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之小
2021-06-30金河
《鸭绿江》杂志和刁斗不惮辛劳,开辟“重现的镜子”专栏,追忆改革开放新时期的辽宁文学,传承美好,这当然是善事。追到我,让我写篇“创作谈”,也在情理之中。有感于盛事盛情,自当遵命,但也多有疑虑。
我写过一些小说,已经多年不写了。如今小说还有人写,但理论、环境、面貌与受众已成隔世。当年一部小说往往成为舆论热点。如果把“镜子”对准火车站,就会看到许多人上车前都先到报刊亭,买一本文学杂志。这是出行标配。如果再把“镜子”对准今天的车站、机场,则人手一部手机,都在看。在海量的信息中,极少有人能点到文学,偶尔被点到的,也只能是夹带着煽惑广告的网络小说,也许,还有新潮的“凡尔赛文学”。所以,让我这号人谈创作,便犹如让练套路武术并自废武功多年的人上台打自由搏击UFC,30秒被KO三次。刁斗倒会笑嘻嘻地安抚我一番:你老还是有功底呀,不然打倒一次就爬不起来了。但本老汉无意设坛授徒收学费,不干这傻事。我不卖艺,只说学艺,挨揍也轻。
记得20世纪80年代,在一次笔会上,朋友间闲聊,邓友梅称赞陆文夫的小说,有言:“陆文夫说,小说就是在小事上慢慢说。”
“在小事上慢慢说”,七个字,平平淡淡,我却如闻仙乐。
现当代作家有一长串闪光的名字,读者各有所爱。我对老舍、沈从文、汪曾祺、陆文夫情有独钟。他们的作品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小说味儿”。邓友梅转述陆文夫的话,说明他得其要领。我同样喜欢《话说陶然亭》《那五》。至于是北京味儿、姑苏味儿,还是别的什么味儿,无意区分。我的困惑在这种“小说味儿”是什么,怎么烹调出来的。
此前已有朋友指出,我的小说有一种匆忙感、挤压感,平白直露。我认同。写“本报讯”多年,再写小说,总习惯有个报道提纲,剔除与报道主旨关系不大的旁枝末节,把想表达的东西说出来。小说章法、结构、文字,毛病不大,就是缺那么一种“小说味儿”。想有所改变,不得其门。邓友梅转述的话让我受益匪浅,开始学“在小事上慢慢说”。读者如果比较一下我早时写的《重逢》和后来写的小说,能看出某些变化。
后来,陆文夫带团来辽宁,我陪他们一行走了几个城市。有闲,便跟他说起邓友梅转述的话。陆文夫总是一脸庄严,但诚恳谦和。他笑了笑:“我是说过。我说呀,小说要在细节上慢慢说。”
邓说是“小事”,陆说是“细节”。陆文夫自述也许更精准。不过邓友梅转述的误差也在允许范围内,意会相同,当属准确。
作家的风格是由多种因素铸成的,不是谁想学什么就能学到,不像筷子换成刀叉,钢笔换成键盘,但我确实从“在细节上慢慢说”中有所领悟。倘有郢书燕说之处,权称“心得”,网红都这么干。
第一,小说为何物。
小说,为什么叫“小说”,而不叫“大说”?查多种工具书,关于“小说”,释文大同小异。都说“小说”本义指“浅薄琐屑的言论”,即非经典、非官方、非正史所载,出于民间、小人物、野史之说。《汉书·艺文志》承认“小说”有积极作用,对“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才把操“小说”者算作一家,叫“小说家”,列为儒道法名等“九流十家”最后一位。但仍然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按此标准,先秦神话传说、魏晋志怪、唐宋传奇、笔记、杂谈等等,全属于“小说”,洋洋大观。又何谓“大说”?虽无“大说”之名,但显然指儒家经典、官方认可或官方编撰的史书。
宋代以后,“小说”成为叙事故事文体的专称,把专事小说写作的人称为小说家。有了专营执照,小说逐渐成为文学大家族的骨干。至明清,章回小说达到高峰。尽管小说在吏民间风行,尽管出了四大名著,但“小”的基因传承了下来。一部长篇几十万、上百万字,仍然叫“小说”。小说当然也可以说大事,说皇论圣,褒贬时政,表达家国情怀,但不是官方文书,不能发号施令,科举也派不上用场,则不可能成大说。《论语》一万五千九百字,相当于一个短篇,却是“大说”。“子曰”是思想体系、道德准则和行为规范,其权威性与正确性无须证明。封建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统治思想。小说优劣利害的评判标准像“第二十二条军规”,拿在统治阶级手中,包括《红楼梦》《水浒传》都曾被查禁过。不过小说也并非无所作为。自从有“大说”之日,质疑就从来没间断过。历史从来有官方与民间兩种版本。“礼失而求诸野”。大与小互相印证,互相补充,是历史和文化发展的正常过程。大与小是相对的,位置是可变的。当下能找到的“状元卷”是文物,毛笔字不错;《红楼梦》则成为中国人的普及读物,并建立了“红学”。小说要安于小,不要争大。小说有自己的特殊天地。
如今小说的概念、形式、功能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但小说基因没变,要显示积极的社会效果,仍然不在大而在小。
第二,小说的细节。
小说创作有诸多环节,为什么单把细节拉出来?
“细节”一词如今热得发烫。各行各业都在说细节。细节决定成败,细节决定一切。有人还说细节是一种世界观,是一种哲学。据称,英国有个歌谣:“少了一枚铁钉,掉了一只马掌。掉了一只马掌,失去一匹战马。失去一匹战马,败了一场战役。败了一场战役,毁了一个王朝。”
小说讲细节,不是蹭细节热。小说从来讲细节。一枚马掌钉决定了一个王朝的命运,概率相当于小行星撞地球和恐龙灭绝。细节对小说的决定性不必绕这个大圈子,一票否决,细节直接决定小说成败。没有细节或细节不到位就不是小说,至少不是好小说。小说就是细节说,说细节。
《三国志》和《三国演义》对三国人物的定性大体吻合。尽管有人称《三国志》是“文学巨著”,陈寿也是文学家,但《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不过是对诸葛亮先进事迹的“总结材料”或“评优报表”,可以评为一代贤相、文臣样板,却是二维人物。同样,《关羽传》仅数百字,其中记述了刘关张的兄弟情,也说到他斩颜良的战绩,但直言其傲慢,也没避讳他对名位虚荣的追求,像一份颇具文采的“军事干部考核报告”,可授上将。小说《三国演义》用人们熟悉的情节和细节,让一个辅佐失败王朝的武乡侯成为智慧的化身,识天文,掌阴阳,踏上神坛;也让关二爷成为传统美德符号,汉寿亭侯逐渐成为“关帝”,转身成宗教偶像,遍地“老爷庙”。
《三国演义》呈现那么多引人入胜的情节和细节,罗贯中功不可没。不过在罗先生写小说之前,三国故事已经在民间传说了上千年。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生发想象,改造升级,戏曲和平话艺人也在加工完善。诗人“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够辛苦。小说家塑造一尊神,花费千年功,细节也来之不易。
第三,慢慢说。
“慢慢说”,“慢”到什么程度?小说之精微很难给予理论概括,不妨拿小说《美食家》说事。
小说开篇就对“美食家”来个慢慢说。作者先提出一个问题:一个人嘴馋,好吃,不被臭骂也被鄙视,为什么还能称“家”?如今这不是问题。美食招牌遍布城市和农家院,真伪不论,男女老少无不说美食、找美食,咸以“美食家”“吃货”为荣。可是,20世纪80年代初,“美食家”绝对是扎眼名词。那时吃粮有定量,副食凭票证,人们的追求是填饱肚子,发扬艰苦奋斗光荣传统,反对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作者只好把“美食家”的帽子戴在一个房产资本家——绝不是错划的——脑袋上。汉语管好吃的叫“美食”,肇始于何时,没有考证。但“美食+家”,陆文夫即使不是首创也是先驱。作者慢慢说的故事,正是读者求解的问题,读来断不会有絮烦感。
接着,主人公陈自冶到面馆去吃早餐,一碗面条耳。对这碗面的软硬,加多少蒜汁,油量大小,浇头怎么浇,面是头锅煮的还是煮过多锅后才煮的……作者就说了近八百字!奇怪,读来不觉得絮烦,反倒怪有意思的——原来苏州人吃面还有这么多讲究!原来食之为美,不在珍贵而在精致。当时沈阳面馆不管多少人吃,都是一碗面、一勺卤子,真正“千人一面”。让我写,十来个字就完了。作者慢慢说,是晒学问。看小说,长见识。看完吃面,还想看此公吃别的。作者说的是面,实际在说苏州,说文化名城的餐饮文化。现在才发现,陆小说家早在差不多四十年前就搞“直播带货”了。
小说让陆文夫荣获雅号“美食家”。在沈阳,我请陆文夫吃饭,特意请一位特一级厨师掌勺。我说:“奉天城的厨师听说客人是美食家,怕在真人面前露怯,再写进小说,吓得都不敢上灶了。”
陆文夫放声大笑:“假的,假的。那是写小说。你也写小说,还不知道小说是怎么回事?都是听别人说的。不这么写,怎么算‘家?”他说东北菜好,连着给了几个“好”。
陆文夫过谦,是在给主人减负。我读过他关于《美食家》的创作谈,知道他年轻时曾跟20世纪30年代“鸳鸯蝴蝶派”主将周瘦鹃和范烟桥、程小青等过从甚密,曾是苏州松鹤楼的常客,吃遍苏州名厨,对苏州美食确有研究。不光吃,他对品茗、酌酒、莳花之类也下过功夫。他慢慢说,是真有东西可说。是卖弄,但有东西可卖。慢慢说是一种素养,一种生活沉淀。
慢慢说,还有个怎么说的问题。小说家就是码字匠,手里没有图片、影像和演职员。不管人物、细节,还是认知、审美和教化,都靠“说”,靠码字。跟公文、新闻、论文和史传等码字不同,小说家码字不光要把话说清楚,把故事讲明白,也不光要感情充沛,表述准确,辞章华丽,情节曲折,还要说得巧妙俏皮,有情趣,让读者感到愉悦。这也是最容易区分作家风格和作品高下文野的地方。至于小说到底该怎么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路数,难论优劣。理论上说不清,还说作品吧。
《美食家》里的陈自冶家资丰厚,光讲吃,没老婆。如果小说这样说:“他把兴趣全放在吃上了。”可以,但平庸。换一种说法:“食色,性也。他取其半,舍色而取食。”也许好一点,但仍嫌抽象。
陆文夫说:“他的身边没有孩子,也没有女人。有一次看见他和一个妖冶的女人合坐一辆三轮车在虎丘道上兜风,后来才知道,那女人是雇不到车,请求他顺带的。陈自冶也毫不客气地叫那女人付一半车钱。”
像在说相声,在平淡中完成了“系包袱”,随后一“抖”,“叫那女人付一半车钱”!包袱抖响了,满堂彩。如此吝啬刻薄,这货,天生的光棍,而且永远别想“脱光”!
叙述用语平淡无奇,却潜行着智慧幽默和极限夸张。
【小档案】
金河,本名徐鸿章,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敖汉旗人,1943年3月23日出生于敖汉旗四家子镇五马沟村,祖上世代务农。就读于敖汉旗新惠中学。1963年考入内蒙古大学中文系汉语专业。在学期间经历了下连当兵、农村“四清”和“文革”,做过期刊编辑和报纸记者。1968年12月大学毕业,随即到解放军193师578团学兵二连锻炼,最高军职五班副。1970年3月分配到赤峰市红山区革委会宣传组,任新闻干事,写“本报讯”。1972年开始发表小说,曾在《辽宁日报》副刊帮忙数月。1973年入党。1975年秋,任赤峰市医院革委会主任、党支部书记,“白帽子”领导戴白帽子的,寡然无味。
1978年底调入辽宁省作家协会任创作员,家仍在赤峰。按有关规定,1979年在《鸭绿江》月刊当小说编辑一年。1980年回到赤峰,专事写作。1982年10月,在干部“四化”大潮中,由辽宁省委选派,任中共铁岭县委副书记。1983年6月—1995年10月,十多年间,先后任辽宁省作协副主席、党组副书记、党组书记、主席。1995年至今,为辽宁省作协专业作家、顾问。
1985—1995年,任中共辽宁省委委员。1985年被选为出席中共全国代表会议代表。1987年中共十三大代表。1989年获辽宁省人民政府新时期十年(1980—1989)优秀文艺成果奖,同年被评为辽宁省劳动模范。1991年获得国务院特殊津贴,嗣后被评为辽宁省“有突出贡献的专家”。
小說《重逢》(1979)、《不仅仅是留恋》(1982)、《打鱼的和钓鱼的》(1984)先后获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报告文学《历史之章》获第一届(1977—1980)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前述三部小说及小说《大车店一夜》(1980)、《带血丝的眼睛》(1981)、《白色的诱惑》(1985)、《市委大院的门柱》(1986)先后7次获辽宁省人民政府同年优秀文艺作品奖。
出版作品有小说集《金河短篇小说选》(1981)、《不仅仅是留恋》(1985)、《白色的诱惑》(1988)、《金河小说选》(1989)。另有长篇旅行记《中国作家看苏联》(1987),长篇纪实作品《平房魔窟》(1998),长篇传记作品《烈吏于谦》(2001)、《阎宝航传》(2008)等,约三百万字。有数篇小说作品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等选本。部分作品分别被译成英、德、日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