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成长及家庭:孟小书小说《塔卡》的多重叙事主题
2021-06-25张凡何倩
张凡 何倩
作家麦家曾这样评价孟小书:“她的小说既具有一代人书写个人经验的普遍特征,又有属于她自身带有的不那么写实、虚幻又浪漫的个性特征。”诚然,作为一位文坛新秀,孟小书的创作风格也在自身的文学实践中摸索、成长以及不断变化。她创作涉猎的领域较为广阔,题材也很丰富:不仅偏爱惊悚悬疑类小说的写作,塑造出极为变态又极具控制欲、拥有双重人格的胡安这一人物形象(《雕塑师》);同时落笔都市爱情小说领域,讲述了秦梦与白慕云横跨北京与苏州之间带有“双城记”式样的曲折爱情(《逃不出的幻世》)、左安安与米高乐注定不得善果的爱恋(《米高乐的日记》)、周艺与杨乐青春期的禁忌之恋(《与青春无关的日子》)等等。在去锡林郭勒草原旅途中发生的一次车祸对孟小书的触动颇深,诚如她自己所言,正是那次车祸让自己对创作及生活有了更为深刻的思考和把握,从此便将笔触更多地倾注于现实题材的创作。①继2019年的《凉凉北京》《请为我喝彩》后,她又发表了中篇小说《塔卡》。该小说讲述了冲浪少年塔卡为浪而生、为梦想而战,继而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冲浪选手的故事——十五岁的少年塔卡不仅经历了个人的成长,更加感受到了海洋和冲浪之于“海洋之子”的巨大吸引力以及无穷的生命动能。
“逃离”及其表达逻辑
一般而言,“逃离”是常人直面生命困境或突发事件时可能产生的一种应激反应,它有着身体、心理甚至精神等多个层面上的复合表现。而这里我们提及的“逃离”,更多地指向作家孟小书小说中常见的叙事策略或框架。孟小书小说中的各色人物,每当遭遇人生路上各种困境或人生抉择时,他们处理的方式几乎都是选择一种“逃离”——以“逃离”的方式回避不堪、回避现实,借以隐匿内心深处的创痛或不甘,同时以时间或其他的“伎俩”来抚平个人在心理上或精神上的某种创伤或记忆等,小说《塔卡》里的父亲克劳德就是如此。曾经获得世界冲浪大师赛冠军的父亲克劳德及其哥哥,年少时都对冲浪怀有无比的热情和真诚。可是克劳德的哥哥却在一次冲浪时因年纪小体力不足、滑水技术欠缺而被卷入回流,十五岁的活力少年因此失去了生命。这一意外伤害了整个家庭,尤其和哥哥一起冲浪的克劳德。冲浪成为夺去哥哥生命的罪魁祸首,从此在家中成为一种禁忌。为了逃离家中近乎绝望的压抑,克劳德离开家庭,来到菲律宾,继续他喜爱的冲浪,还组建了属于自己的新家庭。
然而,究竟什么原因促使他们仓皇“逃离”,远赴万里之遥的他乡?作家孟小书笔下的“逃离”更多来自对已知未来的恐惧,他们无法面对接下来的压力甚至压抑,自身更没有勇气和胆魄将这种情形打破重新建构,于是选择仓皇出逃,如此而成的“逃离者”在孟小书的小说世界里并非个案。小说《逃不出的幻世》的主人公秦梦得知父親再婚,害怕直面不知情的母亲,于是“逃离”令人失眠焦躁的北京,转而在苏州这座城里遇见了外形高瘦的男孩白慕云,两人渐渐开始了一段朦胧的暧昧,可当见识到白慕云压抑而不幸的家庭时,她再一次飞速“逃离”。然而在北京和苏州两座城市来回的“逃离”当中,真正让秦梦感到绝望的是表露于外的家庭不幸和不经意的庸常生活。而这在某种程度上与《塔卡》中父亲的“逃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两者都是被家庭的压抑、苦闷以及亲情之间的冷漠所逼迫,无奈走上了自我逃避之路。此外,《站住,那个逃跑的少年》中不愿遵从父亲一手包办的吉诺,《满月》中聚集于A岛上的一群迷惘青年,他们无一不在“逃离”既往或现实。面对来自家庭和社会的重重压力,他们无所适从,在社会的沼泽中痛苦挣扎,在回忆编织的牢笼里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周荣在论及孟小书的小说时曾指出,孟小书通过在小说中对这类人物形象的塑造来正视80后这代人的心理困境问题——他们承受着经济快速发展和社会急剧变迁带给这代人的种种压力,他们想要奋勇拼搏却又不得不屈居现实。②于是作家在小说中给出了一个不得已的策略——“逃离”——逃离让人压抑、烦躁的既有环境(家庭或城市),这种“逃离”看似畅快了人生,其实却并不尽如人意,但可以视为作家孟小书对现实生活的一种理想化的处理或退守。
正如上文所提及的,在小说《塔卡》中,孟小书巧妙地将“逃离”融入文本叙事的整体架构当中,以回忆的方式介入父亲克劳德的过往——克劳德哥哥的死和只身逃往菲律宾定居、娶妻生子,尤其抓住“三分钟闭气”这一叙事眼,把小说故事发生的来龙去脉做了婉转的交代,使得小说叙事本身有线索可寻。从小说内容来说,“三分钟闭气”可谓贯穿全文,也是父亲克劳德坚持让塔卡日常训练的重点科目。究其根由,只因父亲克劳德亲历自己哥哥在冲浪中死去,清楚体力对一个冲浪手而言、尤其在生死攸关时刻起到的决定性作用。小说中,当克劳德十五岁的哥哥与十五岁的儿子塔卡超越时空限度共同面对冲浪挑战时,克劳德坚持让塔卡进行闭气训练,即便与妻子(塔卡的母亲)发生争执也毫不动摇。从结构层面来看,最初塔卡对闭气无所谓的态度和最后一战靠闭气成功夺得桂冠,如此强烈的对比,既回应了父亲克劳德的良苦用心,又使得小说情节跌宕起伏,使结构自成一体。故而,“三分钟闭气”不仅是塔卡决胜的关键,更是对父亲克劳德的自我救赎——对哥哥的死从起初的愧疚、懊恼到最终的“放下”——多年来积压在心头的创伤和生命之痛得以疏解和释然。
“成长”及其意义建构
关于“成长”,学者潘延曾有过较为个人化的理解,即从心理及精神层面来讲,“成长”意味着生命个体的趋向成熟,有较明确的自我意识,能够协调个人意愿和社会规范之间的矛盾或冲突,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个人的自我价值。③ “成长”这一主题,每个时代的不同作家都有较为个人化的真切感知和深刻体悟,并在自身的文学世界里不同程度地着墨与渲染,孟小书也不例外。作家在多篇小说中对此都有不同程度的彰显和表达,她描述了个人与社会之间的格格不入,描述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与冲突,继而写出一代青年面临人生困境时的茫然与无措。在此基础上,孟小书强调人物应当不断加固内心、适应现实、与生活握手言和——而这些便是孟小书笔下“成长”的基本要义——面对急速发展的当前社会做出的自我调整和优化对策。当然,孟小书的这种“成长”同样体现在小说《塔卡》的主人公塔卡身上:只身前往海南参加冲浪比赛,与大胜叔叔、帆帆、史蒂芬等人先后相遇相识,最终在大赛上拔得头筹,进而让读者一同见证了为海而生、为冲浪而飞翔的冲浪少年塔卡的成长。
当然,任何人的成长都不是一蹴而就、瞬间完成的,而是靠只争朝夕的日积月累和不断地感知、体悟以及自我反思——深处社会大潮中不断激越生命、不断接纳反馈的同时又不断优化自我的渐进的提升过程。在小说《塔卡》中,孟小书对塔卡的成长“过程”进行了细致而真切的描绘:借助史蒂芬事件、与帆帆的相识相熟、禁区冲浪等事件,逐步呈现一个十五岁少年在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成长。其间,让人大为感触的是史蒂芬与塔卡这两个人物之间发生的激烈的矛盾與冲突,理想和现实狭路相逢,让人难以抉择。
为了生计,史蒂芬选择了冲浪,故而在比赛中屡屡搞小动作、打擦边球,甚至前往禁区冲浪,目的只为赢得比赛、获取奖金,从而维持生活。换句话说,史蒂芬对冲浪本身并无多大热爱,冲浪对他来说不过是谋生的手段而已。然而,对出生于海边的塔卡来说,天生热爱大海、热爱冲浪,他在父亲克劳德的教导和满腔赤诚中冲进决赛,冲浪对他来说是由衷的选择,是发自肺腑的真的热爱。比较而言,史蒂芬更像是为生计奔波劳累的普通人,因生存所需不得不委身现实;而塔卡则是满怀赤诚之心,勇敢地追逐他的“冲浪之梦”。某种意义上,现实中的两个人的不同状态,恰似理想与现实的彼此交锋。在塔卡试图了解史蒂芬的现实一面时,成长就此发生。他虽为史蒂芬不爱冲浪而愤愤不平,却也能够理解史蒂芬迫于生计的无奈之举。诚如孟小书在接受采访时谈到的:事实与想象大相径庭,人物无法在庞大的社会体系中掌握自己的命运,故而要不断学习与自己妥协,与整个社会妥协。小说中的塔卡试图与自己妥协,试图真切感知眼前社会现实的一面,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塔卡与大胜叔叔叔侄二人的相处过程同样耐人寻味。从初次见面时略显漠然,至结局的真切想念,友情与亲情在时间的隧道里发酵、升温,继而互为知己。无人料到一个走街串巷调解邻里矛盾的老北京,与年轻气盛的少年竟然可以异常和谐地相处。在大胜叔叔这样一位极具人情味儿的人的感染下,塔卡学会了向父母表达爱意,平添少年特有的稚气和温情。进一步说,正是大胜叔叔的热情触动了塔卡,使塔卡在人际交往与表达自我方面取得了突飞猛进的“质的飞跃”。有别于孟小书塑造的其他人物在残酷社会的成长,塔卡更像是生活在象牙塔中的懵懂孩子,以一腔赤诚迎向社会,虽说受了挫折,却经历了成长,并能够越挫越勇。他不必因生计屈居现实,不必因现实放弃理想,生活皆如他所愿。而这既是作家孟小书在人物塑造上的突破,也是对她自身心境的映射或表达,饱含她对少年成长的热切期待。
“家庭”及其现实反思
作为80后作家群中的一员,孟小书历经了现实社会的急剧变化,在社会潮流中浮沉,既参与其中,又跳脱其外,以较为客观的角度来正视当代青年的生存现况。纵观孟小书的多篇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她对家庭关系有着与众不同的、极具个人化的观照与思量,尤其有对父亲这一角色“不负责任”或者“缺席”的表达与呈现。《走钢丝的女孩》中奎娜父亲出轨、离婚、消失,母亲被继父家暴致死,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继父犯罪潜逃,就是这么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其间两个“父亲”(生父和继父)的相继“缺席”极具讽刺意味。《擒梦》中的秦梦父亲出轨、离婚,思远父母离婚,并且都不愿抚养孩子,家庭关系时刻紧绷、一触即破。甚至《逃不出的幻世》中的秦梦认为父亲就是一个“自私到令人发指的人”;而白慕云的父亲也“很少出现在家里,直到有一天,他彻底走了”。④可见孟小书笔下的“父亲”这一角色,在家庭关系中更多表现为负面形象——自私、不负责任的印象深深地烙在读者的脑海里,而子女都是家庭悲剧的无辜受害者。
在小说《塔卡》中,作家孟小书一改往常的破碎家庭模式,竟营造了一个较为完整而和谐的家庭氛围。很大程度上,小说《塔卡》不仅对“父亲”这一角色进行了重塑,同时在书写家庭关系上也有较为明显的转变。对于父亲克劳德这一角色的刻画,他“从来不会轻易露出自己的情绪”“像有一副铁打的面具”,在塔卡比赛失利或晋级时都没打来电话安慰甚至鼓励,给塔卡“一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⑤故而显得冷漠、不善言辞。更何况,克劳德作为塔卡的父亲兼教练,一言一行都对塔卡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塔卡不善表达的性格或许多源于此。而事实上,父亲克劳德并非真的冷漠,他会细心嘱托比赛注意事项,认真观看塔卡的每一次比赛,期望塔卡在比赛中有所成长。虽然他不善言辞,对儿子塔卡的爱却从字里行间表露无遗。小说中,父子俩的“爱”看似是扭捏的,带有内敛和羞涩的成分,但“爱”却是炽热的、极富有人情味的。进一步说,作家以细腻的文字勾勒出不善言辞又满怀柔情的父子俩,不禁引发世人对于当下“耻于表达”的家庭氛围的进一步思考。而作为80后作家群中的重要一员,孟小书有着和其他时代的作家不同的生命底色——出生在传统的家庭中,又成长于开放宽松的社会环境中,继而不断地进行自我审视,借助文字揭示出具有社会历史时代印记的复杂的个体与家庭的深层互动关系。生于其中,又跳脱其外,以较为客观而冷静的笔触探寻当前时代背景下人的境况,或许正是当代作家及其作品的动人魅力。
相较于孟小书以往的创作,中篇小说《塔卡》在叙事主题以及各色人物的塑造方面有了一定的改变或突破。文本中的人物形象不再以屡遭社会抛弃的“失败青年”为原型,而是勾勒了一个为梦想而生的冲浪少年塔卡——这类勇往直前并且赢得成功的人物形象在孟小书原有的创作中算得上少有。冲浪少年塔卡不惧现实、迎风而上,在波涛翻涌中乘风破浪、披荆斩棘,给人以朝气蓬勃之感、奋勇前进之思。同时,小说的叙事主题在延续书写伤痛回忆和“逃离”的基础上,对家庭关系有了新的拓展或呈现。家庭不只是父母与子女组成的一个集合体,有“爱”才是家庭。塔卡父亲之爱虽未宣之于口,却在父子俩相处的过程中有了真情流露。除此之外,中篇小说《塔卡》将“成长”视为叙事的中心话题,立足冲浪这一职业大背景,从与他人相处的具体事件中观照塔卡的成长和进步,叙述条分缕析、有序推进,人物鲜活饱满、各具特色,读来虽无剧烈起伏,却也酣畅淋漓。
参考文献
①舒晋瑜.“成长是一个不断与自己妥协的过程”——访作家孟小书[J].中国作家,2017(10):78,75.
②周荣.“你们是迷惘的一代……”——评孟小书的小说创作[J].小说评论,2019(2):181.
③潘延.对“成长”的倾注──近年来女性写作的一种描述[J].江苏社会科学,1997(5):135.
④孟小书.满月[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143-157.
⑤孟小书.塔卡[J].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0(8):85-88.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张凡,文学博士,在站博士后,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和石河子大学学科带头人。
何倩,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