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兆惠小小说四题
2021-06-25洪兆惠
你什么都没有
对于她,妈妈绝望了,才会这么说:“瞅瞅自己,你什么都没有。”说这话时,妈妈的右手背摔在左掌心,“啪”的一声,清脆,吓得她一哆嗦。她愣在原地,看着妈妈进了卧室,把门关死。她明白,妈妈说的“什么都没有”,指两样东西,婚姻和工作。
眼看着工作就要到手,可一瞬间,丢了。她参加文学院的招聘,笔试成绩第一,而面试更不是问题。本科时,她拿到两个学位,一个文学,一个哲学,在沪深漂了两年,回来又考研,读的是文艺学,知识储备、思想活力高于同龄人。工作人员说,你们到了考场,只能报考号,不能说名字,这叫匿名面试。她进屋后,看着评委,稍作停顿,情绪安稳了才说,我是3号,我是安妮,真是鬼使神差。她被取消面试成绩。妈妈正是听了这个结果,才狂躁失态。从小到大,她始终享受妈妈的呵护宠爱,就是现在,内衣内裤也是妈妈手洗,妈妈说,女儿的,必须手洗。
婚姻上,她不想委屈自己,一转眼,到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年龄,她不以为然,却让妈妈落下心病。妈妈说:“你楼上楼下的来来回回,邻居见你还是一个人,就问我,你女儿还没有男朋友吧,我都没脸见人。处个吧,哪怕结婚离了,都行。三十多了,别这样,让当妈的受不了。”
她特别想哭,找个人,在他温润的目光里大哭一场,可是身边没有能让她敞开的人。她走向河边,爸爸在那儿钓鱼。她知道,他不可能对钓鱼有多少兴趣,来河边只是躲开妈妈,不然他们三天两头吵。她在家宅着,让他们心情不好。她想告诉爸爸,文学院的事没了,可看到他时,有了给那个人打电话的念头。
那个人是爸爸当年战友的儿子,模样丑,学历低,就是家里有钱。她对结婚没有感觉,不管妈妈怎么说两家知根知底,打着灯笼难找;不管那家人怎么死心塌地等她,非她不娶,她就是不答应。“你嫌他不好看,你是吃模样还是嚼模样。”妈妈一急,顺嘴说的都是姥姥爱说的土话。
那个人叫秋根,她见过他一次,他和名字一样实在,就是难看。他们在刀刀咖啡馆见面,他说这家店是他兄弟开的。他从一辆沾满泥巴的车上下来,那是什么车,她不认识,宽大的车轮表明它身价不低。他问你怎么来的,她指指靠在一边的共享单车。坐下后,他问你喝什么口味,她说随便。他去吧台,和服务员说话,像是常客。一会儿,五杯咖啡,一杯饮品,在她面前摆成一排,夸张,滑稽。她只知道奶泡多的是卡布奇诺,别的不认识。秋根点着杯子告诉她,拿铁,摩卡,康宝蓝,焦糖玛奇朵,饮品是玫瑰水。她更加不屑,直接问:“你们家是不是想找一个高学历的女孩,以后生孩子好聪明。”他脸红到脖根,点头,又摇头,说我不是。她说:“我是不得已,见你就一个目的,给我妈一个交代。”他说:“我知道,我知道。”
那天直到走时,她没动一口咖啡,还有那杯玫瑰水,心里冒出一个词:人淡如菊。她很得意。
今天,她约秋根,还在刀刀咖啡馆。和上次一样,她骑共享单车去。远远就看见他那辆宽胎大轮的汽车,不过这次,那车洗得锃亮。她进屋里,秋根正和服务员说话。坐下后,她依然直接,“我不会跟你谈恋爱。”他还是那样谦恭,“我知道,我知道。”他让服务员给她端来一杯白水。看着白水,她感觉哪个地方不对劲儿。
她问,今天你不在我面前摆一排咖啡了。他看着她,竟然不动声色,仅仅一年时间,他身上多了什么,说不准。从容?他忽然一笑,起身走向吧台。他回到座位,随后,服务员送来一杯卡布奇诺。服务员先放碟子,杯子在碟心,再放小匙,然后把杯耳转向她右手方便的位置,最后伸直右手示意,请慢用。她注意到那手指长而尖,看了一眼她的脸,真漂亮。每次去咖啡馆,她只喝一种口味,卡布奇诺。上次见面,她不可能跟他说自己喜欢什么口味,而他好像知道。
她说:“其實我今天就烦卡布奇诺。”
他看着她,有点儿愣神,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而后低下头,继续笑。他走向吧台,和服务员说话。他回来,把她面前的卡布奇诺拿起来,坐下,说这杯我喝。她不语,等着新的咖啡上来。服务员端来五杯咖啡,一字摆在她的面前。她没有注意咖啡,眼睛一直盯着服务员,她走路,放杯,放匙,转动杯耳,伸手示意,流畅、大方。他说:“这里有两杯玛奇朵,一杯带焦糖,一杯不带焦糖。”她看他,确实比以前顺眼。
她说:“我感觉有点儿喜欢你了。”他平淡,对她的话无感。她又说:“真的,我有点儿动心,考虑是不是和你谈一场恋爱。”说不清,是秋根的真诚,还是女服务员的优雅,让她的心情比来时好。她随便拿起一杯,喝了一口,醇香。
她说:“我想找个地方哭一场,能陪我吗?”他说:“可以呀,能陪。”她又说:“对着尕斯库勒湖哭,能去吗?”他说:“可以呀,能去。”她说:“你知道尕斯库勒湖在哪儿吗,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天边外。”他要说什么,被她的手机打断。
爸爸的,问她在哪儿。她愉快地告诉爸爸,和你战友的公子喝咖啡。爸爸犹豫了一下,说快回家,马上。她问出事了,爸爸不说,只是追她快点儿。
秋根开车送她,到了一号门,她下车时,他扭过身子说:“你家阿姨没和你说吧,这个周六我结婚。”她被惊着,愣愣地等他离开,可是他比她执着,开着车窗,看她刷卡,跑进园区。
舅妈的身后事
小舅打工挖煤,巷子塌方,没了。那年,舅妈53岁,两个儿子都成家另过。看她孤单,我妈就把老吴介绍给她。老吴是我爸的铁路工友,年纪大点,75岁,但体格硬朗,站在那儿,高挑儿挺直,走起路嗖嗖的,而且有教养,一辈子不动烟酒,不沾闲话。关键是,他没儿没女,舅妈嫁过去,在农村,一个月四千多的退休金,两个人铺张着花。舅妈不用从地里刨食,也不用拖累儿子。
舅妈同意,领了证,结了婚,我们改口,叫吴叔为吴舅。我的两个表弟,叫吴舅为大爷。他们在吴舅的镇上住了一年,就迁到小舅家的村子。舅妈心焦,每天都想见到孙子,吴舅二话没说,搬家。
搬过来后,吴舅融入村里老头儿的闲聊。村头有棵百年榆树,从这里向南望去,大片庄稼,202国道,浑河,顺山爬行的绿皮火车。暖和天,老头儿们坐在树荫下,看远山远水,聊村上百年往事。吴舅抗美援朝时,在朝鲜抢修铁路,援建坦赞铁路时,到过非洲,肚里藏着许多异域故事。老头儿们和善,吴舅解封开口。他不紧不慢,有板有眼,说着那些遥远的事。村上的人都喜欢舅妈的这个老头儿。
他们过了10年,舅妈病了,胃里长个肿瘤。只有两个表弟知道,晚期,他们不肯放弃,坚持手术。手术头晚,我去医院,吴舅私下里和我说:“不管花多少,我都给你舅妈治。不用两个儿子,一分钱不用。”说这话时,吴舅平平淡淡,像自言自语。术后一年,复发,病灶多处。
舅妈和小舅过了半辈子,打了半辈子。你说东,我说西,事事戗茬儿。奇怪,舅妈对吴舅,百依百顺,也许是天公作美,引吴舅为同俦,以此来补偿她和小舅30年的憋屈。舅妈知道自己不行时,怕两个儿子把她和小舅合葬,就把儿子叫到身前。你们要是那么做,我死了当鬼也要回来作你们。最后咬着牙,狠狠补一句:让你们白天晚上不得消停!
吴舅偷偷和我说:“你舅妈要和我埋在一起,这话和儿子没法说出口。”我说我去,说说他们,年龄大他俩一截,应该听进我的劝。吴舅忙摆手,说:“人死灯灭,两眼一闭,啥都没了,何必呢?”他陷入沉默,半天,低声自语:“和你舅妈过了10年,整整10年好日子,足了。”
我对大表弟说,舅妈和谁合葬,没有实际意义,为何不答应舅妈,让她安心走呢。表弟沉默,弟妹反驳我:“我妈和我爸有儿子有孙子,不葬在一起,那是啥风气?我们也有儿子呀!”
舅妈有狠话撂下,合葬的事不再提起。其实这时,她真正放不下的,是吴舅怎么办。她把儿子儿媳一起叫来,一改往日说一不二的强势,流着泪说:“我求你们,把你们的大爷留住,别让他离开这个家。”四個孩子异口同声:“不会,这里就是他的家。”
舅妈走了。送舅妈的那天凌晨,吴舅坐在炕上,右手腕被一根红绳捆在柜门的拉手上。他向我苦笑,说:“这里的风俗咋这样,不让我送,还把我拴在这儿。你舅妈胆小,我在身边,她好歹不怕。”
舅妈没有和小舅合葬,骨灰埋在山坡一隅。
两个表弟都要把吴舅接到自己家,和他们一起过。吴舅不肯,说:“我离开了这个屋,你妈说不定哪天夜里回来,想看看家,可屋里黑灯瞎火,没人,多孤单哪。”兄弟俩分工,大表弟家给吴舅烧炕,二表弟家给吴舅送饭,吴舅自己每天只管到老榆树下报到,一群老头儿在那儿等着和他唠嗑。
来年清明,吴舅提前去舅妈的墓地,孩子要陪,他拒绝,说我自个儿去,有话和你妈说。吴舅去的那天,清朗,温暖,轻风拂面,吸入一腔春的气息。吴舅坐在墓旁,从上午八九点一直坐到晌午。下午,他去了县里,叫上出租,车去车来。掌灯时分,不急吃饭,叫来表弟两家六口。开门见山,两件事。他冲着大表弟说:“我和你妈有8万存款,养老用的,你妈走了,我有你们,用不上了,今天给两个孙子,一人4万,上学用。记住了,你妈的意思。头晌在你妈那儿,我听到了,她是这个意思。”
说着,他掏出两张农行卡,一张递给大孙子,一张递给二孙子。两个孙子不敢接。大表弟说,这不行,二表弟也说,这不行。吴舅变得严厉,说:“你们哥儿俩别说话。”他转向孙子,说:“你奶盼着你们好好念书,咋的,不想好好念?”两个孙子摇头,又点头。吴舅乐了,你奶这就放心了。把卡塞到孙子手中,又说,密码回头问你爸你妈。
吴舅沉默了一会儿,说:“这第二个事,清明把你妈和你爸并骨吧。这是我的意思,不过头晌央求过你妈,末了,她同意了。她一个人待在一边,孤单单的,我心里不得劲儿。”
清明当日,小舅和舅妈合葬,立了碑。那天也是个好天,无风,无云,天空蔚蓝。按习惯,在福来饭庄摆了五桌,其中一桌是老榆树下吴舅的聊友。十二个老头儿挤坐一桌,嘻嘻哈哈,讨论着老吴头儿的福气根源。也在那天晚上,吴舅又做一个决定,把退休金分成三份,两份大头,两个表弟一人一份,剩下零头那份留给自己,隔三岔五,给老榆树下的老头儿们买盒烟,买包茶,买壶酒,图个乐和。表弟和弟妹哪里肯收,吴舅又一脸严厉:“咋的?你们四个,谁都不想管我啦?”
一晃又是8年,吴舅没病没灾,连个头疼脑热都不得。疫情正紧时的一天,他在自家院子里跌倒,就此左腿不听使唤。一个月零三天,表弟和弟妹四人, 一人一天,轮流照看。春天来时,吴舅走了,享年93岁。村里人都说,老吴头儿心善,让你们伺候着,又不拖累,就一个月,利利索索。
按吴舅的遗愿,他的骨灰回到老家,和原配妻子并骨。她走的那年,他53岁,40年后,夫妻俩地下重聚。用吴舅的话说,尘归尘,土归土。
周婶的忧郁
周婶和我妈投缘,我们两家不是近邻,却走动频繁。周婶不满四十,有挨肩儿的三个女儿,大的十四,小的十岁,中间那个和我同班,我们都是十二岁。三个女儿个个漂亮,苍石街的人说,将来谁娶哪一个,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这么说,不仅仅是她们有仙女一般的模样,更重要的,是她们有周婶这样的妈。周婶勤劳,贤慧,温和,说起她,谁都情愿把最好的词语用上。但在我眼里,周婶眼睛里不易觉察的忧郁才最撩人,最动人。
那天,街里空了,大人小孩聚在铁道南,公社广场正开批斗大会。高音喇叭伸着脖子喊,喊得瘆人。空荡的街上,周婶在前,一个半大小子在后,连走带跑,穿过大街,一闪身进了我家。她让那个小子进屋,自己和我妈到院子里说话。他十六七岁,很壮,头发浓密,长而蓬松,像疯子。衣服裤子打着大块补丁,右肩撕开一个口子,张着嘴。手腕脚脖,露出衣袖裤腿半截。手大,指粗,手背手腕划有血道,一看就知,那手,地里的活儿磨出来的,那疤,上山割柴留下的。他进屋后不坐,靠着门框站着,两手抄在袖口,像冬天那样。低着头,好像我不在屋,独自生着闷气。
一会儿,周婶进来。我妈在院里叫我出去。我执拗,停在外屋。
周婶倚着箱子,看着,无语。他还是那个姿势,倔劲不减。他嘟囔着:“就他告诉的。”周婶的脸扭到一边,看着窗外,窗外是街,街的那面是照相馆。一会儿,她转过来,看着,眨眼。他抬头,问:“为啥把我送人?”她不躲闪,眼中流露出哀伤。他好像觉察到了,把头低下,两手抽出袖口,又不知何处安放。
沉默。我感觉到沉默中的压抑。
周婶说:“给你带点儿钱,回去吧。”他抬起头,一眼恼怒:“他死了。”她惊住,呆滞地盯着他。他又说:“我爸死了。”他听到自己声音的凄楚,又低下头,坐到北炕沿。她起身,来到他面前,把他的头轻轻抱在怀里。他不动,木然。我以为周婶会流泪,但是,她没有。她拂抹他右肩上的口子,蓝布衫被汗水沤白。
他说:“我不要钱。我能养活奶奶。就来问你,我亲爸是谁?”周婶不答,松开他。里屋僵持。
他说:“我亲爸还在,就你不说。”周婶躲开他的目光,又看窗外。一只猫跳到窗台。黑猫,白鼻,白嘴,白爪。他嘟囔着,声音出奇清楚。“我就要知道。我凭啥不能知道。”周婶转过头,看他,仍然不答。
街上有小孩跑过,喊着:“祁国安,祁国安。”我妈跑出去,追问:“祁国安怎么了?”小孩说:“绑了绑了。”他头也不回。随后知道,祁国安的爸在台上挨斗,有人动手,他忍不住,挣脱老师的扯拽,冲上台,与人拼命。祁国安当即被铐,挨打。他自始至终不跪,不低头,挺不住打,倒在台上,不吭一声。
周婶突然起身,向前拉他,到南炕边上,指着窗外:“你没听到,戏台子那儿在批斗!你再逼,我就要被麻绳捆着,跪在那台上!”周婶把那小子吓着了,也把我吓着了。
周婶出屋,对我妈说:“大姐,别让他出去。”她出了门,向她家的方向走去。
周婶回来时,左手抱着布包,右手拎着黄书包。她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线板,线板一头缠着白线,一头缠着黑线。她从线板上摘下纫着黑线的针,从兜里掏出顶针,套到右手中指尖。她让他脱下上衣,把书包递给他。他里边的背心,灰色,破着洞。他从书包里掏出两张糖和面,一口下去,两张糖和面被咬成一个豁口,又两口,糖和面剩下一半。又掏出八王寺,用牙咬开瓶盖,喝着。糖和面是南杂木食品厂做的烤饼,八王寺是沈阳的汽水,这两样是苍石街的孩子想吃但很难吃到嘴的好东西。周婶低头缝衣,不时抬头看他,像平时我妈给我补衣服那样。
周婶来到院子。“大姐,借我二十。”我妈给她两张十元的票子。周婶打开手里的手绢,里面有一叠整元和零毛。她把我妈的钱放在里面,包好,回屋。随后出来,递给我妈两张一元的票子。大姐,替我送他走吧,就中午小客,买到梅河口。她停了一下,又说:“领他从铁道南走吧。”她在外屋停下,看着里屋,迟疑,狠心,转身走了,大步流星,头也没回。
送走那个小子回来,我妈伤起心,午饭也没吃。下午,周婶来了。我妈坐在南炕,周婶坐在北炕,好像都不知道说什么。我妈说:“他周婶,咱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放心吧。”我妈又叫我,说:“你记住了,头晌你啥也没看见。”我说:“怎么没看见?”我妈抓过笤帚,把笤帚攥成笤帚疙瘩,敲着炕沿,“你不能瞎一次,聋一次呀!”
周嬸起来,走到我面前,把我的头搂在怀里,像上午搂那个小子那样。我耳边感觉到她的发丝,痒痒的。她低声说:“帮帮周婶。”我感觉到她的体温,感觉到她的心跳,感觉到她的忧郁。
周婶一家从苍石街搬走,走得寂然,不露一点声息。走前,她的二女儿,也就是我的同学,没有丝毫异样。周婶也没有和我妈说。她家在苍石租房住,我妈得到消息去她家,房子已经空了。两年后,周婶从攀枝花寄来二十元钱。又过了好多年,我们才知道,当年从北沟铜矿抽调一名技术骨干支援攀枝花,那个骨干就是周叔。从此,周婶没有回来,那个小子也再没有在苍石出现。周叔在北沟铜矿里搞技术,忙人,苍石街的人很少见到,我几乎不认识。
我和我妈一直为周婶保守秘密。晚年我妈只提起过一次,她说,那小子是周婶当姑娘时有的,他亲爹咋回事,只有周婶自个儿明白。
我记着那个祁国安。不久前,我问到他的下落。他爸平反,他拒绝跟着进城,结婚后,携妻迁到大沔阳沟,一直在山里务农。
等我优秀
吃过午饭,她出了校园,看见大和宾馆旧址的胡同里,有个爷爷推着倒骑驴,车上摆满旧书。她一眼就看见了那本《萨乐美的一生》。“萨乐美”的名字让她眼睛一亮,名字真好,便买了。自习课,同学埋头备考,而她,用模拟卷纸掩盖,偷偷读着。她被萨乐美迷住。读完那天,正是18岁生日,她为自己举行了成人式。
她从活页笔记本上取下一张纸,用表姐送的银色派克笔写下:“虽然露-安德烈亚斯-萨乐美已经死去了78年,但是,她才是我真正的知己。”然后,把它装进信封,用胶水封好。她把信封夹在《萨乐美的一生》中,藏在衣橱深处,心想,将来哪一天遇到他,就是她肯于敞开身心的人,就把这个信封给他。他看了就会明白,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努力一生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成人式后,她有脱俗的超然,也觉得踏实,和同学比,她的理想具体实在,不像他们,把理想设置得高远而又渺茫,想当明星,成为大咖,而她,只想遇到他。
那年,她只被一所民办大学录取。她读了半年,找个借口,办了退学。来年又考,进了她目前就读的大学,学的又是她喜欢的专业。老师课上讲的,她不喜欢。老师推荐的书目,她不以为然。她由着性子,逃课,追剧,看红梅文创园的各种美展。读书也是什么有兴趣就读什么,尼采里尔克弗洛伊德,跟着萨乐美走近他们。她想像萨乐美那样,把生命变成诗,把日子变成艺术。
大四那年一开学,她发现自己在虚掷光阴。她的觉悟,和他有关。她们一相遇,她就认定,他就是她等待的他,从18岁到22岁,整整等了4年。那天,系里让大四学生到505教室听学位论文写作辅导。她记错了教室,进了506。文学院的博士正在那里搞学术沙龙。进去时他在发言,她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就被粘住。他说:“薇依她一生都刻意做一个愚人。”薇依是谁?还有人会追求愚蠢?她在后面坐下,接着听。他背诵起诗来。“要长成一棵没有叶子的树/为了向上,不浪费精力/为了最后的果实而不开花……”他说,这是韩东为薇依写的诗。
走出506,她心里还默念着那诗最后一句:“它否定了树,却长成了一根不朽之木。”
事后她打听到,他是文艺学博士,同学叫他强子。考博士,他绝对裸考,笔试和面试全都第一。学习达人,她没感觉,吸引她的,是他念诗时的超拔。超拔的人,与她的内心合拍。他平时在文馨苑教师资料室看书,她到那里堵他。他真的很帅,是她想象的大个儿,细细的,腰板挺拔,看上去非常结实。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她在不合适的时候遇见了合适的他,他不会把一个内心饥馑的小女生放在眼里。她想对着镜子,来番哀号。
她决心考研,考本校的文艺学专业。同学用那种眼神看她,考研是场搏杀,以她的成绩和意志,能拼过谁呢?果然,第一年连面试都没进去。接着考,第二年考上了。她选的导师正是强子的博导,与他同一师门。考研的头一年,在食堂,在走廊,不时看到他,但从来没有搭话。有时也去博士沙龙,主要为了看他,看他,只是为了给自己施加压力。她发现,在价值平庸的环境里,强子说话特别,有一次,她脑子里突然冒出那句“男人的语言就是男人的心声”,谁说的,她想不起来。第二年,她离开校园,在外面租了房,边打工边备考,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像打了鸡血,精力用之不竭。
6月6日,她从学校招生办拿到录取通知书,乐得像地主家的傻儿子。她的包里,放着通知书和那个信封。现在,她不心虚,也不犹豫,见到他,干脆直捷:强子,我老崇拜你了。然后从18岁的成人式开始,原原本本讲给他。她本想回宿舍美颜一下,抹唇,描眉,吹头,顺便换上那条浅蓝色裙子,以最佳状态露面。没走几步,又变主意,还是裸面吧,自然本真,才是自己所要。
她先去文馨樓教师资料室,强子不在,又到宿舍,门锁着。她出来,走进宿舍前的树荫里,等他。从中午到傍晚,不见他回来,又去敲他宿舍的门。这次宿舍有人,同学说,强子一天都在外面联系工作,晚上要和人吃饭,会回来得很晚。那一刻,在她心里,高高在上的强子落地,他常人的气息让她感觉特别亲切。
这一夜,她失眠,窗帘透亮,她索性拉开。晨曦进来,她有了睡意。阵阵鸟叫入梦,她醒了,看见窗外阳台铁栏上有只百灵,啾唧叫口,如行云流水。顿时,心情明朗。
她洗漱完后,从东门进了校园。这时,太阳升高,操场里有三三两两的人顺着橡胶跑道跑圈。没有强子。她知道他晨练,风雨不误。也许夜里回来得太晚,一早补觉。她顺着操场外的人行道走了一圈,然后向他的宿舍走去。
其实这时,他已经离开人世两个小时。旭日从东边天际出来时,阳光直照崇山大街。这时,他跑出学校西门,从斑马线横穿大街,到对面的百灵公园。一辆保时捷跑车迎着阳光飙车,把他撞飞。他晨练从来不出校门,今天为何要去百灵,没人知道。
她得到准确消息,来到学校西门外时,正是上班高峰,两股车流相向从崇山大街驰过,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发生,喧嚣瞬间抹去车祸现场。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洪兆惠,退休前供职于辽宁省文联,主要从事文艺评论组织工作,曾担任《艺术广角》杂志编辑、主编。21世纪以来,主要论文有《艺术作为一种信仰》《艺术本身就是目的》《与生命方生方成》《根本性精神问题与艺术的先天质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