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飞：墨》序

李小山

几年前，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举办以当代水墨为主题的展览，在选择各地参展艺术家的时候，上海的庞飞进入了大家的视野。他的作品展出后好评多多。显然，庞飞并非各类展览的常客，作为上海画院的专业画家，庞飞的优势没有被他自己加以充分“利用”。不过，事物永远是一正一反，庞飞失去的东西在自己的创作里补了回来。换句话说，一个专注于自己专业的人或许会失去一些什么，同样，一个把功夫用在专业以外的人或许会获得一些。终局如何，其实每个人心里有一杆秤。千万别小看这杆秤，一个人的分量和价值都显现无误。庞飞属于中生代画家——这一代画家的处境颇有些尴尬，前浪尚未退潮，后浪却又汹汹。所以，庞飞在各种考量之中做了明智的选择。正如他一再对我说的，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做到独特、完整和经得起推敲。

创作的奥秘很难用语言来转换。创作与理论隔着一道坚实的围墙，所有对于创作的解读仅仅只是一种肢解。创作永远是一个整体，无法切割成好的部分和差的部分。一个画家只能画出他能画的东西，而不能画出他想画的东西——每个画家都想成为大师、泰斗，即便就常识而论，也是小概率的事。庞飞很清醒，也很实际。他希望自己的作品“经得起推敲”，转化成他本人对作品的反复的深入的推敲。换句话说，庞飞对待作品的态度已到了刻意为之的程度。这是好的。从刻意的推敲到收放自如，这个过程充满魅力。当下许多操持水墨的画家存在着塑造和刻画的短板，美其名曰“意象”“写意”，其实不过是草草了事而已。

水墨画的材料功能具有某种误导性。加上写意画传统的流弊，许多画家放弃了精雕细刻的路径，一头扎进不求形似、逸笔草草的泥潭。请注意，我的意思并不是把精雕细刻奉为圭臬。很多时候，一个画家的造型能力和刻画能力无疑是一种表征，说明其回旋的空间更为广阔，成就自我的可能性更大。因而，我主张庞飞继续深入“推敲”。创作是没有终点的，平庸的画家全倒在半路上，早早缴械投降——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画家的艺术生命如此短暂的根源。而出色的画家从来没有尽头，他们追寻过往、当下和未来；他们着迷于未知的东西，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了一条路。

曾经，我撰文探讨水墨画在当代的种种困境及生存策略。许多年后，我看到水墨画逐渐形成了一个闭环，在这样的闭环里面，一切热闹变成了自嗨行为。而且，这一闭环具有致命的诱惑：自我循环和自我印证诠释了结构性体系的存在方式，它是独立的、自足的、排他的。我不喜欢举所谓的成功者为例，以证明什么途径是对是错。创作是非常个人化的事情，标准掌握在谁手里？我想没有人能够僭越时间这个唯一的权威。某种程度上，每个画家都是自身的主宰，无须听命于任何个人和群体。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庞飞身上，折射着这个时代的共性。以马克思的说法，人只能在历史提供的条件下创造历史。在这一点上，我和庞飞是一致的。庞飞不奢望奇迹降临，他相信一分汗水一分收获。他也相信自身内部的才华和爆发力，只要方法得当，天赋终究可以挖掘出來。

前不久，庞飞告诉我将在苏州博物馆举办他的个展。在他而言，这是一个重要节点。总结过往，是为了开拓未来。把以往作品完整地展示出来，不失为一个机会，既能够检视自己多年的积累，与各位同道分享；也可以从中找出增加部分或减少部分的办法。我想强调，这个办法并非听取谁谁的意见，以落入邯郸学步的窘境。或许恰恰相反，众说纷纭，倒是庞飞树立信心的基础，拥有更加坚定的自我取向。回到前面所言。庞飞善于推敲，善于刻画和造型。观赏他的作品经常会被画面中的细节所吸引、所打动，显示了作品的耐看和深度。庞飞的主题是山水画——众所周知，山水画作为传统的中坚和主流，聚集了多少天才的心力。可以说，山水画是一种最完备的系统。当代画家对待山水画的方式，无非两种：要么继续传承，要么以破而立。庞飞做过不少实验，在此过程中，他破除了条条框框、陈规陋习。因为，在他的观念里，山水画传统不是金科玉律，画家的当下感受和领悟才是第一义的。

庞飞的作品具有比较明显的辨识度，我在很多场合都说过，完美的作品具备三个要素：独特、难度、完成度。将三个要素积于一身，只是极少数画家的专利。庞飞试图避开山水画的俗套，却仍受限于山水画的对象——山水的自然生成和自然景观。这是一个悖论。庞飞的办法是把画面高度风格化，设计出一种他心目中的山水画图式。庞飞理想里的山水画图式不是古人所谓的“胸中丘壑”，而是被概括、裁剪和整理过的画面。在这样的画面中，山水画的对象性被他设计出来，设计的妙处是个人意愿得以强化，尽量不受或少受套路的干扰。况且，庞飞运用繁复的制作过程，一遍一遍，直到完成。所以，作品的辨识度产生了，同时也顺畅地避开了“笔墨”的问题。笔墨官司自古至今没完没了，争来争去，无非是画地为牢。最终应了一句俗话：田螺壳里做道场。庞飞设法绕开它，在夹缝中求生，边摸索边前行，竟闯出一条路来，不得不说是他的明智和远见。

重复一句老生常谈：艺术没有进步，只有演变。没有谁能够超越古人、超越传统。古人和传统早已经造就辉煌，该做的应是力争不被古人和传统所制约、所遮蔽。我曾与庞飞谈道：如果一个画家获得与古人、与传统比肩的资格，那他一定是开创了属于他自己的天地。这片天地越大，他的成就越大。因此，我寄希望于庞飞，不要左顾右盼，不要停止脚步。我知道他对自己抱有信心。同样，我相信许多人和我一样，也抱有信心。

责任编辑：孟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