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沙子的人(短篇)
2021-06-25梁鼐
1
一切都如他预想的那样,是在头脑中演化千百遍的动作。
那个孩子刚拐进一楼的楼梯口,缩在角落里的他像豹子一样跃了起来。他一把从保姆手上把孩子抢了过来。保姆还没来得及出声,孩子的脖子已经被他的一只手箍住,另一只手握着一尺多长的匕首抵在孩子的心脏上。
他发出低沉的吼叫,别过来。保姆瘫倒在地上,身下压着一只阿迪达斯牌书包。
他挟制住孩子,倒退着走上一楼和二楼的拐角。地形他早就勘察好了,这里有个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况,窗户小,又不足以让他暴露,能够躲避狙击手的射击。酷爱看法制节目又是军事迷的他,已经具备了一定的侦察与反侦察能力。他感觉到手臂在抖动,低头一看,不是他在抖动,是这个八岁的男孩。男孩脸色苍白,眼神里透着惊恐,像风雨中的树叶一样哆嗦着。
他把匕首从孩子心脏的位置移开,箍住孩子脖子那只手臂松了松,但不足以让孩子逃脱。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天天,你别害怕,叔叔不会伤害你,我们这是在拍电影。
他突然猛烈地咳起来,吭吭吭,像要把肺咳出来。长年累月地背沙子让他得了严重的咳嗽气喘的毛病。这些年,他背了多少沙子,自己也数不清。这个城市的每一栋楼房里可能都有他背过的沙子。
他像一个努力泅渡的人,终于从咳喘的深潭里爬出来。他的气息平稳了。他调整姿势,让男孩待在他身体和墙形成的夹角里,手臂依然箍在男孩的脖子上。他把匕首握在手中,手腕外翻,让刀身贴在小臂上。这个姿势既可以向内刺杀,又可以向外格斗。匕首是他新买的,有铁的气味,闪着森森的寒光。
武器能让一个弱小的人变得强大。平时,他很少接触武器,可是,没有一点儿生疏,好像他天生就应该是一名战士,而不是一名背沙人。他粗糙的手掌、樹皮一样的纹路和匕首柄上的花纹完美契合了。他握着匕首,感到得心应手,勇气倍增,可以面对世界一切挑战,也可以说挑战世界的一切。
他偏过头,透过窗户看着外面。外面现在还很静。这是一个高档小区,路旁栽植着一棵棵银杏树。正是十月份,银杏树的叶子黄得耀眼。银杏树之间砌着一个个花坛,种着他叫不上名字的花,开得五彩斑斓。不远处的一个喷水池,汩汩地喷着水。刚才水池边还有孩子在玩耍,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真的很静。是这个热闹的世界少有的静。他知道这是喧嚣之前的宁静,是风暴之前的柔和。他知道他的行为会像一块巨石砸进一潭死水里,掀起滔天巨浪。
二楼的门开了,一个老人走下来。他年龄很大,老年斑像蜘蛛网罩在脸上。老人行动不便,可能正被老寒腿或者小脑萎缩困扰,走得很慢,下一个台阶都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把匕首藏进袖子里,向前探步,探步的一瞬间,他向外看了一下,确保自己的脑袋没被狙击手瞄准。他伸出手,牵引着老人走下楼梯。老人根本没看他,也许老眼昏花,看也看不清。老人连声道谢,缓慢地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做完这一切,他立即回到了刚才的姿势:贴墙,一手箍住男孩,一手握紧匕首。他有些后悔刚才的草率,如果狙击手已经布置到位,那么在他刚才暴露的刹那,一颗88式狙击步枪的子弹已经贯穿了他的头。88式狙击步枪口径小,威力大,射击精准,有效射程800米。作为一名资深军事迷,他对这个太了解了。
他重新看着外面。正是黄昏,太阳在远处的一个楼群间,鸡蛋黄一样收敛了所有的光茫,变得腥红透明。小区里的一切都笼罩在薄霭似的光线中。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声隐隐地传过来。
一颗银杏果掉在地上,滚到了路中间。他的心抽紧了,流血般地疼。他想起每年的这个时候,他的儿子小安放学回来,会捡一些银杏果给他,让他煲熟了吃,治疗咳嗽气喘。那个情景通常是他躺在床上休息,小安开门进来,背着书包跑到他身边。书包里的书和文具盒随着他的跑动,发出悦耳的撞击声。到他面前,小安放下书包,那是一个有米老鼠头像的书包,拉开拉锁,从里面掏出散发着香气的银杏果,大声地说,老爸,我今天捡了好多,你看……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回忆,他再也吃不到小安捡的银杏果了。
2
“老爸,老爸!”他被小安的叫声惊醒。他起来后迷迷瞪瞪地奔向小安的房间,推开门,小安不在,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他正纳闷,“老爸,老爸!”小安的叫声又响起。他仔细辨听,声音似乎是在房子的外边传来的。他匆忙地披件衣服下楼,来到小区里。小区里很静,路灯发出绿色的光。“老爸,老爸。”他又听到了小安的叫声。他循声走去,在一棵槐树后边看见了小安。小安看见他,面无表情。他看见小安的脸上长满了苔藓一类的东西,这使小安看起来讳莫如深。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回家睡觉?”小安摇摇头说:“老爸,我在锻炼呢,我要参加学校的运动会。”他打着哈欠说:“白天再练吧,赶紧回家睡觉。”小安却突然哭了,哭得很伤心,背部一耸一耸的。他要安慰小安,但一走到近前,小安就退出老远。他说:“小安,你哭什么呀?”小安说:“老爸,我参加不了运动会了。”他说:“为什么呀,我们小安跑得最快。”小安说:“老爸,我的心没了。”他说:“别瞎说,心哪能没有呢?”小安说:“你看。”小安撩开衣服,露出左胸。他看见小安的左胸一片空虚,像一个洞一样……
他一下子醒了过来,原来是一个梦。他急匆匆地走进小安的房间,想着也许小安就躺在床上香甜地睡着。他打开灯,小安不在床上,被子叠得规规整整。小安喜爱的布偶海绵宝宝就躺在被子旁。他猛地清醒了,坐在小安的床上,抚摸着小安的被子,泪如雨下。自从六个月前的早上,小安离开这个房间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
六个月前的那个早上,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他上班晚,还躺在床上,蒙眬中就感觉脸被小安亲了一口,听到小安清脆的声音,老爸再见。他睁开眼,只模模糊糊看到小安的背影。老婆说,饭在锅里,我去送他。事后,他无数次后悔的是,如果他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小安,他会把小安好好看个够,亲个够。
老婆和小安走后,他又睡着了。前一天加班干得太晚了,他很累。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接通手机,听到老婆语无伦次的声音:“快,快来吧,小安,小安,被车撞了,呜呜呜……”这消息在他耳边仿佛一个炸雷响起。他被炸得晕了晕,但马上反应过来,大声问:“在哪儿,小安现在在哪儿?”老婆在哭声间隙说:“在中心医院。”他用最快的速度套上衣服,穿上鞋,拿上存着所有积蓄的一张银行卡,一步蹦几个台阶地从楼上冲下来。
到了中心医院,他被一个护士挡在急诊室外边。他挣脱护士的阻拦还要往里冲。小安的老师,一个刚毕业的姑娘走过来,颤抖着嘴唇说,小安正在抢救。老婆瘫软在一把椅子上。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想吸一支烟,拿出烟,却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机,上下一通乱摸,终于摸到了,又怎么也打不着火,打火机齿轮刺啦刺啦无谓地转动。小安的舅舅和小姨也赶过来了。小安的舅舅正在抽肇事司机的嘴巴。那是个年轻人,低着头,一动不动,任由小安的舅舅一下一下地抽着。
他看着急诊室外忙碌的人们,一切似乎都在梦里。也許这样的场景,以前在梦里,他见过。
一小时后,一个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问:“谁是孩子家属?”他把烟和打火机收起来。打了一个小时的打火机,他的手指肚生疼。烟蒂已经被他咬碎了。小安的舅舅和姨也围拢过来。他们用渴望的眼神盯着医生的嘴,希望那里吐出让人欢喜的字眼儿。可是没有,医生抿了一下嘴唇,缓缓地说:“很遗憾,我们尽力了,孩子伤得太重,颅内大面积出血,已经不在了。”瘫软在椅子上的老婆嗷地发出一声长号,就没动静了。小安的姨冲过去,掐她的人中,大声呼唤着她。他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医生面前说:“求求你了,医生,再救救他,他才八岁……”
小安终究没能抢救过来。他要冲进去,看看小安,护士说:“医生正在缝合,先不要看。”
他坐在地上,看着天花板上细细的灯管,听着电流咝咝通过的声音。除了这个声音,他什么也听不到了。他的头像是被摁在水里,透不过气来。真像一个梦。如果这是一个梦该多好呀!
小安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被一个护士从急诊室推出来。他想站起来去看一眼,可是腿像面条,怎么也用不上力气,就那么看着小安从眼前滑过。小安的一只脚从床单下露出来,脚上穿着新买的耐克牌运动鞋。那是他咬着后槽牙,花了588元钱买的。小安本来是要穿着它参加学校运动会的。
3
那对衣装笔挺靓丽的夫妇在小安老师的带领下走到他面前时,他还一直缩在水泥地上,眼神空洞,精神涣散,大脑里一片空白。小安的舅舅把他拖起来,扶他坐在椅子上。女的说:“陈小安爸爸,你还认识我吗?”他抬起头来,看着这个穿着时髦气质姣好的女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了。老师说:“她是王天天的妈妈,王天天和你家陈小安是同学,你们开家长会时见过。”他想起来了,开家长会时,确实见过。他还听别的家长说过,这个女人的老公是房地产开发商,但她不是正室,是小三。他看了看站在女人身边的男人,两鬓斑白,与这个女人年龄上明显不搭,也许传言不错。
女人先哭了,哭了一气,说:“小安爸爸,我很为小安伤心,那么乖巧可爱的孩子,没想到——”嘤嘤嘤。男人把手扶在她的肩膀上,安慰着她。
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说:“小安爸爸,我知道我这个请求很过分,可能会伤害你,但我还得请求你帮助我。”
他愣了,他能帮助她什么呢。他眯起眼睛看着她白嫩脖子下面挂着的一颗祖母绿的翡翠。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电影,只要把一颗宝石放在死者的嘴唇边,死者就会复活。他多想这就是那颗能让人复活的奇异宝石呀。
小安的舅舅推推他,他才知道自己有些失神。他听见她说:“小安不在了,我请求你把小安的心脏捐给我的儿子王天天,王天天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没有心脏马上就活不成了,求求你,求求你。”
他听明白了,原来,他们想让他把小安的心脏捐出去。他的第一反应是不行,他的小安已经不在了,他不想他的小安在另一个世界还残缺着身体。他的父亲老年时得了精神疾病,在一次发病中用菜刀把自己右手的中指剁掉了。他的父亲去世后,他的母亲总是梦见他的父亲,说他的手指还缺着。他挥一挥手,像驱赶苍蝇似的说:“不行,你们走开。”
男人说:“兄弟,我知道你很难受,我理解你,我愿意出钱补偿你,你说个数吧,虽然我知道出多少钱也弥补不了你受的创伤,但是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办法。”
他盯着男人,男人成熟睿智,是这个社会的成功人士。他想,他也许给这个男人的楼盘背过沙子。男人用他背的沙子装修出一个个漂亮的房间,再卖出去,从而赚得盆满钵满。
他说:“不是钱的事儿,这个没得商量。”
女人哭了,扑通跪在地上。她说:“求求你了,救救我儿子吧,救救我儿子吧。”
他的心软了一下。他其实是个善良的人,见不得别人的危难。
男人说:“其实你儿子的心脏要是移植到我儿子体内,那就相当于你儿子没有死,他还活着,他的心脏在我儿子身体里跳动,他俩就是一个人了,从此,我儿子就是你儿子。”
男人的这个说法让他动摇了。他仔细咂摸这句话的意思。
小安的舅舅,这个菜市场里精明的小摊贩,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松动。小安的舅舅说:“你们给五十万。”
男人说:“一百万,我给你们一百万。”
沉思了好久,他用牙齿咬了咬上嘴唇,慢慢地说:“我同意把小安的心脏捐给你们,我不要一分钱,但你们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女人向前一扑,抱住他的腿。他担心他的脚臭味儿会熏到她,把脚向后撤了撤。
男人说:“你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他说:“我要随时能看到王天天。”
男人女人齐声说:“行,我们答应你。”声音中透着颤颤的狂喜。
他望了望老婆。老婆在小安小姨的急救之下已经缓过来了,悲戚的目光看着他,没有反驳的意思。
一个医生拿着一摞纸走过来。
小安的舅舅跺着脚说:“姐夫,要钱呀,要钱呀。”
他没有理会,机械地在上边签上自己的名字——陈平安。他签一张,医生拿走一张。不知签了多少张,终于签完了。医生和王天天的父母急匆匆地走了。
小安重新被推进手术室。小安去世不足一个小时,他的心脏还没有死亡。
从听到小安去世到把小安送到殡仪馆,再把小安安葬到城市里最好的公墓(王天天的爸爸执意给小安买的),他一直没有落泪。他纳闷,他的眼泪哪儿去了呢。直到从公墓回来,亲友散去,他走进小安的房间,看见小安的床,小安的海绵宝宝,小安的衣服,小安的翻卷着的散发着淡淡臭味的袜子,想到小安再也回不来了,想到小安是他卑微生活中的光,现在这光灭了,他的生活陷入了黑暗,他的眼泪才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出来。他哭呀哭,哭得身子都轻了,哭得干呕不止,哭得月亮升起来了。
4
生活还得继续。苦难也许就是他人生的一部分。他继续背沙子的营生。当他弓腰蹬腿把一袋重八十斤的沙子背到十二楼时,别人看到的是他依然强健的外表,只有他知道,他已经死了。在小安死去的那一刻,他的一部分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半年之后,他接到一个电话,是王天天的父亲打来的。王天天的父亲让他到一个酒店去。他迟疑着,王天天父亲说:“快来吧,看看天天,他恢复得很好,现在除了每天吃一次抗排异的药,其他一切都正常了。”
陈平安赶到酒店。那是这个城市里最高檔的酒店,他从来没进去过。一切仿佛幻境。他被侍者引到包间,一大桌子人在等他。老婆已经被他们提前接来了。他进去后,他们把他当作贵宾,引到上座,坐在王天天身边。王天天脸色红润,笑声爽朗,中气十足。
那天,陈平安喝了好多酒。小安去世以后,他第一次喝酒。他意识到王天天的父亲说得对,一想到小安的心脏在王天天的身体里跳动,他就感觉小安还活着。酒席将散,王天天的父亲郑重地说:“陈平安是咱们全家的大恩人,给了我儿天天第二次生命,从此,他家和咱们家就是一家人了。”他又对保姆说:“以后陈平安来看王天天,你要随时欢迎,热情迎接,待若上宾。”
他的生活又有了盼头。隔几天,他就想去看看王天天。开始时,他一周去一次,保姆确实非常热情,待他如这座房子的主人。王天天的母亲也高高兴兴,拿吃拿喝,甚至让王天天和他单独接触。他摸摸王天天的头,拍拍王天天的肩,有时还在王天天的额头上亲一下。这是过去他常对小安做的动作。
后来,他两三天去一趟。几天见不到王天天,他就抓耳挠腮地难受。保姆和女主人的表情越来越难看,不像以前那么热情了。可是王天天对他越来越亲,见他来了,不嫌他满身沙尘,对着他又搂又抱。有时,他把王天天抱在膝头,仔细看着王天天的眼睛、鼻子、耳朵,想着王天天的这些器官都是陈小安的心脏在供它们血液,供它们生长,供它们发挥功能,供它们迎接新的每一天。他的那种感觉更强烈了,他的小安没有死。并且,他惊奇地发现王天天长得越来越像他的小安,那眉眼儿,那说话的神态,那高兴时上扬的眉毛,那生气时嘟起的小嘴,都像。以至于有一次,两个人说话时,他把天天叫成了小安。正巧王天天的母亲在身边,他没有看到她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后来,他再去,有几次就吃了闭门羹。保姆说王天天不在家,野营去了,或者去同学家了,去练钢琴了。他不气馁,坚持按着两三天的节奏去,有时是早上,有时是晚上,想方设法见到王天天。
他的心情好起来了。他的小安复活了。他生活中的光又降临了。他相信用不了几年,王天天就会和小安长得一模一样,王天天长大的样子就是小安长大的样子。他的生命力旺盛的小安,野草一样蓬勃的小安,用心脏占领了王天天的身体,并且改变着王天天的五官和内脏,肌肉和骨骼,甚至改变了王天天的基因,最终把王天天变成了小安自己。他知道这个想法有点儿邪恶,但他忍不住要这么想。这叫什么,鹊巢鸠占吗?他不知道。他立下决心,要经常去陪伴王天天,见证小安重获新生。
七月十日是小安的生日。他平时不会给小安买太多东西,但生日是小安的大日子,每年这天,他都舍得下血本。过了今年的生日,小安就满八岁了。他很早就在红太阳蛋糕店订了最贵的蛋糕,买了小安最爱吃的三只松鼠坚果,还有一个大西瓜。七月十日这天下班后,他换上最干净的衣服,拎着东西来到王天天家,摁响了门铃。摁了多少遍,也没人接听。他想,也许是保姆睡着了。他通过和保姆接触知道,如果睡觉算美德的话,她拥有这项美德。
正好有人出来,他趁机进了单元门。王天天家在九楼,他拎着大包小裹爬上九楼,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外。又是一通敲,还是没人。他拿出手机给王天天的父母打电话,都是显示正在通话。也许是他的敲门声惹烦了邻居,相邻的一户开门了,探出一个脑袋说:“别敲了,这家已经搬家了。”他说:“我三天前刚来过呀。”那人不耐烦地说:“前天搬走的。”说完哐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在门口一直等到天黑。最后,物业来人把他赶了出来。物业跟他说,这家确实已经搬走了。他问物业,搬到哪儿去了?物业摇摇头。他又给小安的老师打电话,老师也不知道,但是告诉他,王天天已经转学了。
他突然很生气,无法控制地癫狂起来,当着物业的面儿把蛋糕和西瓜踩得稀巴烂。
5
见不到王天天,他特别痛苦,相当于第二次失去了小安。本来已经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他重新没有了光,被扔进无尽的黑暗中。他失眠了,整夜睡不着觉。他本来浓密的头发开始脱落,卫生间里、卧室地板上到处是他的头发。他精神恍惚,在一次背沙子时,一脚没踩稳,从楼梯上掉下来,扭伤了脚踝。他不能工作了,整天闷在家里,躺在床上。烟吸得凶,以前每天一包,现在每天三包。他躺了整整一个月。烟雾缭绕中,他出现了幻听、幻视。他总以为门外有敲门声,就一次一次地打开门往外边看。他总是听到小安的房间里传来“老爸老爸”的呼唤,就一次一次地推开小安的房门。老婆受不了他,搬到小安小姨家去住了。老婆变得越来越陌生了,小安的去世,她好像没多久就走出了痛苦。她重新上了班,是王天天父亲给安排的工作岗位。他注意到她脚步轻盈,哼着歌曲,甚至还穿了一条蕾丝边内裤。蕾丝边内裤,太过分了,他记得从三十岁以后,她就没穿过蕾丝边的内裤。他怀疑,老婆和小安的舅舅小姨串通起来从王天天的爸爸那里得到了一笔钱。可他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躺在床上的日子里,他一遍一遍地回想小安去世的前前后后。有一天,他突然想透了,像一个老练的刑警经过缜密的分析和研判,得出了惊人的结论:这一切都是阴谋,他的小安是被人谋害的,凶手就是司机和王天天的父母。
一切都显得那么蹊跷。小安向来遵守交通规则,在学校对面,他从老婆的电动车上下来,走人行道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突然冲过来把他撞了。司机据说是低头摆弄手机了。一大早上的摆弄什么手机呢。学校门前人来人往,还有交警在值勤,他竟敢摆弄手机。还有,小安一去世,马上就来人要求自己捐出小安的心脏,就好像那边已经知道小安会出事,就等着这边小安一去世,那边立马做手术。再就是,他想起小安出事后的一天下午,他看到和王天天父亲在一起的一个人极其像那个司机,虽然他没追上去看,但那背影太像了。他现在肯定了,那就是司机。两个人一定是密谋一些事情,或者为大功告成在庆祝。还有一个细节,在小安出车祸前一个月,有一天,他回来说,老爸,我们今天做体检了,检查得可细了,一个医生说,全班就我和王天天能配上型。他当时还琢磨是什么能配上型呢。现在他想明白了,是心脏能配上型。小安还说,我班王天天得心脏病了,他跟我说,让我把心脏给他,他给我一百万。所有的细节和证据表明,小安就是被谋害的。
脚好以后,他下床了,开始为小安的平冤昭雪采取行动。他先找到处理这次事故的交警,告诉交警,司机是故意杀人。交警说,司机已经被刑拘了,监控显示他确实在低头摆弄手机。他说司机没被刑拘,我在大街上看到他了。交警说怎么可能呢,他现在就在拘留所里。他还想辩驳,但突然领悟到,交警和他们是一伙的。
他到公安局报了案,要求立案侦查小安被撞一事。一个胖胖的面色和蔼的警察接待了他。警察面前放着一杯水,听他耐心地说完,做了笔录,然后把水杯端起来,拿起水杯盖儿,吹了吹茶叶末,喝了一口,放下茶杯说:“你先回去吧,等我们通知。”这一等就是半个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他又去问,还是那个警察,还是那杯水。他要求直接见公安局局长。那个警察不答应。他生气地把那杯水倒在警察的胖脸上。三个警察把他摁在地上,尖头皮鞋踢在他的脸上腰上。他因袭警被拘留七日,罚款一千元。老婆缴了罚款,把他领回来,然后就从家里离开了,再也没看见她的踪影。
经过这些之后,他意识到要想见到公安局局长,要想让这个事情引起重视,得在社会上制造影响,采取一些非常的行动。
他开始锻炼身体。他每天早上三四点钟就起来跑步,在小区里跑得大汗淋漓;他在屋子里半夜三更地练俯卧撑,练引体向上。邻居不堪其扰,报了两次警。有的人骂他是神经病。他不管这些,有了目标,生活重新变得充实起来。他制订了详细的作战计划。他在纸上一次次地推演,一次次地抹去,又一次次地画线勾勒。
他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蹲守,終于在城北边一所学校放学时,看到王天天被保姆领着进了一辆车。他偷偷地跟着,知道了王天天住的地方。他没有声张,悄悄回去。今天下午,他采取了行动,提前两个小时就在单元门口等着放学的王天天和他家的保姆。
一切都如他预想的那样,是在头脑中演化千百遍的动作。他顺利地劫持了王天天。
6
外边终于热闹了,警笛声救护车声乱作一团。他紧贴着墙,微微侧头看着外面。小区里已经挤满了人。一条黄色的警戒线把他所在的楼围了起来。警戒线前站着各种各样的人,有荷枪实弹的警察,有抬着担架随时准备救援的医生,有扛着摄影器材的记者。他在他们脸上看到了兴奋,像看到腐尸的秃鹫。秃鹫看到腐尸时的样子,他在电视上看过,晃动着红红的脖子,扇动着翅膀,嘴里发出呵呵的笑声。王天天的父亲站着,不停地擦着汗。王天天的母亲蹲在地上,脸已经哭花了。他亢奋起来,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王天天拉拉他的衣襟问:“叔叔,咱们真是在拍电影吗?”
他说:“是的,咱们在拍电影,从现在起,你要配合叔叔,听叔叔的话,知道吗?”
王天天说:“那我有台词吗?”
他说:“你没有台词,就是不要动。”
他把目光从外面收回来,像壁虎一样紧贴在墙上。他的眼睛盯着上边和下边的楼梯口。
一个男人的声音通过大喇叭传了过来:“陈平安,你听着,千万不要激动,要冷静,我们知道你不是坏人,你现在要是放下凶器走出来,我们可以既往不咎,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陈平安高声说:“我要见公安局局长。”
那个声音说:“我就是公安局局长,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们都满足你,请你不要伤害那个孩子。”
陈平安说:“我要申冤。”
那个声音说:“你有什么冤屈,可以跟我说,我替你做主。”
陈平安说:“王天天有先天性心脏病,他的家长相中我的儿子陈小安的心脏了,王天天父亲雇用司机撞死了我儿子陈小安,然后诱导我捐出了我儿子的心脏,他把我儿子的心脏安在了王天天的身体里,我的儿子陈小安死得冤呀,他还不到八岁,还没过今年的八周岁生日就去世了。”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显然是在问身边的人,想搞清楚陈平安话里的意思。
楼梯口似有轻轻的脚步声。这轻微的响动并没有逃过陈平安的耳朵。他把王天天挡在身前,用匕首抵着王天天的心脏,大声说,别过来,再动一动,我就扎进去了。楼梯口的脚步声停止了。
那个声音说:“你反映的情况,我们一定会重视,马上调查处理,你先把孩子放了,孩子是无辜的,你要相信我们,我代表公安局向你保证,一定会把你儿子这个案子当作大案要案处理,一定会给你个满意答复。”
陈平安的眼睛盯着楼梯口,一秒钟也不敢松懈。他大声说:“你现在就把他们抓起来。”
那个声音说:“陈平安,你应该知法懂法,王天天的爸爸就在这里,他跑不了,我们要是调查出他对你儿子犯了罪,他就是跑到天边,我们也会把他抓回来的。”
一个哭声响起,是王天天的母亲,她尖厉地叫:“大哥,求你放过天天吧,放过他吧!”
听到母亲的哭声,王天天似乎动了动,神情有些紧张了。陈平安安抚他说:“拍电影,记住这是拍电影。”
陈平安说:“你现在就把他们抓起来,等明天,他们用钱买通一切,又会逍遥法外了。”
那个声音说:“你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在中国社会,没有法外之地。你的邻居,你的朋友,你背沙子的工友,他们都说你是个好人,我们公安局也对你的身份进行了核查,你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所以,我相信你这次的行为一定是头脑冲动,趁着现在还没有酿成后果,你赶紧放了孩子,我们不会追究你的责任的。”
太阳落了下去,光线暗了,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陈平安现在只能看到窗户外的一角天空,深蓝,幽魅,飘着几朵丝丝缕缕的云。
7
王天天的身体抖了起来,面色苍白,呼吸急促,额上有汗冒出。陈平安问:“怎么了?”
王天天说:“我每天这个时候都喝药,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陈平安说:“能坚持吗,一会儿咱们就把电影拍完了。”
王天天咬着小嘴唇说:“能。”
大喇叭里的声音换人了,是陈平安的老婆。她喊道:“平安,你把人家孩子放了,你想错了,你大脑出问题了,小安出事之后,你大脑受刺激了。”
陈平安说:“你大脑才出问题了呢,我没受刺激,我思维清晰,很正常。”
老婆说:“平安,你看看你兜里是不是有一瓶药,药名叫氯丙嗪,那就是治疗精神病的药。你已经吃好几瓶了,你得了妄想症了,一切都是你臆想出来的,咱们儿子不是人家害的,那司机跟王天天家没有任何关系,警察已经调查清楚了。”
陈平安摸了摸裤兜,那里确实有一瓶药。他掏出药瓶看了看,真的是氯丙嗪。他对这个药是熟悉的,父亲得了精神疾病以后,他没少给父亲买这种药。
老婆又说:“平安,你看看你的左手腕,是不是有个蓝色的腕带,那是你在康宁医院(精神病院)住院的标志,我今天早上看到你手腕上还戴着,你上周才从康宁医院出来,出来的时候好好的呀,这咋这么快就犯病了呢?”
陈平安说:“你胡说,你一直不在家住,你怎么看到我的手腕了?”
老婆说:“平安,我说你得病了,你还不信,我始终在家住,一直在照顾你,你看看手腕就明白了。”
陳平安低头一看,左手腕上确实有一个蓝色的腕带。陈平安蒙了。他陷入犹疑之中,难道自己真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所有这一切全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他的头痛得厉害,像被人强行钉入了一根钉子。但是一秒钟后,他就拔出了钉子,否定了老婆的说法。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理智清醒,逻辑严密。他们在骗他。
他又听到了楼梯口的脚步声。他大声喊:“别过来,再动一下,我就杀了他。”他撕掉腕带,把腕带和药瓶都扔了,一手重新箍紧王天天,一手握紧匕首抵着王天天的心脏。
老婆带着哭腔说:“平安,你赶紧把孩子放了,跟我回家,明天咱们再去住院治疗。”
陈平安说:“你胡说八道,我没有病,你和外人合起伙来骗我,你是骗子,你们全是骗子,你们害死了我的小安,还我的小安!”他像狼一样嚎起来。
那个声音又响起:“陈平安,你不要激动,医院已经向我们证实你确实患上了精神方面的疾病,那你更应该放了孩子,放掉孩子后,我们不会追究你的任何责任。”
陈平安喊起来:“我没病,我没病,我的病是你们造出来的,是你们让我病的。”
王天天突然蹲下身子。陈平安也跟着蹲了下去。他看见王天天的脸更白,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了,嘴里发出病猫一样嘶嘶的叫声。
陈平安说:“把孩子的药拿来。”
那个声音说:“怎么送,我们派个人过去,怎么样?”
陈平安冷笑一声,知道这是伎俩,送药的人会由警察装扮。他说:“不用,谁也别过来,从窗户扔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一块玻璃被打碎,一瓶药顺着窗户扔进来了。只是扔得有些远,陈平安拿不到。
王天天几乎要栽倒在地上了。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头软塌塌地垂在胸前。他的头发全湿了,像刚捞出来的溺水的小孩。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叔叔,我可能拍不了电影了。
陈平安看着那瓶药,只要弯下腰,一伸手就会够到。可是那样自己就会暴露在狙击手的瞄准镜下。他知道狙击手已经布置在对面的楼里,眼睛都不眨地注视着这扇窗户。他们现在对他的脑袋充满了渴望。
他叫了王天天几声,王天天没有回答。他扳过王天天的脸,天啊,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他的小安,那明明就是他的小安。他的小安牙关紧闭,气若游丝。他要救他的小安。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松开小安,弯下腰,伸出手,去够那瓶药。指尖刚刚摸到,他就听到了扣动扳机的声音,听到了一颗88式狙击步枪的子弹从枪膛里飞出,穿过风,穿过薄凉的空气,向他奔来……
他轻轻转了一下头,看见外面,黄昏已经消失,夜色正在降临。他的眼前像乌鸦翅膀一样黑。
一切都如他预想的那样。
【责任编辑】 安 勇
作者简介:
梁鼐,男,蒙古族,本名梁广龙,生于1977年冬天,现从事教育工作。在《民族文学》《鸭绿江》《雨花》《山东文学》《长城》等杂志发表小说。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