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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师(短篇)

2021-06-25辛酉

鸭绿江 2021年4期
关键词:吴老板画心二弟

拍卖行的吴老板又来了,这已经是他一个月之内第三次到家里来造访。与前两次被拒之门外不同,这一次吴老板被我让进屋里。因为半个小时之前,老馆长打来电话,拜托我无论如何这次都要帮这个忙。我并没有答应老馆长,但也不好驳他的面子,只是同意可以看一下那幅画。

“魏老,这幅画真的只有您才能修复好。”

吴老板双手捧着一个蓝色的长方形锦盒,毕恭毕敬地说道。

算起来,从博物馆书画修复组退休已经十九年了。在这十九年里,我没再亲手修复过一幅画。不是没有机会,类似吴老板这样的私人邀请不计其数,无一例外都被我拒绝。即便是馆里遇到了“疑难杂症”请我帮忙,我也只是帮助制订个修复方案,并不亲自上手。干了一辈子修复师,我是真心累了,只想安度一个愉快轻松的晚年。

“我至多能帮你看一看画,仅此而已。”我慢条斯理地说道。

吴老板诺诺连声:“好,好,好,您先看看画。”

我抬手指了一下不远处的案台。吴老板心领神会,随我一起走到案台前,打开了手里的锦盒。锦盒里的画完全暴露出来,画采用的是二色式立轴工艺装裱,天杆木料为金丝楠木,绦绳为明黄色圆丝绳,地杆缺失,从外观判断此画应该属于清代乾隆年间的作品。

吴老板轻手轻脚地将画在案台上徐徐展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湖色云凤纹花绫的天头,随后画心渐渐显露,画面左上角钤有收藏印章一方——“乾隆御览之宝”,紧接着,十六扇屏风依次显现,每扇屏风上都有一幅山水画。屏风下面,有两个古装男子正对坐在几案前品茗。其中一个年长一些,上唇、下唇、双颊、下巴均蓄有胡须;另一个相对年轻,只有上唇留了一字胡。我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慢慢抽紧,莫非是乾隆年间著名宫廷画师徐扬的名作《双傅山水图》?

画全部展开后,露出了右下角的作者署款楷书:“臣徐扬恭写”,款下钤印两方:“臣徐扬”“笔沾春雨”。果然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真的是徐扬的《双傅山水图》。双傅即傅山、傅眉父子,二人是明末清初著名画家。傅山27岁时,妻子因病而逝,当时,傅眉只有6岁。傅山没再续弦,与儿子相依为命。白天,二人一起外出采药卖药,晚上,傅山为儿子讲授书画知识,最终将儿子培养成与自己齐名的画家。二人还合作完成了旷世名作《山水花卉册》,一共十六开,傅山画了五开,傅眉画了十一开。徐扬将这十六开山水画浓缩在十六扇屏风上,作成这幅《双傅山水图》,同样是稀世珍品。

这幅画原来一直藏于慈宁宫含清斋,1924年冯玉祥将溥仪驱逐出紫禁城时,被溥仪偷带出宫,此后便下落不明。想不到96年之后,这件国宝会在我面前现身。

我表面上未动声色,从头到尾又认真审视了一下这幅画的伤情。画保存得非常不好,画面积灰深厚,通体酥脆,酸化严重,颜色略显晦旧。可能由于存放时长期处于纵向卷起包裹的状态,画面多处可见横向折痕,并有多处折裂,由下至上逐渐缓解;虫蛀严重,造成画面不均匀,分布着若干小洞;画幅右侧顶部和底部分别存在断裂痕迹,左侧中部有一处残损痕迹。有些部位表面看似完好,实则只剩半层画心,画意有所缺失。

父亲曾经说过:“每一幅待修的画都是病人,我们修复师就是治病的郎中。”毫无疑问,眼前的这幅画已病入膏肓,修复难度极大。

见我盯着画愣怔在那里,一旁的吴老板见缝插针地说道:“魏老,这次就辛苦您了,三百万我可以现在就打到您账上。”

我侧头定定地望着吴老板,好半天没说话。吴老板有些发毛,战战兢兢地颤声说道:“费用好商量,只要您愿意修,可以随便开价。”

吴老板所说的和我正在思考的是两个问题。我尽管身体不错,但毕竟年近耄耋,精力和体力都大不如前,更何况已经收山快二十年了,手生得很,并无绝对的把握能把这件国宝修复好。可是,如若就此拒绝,不出五年这幅画将无药可救。放眼业内,我想不出谁能将这件国宝修复好,也难怪吴老板一再请我出山。

犹豫了半晌,我才缓缓开口问道:“委托人是什么情况?”

“一个煤老板,最近玩期货亏了一大笔,这才着急将画出手。”

我顿了顿道:“我可以试一试,不过,我有两个要求。”

吴老板闻听,大喜过望,忙不迭地说道:“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画修复好了之后,那三百万直接打给博物馆,供书画修复组专用,这个我会亲自和博物馆协调,你只负责打款。”

“这个没问题。”吴老板回答得十分痛快。

“另一个要求是,你们只能拍卖给中国的买家。”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吴老板顿了一下,一对小眼睛飞快地转了一圈,“这个……这个我得和委托人商量一下。”

吴老板在电话里和委托人很快商量出了结果,他们同意了我的要求。我让吴老板十五天后来取画,他千恩万谢,说尽了各种溢美之词。我很不耐烦,冷冷地说道:“别啰唆了,十五天后再来。”

吴老板略显尴尬,连连点头,没敢再言语,识趣地离开了。

我很不喜欢和吴老板这样的商人打交道,在他们眼里,万事只要用钱去砸,就没有规矩可言。就像眼下一样,吴老板表面上对我赔着笑脸,唯唯诺诺,背后或许就是深深的鄙夷和暗自得意。

这些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面前的这幅画。我将几乎滑落到鼻头的老花镜扶正,拿出羊毛排笔坐到案前,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掸去画心上的灰尘。我手上的动作很轻,酥脆的地方容易掉渣,需要略过,免得损伤画面。积聚在画上多年的灰尘在空气中飞舞起来,裹挟着思緒一起飞回到少年时代。

我们魏家祖上世代在宫廷里修复古画。按照宫廷里的规矩,修复师这个行当,可以子承父业,但只有一个官籍名额。故魏家的祖训是,修复手艺只在众子中选一个最有天赋、最有潜力的继承。我出生时,清朝早就亡了,父亲在伪满州国皇宫里修复古画。解放后,父亲碍于身体原因,无法继续从事修复工作,被分配到肉联厂负责看大门。不过,即便是远离了修复行业,父亲仍然按照祖训来培养和选择接班人。父亲和母亲生了我们兄弟三人,我是老大,和二弟、三弟的年齿相近,各自相差两岁。三弟最先被淘汰,他天性好动,没耐性坐不住,这恰恰是修复师的大忌。

在二弟和我到底该选择谁的问题上,父亲是费了一番思量的。我的长处在于,对修复师这个行当有兴趣。这一点非常关键,干这一行是相当枯燥的,常常要一个姿势保持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不说,还得耐得住寂寞,若是没有兴趣做支撑,很难坚持下去。

客观来说,二弟的天赋和悟性都比我好,无论是绘画还是书法水平都在我之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二弟在与我的竞争中都要稍稍领先。他还有一个特点,是左撇子,画画和写字都习惯用左手。尽管父亲在二弟刚开始学写东西的时候,就强制性地让二弟改成了右手,但只要父亲不在身旁监督,他便偷偷改回左手,久而久之,练就了左手书写的习惯,这也为他后来被淘汰出局埋下了伏笔。

除尘要进行两遍。第二遍需要借助面团,面团需醒发大约十五分钟左右,以不粘手、软硬适中为宜。除尘时,先将面团分成大小合适的块状,然后揉成短条在画面上滚动,以此粘走尘土和杂质。这幅《双傅山水图》的画心破损的地方比较多,针对破损的地方,要将面团捏成锥状,利用最小面积对画心进行点粘除尘。这同样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遥想当年学艺时,白面金贵得很,平时难得吃上一次白面馒头,每次用面团练习时,心里都紧张得不行,生怕糟蹋了粮食。可是越这样想手上越没数,反而浪费了更多的白面。父亲对此毫不介意,领着全家人勒紧裤腰带吃糠咽菜,省下有限的一点白面给我练手。

到了20世纪80年代,我教儿子那会儿,白面仍是需要凭票供应的稀罕物,我不得不用溢价购买的方式买回来不知多少袋面粉给儿子练习用,自己却难得吃上一次饺子或者馒头。

给画除尘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我的颈椎和后背酸胀不已,右臂也微微有些发麻,整个身子乏得厉害。我担心多年未犯的颈椎炎会复发,只好给自己放了半天假。修复工作本身就是慢工出细活儿,急不得。

吃晚饭的时候,我专门温了酒,喝两口解解乏。说起来,我从十四岁喝第一口白酒开始,就一直喝温酒。父亲说过,酒必须喝温过的,不然老了手颤。

手对我们这个行当的人来说特别重要。从小父亲就教育我们兄弟三人,一定要爱惜自己的手。他自己更是视手如命,天只要一凉下来,外出时必然戴上手套,决不让手直接暴露在冷空气中。当年父亲不能继续做修复师也是因为手,他右手没有大拇指,干不了精细活儿。

有一种说法是,解放前,父亲迫于生计,伪造假画贩卖被发现,让人直接断掉右手大拇指。

一位优秀的古画修复师通常都有着非常深厚的艺术造诣,既是出色的画家,又是精通各种笔体的书法家。在旧中国,古画造假的主力军正是那些修复师。但要说父亲造假贩假,我还真不太相信。他一直教导我,切不可用家传的技艺作奸。可是,换一个角度思考这个问题,我又有些相信父亲以前的确伪造过假画。理由是在我学艺即将功成的时候,父亲拿出了一些他过去画的仿品给我实物练习。仿品中有宋徽宗赵佶的《梅花绣眼图》,有韩滉的《五牛图》,有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有傳元人的《明妃出塞》,每一幅都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乱真。画这些仿品是需要下苦功夫的,父亲为什么要画呢?仅仅是为了日后给儿子练习用吗?会不会有一些仿品冒充真迹早已流入市场了呢?

这些疑问我一直暗暗藏在心里,从未向父亲求证过。他也从没主动提及右手缺失大拇指的原因,母亲对此更是三缄其口,我们兄弟三个自然也不敢多问。

小时候,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兄弟三人无论谁犯错,父亲手中的戒尺都只会落在我们的屁股上,从不会打我们的手板。后来,三弟和二弟先后被淘汰出局,再犯错时,父亲就开始打他们的手板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二弟第一次被父亲打手板时,双眼里噙着的那两汪晶莹的泪水。支撑二弟一直和我竞争的信念,是魏家的一条特殊规矩,只要能成为继承人,就永远不用干家里的体力活儿,一门心思用自己的一双巧手去干修复工作中的那些精细活儿就可以了。

翌日清晨,修复工作重新开始。我将古画正面朝上平铺在案台上,用羊毛排笔蘸着温水轻轻淋在画心上,等画心完全被水浸透,再用毛巾蘸干画心上的水分。刚开始从毛巾中挤出来的水是污黄混浊的,直到接近下午一点的时候,水才逐渐变得清澈起来。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水终于透明了,这证明已经基本将画心中的污渍和酸性物质清洗干净了。

清洗画心的过程特别考验心性,尤其是对未成年的孩童,简直是一种折磨。我和二弟一起学艺时,原本就有一层竞争关系,加上父亲的严苛督促,我们俩谁都不敢有一丝懈怠。等到儿子学艺时,由于他是独子的缘故,我和他都没得选择,我必须教,他必须学。很不走运,儿子对修复行业没什么兴趣,在绘画、书法方面又资质平平,但没办法,我只得硬着头皮哄着他学。儿子年岁小的时候还好说,奖励一包方便面或是一块泡泡糖,就能让他安静地学一会儿。随着他年岁的增长,这种物质刺激越来越不灵光,我不得不一点点加大筹码,以此来安抚他那颗躁动的心。儿子十九岁高考那年,我花了三万块给他买了一辆原装进口的本田铃木王,才换得他同意填报书画修复专业的志愿。那个时候,我心里是有一丝恐慌的,因为已经亮出了全部的底牌,我不知道下一次,当儿子再耍性子要放弃的时候,我还能给他什么。

随着修复的不断深入,我的疲惫感越来越强烈。看来不服老是不行的,要搁五十岁之前,两三天连轴转我都吃得消。可眼下,我只能干一会儿歇一会儿。

接下来的工序是揭纸,顺序是先揭背紙,后揭命纸。先用清水将画浸透,然后一点点撕开背纸。背纸由两层纸组成,质地较厚,揭取相对容易。这幅画本就缺失了大部分背纸,没用多少工夫背纸就揭完了。

揭命纸就不那么容易了。命纸是保护画心的纸,薄如蝉翼,在揭的时候必须小心翼翼,不仅要有耐心、要用眼力,还要靠手指的感觉来掌握力度,稍有差池就会伤及画心。这幅画有些部位的宣纸纤维已经酥脆软烂,而浆子却非常结实,揭取十分不易。需先用镊子轻轻搓磨,将命纸与画心带起一个小口,再慢慢揭。这是整个修复过程中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只要这一步完成得好,这幅画的重疴就治好一大半了。

用了一天半的时间,才将这幅《双傅山水图》的命纸全部揭完。当完整的画心终于以最清晰的面目呈现出来时,我不由得叹了一声。虽然好多年没揭命纸了,但这种早已渗透进手掌的记忆,只要稍加刺激便会被唤醒。

我这辈子揭过无数次命纸,最得意的一次,当数十九岁高中毕业那年参加博物馆招工考试那次。我仅仅用了二十分钟,就将一张命纸完整地揭下来。三位考官一齐发出啧啧称赞,其中一位还是父亲的故旧,他忍不住感慨道:“不愧是魏子勋的儿子!”

也正是从这位故旧口中,我听到了父亲断指的另一种说法。父亲到伪满洲国皇宫工作后没多久,就看清了这个傀儡政权的腐朽本质,他担心那些凝聚了中华民族无数先辈智慧和心血的国宝最后会落入日本人之手,就利用修复古画的机会,一边修一边画仿品偷梁换柱,再将真迹通过一个叫蔡积崑的中共地下党员转移到北平。尽管父亲做得很小心、很隐秘,最后还是东窗事发,被伪满当局抓捕入狱。在狱中父亲遭到了非人的折磨,右手的大拇指就是在那里被齐根砍断的。

画心晾干后,托完新的命纸,就要对画心进行隐补了。这幅画的画心有几处明显缺失,需要用大块的宣纸进行隐补。隐补只能在画心潮湿状态下进行,这样补完了才会比较平整。但对小洞的隐补则要在干燥条件下进行,以免影响画心的平整度。这一湿一干,不仅烦琐费时间,对于修复师的手法也是极大的考验。儿子当年总偷懒,喜欢胡子眉毛一把抓,只要我不在旁边监督,就将两道工序简化成一道,修复出来的效果自然不尽如人意。

回想儿子的学艺过程,鲜少有让我欣喜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他带给我的都是深深的无奈和失望。唯有一次,他让我刮目相看了一回。那是他大二那年寒假,一回到家顾不上放行李,他就迫不及待地径直来到我面前,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老爸,我想好好学了,你得帮我。”

我一时没明白,不解地问:“你想好好学什么?”

“学咱家的手艺。”

那一刻,我百感交集,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等了那么多年,总算等到儿子开窍的这一天。

作为传承者,我和父亲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父亲严格按照祖训将手艺传给他的一个儿子,而我除了儿子外还把手艺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博物馆书画修复组的那些徒弟。即便如此,儿子依然是我最在意的传人,他主动愿意好好学,我没有理由不倾囊相授。但是,事情的反转总是让人始料不及,儿子的学艺生涯恰恰终结在那一天……

画心隐补完了,还要在开裂破损的地方贴折条,加固已开裂的画心。折条就是把宣纸裁成两到三毫米的细条,粘贴折条时,要先刷上浆子,贴在开裂处的背面,然后用布纸按压使折条结实。如果不贴折条,已开裂的地方经过长时间多次的卷折摩擦后会继续扩大,影响画心寿命。

修复工作进行到第九天,已经完成了一多半,我又给自己放了半天假。我要养精蓄锐,以最好的状态完成接下来的工作,这幅《双傅山水图》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不允许我有任何失误。

午后两点,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候。我凭窗而立,凝视着窗下那棵银杏树。从十年前老伴儿去世算起,我已经鳏居了十年,眼前的这棵银杏树也陪伴了我十年。人老了就爱回忆往昔,修复《双傅山水图》这段时间,我想起了许多过去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和父亲之间的事。外面刮起了萧瑟的秋风,催促着已经泛黄的树叶快点回归大地的怀抱,一些树叶顺从了秋风,另一些樹叶则在瑟索中苦苦坚持,像极了已至暮年的我。

新托的命纸是生纸,还得涂上胶矾水使之变成熟纸。配制胶矾水是门大学问,掌握好比例是关键,胶大了笔画上去就会打滑,矾大了会起化学反应,纸发脆易碎。季节不同,胶矾水的配比也不尽相同,夏季宜六胶四矾,秋季宜八胶二矾,冬季宜七胶三矾。配制时全凭经验和手感,当然也少不了天赋。记得我刚开始学习配胶时,总掌握不好比例和浓度,每次都是反复调几次才能调好。二弟则要好得多,虽说不是一蹴而就,可往往一上手就能八九不离十。

父亲从不公开表扬谁、批评谁,他表达态度的方式只有两种,点头或者摇头。自然,他对二弟点头的次数多,对我摇头的次数多。好在我一直没放弃,也比较刻苦,一直默默地用勤奋来弥补先天的不足。

用排笔蘸着配制好的胶矾水在画心背面涂刷,等胶矾水浸透画心了,再在画心上垫上水油纸,接着用棕刷按从上往下的顺序排刷,帮助胶矾水进一步浸透画心,最后将画心翻过来正面朝上晾干。接着就要将画上墙了,唯有上墙才能挣平画心。

《双傅山水图》的画幅偏大,提画上墙时容易扯斜,稍有不慎还会将背纸损坏。我先运了一口气至丹田,在手上垫好宣纸,然后最大限度张开臂展,五指合力夹住画幅轻轻提起,再慢慢贴到墙上。

绷平画心后,就该全色了。这是一道最能体现修复师艺术造诣的工序,不仅画心破损的地方要补上颜色,画意缺失之处还得接笔,等同于和原作者一同创作。二弟当年正是倒在了这道工序上。我和他的竞争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拉锯战,最终在我十六岁、他十四岁那年见了分晓。

全色需要在自然光下进行,而且必须是顺手光,即光线在左侧,修复师右手持笔恰到好处,没有阴影,能看清颜色。可二弟习惯了左手持笔,这就挡光了,换用右手后,水平下降了一大截不说,手还微微发抖。父亲拧着眉头让二弟用右手练了一段时间,改观却不大。

在父亲的不住摇头中,二弟看到了父亲深深的失望,最终他忍不住说了一句:“算了,我不练了。”父亲没再强求,而是转头对我说道:“魏家就靠你了。”

1960年,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博物馆。公布成绩那天,父亲欣喜若狂,晚饭的时候,特意让母亲做了一大桌子菜,还破天荒地给我们兄弟三人每人都倒了一盅白酒。

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父子四人头一次在一起对饮。那天父亲说了很多,也喝了很多。我也十分兴奋,看父亲兴致颇高,趁机问出了心中的那个疑问:“爸,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您,您右手大拇指是怎么没的?”

在内心深处,我特别希望父亲的说法能和那位故旧一样。然而,父亲什么都没说。我的话刚一脱口,他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原本一直洋溢在脸上的喜悦逐渐凝固,正在夹菜的手悬停在了半空。母亲在旁边蹙眉瞪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责备。场面一下子沉寂下来,我自知失言,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二弟和三弟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片刻之后,父亲才微笑着说道:“今天不说这个,来来来,吃菜吃菜。”

看得出来,父亲笑得很勉强,而且从那之后,他的话明显少了,只顾着一个劲儿闷头喝酒。父亲的态度耐人寻味,进一步加深了我心中的疑惑。

那天晚上,父亲喝多了,走路都打晃,我和二弟一左一右搀扶他回里屋,合力把他安顿到炕上。父亲刚一躺下,突然伸手拉住我的衣角,我只好跪在炕上,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和父亲对视。

父亲久久地凝望着我,眼神有些散,却透着温暖和慈祥。许多年后,我仍然记得父亲当时的表情。我一直觉得,魏家两代修复师也正是在那一刻交班的。最后,父亲用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重重地拍了两下我的肩膀,嘴上说了一句:“好好干。”

到底哪一种说法才是真相呢?这个问题曾经困扰我很长时间,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两种说法都是真相,又都不完整。当然,这是后话。

父亲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在他眼里,我人生的航道只有一条,那就是去博物馆书画修复组工作。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一个意外,让我偏离了航道。

当时,国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粮食尤其吃紧,我和二弟、三弟都处在长身体最能吃的阶段,家里的米缸面缸每个月都坚持不到月底就空了。我虽说已参加工作,一个月能拿到十八块五的学徒工资,有二十八斤的粮食定量,但落实到我们全家人的饭碗里,无异于杯水车薪。

没办法,每到月末那几天,母亲就带着二弟和三弟到附近山上采集水蓼、蒿子等野菜回来充饥。我家屋后有两棵碗口粗的榆树,树上的嫩树皮也被他们三个采光了。远远看着,那两棵榆树就像是被扒光衣服的裸女,周身泛着惨白。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刚拐进巷口就被一个人影截住。我定了定神之后,才借着月光看清那人是沈之奕,他和父亲认识,以前来过家里几次。

“我爸现在应该在家,你怎么不进屋?”我问道。

“我不找子勋,是专门来找贤侄的。”

“找我做甚?”我不明所以。

“贤侄如今一身好本领,想请贤侄帮一个忙。”沈之奕意味深长地说道。

随后,沈之奕说出了他的想法,让我帮他画伪作造假,并且反复强调会给我一笔巨款作为酬劳。见我一直不吭声,沈之奕又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子勋当年也干过这个。要不是他自己把自己的手给废了,没准早就重操旧业了。”

我一惊,紧盯着沈之奕的眼睛问道:“我爸自己把手给废了?”

“子勋没和你说过这事儿?”

见我摇头,沈之奕说:“你家的祖训里有一句:传男不传女,作奸自断指……”他顿了顿,故意卖起了关子:“这样吧,贤侄,你帮完我,我再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儿。”

我迟疑了,缄默良久,最终同意帮沈之奕。不过,我也提了一个条件:只此一次。沈之奕再三保证绝不会有下一次。

伪作画完之后,从沈之奕那里我得到了两百块钱酬劳,领着两个弟弟去醉仙楼饱餐了一顿。可是,沈之奕并没有兑现之前的承诺,不仅没告诉我想知道的事情,还以此为诱饵,让我继续和他合作,被我断然拒绝。

万万没想到的是,我造假的事情被博物馆的领導知道了,父亲自然也就知道了。在事情败露的当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外面漫无目的地逛了很久,直到十点多才沮丧地回到家里。一进外屋我就看到父亲端坐在那把破旧的太师椅上,面色冷峻,二弟和三弟怯怯地分别站在父亲两侧。母亲原本坐在炕沿,见我回来了,立即从炕上跃下,扭着一双小脚快步走到我跟前,拉着我的衣角焦急地说道:“快和你爸认个错。”

我并没有遵从母亲的吩咐向父亲求饶,而是缓缓朝父亲走去,每走一步我心中的害怕就少一分。当我来到父亲跟前时,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我静静地注视着父亲,等待着他接下来的惩罚。

父亲一直瞪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良久,父亲轻声说道:“老三,把戒尺拿来。”

三弟不敢怠慢,马上从里屋取来了戒尺,交到父亲的左手上。

“跪下,把手伸出来。”父亲对我厉声喝道。

我依言跪下,慢慢把右手手掌展开,送到父亲面前。

母亲急了,扑到我身旁带着哭腔对我说:“老大,你快认个错。”又对父亲说道:“他爸,使不得啊!”

此举让父亲彻底爆发了,他命令二弟和三弟把母亲拉到一旁,然后用手中的戒尺狠狠地抽打着我的右手,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默默地承受着。

那是我第一次挨父亲的手板,那种火辣辣的痛顺着手掌直抵心里,令我永生难忘。

父亲以前打二弟和三弟的手板至多三下,可那次父亲打我的手板却没完没了。他嫌坐着打使不上全力,又站起来打,边打边咆哮着问:“为什么要那么做?”

随着疼痛的加剧,我的情绪也被引燃,直至失去理智,怒目圆睁地开口辩驳道:“你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父亲一怔,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在大口大口地喘粗气的同时,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像要即将爆裂似的。父亲呆滞了片刻后,手中的戒尺咣当一声掉落到地上。之后,他像具行尸走肉一样,一步一步缓缓挪进里屋。

博物馆对我的处理结果是开除,我不得不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博物馆。同样失落的还有父亲,原本每天晚上习惯性地只喝二两白酒,如今变成了每喝必醉,而且,他喝酒前不再专门温酒了。短短一个月时间,他整个人就瘦了一圈,苍老了十岁。在家里,我们父子俩很长时间没说过一句话。我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和他同处的机会。家里的气氛被我们俩搞得十分沉重,令人窒息。

与此同时,我在家里的地位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原来可以享受种种特权的“天之骄子”,变成了吃闲饭的无业游民。虽然没人说什么,但每次吃饭的时候我都十分别扭,每顿饭都是胡乱扒拉几口了事。我不愿意在家吃白食,每天天不亮就偷偷溜出家门,跑到附近的小岗子菜市场帮人卸货,每卸一车能得五分钱,一天最多能卸十车,挣五毛钱。

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我顶着凛冽的大北风将一麻袋一麻袋的白菜扛上肩头,负重前行一段距离后卸到供应点,再返回,循环往复。脸颊早就冻皴了,两行鼻涕顺着嘴唇淌到下巴上,只能利用间歇伸手胡乱抹一把。鼻涕洇湿了手上的棉手套,迅速结成冰碴儿,将彻骨的寒冷源源不断地传递到手上。

眼瞅着就剩一袋了,我的体力也几乎到了极限,渐渐加重的喘息声在空气中和呼啸的北风博弈。我强打起精神,迈着虚浮的步伐慢慢走到那袋白菜前,回身蹲下,双手拽着麻袋口儿将麻袋扶过肩,猛地起身后没站稳,摇晃了几下,险些摔倒,幸好身后有个人及时帮我扶住了麻袋。我稳住身子后回头向那人道了声谢,一下子呆住了,竟是父亲。

“手不想要了吗?”父亲淡淡地说道,从口中呼出的阵阵白雾状的哈气遮蔽了他的脸,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想要又有什么用?”我落寞地沉吟道。

随后我们俩一起将那袋白菜送到供应点,彼此之间没再说一句话,并且父亲一整天也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

那天晚上,父亲一反常态地没有喝酒。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博物馆。那天是我人生中永远的痛,等父亲再回到家时,右手的小拇指也没了。他用小拇指替我再次打开了博物馆的大门。

重新装裱完《双傅山水图》,已是修复工作的第十四天。至此,整个修复工作结束了。我将画重新上墙,长时间地凝视着。

这幅画痊愈了,在历经了二百多年的沧桑变迁后,终于再次浮现出昔日的华彩。它静静地闪耀着,似是无声地诉说着似水流年。不出意外,这将是我人生中修复的最后一幅画,也是我们魏家修复的最后一幅画。

儿子回心转意的那天晚上,渐渐冷静下来后,我忽然萌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儿子突然“热爱”上修復行业,恐怕另有他图。我和儿子促膝长谈了许久,最终同意他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人生。因为我不想有一天让自己置身于两难的境地,让儿子自断手指抑或替儿子断指,都不是我所希望的。毕竟,有些伤痛一旦发生,就会根植在心里,留下疤痕,永远也无法修复。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辛酉,1981年11月出生,大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海燕》文学月刊编辑。已出版长篇小说《别爱上我》《撒乌耳亡》《赦免之日》《一张可怕的照片》、短篇小说集《闻烟》。另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鸭绿江》。小说《闻烟》荣获第十届辽宁文学奖,并被改编成同名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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