在春花的闺蜜二霞衣店门口。他们以前也是经常这么放的。店子里很多人在看衣试衣买衣,二霞忙得像在跳广场舞的快三。春花招呼二霞,说,这当口就不堵你财路了,你给照看一下摩托,我们先去买些吃的用的,完了再来买件过年衣。二霞边给别人量裤腰边笑道,千万莫把口袋买瘪了,多留点钱照顾照顾我。春花笑着看了眼钱贵,还没出门我就算了灵八字,顶多买一件。
钱贵出门时带了三千块钱——都是还喷着油墨香的崭新票子,那个长着个冬瓜脑袋的老板很讲究,说微信转账只是个数字,这个才是红通通硬绷绷的钱。从街头逛到街尾,一个店子都不落,总算把年货办齐了。钱贵在心里算了一下,兜里只剩下一千四。他怕不确切,背着春花又偷偷数了一遍,还是一千四。两人拎着大包细包到二霞店里时,买衣的都走了,二霞已经闲在那儿整理空出来的衣架子。二霞见了钱贵打笑道,钱贵你怎么在走八字路,昨晚上腿用过了劲吗?钱贵说,你没见提这么多东西吗?这蠢婆娘生怕我少买了一样。钱贵边放东西边斜了春花一眼。二霞说,我看还差一样,说好了春花买过年衣啊?钱贵又斜了春花一眼说,这个你就放一万个心,她再亏也不会亏自己,我以为她早相好了只等我来付钱呢。二霞冲春花说,你当家的表态了啊,趁机会好好宰他一刀,挑贵的买。说着,往最里面的衣架上指了指,那边都是羊绒的,你到那儿去选。春花对钱贵说,你自己也挑一件吧,一年到头也穿件新的。钱贵说,我不要,身上的这身蛮好。
二霞领着春花挑衣,钱贵坐在店门口抽烟喝茶,时不时瞟一下忙着试衣的春花,心想别真被二霞忽悠得挑最贵的来啊。春花和二霞是一个屋场出来的姑娘,从细一直耍到大,后来二霞找了个跑货运的,在镇上做了房,开了个衣店。相比之下,春花嫁给钱贵就有点方枘圆凿。试到最后,二霞竭力要春花买那件驼色羊绒大衣,不过要八百多。春花有些犹豫,心里虽一万个喜欢,但又真心觉得有点贵,就试试探探问钱贵,可以么?钱贵怏怏地说,买这么贵是想相男人还是怎么的?二霞嘴里吐出一串啧啧声,还大男人呢,一年到头给老婆买件几百块钱的衣还说这么损的话,你看看我这身,我家的跑车从广州带回的,一千四百五,没打一分钱折,我这里还给你打八五折。钱贵心里窝着一团火说,我哪能跟你家铁牛比啊,他轮子一响银子万两。二霞说,你就是牛胯扯马胯,这有什么好比的啊,不就是几百块钱,又不是割你一坨肉。钱贵说,好了好了,别芝麻皮硝了。又火着眼睛对春花说,别呆死了,把衣装上赶快回家。说着,掏钱付账。二霞边摁计算器边说,这件衣八百六打八五折七百三十一,看在春花老姐妹的面子上我再给个折上折,你就给七百得了。钱贵开始数钱,这时二霞冲春花说,那个钱一起付了吧?春花直冲二霞眨眼睛,二霞哦了一声,但又嘟囔一句,都欠大半年了呢。钱贵早听到了,手一下僵在那里,瞪着眼睛问春花,还欠她什么钱?春花脸有些变色,口里含着根冰棍似的,瓮声瓮气地咕叨了两句。钱贵陡然起了高音,你哑了喉啊!又转向二霞,她欠了多少钱?二霞说,两千七。钱贵瞬间愣住,像个干枯的稻草人,木了一阵又忽然扬起手指头,差点戳着二霞的鼻子,你……你莫瞎着眼睛乱算啊?二霞一脸委屈,边翻账簿边说,我和春花几十年的交情,我乱算一分钱天打雷劈,你撑开眼皮子看,这里写得清一白二,三次买衣一共五百六,其余都是打牌借的钱,一共六次,第一次三百,第二次五百……不等二霞念完,钱贵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茶杯砸向春花,口里骂道,你个败家婆娘,老子尿臊屎臭在外面拼命,你在家里嫖赌逍遥,看老子不把你捶成肉酱!杯子擦着春花的头砸在墙上,瞬间飞溅成闪亮的碎碴。这当然不足以让钱贵解气,他疯狗一般在店里乱转,想找一样与他此时气焰相匹配的利器,转了好几圈后,最终扑向一个搁在柜台边上二霞刚刚拖过地的拖把。这时,惊魂未定的二霞忙对春花说,快跑!春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麻雀,撒腿冲出衣店,跑向街头。但钱贵已然成了一架喷气式飞机,春花还没跑几脚,就被钱贵的拖把像捕虫网逮跳蚤一样捕捉倒地,紧接着,拖把又变成了捣蒜杵,密雨一般捣向春花的屁股、后背和腿脚。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出弄得顿时节奏大乱,纷纷停下匆匆脚步——不是阻止钱贵或施救春花,而是异常默契地迅速围成一个圆圈,一边乐呵呵地观看,一边举着手机不停地变换角度拍摄。不管春花惨叫连连,钱贵依然力度不减,嘴里配合着口诀一般的咒骂,打死你个败家婆,打死你个败家婆……这时,人群里有人也跟着起哄,打死她!打死她!这种落井丢石头的做法惹得钱贵成了一桶炸药,一边捅自己婆娘,一边对着人群乱吼,捅你娘,关你们卵事!人群里爆出几串彩珠筒似的讪笑,其余人又被这种笑感染和逗乐,继而引发新一波笑浪。
直到二霞像一名冲破重围的战士,用一个水桶箍一样的姿势将钱贵箍住,并对他咬牙切齿道,你有什么资格用我家的拖把!钱贵这才将拖把撒手,然后像一个游泳健将一般从人群中辟开一条缝,跨上自己的摩托,呼啸出一长串黑烟,一下没了人影。
三
春花是二霞送回去的。二霞生怕春花伤了筋骨,还执意带她到镇医院去看医生,医生又是照又是捏,最后说,啥事没有,可以安心回家过年。
二霞自己脱不开身,就请了辆摩的,连人带货一起送。春花说那钱我会还你的。二霞说,先回去你们两个把事和了,好好过年,钱以后再说。春花说,钱贵你又不是不晓得,一铳药的脾气,放完了就屁事没有。主要是今年没赚到什么钱,不然也没这么大的火。二霞笑道,你进门时提防点,他从门背后钻出来再朝你开火,可就没人救你。春花说,这你就放心吧,我打赌他一定瘫在床上困觉。
一到家门口,摩的司机就忙不迭地撂下货物,匆匆赶下趟生意去了。春花叫钱正出来搬东西,钱正磨磨蹭蹭出来,手里还抓着个手机,见到大包小包,像忽然记起自己是来搬东西一样,忙将手机插进屁股兜。春花先是析出一个装了瓜子、花生、兰花豆、金钱橘一大堆吃的大袋子,要钱正给爷爷家送去,然后再搬自家的。钱正拎东西的时候,春花低声问了句,你爹呢?钱正说,只怕喝多了,好像在床上困觉。春花禁不住露出一丝中彩似的喜色,弄得钱正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下。
村子里到处散发着腊肉炒大蒜的香味——别人家的饭菜都已经上桌了。春花赶紧进屋做饭,提刀切菜时感觉胳膊有些疼,继而感觉屁股也有些疼,心里直骂,钱贵这没毛畜生,打人也太狠了点。做好饭,摆上菜,春花要钱正叫钱贵起来吃饭。原以为钱贵至少会赖一下床,没承想一叫他就嗖地起来了,大约已经饿得不行。春花盛饭,给钱正的饭直接放在桌子上,因为钱正在看手机,给钱贵的饭却伸到钱贵胸前。两人彼此虽然没有眼神和言语交流,但钱贵接饭的速度和力度与平时并无二致,说明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三个人正吧叽吧叽吃着饭,钱正的手机忽然嘀嘀嘀响了好几下,钱正忍不住停下筷子,掏出手机放在桌上,拨拉着看微信。春花想说他要专心吃饭,话到嘴边又忍住——她知道说也没用。钱正一连点了好几个小视频,点出一片嘈杂声。春花还是没能忍住,用筷子敲了一下碗说,吃饭不玩手机你会……马上意识到过年了说死不吉利,把最后一个字咽了。钱正却一脸焦色,将放着视频的手机往春花面前一摆,你们看看,你们出的丑,这下好,我同学都晓得了,全世界都晓得了!
视频里放的是钱贵街上打春花那一段。钱贵虽然没看视频,但听声音已知道怎么回事,将一块肉塞进嘴巴,边嚼边笑了笑,关他们卵事。春花也打出一个冷哈哈,这是哪个背时鸟干的?一个屁大的事也值得拍?吃多了撑的,我和你爹这不好好的吗?钱正将筷子往桌上一撂,还屁大的事,还好意思笑,微信里都炸锅了,好几个同学都发给我了。有人还在网上说要骂他是渣男,哪天见到了要打死他。钱正用手指了指钱贵,一脸不满,饭也不吃了,抓着手机回了自己房间。
钱贵照样吃着饭,嚼着嚼着,还是觉得这事好笑,一口饭噗出来,下意识地去捂嘴,可已经迟了,饭渣子喷了半张桌子。春花也因此被逗笑了,边笑边嗔骂道,丑丢到你外婆家里去了,你还有脸笑个没完?钱贵说,怎么着,我笑都要受别人管吗?春花拍了拍衣,你笑倒地都没人管,只是莫喷我一身饭。钱贵不再回嘴,只顾埋头吃饭。
这时,一阵滚雷似的摩托声急驰而来,显然不止一辆,引得老黑一连串不带歇气地狂吠。钱贵和春花都以为是钱正的那帮同学来了,都支着耳朵听摩托声熄火后的嘈杂的人声。
这是钱贵家吗?有人在问钱貴的老爹。老爹显然已经被炸雷样的动静惊出门了。
正是正是。老爹略带花鼓戏腔回应道。老头年轻时是一个戏癫子,十里八村唱戏他可以做到一场不落从头看到尾。
紧接着,钱贵两口子听到自家大门上传来的粗暴敲门声,钱贵开始没搭理,可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有尖锐的硬物撞击声,钱贵感觉不对劲,攥着双筷子就去开门。
门刚拉开一条缝,四颗头发颜色各异的脑袋就挤了进来。
你就是钱贵?一个顶着一撮银白头发的青年一嘴怼气。
钱贵被问得一愣一愣的——钱正的同学是绝不会对他直呼其名的,钱贵鼻子里嗯一声,脑壳里想着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你看看这个——一个黑中夹着一绺黄头发的高个子向钱贵伸出手机。手机里正播着钱贵打春花的视频。
钱贵并不怎么心慌,眼神轻蔑地看着他们,你们想干吗?春花觉得气氛不对,赶紧起身过来,站在钱贵的身边,一只手抓着钱贵的衣摆。
一个满脸痘印的瘦子说,我们都是回家过年的,有的参加工作了,有的还在读大学,这个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要告诉你,你当众殴打老婆,是赤裸裸的家暴!
什么?钱贵对家暴这个词显然陌生,但脑壳里已经清楚他们是来找他茬挑他刺的。
愚昧啊,家暴都不懂,你已涉嫌违反《反家暴法》你晓得不?蓝头发一脸激愤,整个脸拧紧成一只小团篮,举着个手指头也像弹簧似的抖动。
钱贵冷冷一笑,将攥筷子的手举起,晃了两晃,像晃动两把斧头,你们吃多了胀卵子吧?管得也真宽,我们家的事也要你们来管?
春花怕“斧头”出事,忙堆出一脸笑,将身子往钱贵那边紧了紧,你们一帮人是为这个事啊,那你们快回去吧,我们现在没事了,床头打架床尾和,两公婆能有多大事?
你竟然帮你男人说话?瘦子伸出尖细的食指,像瞄准器一样对着春花的鼻子。这时,高个子立马将手机开启成视频录制模式,两条长腿随即作下蹲姿势,像一只欲要起蹦的蛤蟆。
春花知道高个子在拍她,手下意识地在脸前拂了拂,头偏向瘦子,他是我男人,我不帮他说话帮哪个说话?难不成家人不帮帮野人?
蓝头发直摇头,头上像有好几只蓝蝴蝶在乱飞,但他努力装作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冲着春花露出一个泥捏一样做作的笑脸,你应该上过学吧?
春花语气里有明显的不服,你以为就你们上过学啊,我也是考上了县里二中的初中毕业生,要不是家里没条件,说不定也像你们一样上了大学。
蓝头发举着双手上下轻微晃动,像个优雅的导师,那好那好,我建议你了解了解几位你的同性:西蒙娜·德·波伏娃、玛丽·乌斯顿卡、贝蒂·弗里丹……或者,去看看她們的书:《第二性》《维权》《第二阶段》……
春花眼里掠过一丝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就像蓝头发突然放出一股不知名的毒气,让春花瞬间窒息。
银白头发一口朗诵腔地感慨,中国妇女可悲之处就在几千年来一直逆来顺受,且从未觉醒。
瘦子看出了春花的异样,尖细的食指改成五指全部张开,菊花瓣似的开在明显偏大的羽绒服袖口上,说,只要你愿意学习,提升自己的认知,我们愿意帮你,给你提供相关书籍。
春花像一个完全陷入无边泥淖里的小动物,她已无法找到有效的回应方式,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我不学我不学……
本来一肚子气还没来得及消掉的钱贵,此时像已经点燃了引线的“二踢脚”,倏地使出一身蛮力,用胳膊肘当武器,将四个小卵子齐刷刷扫出门外,扫得满地东倒西歪连连叫唤。
这时,老黑也犁过来帮衬,龇着一口尖牙,虽然并不咬人,但有足够的威慑力让外来者心惊胆寒。而钱贵爹,脸色完全失血,眼神茫然而惊惧,像一片单薄的皮影挂在门框上。
马上报警!不知谁叫了一声。
另一个说,我早就报了。
还有一个说,我已将稿子传给了我们编辑室,新闻应该马上会出来。
高个子始终不忘手中正拍摄的手机,他用另一只手将整个身子从地面上撑起来,手机迅速调整角度对准钱贵,嘴里义正词严地念叨,我一直在保存证据,一直……
报你妈的×个警!保你妈的×个存!大过年的,叫你们来我家胡闹乱搅。钱贵像一架完全失控的机器,不知从哪儿抡上一条扁担,照着人头就是一顿乱劈。
地坪里再次响起一片惨叫。
四
当德顺赶到钱贵家时,钱贵已被警车带走,只剩下地坪上一摊未完全扫净的血痕和空气中一丝残存的血腥味。
老黑认识德顺,没有对他吠叫,也没对他摇尾,一团黑多白少的毛挤成一脸委屈。
看热闹的村民大都走了,只剩下独眼钱箱和两三个女人拽着哭死哭活的春花,劝她莫急,一没杀人二没做贼,派出所吓唬吓唬就会放出来的。钱正似乎也受了点伤,一只手抱着另一侧肩头不停地搓揉,眼神空洞,显然对刚刚过去的一切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惶惑。
春花对着德顺擤了一把鼻涕,开始哭诉,德书记啊,你是我们双江湾的父母官,你要替我家作主啊,这帮人纯粹是老鼠啃菩萨欺神灭道啊,你说他们都上门找碴来了,钱贵难道当缩头乌龟,任他们在我家里撒尿泼粪?
德顺当了双江湾多年的村支书,什么大事在他眼里都是丝茅蓬草,他显然已经听说是怎么回事了,但并不急于答春花的话,而是先给独眼钱箱开了支烟,又走过去给一直站在自家门框边的钱贵爹开了一支,然后自己点上一支,吐出第一口烟后冲春花嘿嘿一笑,抓去也好啊,那里供他吃供他睡,一没二流子发难,二没账主子讨账,可以过个自在年。
这么一来,春花情绪立即缓和,甚至差点被德顺逗笑,你个老不正经的,人家屋里擂起了二十四面战鼓,你还当鸡啄篮盘,我喊应你听,你是双江湾的父母官也好,是比我大一辈的德叔也好,钱贵没在年前回来,我两娘崽,加上两个老的,带着四个空肚子到你家过年。
德顺又一个哈哈,上前拍了拍钱正的背,正伢子,到德爷爷家过年好不?
钱正摇摇头,身子从德顺身边移开。
德顺说,正伢子你也是男子汉了,莫空长一筒肉,别人来闹事你要给你爹搭只手,别人抓你爹你要跟别人拼命。
春花心疼起钱正来,德书记你莫当教唆犯,他还真帮了他爹,后来又不让警察将他爹拖走,差点和警察干起来。
德顺冲钱正竖起大拇指,这还像个男人!好吧,跟你们娘儿俩说点正经的,别以为我这个村干部天天打气喷酒香打屁带肉味,别看我刚从麻将桌上才下来,事情我了解得清一白二,我既打电话给了派出所,又打电话给了司法所,马司法说问题不大,几扁担下来只有一个脸上破了皮缝了几针,其余几个只是青了几块肉,都无大碍,马司法说毕竟打了人,叫钱贵出两千块钱的医药费就放人……
听到这儿,春花一下又激动了,他们找上门来闹事倒要我家出钱?世上这理是让我家老黑吃了还是让马司法吃了?
德顺打断春花,你莫躁,理我给你们讲了,马司法说现在细伢子都金贵,伤的也不止一个,再说他们上门也只是寻事,没有打人,两千块钱不算多。我说冤有头债有主,万事得看由来,要不是他们几个小卵子无事生非,也不至于唱这么出戏。马司法说至少拿一千,这是起码姿态,否则事情无法调解。
春花不好再责怪德顺,却又不甘心出那一千块钱,便对着膝边的老黑踢了一脚,给我死开,该咬的不咬!
德顺笑出一排牙齿,你是说我该咬吗?
春花没好气地说,你们官老爷个个都是壳硬皮厚,哪个敢咬?
德顺不想再跟春花较嘴巴劲了,这一千块钱你家钱贵已经同意,连放钱的地方都告诉了我,夹在你家衣柜里左边那只抽屉的户口本里,你快去拿给我,我这就去镇上把人搞回来。
春花下意识地咕哝一句,贵畜生那里面还藏了钱啊。
这句话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引来一片哄笑。德顺说,屋里藏钱不打紧,反正肉烂汤锅里滚,只怕外面还藏了人这戏就够我们看的了。
德顺拿了钱就夹着摩托往镇上跑。双江湾几百户人家三千多号人,哪家秧田没水了,哪家细伢发急症了,哪家与哪家争屋地基了,哪家的老婆被人捉奸了,都少不了要叫德顺,该和事的和事,该断事的断事,即使犯了大事归镇里管县里管,也少不了要德顺到上面去疏通打点。村上开会时,德顺经常威风八面地给自己涂脂抹粉:处理你们这家那家的烂事都二三十年了,现在上面哪天调我去当个县长省长,我草稿都可以不打就能上任。
镇政府大院进进出出很多人,每个人脚底都抹油带风,好像要赶着把事情办结好回家过年似的。马司法房里也有不少人,他正调解一起喝酒喝死了人的纠纷,他举着个手像划拳似的指着这个一万那个八千,几番喊价下来,终于搞定,一房人个个像发了财似的笑着出了门。送走那帮人,马司法叫来在院子里闲转的黄头发高个子与德顺见面,高个子一边脸有点肿,看来也挨了钱贵一扁担。德顺问高个子他们怎么只来一个,他怕其他三个不认账。马司法接过话说,已经说好了,他作为代表就行了,一个针鼻大的眼,就别吹篮盘大的风了。马司法已经将调解文书拟好,他提示德顺和高个子尖着耳朵听,然后像宣读圣旨一般抑扬顿挫地念一遍,念完,分别问两人有无异议。高个子早就不耐烦了,一心想拿钱走人,忙说没意见,看都不看拿起笔就签上名字。德顺倒是问了几处可疑的地方,马司法像个幼儿老师样一一解释,德顺才放心写上名字。马司法拿着调解书到隔壁去复印,德顺和高个子两人似乎无话可说,空气一下似乎变得黏稠。德顺掏出烟来,给一支高个子,高个子也不正眼看德顺,抬起一只手背面朝德顺晃了一下。德顺会意,话里藏话说,不错嘛,年轻人就是要学好样。高个子反应很快,白了德顺一眼,我们本来就不错好吧。德顺怕又生是非,自顾自抽起烟来。
马司法将复印件一人发一份,然后从德顺手中接过钱给高个子男孩。高个子一刻也不想待闪电一样走了。马司法对德顺说,走,我带你去派出所领人。
马司法也骑了辆摩托车,“宗申”牌,起码有五六年了,油漆掉了几块,保险杠有好几道撞痕。马司法发动车子的时候,德顺叫他等等,忙到大院门口的商店买了盒蓝芙丢给他。马司法说你这是逼我受贿啊。德顺说,事情都办完了叫受贿?这叫朋友感情,大过年的,现在到谁家不丢包烟。再说,你放心,这个我绝不会进村上的账。马司法笑着说,德书记就是风格高,贴心贴意贴钱为民办实事。
到了派出所,由于马司法早已与派出所所长老刘电话沟通好,老刘已在所长室等他们。马司法将调解文书也给了老刘一份,老刘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老婆交代我要打点吃的年货带回家,不管他,我们先吃点东西再说。说着,打开大包小包,将开心果、花生米、松子啥的一股脑儿抓出来,要德顺他们吃。马司法打笑道,你信我和德书记把你这些全部吃了,让你老婆叫你跪蹋板不?老刘拍了拍胸脯,别的牛不吹,老马这点我可以和你打个赌,你可以和我同回我家去,如果我老婆唱了半句埋怨,你输我一条“和天下”。德顺打岔道,你们师公斗法,我这病人吃亏。刘大所长还是请你把钱贵快点放出来吧,我村上还有一胯裆的事。老刘说,德书记你急什么急,反正不会让他在这里满八个小时,最长还可以关二十四小时呢,我等下还要跟他谈话教育。马司法说,教育是必须的,说到底钱贵还是脾气躁了点,幸亏扁担还是长了眼睛的,要是弄成了一个轻伤,别说放人,判刑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德顺笑着向两人打了个拱手,感谢二位帮我教育双江湾村民。
边吃边聊,这时,老刘接到一个电话,说了声是张局长的,然后职业习惯避开他人走到外面去听电话。好一阵子,又神色严峻地将马司法叫了出去。
德顺以为乡里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紧急事,便兀自嗑着松子。直到两人都木着脸进屋。
看到情形不对,德顺问老刘,出了什么大事?
老刘说,钱贵的事发生了新变化,人暂时放不了。
五
“二十八,扫邋遢。”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得在家清扫庭院,打扫扬尘,这是双江湾千百年来留下的规矩。即使现在很多家户不用柴火烧饭炒菜,檐下墙角很少结扬尘,也要拿支竹篙绑上一个鸡毛掸子或一个稻草帚,象征性地屋里屋外过一遍。
当德顺告诉春花钱贵暂时回不了时,正打着扬尘的春花腿一软,差点从站着的高脚木凳上滚下来。
春花以为那帮小卵子嫌钱少了,出尔反尔打翻渣豆腐。德顺告诉她这件事比那件事大得多,大到马司法和老刘都奈何不了。春花又以为钱贵的手脚被派出所的打折了,或者突发什么心肌梗塞,陡地一声号哭,双手不停地拍打胯处。顿时飞尘四起,让德顺连打了几个喷嚏。德顺两只手投降一样举着,边摇边说,听话别听半截,你聽我把话讲完再哭不迟。
一惊一乍后,德顺终于把事情讲清了。还是德顺打春花的那个视频引起的,也许是那几个小卵子中的一个写了篇稿子,现在他们网站已经发出来了,各个平台纷纷转发,小视频也在微信和抖音上疯转,已经形成叫什么舆情了,县里那些头头脑脑吓得快尿裤子了,忙找公安和乡里了解情况,得知钱贵已经关起来了,立马通知公安,暂不放人,依法依规依程序拘留几天,等舆论风平浪静了,再放他出来。春花情绪瞬间崩溃,疯了一般犁向德顺,双手抠住他的肩膀摇摆,不是好好地出了钱么?怎么又变卦了?你们干部都不是好人,合着伙来害平民百姓。刚才又有几个人上我家门,要我配合问话,钱贵才能放出来。德顺一惊,配合问话?春花说,问我钱贵打我我恨不恨钱贵,要不要政府处理?我说有什么好恨的,夫妻几十年了,年年是这么过来的,何况我也有错。那帮人不满意我的回答,反复说不是事后,是当时打我时候的心情,得实话实说。我只好说打我那会儿我确实是恨他,想别人帮我,想政府帮我阐公道。那帮人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德顺说,你松开手,你可能进他们套子了。春花听了这话怒气又陡增三分,手越抠越紧,我要把你们这帮当官的心剜出来,让世人看看有多黑!德顺脸色惨白,用力挣脱春花,一脸委屈地向春花解释,你是兔马冲的,嫁过来才二十来年,我是祖宗十八代就住在双江湾,我德顺的为人谁个不知?不是在这里放大话,德顺的心剜出来在晒谷坪里放上三年零六个月都还是红的。这个事连刘所长马司法这些个雷公电母都没办法,我一个土地菩萨还能比他们多一个法术?毛主席说,坚持一切从实际出发来研究和解决问题,我们现在不是要哭哭啼啼,而是要想办法应对之克服之打败之。
春花懒得听德顺屎少屁多的教育,反正找德顺要钱贵。德顺只好找几个人商量对策,杨细光说他除了炒一手好菜再没有别的可以帮忙的。德顺说,正好吴镇长今天会来他家,每年年前吴镇长都要到村上转一圈,给村干部提前拜个年。中午归我出菜,你来掌厨,好好招待一餐吴镇长,要他想想办法,让钱贵回来过年。商量好了,德顺要春花在屋里继续打扬尘,有好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她。
德顺离家门口老远就对老婆喊话,说她在厨房奋斗几十年了,今天让她彻底解放一天,一不要她动锅铲,二不要她动菜刀,一门心思观音菩萨一样坐着,尝尝杨大厨子的手艺。说得德顺老婆脸上瓣叠瓣地开成一朵大菊花,说,打了大半天的扬尘,全身都腰酸背胀,正好不想去厨房。德顺说,其实我隔八里远就算到了,觉得不请个大厨来对你这腰酸背胀不住。杨细光笑着说,德叔到底是村干部,哄老婆水平都比别人高。德顺说,也是形势所逼啊,年头到年尾屋里不断客灶里不断火,油盐钱不要她操心,可放油放盐都是她的事,有时想去做个头发打个麻将都没工夫,我不嘴巴皮子对她甜点,她一点想头都没有。
杨细光擅长的是粤菜,在德顺家里只好就地取材做湘菜,到底是职业厨师,很快就做好了走油豆豉扣肉、红椒腊牛肉、白水鳜鱼、花菇煨鸡等几样硬菜。由于事先没预约,吴镇长开始不愿意吃,说还有几个村要去转转。德顺拼死挽留,说,也不是特意为你做的,是外甥过年回来看舅舅,我这个当舅舅的想检验检验他的手艺。你来了正好,你以后当了部级干部需要厨师,我也好巴结巴结你把外甥推荐给你。这么一说,吴镇长也就不推辞了。吃着饭,趁吴镇长夸杨细光厨艺好的当儿,德顺把钱贵的事说了,吴镇长一下脸色难看了,嗔怪德顺设的是鸿门宴,德顺涎着脸说,只要把双江湾村民的事办好了,你安我啥罪名都没问题。
好在吴镇长觉得这事不至于此,叫德顺稳住钱贵的家属,他想办法与上面协调。饭吃得没怎么尽兴,吴镇长就急着与上面联系,叫别人继续吃,自己则到外面的晒谷坪里打电话。打了一老气,这边饭已经吃完了,正喝着漱口茶,吴镇长才摇着头进来,说,程序走完了,已经回天无术了。钱贵的家暴视频已经传遍全网,造成了恶劣影响,为消除影响,以儆效尤,依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二十二条之规定,对钱贵处5日拘留和100元罚款。吴镇长说,这已经是充分考虑到钱贵的实际情况了,就低不就高。德顺黑着脸说,这么说来钱贵要到正月初二才能出来?吴镇长点点头,现在你只能做好钱贵家属工作。德顺说,这工作怎么做?俗话说天上掉馅饼,他家这是天上掉铁饼啊,本来一家子团团圆圆过大年,这下好了,让几个小卵子一捣,关的关,哭的哭,病的病,家不像家,年不像年,这是以民为本让老百姓有幸福感吗?吴镇长说,这事本身不大,但被捅大了,谁也没办法左右,你只能耐点烦,钱贵家庭有什么困难,乡里到时再想办法解决。
说完,吴镇长急匆匆走了,吴镇长前脚刚走,德顺的手机就响了,一看是春花打来的。德顺都不知怎么跟春花说,想了一肚子草稿才接通电话,春花啊,你要有思想准备……
电话里只听见春花的哭声。
春花啊,别哭,有困难一起想办法。
钱贵的娘不行了……
六
亡人不跨年。
按双江湾的风俗,人除非是大年三十晚死了,否则不能到第二年埋人。钱贵娘死于腊月二十八午时,享年七十八岁,临终时刻,床前有孝子钱箱,孝媳铁梅、春花,孝孙钱丰、钱正为其送终,独缺了钱贵。
德顺赶到钱家时,钱母已然落气。钱箱见了德顺,按礼节磕了三个响头,接着春花也替钱贵磕了三个头,然后横着头往德顺胸口撞,找他要钱贵。德顺心里又沉又急,只好又打电话给吴镇长,吴镇长犹豫了一阵,说他實在脱不开身,他会派一个干部来协助他处理丧事。德顺说,这不是派不派人的事,是要人回来的事。吴镇长说这事想都莫想了。德顺说,你就不怕钱家抬尸到政府来过年?吴镇长说,德顺啊,是钱家人说这话我可以理解,德顺你说这话你是想丢官还是想丢脸?德顺听到吴镇长动气了,再也不好说什么了。只能掉过头来劝钱家,说就当钱贵在外打工没有回。钱家当然不同意,明明是回了,怎么说是打工没回呢?德顺只好说,现在只能边敲锣边打鼓,一边钻山打洞把人搞回来,一边按桥按路把丧事办好。不知谁喊了句,不要屎少屁多了,钱贵不回来,就把亡人抬到德顺家过年!这一喊把德顺吓得不轻,忙抓把椅子抢到一个高地,站了上去,扯开喉咙喊话,谁敢乱来?我德顺一没惹钱贵,二没打钱贵,三没抓钱贵,从世上盘古开天到我家祖宗十八代,钱贵与我没有半根藤的牵扯,要不是我背个村干部的壳子,哪怕我脚颈边都不来沾钱家,谁敢在我面前放半个屁?背了这个壳,好多人以为我手里有权鼻子有风,殊不知,年头忙到年尾,不但没钱落屋,还要倒贴钱贴工外加一肚子怄气,说抬尸放我家去的是良心聋了还是脑壳痴了?这么一说,全场顿时喇叭断了电一样默了声。这时,春花朝众人一跪,双手摇摆,这事不能怨德叔!钱箱也忙过来给德顺磕头,意思是代表孝家赔礼道歉。这时一些人也开始转弯,说,这事万分之万不能怪德顺,德顺是个吃了暗亏不作声的人。德顺见风向变了,也顺势借坡下驴,自告奋勇当丧事总管,将全体帮忙的喊来开了个会,将八抬、办厨、鼓乐、煮饭、发烟、礼房等全部安排停当,然后大手一挥,要他们各吹各号各唱各调。
一时间,钱家开始热闹起来,空气中散发着办丧事惯有的柴火、酒肉、纸钱、鞭炮混合的特殊气味。然而,要给亡人洗澡,因嫌脏怕臭,却没有人肯干,德顺只好自己上阵。给亡人洗澡讲究前三后四、七上八下,就是用毛巾在亡者上身胸前抹三下,后背抹四下,下身前后各四下。洗澡还好,穿衣就更麻烦,由于尸体已经僵硬,加之七十岁以上亡者得上身穿五层下身穿四层,整个穿衣过程把德顺弄得满头大汗,头上的白汽差不多散布大半个房间,要不是钱爹和钱箱都在场,活脱脱就是一部恐怖片在上演。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刚坐着喝杯茶歇口气,德顺接到了老李的电话。老李当过民政干事,前两年是双江湾的包村干部,心眼不坏,但担当不够,万事都在他面前打滑,是个典型的“溜肩膀”。老李说,突然接到吴镇长的电话,要我来双江湾帮助德顺处理一桩丧事,你说我上有八十多岁老母,下有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回家过年,本来想一家子窝窝热热吃个团圆饭,这下倒好,不但不能回家,还得替死尸保驾护航,这苦到哪里诉去?德顺别的不知道,老李的老母早两年去世他是知道的,因为他还去吃了吊酒。德顺心想,无非是不想来呗,嘴里却故意逗他,吴镇长到底是个有眼光的人,看水都看得一丈深,这么大的事你李干部不出面,怎么摆得熨帖?老李干笑几声,德顺书记搞不定的事,莫说我老李,就是铁拐李来也搞不定。德顺说,为何讲官大一级压死人?是因为大一级的官站得高看得远,心眼比别人空,主见比别人强,你这个乡干部不来,我这个村干部的日子也到头了。那头老李明显底气不足了,长叹一声,头发打湿只能剃,不讲原则讲感情,看在这么多年和吴镇长共事和德书记交情的份上,我家里过年算什么事?你现在在自己家里还是钱贵家里?我立马过来与你并肩作战。德顺哈哈一笑,就爱听你不讲原则讲感情这句话,这样吧,事情我已经处理差不多了,你就安心回家过年吧。老李嘴里吃了辣子一般嗍嗍两声,这不好吧,吴镇长亲自安排的……德顺说,老李啊,我说我拿身家性命来担保吧,这大过年的又言重了点,那就说句你爱听的,如果出了问题,明年过年,我提两瓶茅台一条“和天下”、外加十斤腊鱼腊肉到你家辞年。老李这次是真笑,德顺啊我的好兄弟,等开年了一定好好请你喝顿酒。
钱母于大年廿九申时入棺。戌时许,孝子钱箱跪伏香案前,在礼生的引导下三进香、三进酒、三进帛之后,礼生、孝子和众多亲友绕棺徐徐而行唱名为《十二月令》的绕棺歌,前五句由礼生领唱,末尾一句由众人齐唱,哀婉的丧歌像一只忧伤的鸟儿低沉而缓慢地滑过双江湾的上空。
正月晓光新,万象回春,家家萧鼓闹芳辰,手捧椒花齐献颂,
几个遐龄,叹人生须知万事不由人
二月小桃红,社鼓咚咚,一年一度撮花丛,多少红颜留不住,
瞬息成翁,叹人生须知世事如春梦
三月是清明,细雨纷纷,家家祭扫挂荒坟,奠酒三杯浇冢上,
一滴何存,叹人生须知有酒莫停樽
四月熟黄梅,杜语声哀,春光已换夏秋来,不信东风呼不转,
花落成堆,叹人生须知长夏日相催
五月是端阳,快酌蒲汤,龙舟竞渡汨罗江,千古忠魂留饮恨,
只有名扬,叹人生须留信誉与天长
……
女人不能参与绕棺礼,春花在嘈杂中一个人悄悄躲进自己的睡房,一头扎进被子里,用枕头的一角塞住嘴巴,抽天泣地地闷哭着,似乎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进被子。
七
钱母一归山,春花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干,就到处找德顺要他带她去捞人。德顺早已经累得不行,丧事甫一结束,就立即梭到家里,衣服都懒得脱,倒头就睡,春花来时,他已鼾声如雷。
德顺老婆堵在门口挡驾,卢春花我问你,德顺到底是你男人还是我男人?这几天都没落屋围着你家的事在转,累得眼没神皮没血,屁股沾床就如同一头猪,你听听他这猪婆鼾打的,这都是被你家的事折磨的啊,同样是女人,你就不心痛?钱贵是你男人,德顺就不是我男人?春花平日就和德顺老婆感情不错,见她这么一说,顿时心生歉疚,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一阵,悻悻回家。
“放爆竹,挂檐灯,热热闹闹过大年。”大年三十,村子里鞭炮声较着劲似的此起彼伏,像春夜田野里的蛙声。各家各户的檐灯打破惯常早早亮起,如同一个村姑忽然穿上一件新潮衣服略帶几分羞涩。伢崽们开始成群结队出来,沿袭挨家挨户讨饼的习俗。过去家家户户给伢崽分发的是法饼、糖粒子、茴皮,最不堪的也会打发一抓泡米。现在饼也货币化了,一般都有两块、五块,大户人家也有发十块、二十的。这个钱贵早就准备了,他发的是两块,一回家就将一沓两块币交给春花,说是几个工友委托工地老板集中去银行兑的。钱贵说任何钱欠得,伢崽们的钱可欠不得。
伢崽陆陆续续地来到钱贵家时,春花强作笑脸,一一给他们发钱,生怕伢崽们口无遮拦说不吉利的话,还不停地叫这个小心台阶叫那个小心炮仗,还不时夸这个长得好那个个子高。好不容易将几拨伢崽打发走了,才在堂屋家神牌位下方的桌子摆上肉鱼蛋三牲,点燃蜡烛和香,叫来钱爹和钱正,一起祭拜列祖列宗。钱爹为主祭,他长久地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蔬食不忘天地德,布衣常念祖宗恩。三十夜里年夜饭,祖宗先来尝咸淡,一支烛来三炷香,保佑全家都安康……
钱爹磕头的当儿,春花开始还是抽泣,随着钱爹的祷念,春花哭声渐渐大起来,到最后倒在地上呼天抢地撕心裂肺,像个被爹娘抛弃在荒山野岭的奶伢崽。钱爹和钱正被吓坏了,一老一少的两个男人笨嘴笨舌地劝春花,年都上身了,好歹都过了年再说。可春花一点儿也不听劝,越哭声越大,眼泪像双江河发端阳大水一样,满河满岸地汹涌。钱爹干脆不劝了,回到自己房里抱着自己老伴的遗像也呜呜地哭。
钱正从厨房里弄了点吃的给春花吃,春花推开,指着钱正的鼻子骂,你吃了这么多年的饭,这么大的一筒肉是空长的吗?你爹这么无缘无故地被抓去坐牢,你还有心过年?你是钱家的种,就跟老娘出去一趟,谁不让我家过年,我们就不让他家过年,不说杀人放火,蛤蟆不咬人嘈人总可以吧?虱子不吃人痒人总可以吧?钱正一脸不知所措,咕噜一句,你要怎么搞?春花指了指停放在堂屋一角的摩托,你把它发动!
虽然是临近春天,但风打在脸上还是像在松林里穿行时松针扎在脸上那样刺痛。春花丝毫没有顾及耳边冷风的呼啸,也不确定要去哪儿,只是一个劲地喊钱正加油门。钱正像一头饿得发疯乱了方寸的豹子,轰着一团烟雾往镇上狂奔。
白天热闹的集镇此时变得异常冷清,如同一只被杀的年猪肚内拥塞的五脏六腑被屠夫利落地清空一样。春花和钱正先是到镇政府,镇政府大门挂着的两个大红灯笼在风中晃荡,门卫老头正在灯笼下放烟花,龇着牙笑着快活得像个细伢崽。春花向门卫老头打听吴镇长,门卫老头说,你不晓得今天是么子日子,也看到我放的是么子东西,今天是大年三十我的大姐姐,吴镇长也要回家过年啊。春花说,难道你们政府不管老百姓死活吗?你们就没人值班吗?吴镇长不在,马镇长牛镇长也不在吗?门卫老头依旧和颜悦色,倒还真有个马副镇长在值班,真有急事的话,我带你去值班室。
值班室在办公楼的一楼,里面安静得几乎没有生命迹象,走进去,才看到马副镇长坐在那儿专注地看手机,门卫老头喊了两声才反应过来,抬头见到春花母子,满脸惊讶,似乎做梦都想不到这个时候还有人来上访,晃过神来后忙要门卫老头拿点瓜子花生来,春花哪有心思吃东西,也不管年不年的,噼里啪啦就把事情说了。马副镇长年纪约摸五十岁,也算是洞庭湖里的老麻雀了,但这个点碰到这个事还是平生头一遭,他摊开桌上的记录本,一边听春花讲述,一边不停地吸烟,整个人都陷在一团不断翻滚的烟雾中。春花讲完,马副镇长似乎经历一场重感冒那样浑身乏力,他放下笔,将双手往脸上搓了搓,良久不说话。春花急得不行,朝着他双手作揖要他快点回应。马副镇长一个苦笑,这个时刻我到哪里要人去?春花气咻咻地说,不为老百姓办事,那要你坐在这里做么子?这话噎得马副镇长又哑住了,眼睛盯着手机,手指不停地划拉着手机屏幕,似乎在找电话号码,但迟迟不见拨号。春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这举动把马副镇长吓得不轻,手机差点都飞了,忙过来将春花拉起来,半推半扶将她安顿在沙发上,招呼钱正看着点春花,然后开始打电话。
其实马副镇长也就打了一个电话,也就三四分钟,完了朝着春花母子直摇头,都在过年呢,这事只能年后办了。春花一脸的悲愤交加,今天你不给我办,我就死在你们这儿!马副镇长脸一下白了,美女,大过年的,千万莫想蠢事,这事最大你男人不也就初二出来吗?犯不着你使这么大的劲。春花话里带火地说,还不是被你们给逼的!马副镇长说,万事必有因,要说错,都有错,你男人不打你,哪有后面一堆烂事?那几个小青年闹那么一出,也不至于让你男人去闭关几天避避风头。这么一说,春花火气降了一半,不再说话,只抬起一只袖子抹泪水。马副镇长抓住战机,本来吧,轮到我大年三十值班就有点运背,要是你还来个三长两短,那我一家老小不光是不指望我过年回家团圆了,恐怕连养家糊口也不能指望了。春花望着马副镇长一张委屈脸,又好气又好笑,我又没有怪你。马副镇长脸上瞬间像挂了一盏红灯笼,还是美女你通情达理,这样吧,你和崽回去过年吧,年后有什么困难,哥一定跟你想办法解决。大年三十说的话,绝对算数。说着,忙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走过来塞到钱正手里,转头对春花说,今天大年三十,我们在这儿相见,也是一种缘分,这算我给孩子的压岁钱。春花和钱正一下愣了,钱正半拿着钱望着春花,春花已然没了刚才的底气,声音都完全糯了,对着钱正说,这个不能要……我们怎么能要你个人的钱呢。马副镇长说,怎么说是要钱呢,今天是大年三十,哪个伢崽到我家来送恭喜我不打发点?这只是图个吉利,千万不能不收,否则来年你家和我家指不定走什么运。话说到这份上,春花再也无法推辞,她搡了搡钱正说,还不谢谢伯伯。
从政府出來,春花心里乱得像坪里随风飞舞的烟花燃放后的碎纸片,钱正也不问春花,开着摩托就往家里奔。走着走着,春花忽然叫了声停车,慌得钱正一个趔趄,摩托差点翻进路边的沟里。
春花看到了镇派出所的标牌,钱正的车还没停稳她就哧溜下了车,连走带跑冲进派出所。
派出所的值班人员以为是发生了刑事案件,一名民警差点去取电棒和手铐,得知春花是来找钱贵时,一时哭笑不得。民警告诉春花,钱贵早已转到县里去了,现在要他回家就是神仙来搭救也是空的,但要春花放心,钱贵在里面不会受苦,大年初二肯定会回来的。
八
春花到家时,她家的火炉已燃起熊熊大火,松柴响起毕毕剥剥的响声,一圈春花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围炉向火,似乎已有约定,要在钱家进行一场一年仅有一次的守岁活动。“三十夜里的火,元宵晚上的灯。”作为一项古老的仪规,进入冬天,双江湾每家每户都会上山用锄头挖回最好最大的枞树蔸,砍上栗树、榉树、青皮树回家劈成柴码成垛,一到大年三十晚上,便会架起一炉大火迎客,寓意来年会红红火火。谁家的火最大,就意味着谁家的运势最旺。
要不是德顺已经在电话里跟春花说了,惊魂未定的春花看到这场面定然会吓一大跳——除了德顺,那害钱贵坐牢的四个小卵子又来了,而且还带了四个陌生人,从年龄上看,他们应该是四个小卵子的爹。
他们先是来到德顺家,说这么多人冷不丁涌进钱贵家,又会把他们吓着。只有通过村干部领着上门,他们才会心里踏实。高个子的爹老宋也是个村干部,见了德顺格外亲切,他听说钱贵赔了钱人却没有被放回,将自己的崽一顿臭骂,说屁眼儿里没干净几天,刚读了几句洋书就以为上天了,就以为可以当教师爷了,就以为占尽天下理了,就不晓得到么子地做么子窝,到么子山唱么子歌?骂完,立马联系到其他三位家长,四人一合计,竟卯榫相配一致同意做两件事:一是收钱贵那一千块钱必须退还给钱家;二是带着各自的崽上钱贵家的门赔礼道歉,替钱贵陪他的老爹守岁。
德顺见了春花说,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我们都要在朋友圈发寻人启事了。春花本来想说死了才好,两眼漆黑两耳清静,一想到是大年三十,把话咽了,冲着众人点了点头,勉强笑了一下。四个家长立即移动椅子,将烧茶泡茶的主人位置让给春花,四个小卵子倒是仅仅瞄了一眼春花,又玩起了各自的手机。钱爹也在,坐在墙角那把用稻草编制的团椅上,手脚都有点不知所措,见了春花像遇见了救星一样眼睛发亮。春花跨过几双腿,坐在主人位上,麻利地拿起火钳夹起干柴往炉中添火,炉中心的上方火钩上吊着一只下身膨大的水壶,满满一壶水早已烧得烂滚,水汽将壶盖冲撞得啪啪作响。春花也不说客气话,只是叫钱正端来果盘,斟酒,发烟,自己则从茶柜里掏出陶罐,擂姜,舀豆子芝麻,泡起了双江湾最讲究的姜盐芝麻豆子茶。红绸般的火苗映闪在每个人的脸膛上,跳跃着或明或暗的光影。
老宋表情略显尴尬地开腔,春花嫂子啊,三十晚上本是个送恭喜的日子,今天我们几个带上伢崽,一是给你们阖府送恭喜,祝你们来年万事顺畅,多财多福;二呢,是给你们全家赔个不是,因为伢崽们不懂事专生事,害得钱贵堂前有孝不能尽,过年有家不能回。这算个么子事呢,根本就是屎不臭挑起臭,光脑壳上面寻虱子,俗话说老婆是面锣没事捶三坨,俗话又说夫妻打架是常事,床头打了床尾和……说着,看了看自己的崽,我和他娘年轻时不也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吵么,还不是香香臭臭过了一辈子?还不是照样我当村干部,你这小子考上大学?不过说一千道一万,钱贵这事已经水落第三丘,闹得恐怕联合国都晓得了,上头要向公众有个交代,谁也无力回天,于是乎我们几个老哥商量,带着伢崽带着诚意,陪你们全家守岁。说着,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沓钱,伸到春花跟前,这一千块钱呢你拿回去,我们无论如何万分之万不能要,不是怕钱硌腰,也不是怕谁眼红,主要是怕——老宋用拿着钱的手往头上指了指,怕天上的雷公。其他三位家长也附和,我们都商量好了的。春花瞄了一眼老宋手里的钱,欲接不接,老宋便踮起屁股半起身,伸长手将钱放在茶柜上。屁股重新坐稳后,老宋又往羽绒服另一只口袋里掏,连掏两次,一次掏出六百,一次掏出两百,然后叠在一起,再次起身,将钱塞在钱爹的棉衣口袋里,这八百呢,是我们四个老哥给钱爹压岁的,钱母老孺人仙逝我们也没来得及吃吊酒,这点心意呢,钱爹一定要收下。钱爹并没推搡拒绝,甚至还下意识地用手将刚塞进钱的口袋捂了捂,冲老宋和其他人笑了笑,说了句,劳慰你们看得起。春花表情复杂地扫了钱爹一眼,欲言又止,坐着扭腰将茶柜上泡好的最后一碗茶递向钱爹,你要不?钱爹摇了摇头说,没牙口了,豆子嚼不动。春花将茶碗收回往自己嘴上送,对着凉了不少的热茶嗍了一大口,咕叽咕叽地嚼起豆子芝麻。
这时,钱爹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沖春花抬了抬手,正伢子呢,你喊他去坟头送长明灯,火把我都准备好了,在我灶房里。送长明灯也叫送烟包,即死了人头三天,每天晚上家人得用青油灯或用稻草扎成火把,点燃置于墓侧,意思是亡者尸骨未冷,尚须人间烟火陪伴。春花听了嗯了一声,忙起身去喊已回到自己房中的钱正。老宋立马说,这样吧,让他们四个伢崽也同钱正去,一是给钱正做个伴,二是也给钱娭毑送个恭喜。说着,对四个伢崽扬了扬手,你们快去喊钱正一起去!四个伢崽正闲得无聊,有两个完全坐不住了,手机信号也是有一阵没一阵的,听到老宋这么一吆喝,四个人齐刷刷起身,朝钱正的房间跑去,一个人还嘀咕句,走,上山探险去。
伢崽们一走,整个房间显得空荡许多,火苗的声音也似乎更加响烈。德顺此时心里像猫抓火燎似的,钱贵家因为是戴孝之家无人来送恭喜,可他自己家送恭喜的人则推进涌出,双江湾的一方“土地神”,哪个不来拜敬拜敬?再者,他与几个老伙计还约了一场牌局,他寻思再过会儿他们定然会打电话来。德顺打了半天肚官司,趁着伢崽们走动之机对老宋说,我呢不比你们是坐的菩萨坐一世,我是做的菩萨做一世,家里现在送恭喜的结账的要盖章的只差没排队到镇上去,因为加所以呢,我必须走一步。你们几个老哥呢,我也帮你们想好了,既然铁了心在这儿守岁,也得找点事做,你们不是刚好四个么,这叫严公公合着了严婆婆真是严丝合缝,春花你家有麻将吧?春花正竖着耳朵听德顺又会出什么新把戏,听到麻将两个字,心里狗尾巴扫了一下似的,眼睛也陡然一亮,麻将倒是有一副,手搓的,可现在谁打这个啊,都在麻将馆打电动的。德顺抬起一只手快速地往外拂动手掌,快去拿来,现在还管什么电动手动,只要上面有字的,哪怕是砖头做的,老宋他们也不会讲究,老宋你说是不?老宋早已笑成了一朵棉花,我也正默神如何打发时间呢。其他三个也像好酒上头似的,德书记这干部算是真当出来了,我们呢想是有这想法,只是没敢提出来。德顺笑着说,这有什么敢不敢的,你们放心,春花也是牌瘾大的主儿,钱爹年轻时也好这一口,你们在这儿玩牌,保管钱爹一肚子劲,也保管春花茶水点心一样不少把你们服侍得周周到到。这时春花已将麻将拿来,满面春风地摆桌子,边摆边笑道,既然到我家做客送恭喜,当然要招待好。
当钱贵家响起欢乐而喜庆的麻将声,那边钱正擎着火把领着四个小伙子已然上路。暗黑而沉闷的天空不时被一冲而上的烟花打破,闪亮出整个村庄的轮廓。炮仗声倒是或疏或密持续不断,成为这个村庄最盛大节日的有声证明。钱正一行歪歪扭扭穿过蜿蜒的田埂,踉踉跄跄地踏上一口水塘的塘基,再钻进草木丛生的山岗,几乎成为他们常玩的野外生存游戏的现实版。他们不时发出青春四溢的笑声和叫声,完全不像去祭奠一位亡者。
钱正在短暂的交集中几乎没有磨合就融进了另外四个人的团体,他与他们手牵手,肩并肩,如同已经参战多年配合默契的老战友,他不时挥动着手中的火把,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明丽的弧线,他似乎是去告诉祖母——我带着最近交的几个好朋友来看你了。
九
大年初二,钱贵如期回家。
一出拘留所,就有车子在门口接钱贵。开车的是一个精精瘦瘦的年轻小伙子,但看起来挺老成。小伙子说他姓郑,是受人安排特意来接钱贵的,一上车就交代钱贵三条:一是不要接受任何人的采访。二是熟人朋友亲戚打听他被关的任何事,半个字也不要说。三是以后生活上经济上有什么困难,直接联系吴镇长,他会尽力解决。钱贵笑着说,我记住第三条了。小郑也笑着说,没前两条就没第三条。钱贵说,其实在里面也是另一路神仙,除了没自由,像济公唱的无烦无恼无忧愁,过年也有肉吃,还认识一帮朋友,个个讲义气。小郑嘿嘿两声,背后的事你又晓得多少?钱贵见小郑话里有话,便岔开话题说,大年初二还麻烦你很过意不去,送到家后一定要吃个饭再走。小郑说,初一崽初二郎,我还得赶去丈母娘家呢。钱贵说,看样子你和我家钱正一样大,想不到都结婚了。小郑说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一路上有说有笑,直到钱贵看到自家大门上贴着“守我堂前服,任他门外春”蓝纸白字的春联,才悲从中来,也顾不上挽留小郑,跑进钱爹的房间,跪在娘的床头,嗷嗷恸哭。钱爹和春花过来扶他,他又抱紧两人一起痛哭。
情绪平静后,春花拿出钱贵的换洗衣服,要钱贵刮皮刮毛地洗个澡,将霉气晦气通通洗掉。钱贵洗完澡,春花已做好一桌子菜,要钱正将钱爹叫过来,一家子总算吃了个团圆年饭。桌上,春花将钱贵被关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钱贵听。钱贵边听边笑,难怪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啊。春花白了钱贵一眼,你还把自己当明星呐,你可千万别打上瘾了,下次关上个三年五年的我尿都不会尿一下。钱贵有些不好意思,但嘴还硬着,打呢你也是该打,你说一年到头我在外头辛辛苦苦赚钱,你却欠一身牌账。要怪呢不能怪我,只能怪那帮吃了几滴墨水就发骚的小卵子,害了我也害了他们爹,背工时还背钱时,何必呢。听到这,钱爹忽然放下筷子,摸摸索索地从身上穿着的那件布满油污的棉袄中掏出一沓票子,抖抖索索地摊开,然后一张张数起来。春花认得那钱,对钱贵说,这是三十晚上老宋他们给的。钱爹数出四张递给钱贵,不是你出这事,他们也不会拿钱给我。钱贵不接钱,懒笑道,给你的你就拿着吧。钱爹将钱放在钱贵的桌前,一副早就想好的样子说,我这四百,还会拿一百给钱箱。钱放在桌上碍着吃饭,钱贵将钱收起,顺手塞到春花穿着的厨房围兜里,钱你先收着吧。又转头对着钱爹说,娘不在了,以后你就别做饭了,我们两兄弟照轮,一月一轮也好,半年一轮也好,随你。钱爹说,我还能动能挪,就自己做,自在些。
听说钱贵回了,村里人也不管不能拜年的禁忌,纷纷来钱贵家看热闹。两口子只好强作欢颜,春花烧茶倒水,钱贵摆上糖果烟酒,开门迎客。茶进肚酒上脸,话匣子就打开了,有人开始要钱贵讲讲里面的生活,钱贵谨记小郑的嘱咐,笑笑说,没什么,跟家里待着没什么区别。有人笑着说,未必没区别,难道也和你家一样有男有女?有人对着春花加塞说,春花你说是不是?难道里面也有美女和钱贵一起睡?满屋子哄笑。春花也随弯就势说,睡谁不也是睡。笑声似乎让炉火都瞬间膨大了几分,也祛除了这些天的霉气。
说笑过后,有人提出,今日是钱母复土之日,钱贵光在屋里磕头不行,还得上山在老娘的坟前磕头,光在坟前磕头也还不行,还得叫礼生补一堂礼。这提议得到所有人赞同,钱贵说,我气还没喘匀呢,只是这大年初二,到哪里请礼生去?一个叫黎大脑壳的说,我帮你联系,只是恐怕比平时要贵点。有人立马指出黎大脑壳的心机,大脑壳谁不晓得你大舅子是礼生啊,你是过年也不忘照顾你亲戚的生意。黎大脑壳咧嘴一笑,一个要补锅,一个寻锅补,有错吗?马上又有人接一句,你这是寻锅补吗?你这是凿烂锅不怕别人不补。钱贵对黎大脑壳说,你赶紧联系吧,到时打个大包封就是。黎大脑壳拿出手机边翻号码边说,我就晓得钱贵大老板不会小气,千万别把包封胀破了就是。
众人走得差不多了,黎大脑壳的大舅子蒋二爹才来。黎大脑壳把钱贵拉到一边说,大过年的,先打包封再做事,这是行规。钱贵说打多少合适呢?黎大脑壳说,五百吧,外加一包烟。钱贵说,这么贵啊,不就是上十分钟的事么?黎大脑壳说,说得轻巧,也不看看这是何时候,也不看看路上要耽误多少工。这样吧,看在我们都是双江湾的,我帮你打个折,给四百。钱贵不再说什么,叫春花将钱爹给的四百拿来做包封。春花说还没捂热呢。钱贵说,命里无时莫强求。
拿了包封,蒋二爹也不久坐,叫钱贵带上三牲果蔬和纸钱鞭炮,来到坟地。新坟在绿植茂密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扎眼,像一道刚刚划开的伤口。钱正送的火把杆子还杵在坟堆边,杆头只剩下稻草扎紧后的残骸和一缕余烟。
钱贵摆上祭品,点燃鞭炮和纸钱,跪伏在坟前。
蒋二爹穿上礼服,掏出早已写好的祭文,用高亢的声音开始吟诵:黄昏日暮泪潺潺,匍匐茔前拜慈颜。欲见音容无笑语,独悲哀子恸何堪。而今骨肉悲离恨,明月何曾照此间。惟有寸心緣报本,莱衣从此舞空山。兹当夕奠空陈设,月冷风清总觉寒。无可奈何终有别,只期皓魄荐长安。永夜不干风木泪,长留遗憾对沧澜。
十
七不出,八不归,九九出门空手回。无论是出外打工还是做生意,正月初七和初九绝对不能发行,在外的人也绝对不能选择初八回家。钱贵已定好初十出门,一个衬砌马路牙子的活儿,包吃二百八一天,天结天算。
初六,钱贵两口子去了春花的娘家。春花十一岁就没了爹,娘也是在嫁给钱贵第二年去世的。哥哥是现在唯一的亲人。因家境不好,春花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先是餐厅,后在电子厂。要不是后来被哥哥逼着回家照顾患了宫颈癌的娘,在电子厂升个中层干部不成问题,也可以嫁个比钱贵更好的角色。当年和春花同进厂的一个姐妹,现在还在厂里,啥级别不晓得,反正工资涨到了万多,前年还被公司派到在越南开的分厂去了。去年她回国,还送了两瓶越南的西贡小姐香水给春花。
所以春花和哥哥关系一直不怎么好,虽然回家照顾得了妇科疾病的娘看起来天经地义,但这么一来,不但耽误了自己的前途,连整个人生也搭进去了。因为要钱治病,加之娘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春花出嫁,经人一撮合,春花就嫁给了钱贵。当时彩礼还是一万五的时候,钱贵拿了两万,后来这两万基本都给医院了,而嫁到钱贵家后,才发现钱贵的那两万有一万五是借来的。
只有哥哥一人在家抽闷烟,嫂子打麻将去了,唯一的一个侄女嫁到了四川,几年才回一次家。哥哥见钱贵一家来了,也不起身,只说了一个字,坐。坐下来后,哥哥对春花说,要泡茶你自己泡,我不会。春花说不了,等下就走。哥哥说,来了就吃饭再走,现成的腊鱼腊肉。春花本来是计划吃饭的,但一看这场景就给钱贵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吃饭了。她晓得嫂子牌瘾大,她不回,做饭的任务又落到春花身上,不如回家自己弄点吃的。春花掏出两百块钱给哥哥,本来年前来辞年的,钱贵年底才回,一回又出那个事,就只好今天来了。之前哥哥也是听到钱贵的风言风语,打了个电话给春花,春花晓得他也帮不了什么忙,就回他说小事一桩,用不着挂心。
说走就走,哥哥也不挽留。路上,钱贵边开摩托边说,辞个年连饭都没混一餐,你这娘家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春花心有愧疚,说,我回家给你做,不要你动一下手脚,做好了只带嘴巴和手上桌来吃就是,这可以吧。钱贵笑笑,羊毛出在羊身上,这还不是吃自己的。
吃完饭,两人盘了家里的底子,去年还有欠账没还,娘死新亏了一万多,钱正开学要三千多,算起来头都发炸。春花说,你不是说小郑给你讲了三条么,前两条你做到了,你就不打算做第三条?这句话提醒了钱贵,钱贵说那我得去找吴镇长。春花说,人家年还没过完,不能就去说这事吧。钱贵说可我初十就得出去啊。春花说,要不你去问问德顺,他晓得路数。钱贵说那我就去问。
钱贵一摩托飙到德顺家里,德顺说,有些话要听,有些话听一半,有些话不要听。钱贵急了,政府的人怎能说话不算数?德顺说,你们很多时候说话不也不算数吗?我当干部几十年,村上有交公粮赖账的,有交上缴款赖账的,甚至信用社贷款也有赖账的。钱贵火了,一码归一码,我钱贵几时赖过账?我钱家几时赖过账?德顺说,玩笑话别当真,我给你出个主意,初七是政府上班的日子,你去镇里给吴镇长拜年,千万记得只管拜年,其他话一概不说,吴镇长是多大的干部?是成了精的人物,你人还没到他就晓得你要干什么。钱贵说我听你的。
正月初七一大早,钱贵就拖着春花骑了摩托去了镇里。本来是钱贵一个人去的,春花说马副镇长也亲口对她说过以后有困难可以找他,我也去给他拜个年。到了镇上,门面开的开张,单位上的上班,像一个打了会儿瞌睡的人重新恢复了活力。看到门卫老头,春花主动跟他拜年,门卫老头既喜又惊,心想上班才第一天,你又来搞么子名堂?好在春花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是特意来拜年的。门卫老头这才放下疑心。钱贵和春花分头行动,分别找吴镇长和马副镇长拜年。钱贵很快找到了吴镇长,他办公室里拜年的人川流不息,吴镇长满脸喜气地一一发烟拿糖。见了钱贵,虽然疑惑,但还是照样发烟,钱贵毕恭毕敬地接过烟,小声地说自己叫钱贵。不知是吴镇长没听清还是根本就对钱贵这名字没感觉,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钱贵急了,忙跟在吴镇长的后面,像个贴身保镖。这一来不但别人看出了异样,吴镇长也觉得不对劲,忙把钱贵拉到一边,问他是不是有事。钱贵赔着笑说没事,就是来拜年。不过强调自己是双江湾的钱贵。吴镇长这才明白过来,重新伸出手与钱贵握了一下,说,你的情况我清楚。到这份上,钱贵还是没忍住,说那就请镇长大人多关照。吴镇长说,今天你来拜年我欢迎,其他事以后再谈,今天是什么日子?上班第一天,百废待举,百业待兴,你看这么多人迎进送出,既是相互拜年,也是交代和交接工作。来,再抽根烟,我去忙我的啦。说着,又递了根烟给钱贵,钱贵手里的烟正抽着,见吴镇长手一直伸着,就又接了,夹在耳朵上。钱贵极不自然地笑了两声,说我说了今天只来拜年。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吴镇长又喊住了他,看你还老实,是这样,你还有个老爹吧?钱贵点点头。吴镇长继续说,老人家总有个三病两痛,下半年,你打个报告来,说你家庭困难,老爹生病无钱医治啥的,找德顺要村上盖个章,我们想办法帮你解决点,也别指望太多,也就三千五千。这数字让钱贵有点失望,而且时间还要到下半年,钱少不能明说,只好嘴里嘟囔一句,还要到下半年啊。吴镇长哑然失笑地说,这是政府之事非个人之事,既要按进程又要走流程,你以为荷包里一袋烟随拿随取啊?你要早呢,上半年我看有什么扶助项目,养鸡养鱼啥的,你仍然写个申请,村上盖章,到时给你提供点鸡苗鱼苗。钱贵看出了吴镇长有点不耐烦了,忙打一个拱手告辞,说我再跟老婆商量商量。吴镇长笑着说,看来钱贵懂得尊重妇女了。
钱贵从吴镇长办公室出来,春花已在镇政府大门口等他。春花上了摩托后,两人一路上交换拜年情况。春花说,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马副镇长也是这副口气。钱贵说可能他们政府就是这么个套路。春花说,那有两杯茶就莫只喝一杯,上半年去申请弄点鸡苗,下半年去申请困难补助,管他成不成。钱贵说,我反正还得出去挣钱,你找德顺帮忙,到时给他买条烟就是。春花说,就你省事,光挣几张纸就行了,我一个女人家还得跑上跑下,求三拜四。钱贵笑着说,吴镇长告诉我说要懂得尊重妇女。春花掐了一下钱贵的腰,痒得钱贵差点儿跑偏了车把手。
十一
这次出门,与钱贵同行的有六位,其中一位叫乾鸭婆,他是六人中的小头目,那个几千万的工程就是乾鸭婆的老表承包的。
一上火车,乾鸭婆就呼朋引伴组织人斗地主。钱贵说,你们玩,我看,要倒水的要买方便面的找我,一次手续费五块。乾鸭婆笑着说,你这叫发战争财,见人下井抽梯子,当心又被关进去。其余人也笑起来,还有一个说,再关进去春花就是我的了。钱贵说,好像你们平时都不打老婆似的。乾鸭婆说,老子打几十年了,就是没你打一次出名。
说笑间,钱贵忽然接到一个电话,陌生号码,钱贵掐了。不一会儿,那号码又打了过来。钱贵怕是镇里干部打的,就接了。
你是钱贵先生吗?声音不是本地的,挺正的普通话。
第一次听到人叫先生,感到很别扭,咬着舌头回了一句普通话,我是钱贵。
太好了,终于联系上你了,我是“想红就红”自媒体负责人,也是一位民间维权人士,听说你因为当街家暴被网络曝光后,被拘留五日,是这么回事吧?
钱贵警觉起来,你想干吗?
那人哈哈一笑,我想帮你维权。
钱贵心里一咯噔,维什么权,这事已经结束了。
不,远远没有结束!对方口气坚定,是这样,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二十二条规定,家暴可以拘留五日,这没错,错在哪儿?第二十二条第五款明确规定,“虐待家庭成员,受虐待人要求处理的”,请问,是你老婆要求执法主体公安机关处理的吗?
钱贵一时语塞,她没……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可以帮你再热一把,完全可以让你平反,并申请赔偿。
我不需要……
你需要觉醒,你需要直面惨淡的人生,你需要培养独立人格,你需要建立真正的法治思维……
钱贵声音有些颤抖,别跟我扯这些我听不懂的,我需要挣钱,我现在就坐在火车上去工地,老板开价二百八一天,你开价三百一天,我就跟你干。
原载《江南》2021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周如钢
本刊责编 周美兰
创作谈
乡村中的家暴图景
潘绍东
在当下许多人特别是年轻人眼中,无论何种形式的家暴,都是对人权的侵犯,都是不可容忍的卑劣甚至是犯罪行为。而在我的生活视域和日常认知中,有相当一段长的时间并没有家暴的概念,或者说,此家暴与彼家暴性质上是有区别的,根本就不是一口塘里的鱼,这当然与我的生活环境有关。譬如子女家暴父母那绝对是大逆不道,无疑触犯了乡村社会的最高律令,是要遭雷劈下地狱的;而父母家暴子女则常常被视为天经地义之举,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棍棒底下出孝子”。我亲眼见过很多狠心父母将子女打得头破血流,左邻右舍无动于衷的。甚至还见过父亲像扔铅球一般将两个女儿扔进河里,小女孩被水呛个半死,观者无一人上前指责的。至于夫妻之间的家暴,则又是另一番径庭,妻暴夫极少,且被认为此女不守妇道,横蛮无礼,常常被冠以“恶妇婆”称谓;而占绝对多数的夫暴妻,不但“理所当然”,还常常成为男人们茶余饭后引以为傲的谈资,“堂客是面锣,没事捶三坨”“堂客不服管,脑壳上捶糯管(稻草)”“关门打婆娘,家丑不外扬”……此类乡村“惯用语”还有很多,可见打老婆不仅是以前乡村生活中的常态图景,俨然还成为男人们衡量男人家庭地位和威权的一把常用尺子。
当然,随着现代社会的不断转型、法治观念的普及和网络时代的来临,家暴作为一种与人类社会共生共长的顽症,虽然不可能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但其内涵和形态也会发生改变。譬如引发家暴的原因与以前会有很大不同;譬如身体暴力可能会减少,情感暴力会有所增加。在钱贵们看来,他错在不是打了老婆,而是不该当众打老婆,不该被人拍成视频在网络上传播。恰恰是钱贵眼中的这种“错”,让小说有了进场的機会,诚如《江南》稿签所言的:小说书写了当下转型时期乡村的代际观念冲突、法治与伦理冲突,也反映了转型时期村民在面对情、法、理时的茫然与试探。
潘绍东,男,湖南汨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曾多次被《小说月报》等转载和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小说选”等选本。
著有小说集《歌郎》。曾获第六届《北京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