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向未来想象的反复?
2021-06-30陆思培
陆思培
面对令人窒息的现实,一位艺术家发出的声音太微弱,一天的行动也无法形成切实的改变。这可能是为什么“友谊精神”与“女性宣言:聚会”都在讲述日常交往和社群构建,因为只有日常交往形成的密切网络和行动力量才能够相互滋养、想象并实践新的组织形态,才能够改变现状。
“友谊精神”与“女性宣言:聚会”共同组成了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大学城馆泛东南亚三年展首展“同音反复,声深入心”,这个展由比利安娜·思瑞克(Biljana Ciric)策划。“友谊精神”复现了越南工厂当代艺术中心于2017年策划的展览“友谊精神”(Spirit of Friendship),包含自1975年至今(此次复现将时间线从2017年延伸到了2020年)越南25个重要艺术小组的发展历程,着重刻画了艺术家之间的相互学习和支持。“女性宣言:聚会”则为首次展出,包含每两年举办一次(1997年至2008年)的“女性宣言”(Womanifesto)展览、工作坊、出版等档案材料,以及2020年疫情期间各地“女性宣言”社群如何相处、相聚、创作的场景。自发地看到某种缺失并建立起应对的结构,是“友谊精神”和“女性宣言”中艺术家实践的共通之处。
“反复”与“深听”是策展人最为强调的策展理念。在比利安娜看来,只有通过“反复”,我们才能更好地尊重他人的所来所往,才能真正“深听”对方,做进一步接触。本文旨在通过展览细读,剖析展览 “反复”与“深听”这两个部分的具体内涵以及在策展层面的实现。
自我组织,自发研究
“友谊精神”对1975年以来越南社会的大事件及重要艺术小组进行了时间线梳理,并围绕数个小组推出艺术家空间策略、艺术家之间的交流与相互支持等不同专题,以内外视角交叉的方式呈现出越南当代艺术的一个面貌。与我们面临的情况相似,在越南,因支持艺术的资源有限,社会管理亦十分严格,以小组的身份活动,有助于艺术家推行有别于传统学院教育的理念,相互支持,提高抗风险能力,使用家庭空间和社群共同生活的空间也弥补了艺术展示空间稀少的不足。进入2000年后,也有不少艺术家小组进入社区和公共空间,企图抵制商业化的运作模式。
在“作为团体一起工作、玩乐和思考”“友谊是维持团体存在的基础”“在当代艺术实践中推动实验性语言”“共同创作实体项目(一次以上)”“聚焦视觉艺术”“至少活跃两年以上”等条件的框定下,档案年表依然呈现出丰富的面貌。除了从实践者角度讲述单个小组成立的动机和必要意义,观众也可在年表中寻得其他组织形式——如网上论坛、大学机构、国外基金会及艺术机构对于当地艺术实践的促进作用。
但余音处亦让人回想:游离于这些标准之外的会是一些什么样的实践?它们和这个“版图”的关系应该如何理解?我们要如何理解小组的变化或消失?例如,在有关“摩加斯艺术工作站”的描述中写道:“跟很多艺术团队一样,团队有一个保鲜期。有些成员离开了越南,留下的人开始更多地投入到自己的实践中。我们中的有些人后来有了新的空间/团体……”这些关键信息在有关国内实践的讨论中往往是争论的焦点。同时,小组实践的动人之处,很容易被庞大的文字信息扁平化和抽象化——成立于2010年、探索行为艺术戏剧性的“附录小组”谈到在参与“家常”的跨学科项目后更为注重开放性和过程性,那么,这种影响是如何发生的呢?“附录小组”对开放性和过程性的注重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展览第二部分“生存之道”与第三部分“艺术家眼中的艺术家”部分回答了上述问题。这两部分聚焦具体项目,相较于第一部分使用更多元的档案媒介,如摄影、影像、网站等。以针对成立于2016年的“闹市”的研究为例,在第一部分中,对“闹市”的介绍着重强调艺术家动机以及空间项目的特色——艺术家春夏和成弩梅的工作基于对艺术的直觉和感受而非正规艺术教育,他们注意到很多年轻艺术家倾向于将自己与社会隔离,因此希望为艺术社区创造最大化的实验机会和渠道。艺术空间与旅舍结合、与其他社区伙伴合作的方式以及多元的艺术项目有效地激发了艺术家的创造力,也使得年轻艺术家能够在亲密而友好的氛围中分享观点。而在第二部分“生存之道”中,介绍则跳出艺术家个人的声音,以机构运营的角度观看“闹市”的变化历程。
遗憾的是:因为时间、资源、策展重点等原因,针对空间、艺术家的个案研究的视频有些没有英文及中文字幕,原工厂艺术中心展览中由艺术家策展的部分(包含艺术作品、生活用品等)也没有在本次展览中实现,为观众“深听”及聚焦制造了一些障碍,也失去了更为感性地与作品、友谊直接遭遇的机会。那么,整合不同的信息、搭建理解社会背景的总体框架以及窥察艺术交往细微之处的任务,就落在观众自己身上。面对如此多文本的一个展览,观众可能一开始有一种“阅读理解”的压力。这种压力如果步入积极的走向,會引发更多延展研究和对话,而如果步入消极的走向,则会对展览心生抗拒。若想不止于停留在概念性的“友谊/日常”“自我组织”“自发研究与记录”“社会资源缺乏”的理解框架上,“友谊精神”需要反复阅读和延展研究。
当“日常”被凝视
相比“友谊精神”,“女性宣言:聚会”中的档案材料只构成展览的一小部分,展览的主要组成部分是2020年世界各地的“女性宣言”艺术家的活动与创作。
展厅中央的开放式茅草顶木屋模仿自“女性宣言”艺术家搭建、使用的乡间小屋,在那里观众可以阅读到项目的档案材料,如“Tradisexion”展览画册(于1995年3月举办的这场展览被认为是“女性宣言”一系列活动的开端)、过去几届“Womanifesto”的出版物、照片集、记录影像等。艺术家2020年的创作与这些此前的经历密不可分。1997年3月,“Tradisexion”的参与者妮塔雅·乌伊莉沃拉库(Nitaya Ueareeworakul)与居住在泰国的印度艺术家瓦莎·那雅尔(Varsha Nair)组织了“Womanifesto I”,呈现来自奥地利、印度、日本、巴基斯坦、泰国等10地18位女性艺术家的创作。这些作品反思女性身份和境遇,探讨性别平等、生态、边境议题,也展现了女性对于自身的理解以及女性之间的差异。1999年的“Womanifesto II”因为得到曼谷都市管理局(Bangkok Metropolitan Authority)的支持得以使用更多公共空间并有经费邀请更多艺术家,但也因此需要进行更为烦琐的行政手续和组织过程。参与者心生疲惫,认为项目失去了之前活动中最为看重的密切交流与联结,因此决定不再坚持每两年一定要组织一次大型集体活动。
到了2001年,组织者干脆将项目设置为一种交流结构,而不再将展示艺术作品为工作的重心——一小队艺术家搭上火车,去朋友居住的泰国西北部干他拉叻县乡村,与手工艺人交流;在10天的时间中,他们畅谈友情、相互学习、分享快乐。艺术家在项目开始时就被告知,在10天的驻留过程中不需要“一定”做出作品。在一般的驻留项目里,艺术家会来到“当地人”的村落,浸入到“当地人”的文化中。而在这个项目中,艺术家来到村落后,当地工匠从四处“降落”,与这些艺术家共同工作、生活。艺术家学习编织、染纱,也制酒、实验不同的创作方式,或只是四处走走,接受当地环境的赠予,以此重新审视所谓艺术与手工艺的分野、城市与农村的分野。
“Womanifesto”2003年和2005年的活动则分别以出版物/放映及线上征集作品的方式进行。2003年的项目“Procreation/Postcreation”收集有关创造生命的传说、个人故事、视觉创作、迷思、诗歌,记录月经、孕育、失去、珍惜、恐惧、爱与奉献、面对不同价值观时的困惑……创作者身份多元,有艺术家也有包含单身母亲在内的非艺术从业人士。其中一则故事由一位美国父亲提供:在女儿怀孕生产期间,他本想去帮忙照顾女儿,结果发现自己的专业知识比不上女儿和女婿,只能做些做饭打杂的事情。女儿几次经历早产,身为父亲的他十分焦虑,却无处获得与医生沟通的渠道。他在这个过程中得知更多关于早产的故事,了解到很多生命就这样离去了,他认为社会没有提供给女性足够支持、女性怕失去工作而坚持到临产才休息是造成早产的重要原因。2008年,项目邀请女性艺术家来到泰国四色菊府驻留,与不同的族群交流,还为当地学校(包括职业学校和大学)的学生举办工作坊,并推动不同代际艺术家之间、不同文化传统之间的交流。
从“Womanifesto”的历程可以看出,项目并不只是回应和女性主义直接相关的议题,它也探索不同的社会机制、经济系统、文化、宗教和民族如何在当下世界共存。它给予女性艺术家发声的机会,但不限于女性艺术家参与。它的运作方式,也超越展览、驻留的物理边界而延伸到网络、出版等诸多领域。而贯穿始终的,是项目对于个人遭遇、对于交流、对于建立社群的珍视,以及对“过程”而非“做作品”的强调。2020年的“聚集”活动也是如此。
从1995年到2020年,原“Womanifesto”成员四散各处,伦敦、泰国、印度、澳大利亚……她们在各地生成新的相互支持网络,使得2020年的聚集活动以一种去中心化的形态呈现——每位艺术家首先是她们所在社群的一分子,而不是一个以“女性宣言”为名称集结的团体。
展厅中的物件与其说是独立的“作品”,不如说是社群成员的生活痕迹。要想真正了解每个参与者的故事,还需要阅读分布于展厅、可供观众带走的创作详细介绍。各地项目的物品来源和文字风格各不相同,有为聚会特别创作的作品,也有参与者生活中的物件,有来自参与者的直接叙述,也有组织者对聚会的描绘。悉尼聚会中弗吉尼亚·希尔亚德(Virginia Hilyard)与患有血管型痴呆症的母亲一边尝试对话一边创作的黏土模型令人十分动容,这些纤细的雕塑仿佛凝固了艺术家与母亲在疫情期间的相处时光。参与者以第一人称写下的关于女性感受、劳动的种种故事和个人体验也触动人心。例如,印度巴罗达聚会的库娜塔赫拉珠·姆鲁杜拉(Kunatharaju Mrudula)讲述封城期间她和母亲如何以互通电话敞开心扉,露台园艺如何帮助母亲对生活充满希望。在故事结尾,她鼓励读者在不得不保持社交距离的时代创造方法保持与所爱之人的联系。阿南雅·帕特尔(Ananya Patel)在阅读《漫游女子》时反思女性使用公共空间感受到的困难——她特别提到看到一个女人在路边小便时感受到的力量!
尽管策展人以尽量使用日常生活的材料来布展,并专门安排设计了展览资料夹放在入口处鼓励观众带文本回家进行深入、反复阅读,展厅庞大的空間和严肃的基调多少消解掉物品的亲切感,让人不禁想象:如果换个更加日常的场所,也许这些物件的情感可以得到更好的传达,毕竟要想克服在展厅中即刻“理解”作品、获得某一种确切感受的压力并非易事。在展厅中凝视“日常”需要改变对观展的预设、获得更多鼓励和提示,才可从中生出亲切感。
结语:“反复”中的丧失与可能
“友谊精神”的研究视角重在描述社群行动如何弥补缺失,“女性宣言:聚会”则着重强调社群行动如何创作。“友谊精神”中的日常被作为一种知识脉络呈现,“女性宣言:聚会”中的日常与艺术家身份结合被呈现为作品。而日常、友谊、社群是混乱的,不断涌动的,充满因缘际会。这种动态的过程与展览静态的凝视之间的张力是展览必须要面对的。
“反复”并非全然照搬,反复的过程中必然存在丧失和新的可能。“友谊精神”在反复中重绘越南当代艺术中友谊与日常的关键时刻,却也因为缺少艺术家的参与以及在地的互动而使得“日常”过于脉络分明。“女性宣言:聚会”通过“反复”让我们看到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日常中蕴含的力量,但如果“反复”意在产生真正的联结与朝向未来的实践,展览必定不应神圣化“日常”——创造空间、抵抗遗忘、建立社群的组织与行动,在生活中普遍发生。我们要问:除了艺术史意义上的梳理,我们当下观看此展览的目的还有什么?而这和每个人的境遇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