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心中的江南
2021-06-29陈旭慧
陈旭慧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一、“江南”概念
江南,从地域概念来看,是指长江以南,一般多指长江南岸区域。如今所说的江南指上海、浙北、苏南、皖南、赣北等长江以南地区。但不同历史时期,对“江南”这个概念的地域划分是不同的。最早记录“江南”一词的现存先秦文献是《左传》和《国语》。“郑伯肉袒牵羊以逆, 曰:‘孤不天, 不能事君, 使君怀怒以及敝邑, 孤之罪也, 敢不唯命是听?其俘诸江南, 以实海滨, 亦唯命;其翦以赐诸侯, 使臣妾之, 亦唯命’。”[1]还有《国语》当中有“于是吴王起师, 军于江北, 越王军于江南。”[2]但不能明确这个时期的江南到底在何处。秦汉时期,文献中的“江”作为“长江”的专称,而“江南”这一概念仍未定型。直到唐代贞观元年627年,分天下为十道,设立江南道,才开始有明确的江南概念。“江南道,盖古扬州南境,汉丹杨、会稽、豫章、庐江、零陵、桂阳等郡,长沙国及牂柯、江夏、南郡地。”[3]由此可见,江南道的范围是非常宽广,包括今天的长江以南,岭南以北,西起四川贵州,东至海滨的大半个中国。不过,在开元二十一年的时候,原来的十道被改为十五道。江南道被分为江南东道,江南西道和黔中道。江南东道领原江南道润、常、苏、湖、杭、睦、歙、明、衢、婺、处、温、台、建、泉诸州,加上从岭南道划来的福、漳、汀三洲。管辖地为今江苏省南部、上海、浙江全境,福建全境及安徽徽州。江南西道领宣、饶、抚、虔、鄂、江、洪、袁、吉、澧、朗、岳、潭、衡、郴、邵、永、道、连诸州,也即今天的江西全境以及湖南、安徽、湖北的一部分。所以,将江南范围认定为江浙一带,江西和福建全境,以及安徽、湖北、湖南的一部分地区。
二、王维与“江南”
在唐代以前,就有诸多的诗篇描写江南。诸如汉乐府古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江南》)在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风景秀美、鱼米之乡的一个文化概念上的江南。到了唐代,有了明确的地域概念上的江南,描写江南的诗歌也几乎达到了顶峰时代,从白居易的“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忆江南》)再到杜牧的“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寄扬州韩绰判官》)皇甫松的“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听笛雨萧萧。”(《梦江南·兰烬落》)还有花间派词人温庭筠诗人描写江南的诗作更是不可胜数,譬如有名的“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望江南·梳洗罢》)作为盛唐时期著名诗人之一的“诗佛”王维也不例外,他用诗歌描绘了他心中的江南印象。
王维为蒲州(今山西永济)人,十五岁时离家赴长安,此后几年一直在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干谒等活动,后为太乐丞,第二年被贬至山东济州,赴任途中经过洛阳、荥阳、京水;在任期间曾游清河、鱼山。于开元十四年离任,后一直辗转于长安、洛阳、嵩山等地,过上了时而退隐时而出仕的生活。[4]虽然他 一直辗转于不同地方,但他的活动范围一直在黄河流域。根据王辉斌先生的《王维开元间行踪求是》考证认为,王维在济州离任到开元二十二年间,曾到过蜀川一次。开元二十八年,王维知南选,唐代经常性的“南选”只在岭南和黔中举行,王维此次“南选”的目的地在黔中,从长安经大散关入蜀。次年返回长安,路线为从渝州顺长江东下至夏口, 然后逆汉水直抵襄阳, 并在途中的南阳临湍驿与神会等谈经数日。[5]另外,王辉斌先生等人认为王维在开元年间曾自北国而南下吴越一次。[6]
由此可知,王维的前半生根本没有去过江南,但并不妨碍他写一些描写江南的诗篇,比如:《送綦毋潜落第还乡》《送綦毋校书弃官还江东》等。及至开元年间,无论是否真如后世学者考证的那样,王维因知南选去了黔中还是曾转官去过吴越。总之,王维在江南一带游历或生活的经历应该是比较短暂的。王维也写过一些描写江南的诗歌,几乎是想象中的江南,而不是身临其境、触景生情而作出的。
据统计,王维描写江南的诗作共15首,除了《登辨觉寺》《汉江临眺》及《赠吴官》以外,全为赠别诗。赠别诗根据赠别对象可以分为三类,现将王维江南诗作中的赠别诗列表如下:
表1 赠别诗的分类
虽然有一些诗为诗人送别前往江南的友人,但根本没有江南风光等特征性的描写,比如:《别綦毋潜》,所以,就不算在内。故仅算作15首供研究用。
三、江南意象之美——“铙吹喧京口,风波下洞庭”
叶朗说:“诗是审美意象,是情景的统一,审美意象直接在审美感兴中产生,是对于审美自然的真实反映。”[7]也就是说,审美意象是诗歌当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那么,何为意象呢?黑格尔说:“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的,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化而显现出来。”[8]所以,意象即是外在的物象与诗人主观感受的结合后而产生的综合体,也即融入了诗人主观感受的审美形象。朱志荣《论审美意象的创构》一文中认为审美意象由物象、事象及其背景感发情意而创构,审美意象的“象”包括物象、事象及其背景。[9]物象侧重于物,比如:“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事象侧重于人,比如:司空曙的《喜外弟卢纶见宿》中的“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还有“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背景既包括感性形态,也包括无形的文化氛围。背景并非都是实际存在的,可以通过有形之象的暗示激发主体的联想。背景只能是一种陪衬,通过背景的烘托来突出主体,比如孟浩然的《夏日南亭怀辛大》就能很好地体现这一点。“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升。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夕阳西下,褪去了白天炎热的温度,月亮渐渐东升,挂在渐黑而未黑的天空中,这样一个舒适而安逸的夏日傍晚背景,烘托出诗人开轩闲敞这一意象。
王维江南诗歌当中的意象以物象和背景居多,其中物象以“江水”“南风”“猿啼”“明月”“秋空”“铙”“子规”等意象最多。这些意象都带有较典型的江南特点。王维作为一个久居黄河流域的人,所以,诗歌当中出现“江水”这一意象是很少的,而“山”的意象非常多,比如: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居秋瞑》)荒城临古渡,落目满秋山。(《归嵩山作》)让我们来看看他为数不多的使用“江水”意象的诗歌:
朱栏将粉堞,江水映悠悠。(《送康太守》)
秋天万里净,日暮澄江空。(《送綦毋潜校书弃官还江东》)
欲归江淼淼,未到草萋萋。(《送张五諲归宣城》)
忽佐江上洲,当自浔阳下。(《送张舍人佐江州同薛据十韵》)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眺》)
在王维诗中,长江是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同时,又是空明澄澈、随波缥缈的。给人流动飘逸,空灵恬淡的禅意之感。这与王维作为一个佛教信徒,自身所独有的空灵清净的心境不无关系。所以,他笔下的长江与李白笔下的长江形成鲜明对比。从“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渡荆门送别》)到“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中就可以感受到李白笔下长江的气势磅礴、奔腾不息、宽广阔大,不受任何羁绊。读来让人感觉热血沸腾、畅快淋漓,直有“神欢体自轻,意欲凌风翔”之感。
除“江水”这一意象以外,王维还喜用“猿啼”这一意象,从古往今来的诗文中,我们可以感知到“猿啼”是南方所独有的,而且这一意象同很多我们所熟知的意象一样,有其自身所特有的内涵和文化积淀。譬如:只要一提到“梅花“这一意象,傲雪凌寒、孤高自洁的形象便不言自喻了。同样,“猿啼”在诗歌中一般用来表达诗人悲凉落寞的情绪。比如:“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水经注·江水》)“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重送裴郎中贬吉州》)“青枫江上孤舟客,不听猿啼亦断肠。”(《竹枝词》)在王维的送别诗里,当然不会少了这样一个悲伤而具有江南特色的意象。“臆想南陵镇,可宜猿更啼。”(《送张五諲归宣城》)“鸟道一千里,猿啼十二时。”(《送杨长史赴果州》),以及“明到衡山与洞庭,若为秋月听猿啼。”(《送杨少府贬郴州》)。在这些赠别诗里,王维发挥其丰富的想象力,想象友人在旅途当中的情景,友人所到达的地方,所见所闻的事物。既表现了友人的风尘仆仆,又表达了离别的伤感。
除了这些以外,“南风”这一意象在王维的江南诗歌中也值得重视。 “何处寄相思,南风吹五雨”。(《送宇文太守赴宣城》)“愁看北渚三湘近,恶说南风五雨轻”。(《送杨少府贬郴州》)“五雨”为古代测风器,航行时用来测风的方向和力度。诗人想象着风力足够大之时,友人扬帆起航,相思之感顿时涌上心头却又无处寄托抒发。除了借风扬帆的南风以外,南风放在江南这样一个概念里,不同于北方的风那么强劲干燥。南风是“南风不用蒲葵扇,纱帽闲眠对水鸥。”(寄王舍人竹楼)那样的和熏;是“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催枇杷”(《天平山中》)那样的温柔;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西洲曲》)那样浅浅的惆怅。试问这样的意象出现在王维的诗里,怎不令人感受到江南之美呢?
王维江南诗作中的背景烘托以空灵清寂为主,比如“秋天万里净,日暮澄江空。清夜何悠悠,叩舷明月中。”(《送綦毋潜校书弃官还江东》)诗人首先营造了清空闲远的氛围,想象着友人在江天一色之中,乘着一叶扁舟,叩舷而歌。这样的画面是如此的自由自在,悠然自得,不受任何拘束。还有“朱栏将粉堞,江水映悠悠。铙吹发夏口,使君居上头。”(《送邢桂洲》)在烟波浩渺的江畔,锣鼓齐鸣,声势浩大。友人的船即将扬帆起航,诗人仿佛能看到友人的船只渐渐消失在远方。这样的背景渲染使我们感受到离别时的不舍,但这种离别是淡淡的优伤。
四、江南意境之美——“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司空图的诗论发展了殷璠、皎然之说,注重含蓄蕴藉的韵味与清远淳厚的意境,从诗歌的“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不同侧面指出了意境的特征。恽南田《题洁庵图》说:“视斯境,一草一木,一丘一壑,皆洁庵灵想之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将以尻轮神马,御冷风以游无穷。真所谓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尘垢秕糠,绰约冰雪。”[10]从历来对诗的意境议论评述中,我们可以概括总结出“意境”是情和景相互交融的产物的结论。人的情感会受到景物、环境的影响,所以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寻寻觅觅》)而景物、环境在人心中的印象也会受到创作主体的作用,所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在这样情景交融的作用下,即使构成的意象相同,呈现出的诗境也是纷纷不一的。 譬如同样是写江上观览之景,杜甫是“星垂平野阔,江入大荒流。”(《旅夜书怀》)而王维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船山说:“工部(杜甫)之工在即物深致,无细不章。右丞(王维)之妙,在广摄四旁,圜中自显。”又说:“右丞妙手能使远者近,抟虚成实,则心自旁灵。”[10]杜甫的诗歌意境是高大深厚的,是沉郁雄浑的;而王维的意境是静远空灵的,诚如宗白华先生所言:“心自旁灵”表现于“墨气所射,四表无穷”,“形自当位”,是“咫尺有万里之势”。 “广摄四旁,圜中自显”“使远者近,抟虚成实,则心自旁灵”,这正是大画家、大诗人王维创造意境的手法,代表着中国人于空虚中创现生命的流行,絪蕴的气韵。[10]王维仿佛站在六合之外来看这世界。他笔下的江南,是烟波浩渺、一望无际的长江;是若隐若现、浓墨相宜、连绵不断的远山。这样空灵缥缈的意境难道不让人联想起一幅江南水墨画?
更妙的一句诗是“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夕阳渐渐下沉,光影交错之间,江水与落日余晖交汇融合,呈现一片耀眼的白光;而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而来,天地之间被晕染成了朦胧的蓝青色。《唐宋诗举要》称赞此句:“气象雄阔,涵盖一切”。阔则阔矣,然而较之雄阔,似乎用空阔深邃来概括这句诗的意境更为合适。
除此之外,还有“地迥古城芜,月明寒潮广”,(《送宇文太守赴宣城》)“秋天万里净,日暮澄江空”(《送綦毋潜校书弃官还江东》)等句。王维运用了他最常用的“天”“月”等意象及“明”“寒”“净”“澄”“空”等冷色调的形容词,刻画了清冷静谧的江南秋天形象,营造了江天一色无纤尘、清幽闲远的意境。
五、江南色彩之美——“朱栏将粉堞,江水映悠悠”
画是一种无声的诗,诗则是一幅有声的画。美术是视觉的艺术,可以通过感官的认识,直接去感受。文学是想象中的艺术,创作主体通过文字将创作对象描绘下来,而最终还要经过接受主体的主观想象,才能在大脑中形成一个完整的独特形象。苏轼在《书摩洁蓝田烟雨图》中这样称赞王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何以读者在品读王维的诗时,能够感觉在欣赏一幅幅生动形象的画?其诗歌当中色彩的运用必定发挥了必不可少的作用。细读王维的诗,就会发现王维非常善于使用各种各样的色彩,来为他的诗润色。比如:
青菰临水映,白鸟向上翻。(《辋川闲居》)
嫩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山居即事》)
开畦分白水,问柳发红桃。(《春园即事》)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辋川别业》)
从这些诗中,读者可以感受到王维笔下林林总总的颜色,而且王维喜欢运用明度较高、活泼清新的颜色,给人更强的视觉感受和冲击力,也更具有想象空间。王维的江南诗歌也不乏这一特点。例如: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洲》)
朱栏将粉堞,江水映悠悠。(《送康太守》)
青草瘴时过夏口,白头浪里出湓城。(《送杨少府贬郴州》)
王维诗中运用的白、青等颜色绚烂之极而又归于简淡,在这些颜色所描绘下的江南不像白居易“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忆江南》)中明艳动人;也不像“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江南春》)那样的浓浓郁郁,而是高闲清远、疏淡旷逸的。在这样的色彩搭配中,一个清澹简疏的江南形象了然于目,这与王维超尘脱俗的心境及其一以贯之的创作主体风格也是一致的。
六、江南风物之美——“不如侬家任挑达,草屩捞蝦富春渚”
古往今来,“江南”都是文人墨客向往的地方,那是一个风光秀丽、物产丰富的鱼米之地。“江南”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有“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有“重湖叠囐清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望海潮·东南形胜》)还有“便风船尾香粳熟,细雨层头赤鲤跳。”(《江南二首》)试问这样的江南怎能不令人心生爱慕与向往之情?无怪乎韦庄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菩萨蛮其二》)那么,王维心里的江南都有些什么呢?
在他赠给京城做官的吴地朋友的诗里,他写道:“江乡鲭鲊不寄来,秦人汤饼哪堪许。不如侬家任挑达,草屩捞蝦富春渚。”(《赠吴官》)料想朋友在炎热的夏季见到此诗,联想到家乡的特产美食,也会有季鹰见秋风起,思念吴中鲈鱼脍之感吧。诗人在这里还运用了吴地方言来表现吴地特有的风土人情。而“草屩捞蝦富春渚”这一句更是将江南景象描写得细致入微。穿着草鞋的劳动人民在富春江渚捕鱼捞蝦,这样的描写既极具画面感,又生动表现了江南富有生活气息的一面。
此外,还有“树色分扬子,潮声满富春”(《送李判官赴江东》),“郧国稻苗秀,楚人菰米肥”(《送友人南归》),“渔浦兰陵郭,人家春谷溪”。(《送张五諲归宣城》)总而言之,长期生活在关中的王维,其心中的江南除了有秀丽的风光外,还有儒雅婉转的吴侬软语,以及物产丰裕的鱼米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