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河的变革年代
2021-06-30洪兆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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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读者。
我读的《金河小说选》,1989年由沈阳出版社出版,金河在“后记”中说,这本之前,他已有三本小说集出版,但“拿到这本自选集的读者,如果没有特殊需要,就不必劳神去寻找那三本集子了。我自认为有一定代表性的短篇小说都选到这个集子里来了。”也就是说,欲了解那之前的金河小说,此卷在手就不会有遗缺之憾。
金河的这些小说,基本写于20世纪80年代,但作为读者,我读它们,自然不用特意把它们放回到某一时段的历史参照中去,也不必纠结它们以怎样的姿态进入新时期的文学版图。我只需独自直面小说就可以了,没有预设,没有意图,进入叙事空间,读到什么就算什么。
不过在翻开这本纸张发黄的小说选本前,我仍然好奇:金河三四十年前写的小说,我还能不能读进去呢?如果能读进去,吸引我的又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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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挑名气大的读,如《重逢》《不仅仅是留恋》《打鱼的和钓鱼的》,它们曾先后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再读熟悉的,如《大车店一夜》《带血丝的眼睛》,它们让我油然苏醒。小说叙事和我的记忆互相映衬,复制出20世纪80年代的某些生活图景。比如《不仅仅是留恋》,写一位大队党支部书记在历史转折点上的内心状态。二十五年前一个刮风带雪的冷天,巩大明书记带着乡亲入社,而今天,要实行包干到户,作为带头人,他苦心经营的大队、生产队两级集体将土崩瓦解。看着这个拉走一匹马,那个牵走一头牛,他心里灰暗焦灼,五味杂糅。历史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可这个玩笑开得过于沉重,用了整整四分之一世纪的光阴。我在公社工作了两年多,深知大队、生产队对于一个老支书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的身家性命。所以,我非常认同小说中巩大明的心理。1977年高考前,我工作的公社调集各大队的劳力搞平地会战,平地是为了方便集体机械耕种。几年后,也就是在我进城读书期间,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一家一户独立耕种。大学最后的假期,我回到曾经工作过的公社,走村串户,了解承包后农民的状态。习惯了在集体里被吆喝的农民,自由了却感到无着无落,甚至六神无主,状态比小说中的巩大明好不了多少。《不仅仅是留恋》这篇小说生动记录了农村变革时农村“带头人”“举旗人”的内心历程,是一部活的文献。
《带血丝的眼睛》和《打鱼的和钓鱼的》两篇,暂且不谈小说中人物的自省,仅从客观呈现上看,写的都是权力场上的事。权力场上的事,无非权力的行使和权力的服从,然而,行使和服从构成的权力关系,决定着权力场上每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和生存质量,包括行使权力的掌权者。《带血丝的眼睛》中的吴一民是一位地委书记,他重新工作后,回到生活过、战斗过的老区南岗村,去看望那里的任大娘一家。战争年代和“文革”中,任大娘一家曾经用生命救护过他,他想了却一个心愿。任大娘还是任大娘,仍然视吴一民为亲人,但今天的吴一民已非当年的吴一民,是现实权力的掌握者,咽不下小米,喝不进白开水。吴一民和任大娘处在权力关系的两极,两极的隔膜是处在权力行使一端的吴一民造成的,他不再把权力作为一种责任。《打鱼的和钓鱼的》中也写了权力关系中的龌龊,“打鱼的”和“钓鱼的”尖锐对立,也是权力两极的失衡。更有意味的是那个水库书记郭斌,把权力妙用到极致,把权力关系玩于掌股,让“打魚的”上级坦然心安,让“钓鱼的”百姓饱尝惩罚。
重读这两篇小说时,我惊讶于金河在20世纪80年代对权力场的洞察就如此深刻透彻,以今天的权力经验来看三四十年前权力场的生态,真是别有一番滋味。金河的小说具有文献性,在某种程度上成为现实权力场的客观参照,让人感叹:三四十年间,社会方方面面发生巨变,而权力关系却日益固化,权力两端的状态几乎没变。
金河曾明确表述自己的文学观,相信“文学的本质是现实的”。在小说写作中,他坚持按生活的本来面貌反映生活。他写的,是他经历、观察、思索过的,他的小说是一个时代某些生活的真实记录。其实这么说,只说出他小说的一半内涵。因为记录现实不是他小说的目的,认知现实才是,认知现实的路径是对现实进行反思。因此,记录的现实只是他思索的对象,或者说,是那些被记录的现实引发了他的思索。反思的写作姿态,使他笔下呈现的几乎都是有问题的现实。他的大部分小说,每篇触及一个问题。对问题的反思是金河小说的本质特征,是他小说的独特性。独特性是小说生存的理由,也是小说的根本。从这个角度讲,金河的小说完全有理由以反思特色进入中国新时期的文学版图。
看,我也落入了评论圈套,非要对金河的小说给予历史定性和定位。这不由自主。
最早也最能体现反思特色的,是他写于1979年的《重逢》。当年它在“伤痕文学”中一鸣惊人,评论家雷达说:“它把伤痕文学的水准提到一个新的高度。”这篇小说的写作背景是清查“打砸抢者”的运动,当时在基层工作的金河目睹运动的扩大化,这促使他思考一个问题:应该怎样看待特定时期的经历者,特别是“红卫兵小将”在运动中所犯的错误?小说中,老干部朱春信和造反小将叶辉当年同时参加武斗,今天两个人以两极对立的身份在监狱重逢。作为审判人的朱春信与作为阶下囚的叶辉相对时,他内心不安,灵魂煎熬,经历了一次炼狱游走。他担心、恐惧、自审、挣扎、觉悟的过程,也是作者对问题的反思过程。随着朱春信的自我完成,小说对问题的追问也抵达深层,触及本质。金河对问题的反思隐含在朱春信的自我拷问中,无痕而又深刻。
金河小说的文献价值和反思特色,不是我最想说的,我最想说的,是金河作为一个小说家的社会责任感。无须讳言,金河是一个现实主义的小说家。我一直以为,把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奉为圭臬的人,大多仰视文学,视写作为神圣和崇高的事业。作为现实主义小说家,就要真实地反映生活,就要为读者提供有益的东西,作品不仅要有圆熟的技巧和鲜活的人物,还要有健康向上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关注现实在先,写小说在后,写小说是他们关注现实的一种方式,一种路径。
今天看来,这是一种文学境界。去年我重读柳青,读后最想告诉别人:柳青是我最敬佩的作家。他关心农村,关心土地,关心农民生存,他把他的关切融入《创业史》的写作中,我敬佩的是他的写作境界。此时读金河,我心中有着对柳青一样的敬佩。因为读现在的小说,很难感受到柳青、金河小说中那种炽烈的现实感,那种责任意识。这样说,不是要求现在的写作者都去信奉现实主义,而是强调现实中有太多人的生存问题需要写作者去关注,去思索,去表达,比如权力关系中的生命尊严问题,仍然是整个社会,尤其是作家要特别关注、思索、表达的大问题。责任担当是今天作家最珍贵的品质。稀缺才显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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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得把金河小说放回20世纪80年代这一时段的历史参照中去。
在回顾那个时期的文学时,当代文学研究中最响亮也最有影响力的声音是:年代具有分水岭意义,那是一个强调文学回归自身的时代。分水岭的界标,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先锋文学的兴起。先锋文学对传统文学自发叛逆,解决了中国现代文学一直没有解决的文学“怎么写”的问题,实现了对传统文学的突围。姑且不谈这个判断准确与否,只说20世纪80年代作为文学的黄金时代,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也是支撑这个黄金时代的重要力量。那时现实主义小说家几乎成了百姓的代言人,一批小说家,包括金河,他们的作品说出了百姓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正因为这样,常常是一部小说出来,广大读者便争相阅读,用洛阳纸贵形容并不为过。这是其他文学样式不曾有过的阅读景观。
我认同“20世纪80年代是文学回归自身的年代”的说法。文学回归自身,实质上是指文学回归于人。但“人”是什么,持不同文学观的人对此有不同的理解。人不是抽象的概念,不可能超越人之外的其他存在而孑立,所以有各式各样的人:哲学的人、科技的人、宗教的人、意识形态的人,等等。特定的历史决定了我们深受政治理性和绝对精神的制约,作为人,不管承认与否,我们都是意识形态的人。这种自我认知和觉醒始于20世纪80年代,是思想启蒙的结果。于是有人便试图摆脱制约,让自身回到人的原初本真上。在他们看来,人只有回到个体生命上才可独立,才是“活着”,才活得有价值。人作为个体生命,在社会中,在群体中,其权利和尊严高于一切。文学活动是维护个体生命权利和尊严的一种方式。我这里做如此抽象而简单的描述,是为了说明,20世纪80年代在文学回归自身的过程中,为什么会出现与现实主义文学不同的其他文学追求。小说转向生命个体,便有了某种异端性,那时,异端性最容易成为热门话题,能引起异质性反思。
与这样的小说相比,金河的小说尽管也转向人,但他笔下的人与维护个体生命的人有明显的不同,不是异端性存在,而是充分社会化的人,是“某阶层”“某类人”的代表。我只是说不同,而没说谁高谁低。金河小说中的人物,身份感特别强,特别鲜明。《重逢》中的两个对立人物,朱春信是地委副书记,叶辉是“红卫兵小将”;《带血丝的眼睛》中权力两端的人物,一方是地委书记吴一民,一方是农民任大娘;《打鱼的和钓鱼的》中“打鱼的”是副县长,“钓鱼的”是平头百姓。还有《不仅仅是留恋》中为包产到户纠结的大队书记巩大明,《市委大院的门柱》中一群人围着转的市委书记姚达,等等。这些人物名字前面的职务,也就是社会身份,在一定程度上比他的名字重要,更有隐喻性。这些人遇事或经历某种变化时,挣扎、彷徨、痛苦,种种心理状态和他们的身份密切相关。朱春信矛盾痛苦,是他当了地委副书记,有了审判同伙的权力之后才会有的痛苦;吴一民自责,是因为他官至地委书记却疏远了当年用生命救他的老区乡亲;巩大明在农村变革中彷徨,也是因为他作为大队书记,从农村变革的历史中一路走来。
这些有身份的人所思索的问题,自然是社会问题。这些社会问题敏感,有公众性,能够引起关注,容易激发反思,如《重逢》中触及的如何看待“文革”中具體的人所犯错误的问题,《带血丝的眼睛》和《打鱼的和钓鱼的》中提出的权力场中干群关系的问题,《不仅仅是留恋》中关注的农村过往和将来的问题,等等。小说涉及的这些社会问题,多是政治生活投射到人心灵上引发的问题,今天看,这些问题可能仍有被言说的忌讳。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发现这些问题并能说出来,确实需要眼力和勇气。作为小说家的金河,有着思想者的眼光,在政治、经济、社会的变革中发现人的内心波澜,由人的内心波澜透视社会问题,并把发现和透视融到人物身上,写进小说中,使他的小说虽然不能像另一些小说那样引发异质性反思,却能以敏锐和深刻进入读者视野,同时也成为今天回顾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历程时值得言说的思想文献。
作为小说家的金河,他的前面有一个可进入的写作空间,那就是关于人被改造、重塑的书写和反思。这样说,其实是站在今天要求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这对于任何一个作家都是不公平的。20世纪80年代作家对人的认识深受思想启蒙运动的影响,和时代同步。谁也没有理由要求小说家先知先觉。
在中国,如何实现向文学的回归,是所有文学从业者永远的命题,过去是,今天仍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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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金河从1979年到1988年的代表性小说,我发现他一直在探索。他探索小说反映现实的能力和小说书写人心的能力。在探索小说的能力上,他自我觉悟,扎实实践,一篇一个印迹。1979年写的《重逢》,读起来还感觉生硬,《重逢》之后三四年里陆续发表的《带血丝的眼睛》《不仅仅是留恋》《打鱼的和钓鱼的》,读起来就感觉圆浑自然,不着痕迹,非常舒服。
从生硬到圆浑,不只是情节编制上从不自然到自然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对人,特别是对人心理的描写,最大限度地还原人的自然状态。还原后的人,是自然的人。自然的人,他的欲望、选择、行动,他的心理纠结,都是他特定事件和环境中的自然反应,是生命运动本身,而不是作者施力的结果。《带血丝的眼睛》贴着吴一民的行动和感觉写,把他回老区的现实、追忆往事、心理变化这三条线索浑然交织起来,让他始终处于尖锐的比照中:过去和现实比照,自身与任大娘比照。他在比照中自责自省,最终觉悟。这个过程,是他内心变化的过程,更是任大娘对他的第三次拯救过程。战争年代和“文革”的两次拯救,都是生命上的,而这一次是灵魂上的。对他灵魂的拯救,是小说的题旨,也是作者和读者的共同愿望。当我读到吴一民决定留下,他对任大娘说“不走了。大娘,给我们准备吃的吧,小心把您吃得揭不开锅”时,我眼睛热了。我追问:小说是怎么感动我的?是因为小说中的细节,是细节让我看到了吴一民看到的一切,老区的路,老区的地皮,老区人的身体变化;是细节让我触摸到了吴一民、任大娘、二妮这些人。为招待吴一民,任大娘让人拿来李子杏。因为吴一民爱吃核小肉厚的李子杏,她告诉他:“当年你骑在树上吃的那棵李子杏死了,我和二妮急得不行,怕你哪天来了,吃不上李子杏,就到别处要来一棵李子杏苗栽上。”这是敲击灵魂的细节。随着细节的铺展,吴一民的内心发生了变化。有了细节支撑,小说才令人信服地完成了对吴一民心理转变过程的表现,实现了任大娘对吴一民的灵魂拯救。这个过程,是还原吴一民作为自然人的过程。
我以为,短篇小说的味道在于小说的不确定性,在于小说呈现出来的东西,具体而又不可言说。短篇小说最怕清楚,最怕把一切写得明明白白。短篇小说要有充分的留白。有人说,对于短篇小说,故事太完整是一种灾难。我想说,短篇小说写得太明白也是一种灾难。这是因为现实中的每一个生命都充满不确定性,特别是人的内在,人性的深处混沌不清,连人自己都难以说清。小说家不必充当上帝,不必全知全觉,看人,一目了然,写人,明明白白。以这种标准看金河的小说,最有味道的,当属《不仅仅是留恋》和《大车店一夜》。《不仅仅是留恋》中的巩大明,在集体解体之际情感复杂,小说的味道就在他情绪的飘忽游移中。《大车店一夜》就是写人,作者像个现场的记录者,原原本本地记下夜宿来顺大车店时遇到的几个人。大车店经理“耗子”,店客“大辕马”、“车轴”、杨老汉,每个人都在自己发力,自己呈现自己,作者只是直接白描而已。在记录中,人物神情鲜活、特征清晰,足见金河写小说的功力。这篇小说与以前的其他小说相比,没有问题意识,没有心理分析,只以形象和细节动人。就作者的写作意图而言,读者只能从人物的身上去感受去体会,而感受和体会到的,同样是模糊的和不确定的,但小说的味道又恰恰在这模糊和不确定中。
金河写于20世纪80年的《杏花山下的孩子》,是我非常喜欢又觉得有些遗憾的小说。小说写一个叫二发的男孩,他陪他爹在县医院住院。这个十三岁的山里孩子勤快懂事、助人为乐,帮三个病号打饭、取药、倒水,跑跑跳跳,给阴冷、凄凉的病房带来生机和活力。小说相继描述二发在被爹误骂、吃包子、病友死亡几件事中的举动情态。作为读者,我被二发这个天真、纯粹、无邪的孩子深深打动,他有天使一样的气质,通灵,能让烦躁的人安静,让绝望的人看到希望。这个孩子让我想到莫兰黛《历史》中的乌塞佩,一个永远长不大却极其聪明、富有神性的孩子,使这部写小人物在大环境中的苦难、屈辱、荒诞的小说充满诗意和超越感。我希望《杏花山下的孩子》保持感性的完整,二发像乌塞佩一样,他的天使气质和灵性犹如晨光始终留在阴郁和晦气的病房里。然而小说的后半部分,作者笔锋一转,转到了二发的问题上:失学的二发信命。写农村孩子的教育问题,恰是金河的意图。这在当时是小说的一大长处,因为触及了社会问题而具有敏感性和深刻性。也可能当时金河正是发现了农村孩子缺少教育这个社会问题,他才有写作的冲动,拿二发说事。但今天再读,这一长处未必还是長处。走向问题的叙事,拉低了这篇小说的品质。不然,这篇小说应该成为永恒的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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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河的小说是有思想的小说,这样说,不是说思想性是他小说独特的标志。我们说金河的小说好,是因为作为小说家,他遵循“小说思想法则”。他的小说首先是小说,小说中有活的人物,有质感的故事,有黏人的叙事力量。读者是在感受他小说魅力的同时,体味着他的思想。金河对小说的悟性和写小说的智慧就体现在这里。以他的悟性和智慧,走出20世纪80年代之后,他如果仍然以小说为业,继续光大他探索小说的能力,他会写出怎样的小说呢?想象下去会很迷人。
20世纪80年代时,读者可以预见,经过蜕变,金河会超越社会问题,进入更为迷人的小说维度。拓宽小说维度,是为了直接介入生命处境,这不仅是金河,也是所有小说写作者的难题。触及这个难题,是小说的魅力所在,也是小说在当代的写作理由。
作者简介:
洪兆惠,退休前供职于辽宁省文联,主要从事文艺评论组织工作,曾担任《艺术广角》杂志编辑、主编。21世纪以来,主要论文有《艺术作为一种信仰》《艺术本身就是目的》《与生命方生方成》《根本性精神问题与艺术的先天质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