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没有宽恕,真的就没有未来

2021-06-30张泽新姚翠艳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21年5期
关键词:怨妇刑场关汉卿

张泽新 姚翠艳

每次执教《窦娥冤》都被其精彩的艺术魅力所折服,更震撼于窦娥惊天动地的反抗精神,震撼之余对其反抗精神渐渐有一些异样的想法,以至于不吐不快:窦娥的反抗是否过头了。

窦娥临刑前痛下三桩誓愿,相关资料分析,“血溅白练”意在希望在场的人能立刻了解她的冤情;“六月飞雪”意在希望自己的冤屈能在上天得到反应,让白雪覆盖身躯,表明她的清白;“三年亢旱”希望上天惩治邪恶。前二者的解释合情合理,后一桩的解释就说不过去了,身为底层百姓的窦娥不可能不知晓,楚州亢旱三年,蒙受苦难的不是邪恶的统治者,而是与她同处底层的广大百姓,残害你的是邪恶的统治者,却缘何要将满腔的怨愤发泄于无辜的百姓?相关资料解释为善良、孝顺、安守本分的窦娥蒙冤入狱、含冤被斩,发下这样的誓愿是当时情感的自然流露,符合人们的审美需求,而笔者以为这有敷衍学生之嫌疑。

究其一生,窦娥因冤屈而生仇怨,进而激发出强烈的反抗,通俗的讲,这种反抗就是复仇,她的复仇意识尤为强烈,甚至天地给了人们报应,她仍不解恨,“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乡台,急煎煎把仇人等待”“不告官司只告天,心中怨气口难言”。直至其父窦天章重新下了判决:“张驴儿……合拟凌迟,押赴市曹中,钉上木驴,剐一百二十刀处死。升任州守桃杌,并该房吏典,刑名违错,各杖一百,永不叙用。赛卢医……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其复仇心结才算了结。这样的复仇十分彻底,一个都不宽恕,而且毫不留情。

窦娥为何具有如此决绝的复仇意识,如果撇开常人所谓冤屈太深,我们似乎还可以从以下角度探讨:

其一,窦娥生活的世界,是一片无爱的荒漠:童年、少年、青年,家庭、官府、刑场。我们熟悉了种种刑场:鲁迅笔下夏瑜的刑场,雨果笔下伽西莫多的刑场,看客们的无聊麻木与兴致勃勃在本质上大同小异。一个无爱的世界,只可能滋生冷漠与怨恨,只有爱才能养育爱。

其二,创作者关汉卿的个性与所处时代使然。关汉卿所生所长的时代,人分四等,官吏贪污、狱刑黑暗和恶霸横行。他一生不屑仕进,生活在底层人民中间,对于社会丑恶应该是看得极为深透,自诩为“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岂能不奋起疾呼!正因为此,关汉卿众多作品皆为这类题材。

其三,中国的崇尚复仇文化土壤。所以人们说:“有仇不报非君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报仇”与“君子”联系在一起,显得大义凛然,正气满腔。窦娥的复仇痛快淋漓,更大快人心,足以让众人拍手称快。此类现象于我国文学史上并不鲜见,鲁迅尤其典型。鲁迅看透了社会的黑暗与世态炎凉,故而痛恨这个社会,故而以投枪匕首似的文辞鞭挞丑恶,甚至在遗嘱中交代:“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鲁迅的杂文《死》)也许因此才成就了鲁迅反封建的文化斗士形象。

但我们并未觉察,正义的背后是邪恶,革命的背后是仇恨。以暴制暴,以血偿血,以恶抗恶,都不过是对恶的投降与复制。中国式的仇恨就是这样,一个都不宽恕,而且充满了反噬,以黑暗对抗黑暗,甚至对抗光明,吞噬真相,甚至最后连仇恨的主体也不能幸免。里尔克有诗云:“于是毁灭者也成了世界。” 相比之下,哈姆莱特的复仇情结要温和很多,柔软很多。他为什么会多番犹豫而最终没能下手反遭其害呢?因为他不想用非正义的手段去增添世界的黑暗。他的使命是“重整乾坤”,他想让朗朗乾坤充满爱与正义。如果他以恶报恶,他就变成了和对方一样的人,一样制造不幸和黑暗的人。所以当他的仇人、他的叔父克劳狄斯在花园里独自忏悔的时候,本来是哈姆莱特最好的下手时机,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虽然最后以悲剧结局,但他的犹豫和不忍,他的矛盾与坚持,给这个世间带来了许多人性的温暖与灵魂的光明。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美,能拯救世界。”西方的上帝只为救赎苦难、普度众生,东方的上帝就该明鉴是非、惩恶扬善。这是两种不同的文化和信仰,一个充满了恨,崇尚武力;一个充满了爱,崇尚美。

从怨妇成长为复仇女神,使得窦娥在中国的文学史上代言着一种女性生命的成长。因为毕竟她不像普通的怨妇一样只会怨天怨地怨命,她不仅看到命运的悲剧,还看到了社会的悲剧:“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从人性之恶看到社会之恶,是怨妇的进步。在中国越是弱势群体越崇尚这位“复仇女神”。从人性之恶看到社会之恶,却是人类的逃避。如果我们只看到社会的不好、别人的不好,将世界黑暗的责任全部推到一个更远更大的“社会”的概念上去,其实是一种自私的、不负责任的逃避。16世纪英国诗人兼神学家约翰·敦(John Donne)曾用图像化的语言描述:“没有人是一个完全自足的孤岛。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小片、整体的一部分。”我就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的黑暗有一部分是我的责任。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没有任何一种社会制度能避免恶,人的心灵不会改变,不合理和罪恶源自人的心灵本身。”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如果做了太守,就一定会比桃杌更公正更廉洁。对于很多人来说,人性之恶就像一头潜伏在心灵中沉睡的狮子,随时都有可能醒来。因此,彻底的复仇,一个都不寬恕,恰是人对自己局限性的认知不够彻底不够充分而导致的。我们爱审判,如果审判爱不起,我们便会降格以求,去爱复仇:“做鬼都不放过你!”我们的文化中缺少忏悔的因子,我们有很多罪恶,却很少有罪恶感。我们从来不缺少无缘无故的恨(譬如窦娥对楚州百姓生存权的无视),却对无缘无故的爱十分陌生。

宽恕的结果,或许并没有在现实中获得回报,但是所有的人都会看到:它在人类的心灵中激起了巨大的回响。正是这巨大的回响,悄悄改变着人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或许就是有鉴于此,曾经被曼德拉总统提名担任南非首相与和解委员会主席的德斯蒙德·图图大主教才疾呼:“没有宽恕,真的就没有未来!”

当然,笔者并非要否定窦娥,更不是要否定关汉卿,因为窦娥的形象永远熠熠生辉,关汉卿对中国传统文学的贡献有如一座高耸的丰碑永远屹立不倒。笔者只是以为,在肯定他们的同时,不要忘了给予学生善意的提醒,在学生心中播下善的种子,让他们用宽容的胸襟拥抱他人,用爱的尺度丈量世界。

张泽新,姚翠艳,湖北省武汉市黄陂区第三高级中学教师。

猜你喜欢

怨妇刑场关汉卿
关汉卿
戏词救命
聪明的战俘
聪明的战俘
话剧《关汉卿》:半个世纪的历史回响
想说爱你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氓》中“怨妇”的无限愁肠
从杀戏与戏杀看刑场与戏场的异质同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