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是白的(短篇)
2021-06-30李治邦
1
在市高速公路局的处长中,我年龄最小,家里,我也是最小的儿子。爹娘夸我最听话,三个哥哥、岳母、老婆,也都喜欢我微笑待人、从不矫情。可在机关,我不听话有名,对上对下,对的坚持,错的反对,坚持原则很固执。上小学时学古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我举手问老师,都说太阳红彤彤的,怎么会是白色的呢?老师答不上来,不耐烦地对我说,自己用眼珠子看,别瞎举手,意思好像就你小子能耐。回家我问娘,有白色的太阳吗?娘想也没想回答说,有啊,太阳是用火烧的,火烧没了就成白色了,就跟煤球一样,烧到最后煤球就会变白。人也跟太阳一样,要是死了,也就精力耗光了,生命也就完结,随太阳变成白色的了。娘说完咯咯乐起来,乐得下巴满是皱褶。我娘的文化程度是大学肄业,考上大学第三年,因为爱上了我爹辍学了。她经常说一些禅语,说通俗点儿就是需要琢磨才能听懂,但有些话,我琢磨很久也未必能明白。
我不太相信我娘的话,觉得那都是老例兒。我曾经傻呵呵按照老师的教诲去观察,但总是看不到白色的太阳,月亮倒常常出现白色,像个大玉盘挂在空中。我娘去世那年正值秋天,风很硬,绿树叶一夜就被吹黄了。我在郊区主持开会,三哥打电话急切地告诉我,咱娘不行了,快回来!我和局长去郊区开会,乘的是他的桑塔纳。眼睁睁看局长正在讲话,我不可能把局长的桑塔纳弄走,而最后一辆开往市区的公共汽车已经缓缓开走。这时,硕大的夕阳快落山了,黑岑岑的山峰把夕阳的脸庞吞得差不多了,只是勉强留下半拉,没有了往日的光泽,显得很昏暗。猛然间,我瞅见夕阳坠入山谷的一刹那,流露出漫天刺眼的白光,我朝西天喊了声,娘!眼睛顿时模糊了。我来不及跟局长打招呼,朝局长的司机借了两百块钱,拦了一辆出租车疯了般地赶到家。我娘只是努力看了我一眼,就实在睁不开眼皮了, 她嘴唇抖动着不知在说什么。我连忙凑近娘的嘴边,隐约听见娘对我说, 你爸爸看上你岳母了,你别拦着……我娘闭眼的时候费力抬起了手,朝窗外指点着。所有的家人都顺着我娘的指头往窗外看,夜空上飘浮着一款月轮,圆圆白白地闪烁着一缕惹眼的银光。娘最后说,那就是白太阳。说完,头一歪,身子就软了。我和三哥扑在娘的胸前号啕大哭,娘怀里依然有余温,暖着我和三哥的眼泪。父亲怔怔地看着我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把我娘的衣服脱下来,娘赤裸的身子泛着青光,像一块冰凉的嫩玉。三哥拿来备好的新衣裳——一款典型的中式小棉袄,疙瘩瓣儿扣还镶着花边。我拿酒精棉花细细地给娘擦拭着,娘的眼睛怎么也闭不上,就那么大大地睁着,深情地看着我们。我和娘的目光对视,依然能交流。父亲过来用白毛巾轻轻盖住娘的眼睛,好久才拿开。娘的眼睛终于闭上了,眼角却溢出一滴昏泪,烫烫的。我望着娘的遗体,想起了两天前守护娘的情景:半夜时分,我突然醒来,发现娘掉在了床下,而且身子已经冰凉。我抱起娘来,噙着眼泪心疼地问她, 您为什么不喊醒我?娘平静地说,我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啊。
天逐渐沉下来,月亮移动在树梢上,娘的遗体被悄悄笼罩住。她的手指坚硬了,怎么也掰不开。三哥凑在娘的耳前轻声恳求,娘,手指松开吧,大哥去世了,二哥又在国外,您就别难为我和四弟了,您累了,该上路了。三哥边说边掰,娘的手指却依然掰不动。父亲走到窗前,低头对窗外说,太阳,把我老伴儿带走吧,我死后也跟你走。我们再一起找个避风的地界儿,到处都是熟麦穗,那里没有狗叫,只有清水,清得能映人。我知道你爱干净,让你先洗。要是不嫌我脏,我们就一起洗,冷了也不怕,有太阳暖着咱们的身子。父亲像和尚念经似的叨叨着,后来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说着说着,父亲满满当当地抱起我娘的遗体哭起来,山摇地动,月躲星藏。我娘的手指渐渐张开了,我和三哥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娘发丧那天,父亲把我拉到僻静处,认真问我,你娘死前说了什么?我吭哧了半天说:“就说不想死。”
父亲阴着脸说:“你小子瞒我。”
2
娘去世后,我就觉得自己的魂也跟着她走了,总觉得办什么事情都拧着。那天,我把局机关门口十几个静坐的农村人请到了会议室,听了一遍就听清了来龙去脉。他们都是牛和子村的村民,因为高速公路局下属三公司修建一条高速公路横穿了该村,在修建高速公路时,全部沙石运输都必须经过牛和子村村道,村民集资300多万元修建的村道。为此三公司跟牛和子村签订了一份借路协议,等到完工后,由三公司负责把破损的村道完全修复。可至今一年半过去了,村道已被运沙石的大卡车弄得破损不堪,经常出现交通堵塞,大家怨声载道,苦不堪言。本来这条高速公路是国家重点工程,也是一项惠民工程,可让三公司弄成了损民工程。为促使公司早点修复损坏的路面,村里多次找公司解决,可三公司就是拖延着不办,后来还动手打了村民谈判代表。没办法,村民写信给了信访局,信访局回信说已转给了高速公路局处理。村主任无奈,带领十几号人直接挤到了高速公路局要讨个说法。
会议室不大,十几人挤得满满当当。我不高兴,局里好几个会议室,可给我提供的就这么逼仄的一小间。我知道局长埋怨我不该让这些人进来,可堵在局机关门口也不是事啊。大家都不愿意管,都觉得与己无关,怕像沥青一样沾上就洗不净,才让我出去解决难题。此事应该办公室负责,可他们谁都躲得远远的。我这个处也有三公司的业务,可这件事与我并没什么牵连。村主任把拍来的照片摆了一桌。所有照片清楚地记载着村道坑洼不平,很多村民推着车走路,其中一个大坑有半米深,还汪着半窝脏水。村主任对我叫苦,为修建村道东凑西凑了310万元,不容易啊。他竟然落下泪来。其他人默不作声,脸色气得青紫。村主任说,我们村确实不富裕,离城区远,也没什么副业可赚钱,就是靠卖大蒜有收成。这条道本来不想修建,可凡是来我们村办事的,见到破路就走,说你们连条路都没有,拉大蒜的车怎么进来?后来下决心修,整修了三年。这其中换了四个工程队,都骂我们抠门儿,拍拍屁股走人。你想想,人家开轧道车过来就需要四个多小时。终于修完了,全村人眼巴巴地等着装走大蒜的车进来,一家一家的存款都指望这条路赚回来。可刚修建好你们就来了,借我们村道三年多,每天无数趟大卡车碾轧,碾得人心疼啊!因为你们答应了修复,我们也觉得高速路在这儿走更方便,连一句赔偿费都没说。因为你们大卡车占道,装大蒜的车都不好过来。上次过来一辆,让你们打得人家鼻青脸肿。后来人家骂我们是烂蒜,臭不可闻。我们得罪不起人家,可又不敢冒犯你们,夹在中间活受罪呀。
村主任说不下去了,旁边有位大爷对我说,你是局领导,今天回个说法,村道什么时候修复好?我也很生气,觉得三公司这活儿干得太缺德,记得有次经过牛和子村,汽车颠簸得厉害,还在车上骂了半天村领导。我忙解释,我不是局领导,但我一定会把话带上去,然后给你们一个答复。老大爷摆摆手,这话听着太耳熟了,三公司早就这么说过,谁来都是这一套,等半天根本没结果。你到茅房拉屎不得拉出来吗,不会是蹲在坑那儿不出活儿吧。做不了主,找能做主儿的来!我僵在那儿,觉得很难受,活了这么多年没让人这么编排过。我认真地对村主任说,等我几天,过几天我去村里给你们交代。说着,把自己名片递给了村主任,这是我名字,还有联系电话。要是信不过我……这样吧,三天后给你们交代。村主任激动地看着我,又看看大家。大爷咳嗽了一声说,快晌午了,大家饿了,领导能不能管顿饭吃,我们天不亮就往城里赶,前心贴后心了。我见确实已到中午了,说,没有问题,我办。说着走出会议室,听见大爷跟村主任说,这娃挺实在,跑了这么多趟,谁也没管过咱一口饭,连口热水也没有啊。
我出去找局长,有人告诉说局长上午没来,去什么地方不清楚。我只好自己拿钱在食堂给这十几人买了饭菜。食堂主任說我,这事跟你有关系吗,怎么自己拿钱啊?我啥话没说,扔给他两百块钱就走了。回到家,我把这件事气愤地说给父亲,父亲说我还算有点人样儿,还知道胸口有颗心。
3
我娘跟着姥爷姥姥在她上初中时来到这座城市,她说不喜欢这里,她的那座山城有山有水。她抱怨这里太死气,没有热闹的气氛。我问她,怎么才算热闹。娘说,除夕放炮,震天动地,家家欢天喜地。这里零零散散,跟放屁一样没热乎气儿。还有,我娘爱唱戏,一嗓子京剧吼出来震耳欲聋。娘说,现在不能这么唱了,邻居们有意见。有一年,派出所找到我娘,警告她不能这么唱戏,扰民。我娘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进工厂还获得过红旗手称号。她连考三年,与我父亲上了同一所大学,父亲比我娘大三届。因为唱京剧进了大学的戏剧社,父亲也会唱几句,两个人经常演夫妻戏,我娘演王宝钏,结果互相爱上了,可谓一见钟情。父亲毕业走后,娘觉得再上大学没意思,大三那年,为了跟父亲在一起就毅然肄业。因为受几个孩子拖累,她毫无怨言地辞了工作,在家操持家务,用全部的心血养育我们。我小时候得了软骨病,不愿意吃鱼肝油丸, 一吃就恶心。娘就吞下鱼肝油丸吃给我看,故意吃得津津有味。我娘不但为我们兄弟一一娶媳成家,又带大了孙子孙女。记得大嫂临产,我娘雇辆三轮车,把大嫂抱在自己腿上,生怕颠坏了她的身子。三哥原先在郊区工作,我娘腿脚不利落,拄着拐杖跑去照看侄女。鸡下蛋了,她舍不得吃一个。她六旬时入了党,街道上的人便没完没了地找她。大哥嫌乱,曾把桌子搬到楼梯口让娘办公。
我娘因为高血压一病不起,她是个极爱干净的女人, 从小就教育我们洗脚用一个盆,洗屁股用一个盆。可她去世前浑身长了褥疮,痊愈了又长,伤痕累累。一个最大的褥疮长在屁股上,被大夫挖个大窟窿,挖得能瞅到白森森的骨头。娘对我说,长褥疮是你爹没照顾好,我在床上躺着,他跑到外边打牌下象棋,成天嘻嘻哈哈。要是勤翻身、勤擦洗,不至于惨成这样。我说,娘,您老躺在床上几年不能动弹,那肉都长死了,肯定会长褥疮。娘苦笑着戳我脑门,尽说屁话!你爹也病过,我是怎么伺候他的,他躺了半年,我就没让他受过半点儿委屈。我成天给他擦身子、翻身子,有时间还拍打拍打。现在却让我长了一屁股褥疮,这是你爹有外心啊。娘总说我爹有外心,甚至说得神乎其神,可我们谁也不信,权当是娘爱父亲的话。我从上小学到大学毕业,能成为一个像样的处长,父亲并没多大功劳,全是我娘的爱心熏陶。我娘总那么说父亲有外心,但始终也没有说出来个子丑寅卯。
娘去世前终于告诉我父亲的外心是我岳母, 这让我毛骨悚然。说来岳父是父亲的老同学,两人曾经一起工作,后来岳父离开了那个单位。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结识的岳母,只记得小时候父亲和娘曾经带我去岳父家。岳父家院子很大,种满了茂盛的紫藤花。有一次,父亲要把我过继给他家,岳父还摆了桌喜酒。我死活不答应,赌气把院里的鲜花都拔了。娘看见我发疯,含泪说服了父亲。我对岳父一家很憎恨,尽管每次过去岳母都塞给我好吃的,可她并不开朗,总觉得有什么事掖着藏着。没承想,父亲在我大学毕业后,执意叫我娶岳父家的独生女,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我问娘原因,娘说,你爹没坑你,我也喜欢那闺女温顺贤惠,就是你岳母厉害,往后少惹她就是了。
我妻子叫芬。恋爱没一年,结婚前夕,岳父突然诊出胰腺癌,一个礼拜的工夫就撒手人寰。岳父去世前是医院的党委书记, 很多大夫和护士跟岳父遗体告别, 岳母趴在岳父的遗体上哭得死去活来,我怎么劝也不解决问题。父亲闻讯赶来,在岳母面前一站,岳母才停止哭泣,勉强吃了一碗小豆粥。岳母对父亲说, 以后我们娘俩就全靠你了,你要是有良心就照顾好我们。父亲连忙许诺,让老四跟你过,一个女婿半个儿,这是我早先就应下的。我娘知道岳父去世的消息,不知怎的很紧张,沉闷了几天没说话,茫然地看着父亲为岳父的丧事跑来跑去。我心细,问娘对父亲张罗丧事有意见吗?娘敷衍说,你岳父比你父亲有心,人家是个好人,我有啥意见。
在我娘病重期间,岳母好几次拎着我娘爱吃的小白菜饺子跑来探望。我娘半躺着,岳母依在身边喂她。两个人很少对话,就这么默默相互瞅着。有时我很奇怪,两个人认识了大半辈子,感情怎么这么淡呢。有次我在身边,娘对我岳母说,我儿子傻,你别欺负他。岳母笑着说,他傻,世上还有谁精。要说傻,那是我闺女,让老四卖了还要替他数钱呢。我娘说,亲家,对不起你。岳母说,快别这么说,应该是我对不起你呀。我纳闷地插话,一家人,有什么对不起的?娘瞪了我一眼说,没你说话的地方。父亲这时走进来见到岳母和我娘在一起,表情很不自然。他没话找话说,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我娘说,男人缺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缺女人。我爹很尴尬,勉强笑着,比哭都难看。
4
一上班,我就敲开了局长办公室的门。局长摆了摆手,说:“只给你三分钟,不用汇报牛和子村来要什么,具体的跟三公司龚经理去说,让他解决。”我执着地说:“我答应了人家三天给回复。”局长笑了,“你是真憨呀,哪有给自己限时间的,你三天答复得了吗?”我问:“给牛和子村修复村道困难吗?人家建道花了那么多钱,自己掏,咱修路借道弄得乱七八糟,对不起人家吧。”局长叹口气,“具体事宜你跟龚经理沟通去。三天时间够吗,自己算算。”我梗着脖子说:“是咱对不起人家,无故拖延时间对吗?”局长说:“问题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好了,龚经理早就把路修复好了。”我说:“那有什么复杂的,当初不是白纸黑字签合同了吗?”局长皱着眉头说:“你以为白纸黑字就不能变吗,有多少白纸黑字,最后都不算数了。”我愕然地问:“您的意思是咱们修复不了村道?”局长一摊手,“我说修复不了吗,我没说。”局长看看表,超过三分钟了,让我找龚经理去,“就说我说的,要抓紧解决,不解决他们会闹到市政府,到时候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现在就是想闹就闹,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闹起来就没完没了。你没听到他们下一步怎么闹呀?”我听他说话别扭,不知怎么回答。局长说:“没说下一步怎么上访吗?”我说:“听到了一句,再不解决,可能要堵高速路。”局长霍地站起来,这么重要的信息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委屈地说:“几次跟您说汇报,您说太晚了。”局长说:“先给我说句要堵高速路的消息,我能不理会吗?这要真堵了,负面影响有多大你知道吗?你要想想怎么防止他们堵路,还有,你要学会怎么能化险为夷。快去找龚经理具体谈,然后去牛和子村继续对付他们,把问题缓和下来。”局长站起来要走,我喊:“关键是咱得修路。”局长回头说:“喊什么喊,喊就有钱了?”
我到了三分公司龚经理的办公室,他椅子背后那张画让我感触颇深。一只虎的姿态很悠闲,回头的刹那间,眼神傲慢、骄横。我听父亲说过,虎画有两种,一种是下山虎,那是要找食,象征着饥饿和暴力;另一种是上山虎,吃完了心满意足往回走,带着胜利的味道。龚经理对我说:“刚才局长打来电话,他一直关注这件事。”我坐在龚经理对面,觉得有一种被审问的感觉,率直地问:“那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不能修复道路呢?”龚经理笑了,“当然愿意修复,还是我去签的合同,合同是法。可你有些情况不知道。我们修这高速路的成本在三年中提高了许多,一吨水泥当初预算在两百到三百之间,很快就到了三百到四百之间。还有,钢材价格也有了微涨,架不住使用多呀。前前后后加在一起就是几个亿,谁给?”我耷拉下眼皮,说:“牛和子村修道四百万,在你的几个亿里就是一泡尿。”龚经理哼了哼,“我可拿不出这么多钱,手头紧呀。”我起身问:“那就不修了?”龚经理有些不悦,“谁说不修了,传给他们还不得把我吃了。得缓一缓,高速公路已修完,施工队伍拍屁股走了,我三公司眼下没人马。即便是现找到,也不能付钱。”我说:“让施工队垫付一部分,修完了再给余款。”龚经理递过来一杯茶水说:“我三公司名声不好啊,没人肯垫付施工。”我坐下来喘着气,问:“那怎么办呢,我怎么回复人家?”龚经理说:“局长派你去,自然有你的办法,反正我是没辙了。”我心里窝火,就觉得火苗子在肚里乱窜,便问:“那要拖到什么时候,底线时间是多少?”龚经理说:“我不知道,可能半年、一年,或者更长时间,得看什么时候上头给我钱。”我追问:“谁没给你钱?”龚经理看看我说:“你能给我要来?”我厉声道:“说什么呢,我是局长派来跟你商量解决修村道的事宜,不是来当小工的。”龚经理笑了,咧咧嘴,“能说的都说了,怎么解决是你的事了。”我说:“那好,跟我去趟牛和子村,当面把话说清楚。”龚经理摇着脑袋嚷嚷,“你一个处长有什么资格向我发号施令,我要去了还要你干什么!”我也不含糊,拍了一下桌子,“派人去也行,我自己不去。”龚经理冷笑说:“处长大人,这话你跟局长说去!告诉你,牛和子村民到三公司闹过好多次了,还打过门卫和保安,我不告他们就算给面子了!”空气瞬间凝固了,龚经理继续说着,“告诉你,我就是手里有钱也不给他,就让他们走那条破路,我让他们知道得罪我的好处!”
我转身走了,回手把门摔得山响。
那天还是让父亲看出了我有心事,问我是不是还是农民告状那档子事没解决。我把龚经理的话模拟了一遍。父亲瞪眼睛对我说,这小子一定有事,查他,准是贪官。父亲告诉我市纪委有他的人,是他原来的一个部下。要告就告倒他,留着也是祸害。父亲就是这么个是非鲜明的人,一戳就能戳到对方的要害处。
5
果然,我娘去世没半年,父亲通过三哥的撮合, 居然提出要和我岳母结婚。我把这个结果告诉了芬,她连忙摇头,惊恐地摆手,说:“绝对不可能,让你爸放弃这荒唐的念头。我母亲在父亲死前发誓不再嫁人,当时你也在场呀。再说,我妈性格怪僻,说翻脸就翻脸,怎么融合?”我把芬的话转告了三哥,三哥慢慢腾腾地说:“我也觉得父亲自作多情,再说,咱娘尸骨未寒,父亲也太过分了。”我以为父亲不再提了,没料到,父亲直接找到我发了脾气,“你没跟你岳母提,怎么会说她不同意呢。尽管去跟她提,你岳母不同意我就死心了。”无奈,我趁着岳母高兴的时候,斗胆对岳母提起父亲的意思,岳母听罢立马沉默了,脸像块木板。憋闷了许久,她开始抹眼泪,越抹泪水越多。芬在一旁劝慰说:“您不同意就算了,哭什么呀。”岳母说,谁说我不同意了。”我愕然,芬也不知所措,那您同意哭什么,好像多委屈似的。岳母跺着脚大声说:“我就哭,哭你们也管?我要哭个够!”
父亲要娶岳母的事情已经风靡了四下,他还是照样跑到街边下象棋或打牌,谁要问起此事,他会咯咯乐,也不解释。岳母破天荒地同意了这门怪事,芬也别扭了半天。芬晚上撩开我的被子搂着我,把头搁在我的胸脯上叹气说:“我妈守寡这些年,中间不少人提亲,都被拒绝了,还把中间人数落一顿,怎么就偏偏看上你父亲了,岁数又大又自私。”我不高兴地推着她,说:“我父亲怎么不好,配你妈挺合适。”芬不理睬我,半夜又突然把我摇醒,眼珠在夜色中放着蓝光,咬牙说:“我琢磨透了,我妈一准和你父亲以前有染,不然不会这么坚决。”我听了芬的话,觉得酸酸的,于是想起了我娘。那天晚上我梦见我娘,很慈祥,她对我说:“你不要管你父亲和你岳母,你就活给自己看。”我问娘:“怎么叫活给自己看?”娘说:“活得干净,干净才能看见白太阳。”我醒来,看见太阳红彤彤的,像个大西红柿。
父亲和岳母结婚,我和芬带闺女随着岳母搬到了父亲家住。两个老人的婚礼很简单,摆了两桌,大多是冷菜和水果。老同事和老朋友来了一些,岳母的头发也破例烫了,穿一身花色鲜艳的衣服。虽然六十多岁了,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风韵。婚礼上,岳母孤僻的性格有了很大变化,到處都听到她的笑声。父亲也很开心,给岳母削苹果,削出一串串的果皮花。婚礼上, 看到岳母和父亲这么高兴,我心里很复杂。因为母亲这个位置很难有谁能代替,何况我对我娘感情太深。父亲把我叫到一边认真地说,选择你岳母,也是选择了和你们一起生活,芬十分能干,对我们也方便照应。父亲看我没说话,又继续解释,别瞎想,我真的动念头和你岳母结婚, 也是在你母亲死了以后。我觉得和她结婚,你们也显得方便, 你老婆也不用改口,你们称呼也自如。我结婚,也是为你们一家好……
我看着父亲,觉得他的想法也有道理。
芬安慰父亲说,我们没事,只要你们舒心,做儿女的就高兴。看着芬,我想到她今后会很劳累,不但伺候岳母, 还要伺候公爹。我俩结婚这么多年,始终跟着老人过。一开始和我岳母,这又加上我父亲。我和芬常常憧憬,什么时候能过上三口人的小家生活,哪怕是一天也好啊。记得和芬结婚后,岳母给我们立下了一条规矩,房门不能关,必须敞着口。芬愤怒地问,为什么?岳母回答,关门就等于把我关外面了,我要房间里豁亮。于是我们的门始终开着,我和芬做爱都得咬着牙, 唯恐弄出声响。我曾经愤然地对芬说,咱们还不如猪和狗自由,它们交配高潮还能喊出来呢!
6
我是带着处里的一个办事员去的牛和子村,来前已说好,他就负责录音记录。有人看见了我们走进村委会,村主任很快带着几个人过来围住,问我:“三公司什么时候来修复村道?剩下的那部分款什么时候能拨过来?”我递了一个眼色,办事员给了村主任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这是我强迫龚经理拿出来的,说你不给钱,我就开始查你账目。是选择给一百万元的支票,还是查账,自己盘算。龚经理说,一百万元对于牛和子村不算什么,就是蜻蜓点水。我说,那也要,起码是一个态度。龚经理当我面给局长打电话,局长说了什么我听不清,反正他乖乖把支票开了。村主任见到支票问我:“多少钱呀?”我说:“一百万元。”村主任喊了一句:“一百万元够个屁呀,不要,我们要求把路修好!”说着,毅然拒收支票,很不客气,说给个痛快话。我说:“我是来兑现自己的诺言,我说过我要来。”村主任火了,“你来有什么用,他们拿你当枪使,知道吗,知道你解决不了问题,回去告诉你们局长,我们不去市委闹,准备起诉了,等法院传票吧。”我说:“这一百万元不要,以后连这个也没有了。”村主任说:“我们相信法律,准备告到市纪委,不行就找省里,省纪委还不行就中央纪委。三公司不是准备撕破脸皮吗,那就来个你死我活!咱把三公司的烂事全抖抖,先从龚经理买北方交通大学文凭的事说起。然后说他花了多少钱,怎么买的官,再说他在修建高速路上怎么使的坏心眼儿,逼我们施工队买高价钢材、水泥,他们从中怎么拿利润。”我插话:“诬告也是在犯罪。”村主任笑了,“每一条都有证可查,想欺负农民逆来顺受,错了!你不是处长吗,回去跟局长直接汇报,他屁股也不干净。龚经理怎么勾结他拿好处,又不是没人知道。”
办事员突然对我说:“处长,您是代表高速公路局来的,得说话呀!”双方来人都看我,空气异常紧张。那个大爷也来了,缓缓地指我说:“咱跟他闹什么,他还算是个有心人。”我的眼睛湿润了,一屁股坐在了长排椅子上。村主任说:“我不管这个,既然是信使,就得回去报告,就说我们翻脸了,等你们找来!”我说:“一百万元先拿着,后头的工作回去再跟局长商量。”村主任说:“我后背伤痛还没好,一下雨就疼得厉害,三公司他们下得去手,我不怕。他们到处联络,给我们造谣搞威胁,我们施工队大半年没接活儿了,现在谁敢得罪他们呢?我们没路可走了,后面就是万丈悬崖,想逼我们跳悬崖,那就一起跳。”我抬头,脑子一热,一狠心,站起来说:“我支持!”大家面面相觑,办事员想拉我,我没理会。我说:“本来就想说这话,始终不敢说出来,现在有人替我说出来了,当然支持。”村主任看着我,猛然握住我的双手,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喃喃地说:“跟三公司打这么多年交道,第一次看见有人说支持我们。处长,您回去吧,不难为您,有您这句话我们就足够了!”大爷用力拍了拍我肩膀说:“你会为这句话倒霉的,龚经理和局长他们能饶你?就当什么也没说,我们什么也没听见吧。”说到这儿,大爷站起来严肃地对大家说:“谁把处长的话传出去,别怪我不客气!”我听后很感动,又说:“说了就是说了,坚决支持你们!我不怕,就这么说!”
在回去的路上,办事员对我说:“处长,其实我是被派来当监视的,您感动了我。”我笑着说:“没什么,回去该怎么说是你的事。”
这次我回去没有对父亲说嘴,那时父亲和岳母正沉浸在婚姻的特殊期,我不想搅扰他们的好事。
7
父亲和岳母结婚没两年, 岳母突然患上了腰椎管狭窄。我们两口子想了很多办法,找了好多医院,都不能让岳母再直立起来。看着岳母天天弓腰费力地走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有次,岳母趁着父亲出去下棋,叫住我哭起来,凄惨地说:“这是你娘和你岳父报应我呢,让我是人直不起腰,是鬼又死不了。还有你父亲,我这么大岁数还要跟我办事儿,我受不住这份折腾,腿就是这么掰坏的。老四,你也劝你父亲歇歇,别这么折腾,累得慌了。”听岳母这一数叨,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给了芬听,她瞥我一眼,挖苦说:“我总算是闹明白你天天缠我做爱的根子了,那么大岁数还不正经!”有次我到外边找父亲,趁他没去下象棋,很想提提岳母的事,张张口,没敢说。儿子怎能向父亲提及做爱啊,天大的难事。
那年夏天,年迈的父亲被安排到西安旅游,他犹豫了一下。岳母说:“去吧,我没事的。”父亲叮嘱我要小心岳母的腰,千万别发展了,发展下去就是瘫痪。当年你娘就是瘫在床上,无论如何不能再走这条路。看着父亲忐忑不安地出门,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岳母知道了这种病的严重后果,瞒着我们悄悄存了一大包安眠药,她不想连累我们,包括父亲。岳母写下一张纸条,歪歪斜斜几个字:“我要找我老头子……”那天下着雨,天开了口子一样整天没停。楼下花圃里积满了雨水,只露出月季,茎干还直挺着。黄昏,岳母穿上与我父亲结婚时穿的花毛衣,毅然吞下一大把安眠药。芬发现后,惶惶地把我叫了回来,赶紧把岳母送进医院抢救。四天后,我从医院推着大病一场的岳母出来,单位来了几个热心的同事,帮着我把岳母抬上汽车送回了家,又吭哧吭哧地抬到樓上。大家见我神色阴沉,分手时连招呼也没打,悄悄走了,香烟也没抽。晚上,我问岳母,为什么选择绝路呢?岳母没说话,其实那一脸的无奈说明了一切。谁都想活,可谁都怕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床上消耗生命。岳母喃喃地说,我见过你娘的样子。没两天,父亲旅游回来,见到岳母这个样子,眼睛一黑差点儿晕倒,顿时愤怒地指责我,走时怎么叮嘱你的,怎么连这点儿事都办不好呢。他守着岳母连续几天没搭理我,以前从来没对我这样。我也很别扭,岳母吃安眠药又不是我操纵的。芬安慰我说:“你父亲怎么也得找个替罪羔羊,要不怎么出门见人呀。”晚上,我辗转反侧想了许多。后来,又梦见了我娘。她穿一身黑衣服, 还是那么整洁干净,脸色憔悴。我问她:“您回来干什么?”娘坐在床头慈祥地端详着我,摸着我的头发说:“别跟你父亲和你岳母过不去了,到那边我想开了,他俩也不容易。”我拉住娘的手说:“我想和娘过日子。”我娘叹口气,“真想跟你们,没办法了……”娘飘飘忽忽飞翔起来,我使劲儿喊,娘,娘。醒来时,我甚至还能吮到娘身上的味道,娘坐过的地方还有屁股坐过的痕迹。我拧开台灯,心脏在怦怦跳动。芬揉揉惺忪的眼问我,怎么啦?我哆嗦着说,梦到我娘了。芬不高兴地说,见鬼了,我怎么一次也梦不到我爸爸呢。
我感觉父亲很寂寞,他原来的生活设计没有成功,但又觉得欠岳母什么。岳母转变了对生命的认识,不想再走绝路,生存的意识很强烈。她的活动区域就是那张床,见到我和芬就一个要求,给她翻翻身,千万不能长了褥疮。她对我说,我不能像你娘那样烂着肉离开这人世。
8
三天后,市纪委通报高速公路局关于三公司拖欠牛和子村修路的事情。其实,我瞒着所有人,找了父亲的老部下揭发了此事。父亲主动打了电话,我对父亲担心地说,我这是冒险,可能得罪不少人。父亲说,怕这个,又怕那个,你就不怕你娘看不起你。牛和子村的村主任给我打电话,说,我们有救了,看来天还是清的。这天,本来应该跟着局长去牛和子村解决问题,岳母的病情突变,我跟局长请假,得把岳母送去医院。芬的脾气也时好时坏,因为闺女要面临高考,岳母又住进了医院。我小心地应酬着,为家里每个人调节情绪,尽可能地活跃气氛。在机关,局长已经批评我好几次,有回甚至在处长会议上点了我的名,说我脾气太暴躁,爱发火。我没有解释。我和局长再次去牛和子村时,局长无奈地对我说,你是副局长的候选人,就你现在的人际关系,估计没什么希望。听完我很坦然,可没办法,在家里不能发的火,我继续发在单位。领导不敢发,就发给下属。我听到议论,说我刚四十多岁就提前更年期了。
我是个男人,不能先把自己憋死。
我观察到,只要父亲到岳母的病房,岳母的眼神就始终追踪着父亲,那种眼神很复杂。岳母脾气坏时,就对我说:“你父亲总说心里一直惦念着我,全是瞎话。他是总惦记着自己,他赚那么多钱,怎么不说给我点呢。他买苹果和点心,怎么不说拿给我吃点呢。”听着岳母这些话,我哭笑不得,但我还是劝解她,“我父亲不是你想的那样自私,他就是活得比较实际。”我去和父亲谈,父亲委屈地说:“我不能拴在她身上吧,反正我没几年活头了,我也想活得舒服些,这没错吧。”在我娘的祭日那天晚上,父亲在小屋里没出来。我推开门见他把娘的遗像摆出来,默默看着。我没打搅,半夜了,我去上厕所,发现父亲屋里的灯光还亮着。我推门,门插着,隐约能听见父亲的喃喃声:“你在那边等我,等我,我找你……”那天晚上,岳母和我聊起岳父来,她说:“你岳父这个人脾气不好,但心眼厚道,对我特别好。”我抽冷子问岳母:“你和父亲当初有事吗?”岳母说:“你父亲比你岳父漂亮,比你岳父会讨女人喜欢。”再往下,岳母就不再言语了。有时我也听到父亲谈起我娘,讲他们风风雨雨的一生,讲两个人的传奇情感过程,说了好多以前没说的细节,包括我娘为什么舍得大学肄业,是因为怀了我大哥,没有办法,必须离开她心爱的大学。说我娘离开大学的时候,在学校转了一圈,回来就泪水哗哗地流。父亲描述我娘的眼睛怎么好看,说水汪汪的,像一潭深井,一眨就能掉水。讲我娘的皮肤怎么白皙,在方圆几十里是数一数二的美人。有时候讲得我夹在他们回忆感情的缝隙里,成为他们忠实的听众。
深秋,一夜的大风把树叶子都刮了下来。
岳母的病情恶化了,她抱着岳父的遗像紧紧不放。父亲在病床前见岳母这样也很窘迫,他的眼睛不敢直射岳父的遗像。岳母最后醒过来时,对我和芬说:“我有个心愿,死后和你岳父埋在一起。”岳母对我内疚地说:“你娘是个好女人,容忍了我们。我到阴间给你娘当牛,给你岳父当马。”岳母去世了,身上没长一块褥疮,她很满意。我有意识地隔窗朝外眺望,太阳隐藏在厚厚的云层里,只把余下的苍白的阳光洒在天际,给云朵镶上了白边。我又给岳母穿新衣服,一身西服,这是岳母的遗愿,她说,她是有文化的女人,不穿老古董的衣服。我看着岳母慈祥的遗容,喉咙哽咽。她最后连输液都扎不进去,心力衰竭到极点。父亲赶来,看着岳母的面容,蹲在地上小声呜咽。我拉了一下父亲,父亲摆脱我的手。我感觉父亲陡地单薄了许多,两个女人相继离开他,他感觉自己太孤单了。我和芬为岳母办理了丧事,把岳母的遗嘱对父亲说了。父亲说,把你岳母的骨灰和你岳父的骨灰合葬,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父亲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我死了以后,也和你娘合葬。现在想想,谁也代替不了你娘的位置。
岳母和岳父合葬那天,我和芬把两个人的骨灰盒取出来, 找个冷清的地方安放好。点上三炷香。我和芬盘腿而坐, 面对着两个老人的遗像,默默地让思绪缓缓地流淌。此时天灰蒙蒙的, 偶尔还感到淅淅沥沥的雨滴。恍然间我看到一轮太阳,白色的,没有任何光环围绕。我还是头回看到白色的太阳。我想起我娘那句话,生命的热量都耗光了,太阳就会是白色的。身边的女儿已经长大,依偎着我,与我共享那一份缅怀的情感。我对岳母说,您就是我的亲娘。芬在旁边突然哭泣起来,她拉着我的手颤抖地说,我以后就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事情就是这样,有惊人地巧合。
转年秋天,一向健康的父亲也得了癌症,检查出来已是晚期。三个月后,我和局长要到重庆去开会,临行前,父亲的癌症已经确认。他主动从医院回到家。我和三哥都劝他继续住院观察。但父亲固执地摇头,说回家吧。他说不习惯病房的清净。那时,他已经被癌症折磨得很痛苦。他悄悄地对我说:“孩子,我是真疼。”我就说:“您要疼就哼哼出来。”一向乐观的父亲拒绝了。他说:“能忍就忍吧,喊出来会让你们难受的。”于是,父亲就这么咬牙坚挺着,有时候疼得在床上打滚,额头滚得都是汗水。我对父亲说起去重庆开会的事,父亲说:“你去吧,那是工作。”看着父亲平静的表情,我心里很不平静。我知道他是为我硬顶着,不想让自己的病影响我。父亲的病让远在加拿大的二哥二嫂知道了,打电话执意要回来。父亲举着话筒说:“你们不要回来,那么远,回来一趟不容易,还要花好多钱。”放下话筒,我发现父亲的神情很复杂,眼睛里窝着淡淡的泪花。大哥突然早逝,二哥去了加拿大,父亲就把剩下的老三和老四看得很重,唯恐我们再有什么闪失。其实,父亲知道自己的病很厉害了,在这个人世间不会停留多久,他很思念在加拿大的儿子。可一旦真的要做出决定,让儿子牺牲什么,跑回来见自己,就觉得对不住儿子。三哥和我商量,要偷偷让二哥回来。可父亲知道后坚决反对,无奈只好搁浅。我去重庆前与父亲告别,父亲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而且居然下楼转了一圈。看着父亲这个样子,我的心稍稍踏实一些。没料到,我和局长在重庆刚刚开完会,正在嘉陵江欣赏夜景时,三哥打来电话,急切地告诉我,咱爹不行了,在医院抢救呢!我脑子嗡的一声,难道说临行前父亲健康的样子完全是装给我看的?好不容易买到转天黄昏的飞机,飞机降临到机场时,下面一派繁荣的夜色。飞机围着机场绕圈,始终不降落。我看到空中小姐神色紧张,乘客中没人再说话,都默默低着头祈祷着。局长对我说:“当局长不见得是好事。其實你是个有原则的人,像你这样的人当领导是要受大罪的。”我的眼睛突然潮湿了,我说:“局长,我不太关心当不当副局长,我父亲现在病危,我要是出不去机场,就可能看不到父亲最后一面了。”局长拍拍我肩头说:“你会的。”
飞机终于落地了,机上所有乘客都在欢呼,局长和我拥抱,他说:“我说你会的嘛。”我乘坐局长的桑塔纳赶到医院,途中,电话打来,说父亲昏迷了,好像努力在等我回来。我匆匆赶到了医院,跑到抢救室,父亲的鼻孔插满了胶皮管子,医生和护士在他身边忙碌着。我走到父亲身边,父亲奇迹般地睁开眼睛,始终看着我,嘴唇在急剧地抖动。我控制着眼泪喊着父亲,从来不流泪的父亲突然满脸是泪,拼力喊着我的乳名。医生警告我说:“你父亲的血压增加太快,你必须出去!”父亲看着我,眼睛不住地眨着,从被子下面伸出手拉住我的衣角,对我喃喃地说:“把我和你娘合葬,我马上就找你娘去了。我心里还是有你娘的,你岳母心里还是有你岳父的。你心里也不要再有别人,换谁都不如芬好。”父亲说这句话时, 三哥和芬以及我闺女都在场,芬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三哥强拉我出去,我清楚地看见父亲的脸一直追随着我。我已经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因为眼里全是泪水,说不出来是他的还是我的。三哥事后告诉我,父亲用真情支撑着生命,始终在等我,抱怨重庆的会这么长,怎么还不散呢。
9
两个小时后,父亲撒手人寰。
入冬,寒风凛冽,我和三哥为父亲的遗体清洗,父亲因为病耗,剩下的都是骨头了。想着,母亲是在十一年前去世的,也是像父亲那样瘦骨嶙峋。现在父亲又离开我们,我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孤独感,我和三哥彼此都感到生命的可贵。去殡仪馆的路上,我绕了一个小弯,去了牛和子村看看重修的那段路。那路已经十分平坦,有四行车道。记得这段路修通的那天,我和局长过去剪彩,坐在村主任的那辆长排子车上,车上扎满了红绸带。村主任对局长说:“您可别抱怨我们给市纪委写信,您看看三公司的龚经理是不是贪官。”局长没说话。村主任对我热情地说:“我们还跟市纪委表扬了你,知道吗?”我说:“知道知道。”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局长瞥了我一眼,内心很复杂,因为市纪委也通报了局长的问题。
初冬的黄昏,有了一种肃穆的气氛。在去殡仪馆的路上,我盼望着也能看到白太阳,等着等着奇迹来了,恍惚间看到天昏地暗,仔细看去,乌云间裹着一粒硕大的白太阳,光线一点也不刺眼,十分柔和。我想起我娘那句话,煤球烧到最后就是白色的,因为它把所有的热量都奉献了出来,只给自己留下一缕白光。我们把父母的骨灰盒合葬了,中间用一条红绸拴着。在送别仪式上,我们把父母和大哥的遗像摆在一起,看着他们笑眯眯的神态,我们瞬间潸然泪下,亲人们哪,你们在那里团聚欢乐,知道在人世间的我们是多么爱你们、想你们吗?
我和父亲生活了十几年,每天早晨起来,都会从窗户外面听到父亲散步回来那爽朗的笑声和洪亮的嗓门,他和街坊邻居们谈天气,谈生活,谈政治。父亲去世半年了,每每从清晨中醒来,再也听不到窗外父亲的笑声,心里空落落的。夜深了,秋月明朗如洗。我和芬、闺女还在静听韩红的一首老歌:“我看到爸爸妈妈就这么走远,留下我在人世间。我愿为他们建造一座美丽的花园,我想要紧紧抓住他们的手,告诉他们希望还会有,看到太阳出来,他们笑了,天亮了。”
二哥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后,在电话里哭了许久,说:“我跟咱爹说回去,爹说没事,能挺过去。我就这么天真,这么吝啬,吝啬飞机票,没有回来见咱爹一面,畜生呀!那天我去了教堂,拿出《圣经》默默地读着,读完心里才释然了一些。四弟,我要是孤独了就去教堂,听听教堂唱诗班的音乐,就好受了。父母都到天堂了,他们能团聚了。我在加拿大,国内就你们兄弟两人,你们比我幸福,想念父母了还能去墓地前看看。”
清明,风有些硬,拍在脸上麻麻的。
我和三哥以及芬忍着悲痛把父亲和母亲的骨灰盒合葬,我摆上我娘和父亲的遗像,瞅着我娘遗像的眼睛还是那么深情,想起了我娘去世后那双没有合上的眼睛。我独自把娘的遗像拥抱在怀里,感到身上温暖了许多。想一想,父亲和大哥相继去世,他们与我娘团聚,从此,我会感到周围空落落的。我眼巴巴地看着我娘的遗像,却不能和娘交谈,只能默默地掉泪。又想起我娘弥留之际,那双混浊的眼睛痴痴地看看我们,眼神里充满了留恋和深情。父亲遗像的表情竟然是幸福的,想必他和我娘合葬,夫妻俩又在一起了,那是新的生命在轮回。
去了殡仪馆,我以为父亲和母亲会和我岳父、岳母同一个寝室,没想到父亲和我娘的骨灰盒在一个区,岳父和岳母骨灰盒在另一个区。我去协调,想把四个老人放在一起。办理手续的大姐微笑地对我说,你父亲是局级,你岳父是处级,不同级别有不同的区域。我想去好好理论,三哥用力按住我,算了,别坏了人家的规矩。我去岳父和岳母的寝室,芬也把两位老人的合影摆在那儿。岳父还是那么庄重,岳母的嘴角浮现出微笑,恍惚中朝我们点着头。芬朝老人跪下,对我说,你也跪下吧,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我们沐浴着白太阳。
我轻声祝愿,两个父亲和两个母亲都安息……当晚,我做梦,梦到了一轮白太阳,阳光温暖着我,像是一床厚厚的被子盖住了我。
【责任编辑】 铁菁妤
作者简介:
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優秀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研究馆员。发表长篇小说《红色浪漫》等七部,中短篇小说二百多部,多被各种选刊转载。三部作品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