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宴(短篇)
2021-06-25兵哥
后面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接了那个陌生的电话。以至于很久以后,雷子还在反复纠结,到底该不该接那个电话。
那天是周末,比较悠闲,雷子约几个朋友打了会儿羽毛球,又去海鲜大排档小酌闲聊了一会儿。酒没多喝,虽然四十多岁正当壮年,但在网上已经被列入了大叔级别,想想不免让人多少有点沮丧。当然,这并没有影响他自觉还年轻的心态,干什么仍然生龙活虎,但保养身体的意识还是有了,不再像从前那样胡吃海喝了。“那简直是透支身体”,这句话他经常挂在嘴边。但话说回来,谁又没有年轻过呢?
因为没喝多,雷子的头脑是非常清醒的,所以当看到那个来电是个陌生号码时,想都没想就挂了。但接着电话又打过来,并且不屈不挠地响个不停,雷子不得不认真看了一眼。一般情况下,这类电话,北京的多是卖书的,福建的多是卖茶的,广州的多是卖红酒的,本地的不是卖房的就是“卖人”的,但这个电话号码标注的地区是南京,他的老家,而且尾数是8868,不像是那类烂号,犹豫一下,他就接了。
号码虽陌生,人却是老友。“我是江泉啊,老同学,连我电话都不接了,老板当大了,架子也大了啊。”江泉的电话当然该接,当年上中学时,江泉是他的忠实拥趸,一度形影不离,江泉爹找不到江泉,就找雷子爹,雷子爹找到雷子,江泉也就找到了。雷子忙用近乎夸张的热情跟江泉寒暄,两人简要介绍了自己的近况,雷子简单,还干老营生,做保健品,只是规模大了一些,“天天都是琐事,忙得自己姓啥都忘了。”这话低调中透出生意兴隆的准确信息。江泉说,他现在是市电视台电视剧中心的负责人,天天就是拍片、审片,没黑夜没白日的,最近搞了几个项目,都是重量级的,“我很看好”,似乎就这么一锤定音了。现在人们都习惯用项目这个词,不管是房地产、工厂,还是文化娱乐,沾上项目二字就显得很高大上了。“干什么也不容易啊!”江泉最后用这句话为自己这一阶段的经历做了点评,但话语中透出的,不是幽怨和疲惫,而是自豪和兴奋。
雷子一边聊着,一边在心里想,老同学多年没有联系了,突然火急火燎地打电话过来,能有什么事呢?果然,江泉把话题转到正事上。“这些年,我们的老同学很多也搬家了,工作单位也变了,都失散了。这人岁数越大,越怀旧,经常想起发小们,想得心里都乐。微信真是个好东西,把角角落落的人都勾连回来了,现在有三十多个都拉到了群里。找你太难了,谁都没你的联络方式,还是我找到你们家从前的邻居,要到你老爹的电话,才找到你。今年是我们高中毕业二十五周年,大伙一致要求搞个聚会,热闹一番。我想聚会哪能没有你呢?所以就绞尽脑汁找你,还好,终于找到了。”
老同学的真诚情谊深深打动了雷子,也让他对刚才的想法产生了深深的内疚,在商场久了,思维方式也变得容易事事权衡得失、分析利弊。他忙一口答应了,保证参加,又开玩笑道:“你小子能耐了啊,过去是你爹通过我爹找你,现在你居然想到通过我爹找我这一招了。”江泉说:“如果再找不到,只有通过公安户籍系统查了。上天入地,也要把你找回来。”约定了时间,江泉又说:“到时候你尽量早两天回来,我们找几个说得来的先小范围聚聚,不然人一多就没法细聊了。一会儿我把你拉到微信群,你先热热身。”
不一会儿,微信上果然出现了入群邀请,雷子点开,发了一条:“大家好,我是雷子,多多关照。”一个微信名叫视野的马上回应:“欢迎雷子归队。”接着很多人陆续发来表情包,有鼓掌的,有放鞭炮的,有献花的,很热闹。但是雷子一个也不认识,因为用的都是微信名,大到浩渺宇宙、驼峰、五岳独尊,小到黑眼睛、小铃铛、七星瓢虫,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谁是谁,就像闯进一个假面舞会的场地,觉得都挺熟识,但一个也认不出来,只好发了一个“谢谢大家”,算是有始有终。
不一会儿,江泉的私信来了,原来他就是那个“视野”。江泉说:“雷子你人缘超级棒,大家像欢迎明星似的欢迎你,看来当年的采花少年人气不减啊。”雷子说:“你还是那么善于抬轿子,你微信名应该叫‘轿夫才对。那些人都是谁啊?”江泉说:“在微信上都不愿意用真名,好像用了真名就会泄露重大机密。那个‘黑眼睛就是娟子,暗恋过你的那个,现在是大学教授了。‘驼峰是杨宏,现在在人事局当处长,官不大,挺有权。‘老八你肯定知道,八旗子弟,你的情敌,混得比较惨,但虎死架不倒,还是那么牛哄哄的,到哪儿都充爷。还有一个今天没冒泡,估计没上微信,她应该是最最欢迎你的,你的初恋情人,胡静,现在是咱们班第一富婆,在群里叫‘摄影师。好了,不早了,以后你慢慢消化吧。拜拜。”
折騰这一通,搞得雷子头脑彻底兴奋起来。他洗了澡,躺在床上却睡意全无,这在以前是很少有的。雷子睡眠那叫一个好,用爱人的话说,一二三没数完,呼噜声就起来了。人到中年大都会遇到的失眠困扰于他而言就是个笑话。爱人却深受其害,她入睡慢,觉轻,有点动静就能被惊醒,再入睡就更加难,所以从去年他们就分房睡了。
既然睡不着,雷子干脆起来,点上一支烟,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夜色发呆。这是个无月的夜晚,近处朦胧的楼影和清寂的道路被薄薄的雾霭笼罩着,灯火阑珊,风声似有似无。远处海湾里的灯塔和海轮上的光亮时隐时现,湮没在一片星斗之中。白天的一切繁华喧闹似乎都成了幻象。雷子久已平静的心在这样一个平静的夜晚却涌动起波澜。
他首先想到了老八,老八本名叫佟浩,是正宗的八旗子弟,他爷爷是满族镶黄旗,从小就参加了革命队伍,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又回到北京,所以老八又有着地道的“大院儿”背景。老八的派头不是装出来的,那是皇亲国戚加革命前辈的双重基因造就的,所以不但在班里,即使在学校也是数得上的人物。到现在雷子都能记起老八穿着当时最时髦的喇叭裤、花衬衫,戴着大墨镜,留着披肩发,提着录音机招摇过市,带着一众男男女女又蹦又跳的情景。老八家里底儿厚,出手大方,在饭店吃饭钱不够,敢拿他爹的手表去抵,所以广有人缘。当时能跟老八勉强抗衡的,只有雷子。雷子他爹也当过兵,但病休前只是个团职干部,又是老正统,管教严,所以雷子只能走“健康路线”。放了学,或星期天,他带着几个男同学,骑上也很时髦的凤凰、永久牌自行车,一路摁着大转铃,风驰电掣地往郊区飞奔,到了公路上,一齐大撒把,双手举在头上,啪啪地拍着,引来路人注目,很是风光。他们号称“江南别动队”,雷子自然就是司令,司令当然也不能白当,每次累了,找个山坡,雷子拿出从家里偷来的奶糖、水果犒劳大家。
高中的孩子,已经有了对异性朦胧的、蠢蠢欲动的向往,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女生身上。“咱们班那几个贱女生,整天围着老八转,丢人现眼。”也是雷子忠实拥趸的常建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知道是鄙夷还是羡慕。江泉鼓动道:“雷子,你也去勾搭两个,别让他们小瞧咱们。”雷子想了想,问咱们班哪个女生最漂亮?江泉抢着说就坐你后面那个,胡静。雷子又想了想,点点头,说胡静确实不错,“看我的。”那时候,雷子不知道其实江泉心里特别喜欢胡静,要个儿有个儿,要条有条,要模样有模样,那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水味就能让他眩晕。但他知道,胡静父亲是省公安厅的处长,母亲是大学教授,他穷工人家庭,哪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过了几天,阶段测验进行到一半,雷子回过头,把手拢在嘴边,小声对胡静说,我的笔没水了,能借我一支用用吗?胡静在笔盒里找了找,拿出一支圆珠笔给了他。一向答题干净利落的雷子这一天动作特别慢,等把卷子做完,教室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第二天,胡静值日,放学后雷子磨蹭到就剩下他俩了,从衣袋里摸出一支崭新的派克笔,说不好意思,我把你的笔搞丢了,买了一支新的,你看喜欢不喜欢?胡静刚要推辞,雷子把笔放到她书包里,说我不知道怎么谢你呢,要不是你,我肯定考砸了。来,我帮你搞卫生。就这样一来二往,雷子和胡静的关系突飞猛进,俨然一对地下小恋人。他们的交往秘密而大胆,那是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课不多,基本是自学,他们到学校点个卯就分别溜出来,雷子用自行车带上胡静,一路飞驰,到玄武湖或是雨花台,找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天南地北地聊,总有聊不完的话。雷子家有一台海鸥照相机,那时候也算是奢侈品了,雷子偷出来,让胡静摆出各种姿势拍照。胡静很上相。
一次,他们游完灵谷寺,来到宝公塔下,坐在台阶上休息。胡静情绪很好,微红的脸上有了些汗水,眼里透出十分开心的神情。雷子坐在她旁边,离得很近,手自然搭在她肩上,说到个什么话题,胡静咯咯地笑起来,雷子一扭头,不经意间从敞开的领口看到了那一对圆润的、小馒头似的乳房,身上触电般弥漫开一股燥热,手不由自主地滑下去,在那里輕轻捏了一下。胡静笑着把他的手打开,娇羞地低下头,“讨厌你。”这是他们密切交往的几个月中最亲近的一次接触。雷子知道胡静并没有真恼他,如果继续下去,她也不会跟他翻脸,但他还是收回了手,他觉得,不能让她把自己看成是一个下流的人。
想起当时的情景,雷子不由得笑了。他很欣赏自己的定力,毕竟留下了一个纯真而完美的回忆。那以后,他俩很快就分手了,因为耽误了学习,原本很有希望的两个人高考都落榜了。落榜了也可以不分手,但他俩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雷子一度怀疑这件事是江泉说出去的,因为原本知道的人很少,而江泉又几次埋怨他重色轻友,只顾自己卿卿我我,把兄弟们都忘了,劝他把女生不要太当真。但江泉信誓旦旦绝不是自己泄的密。反正不久,胡静妈妈把雷子找去谈了一次,和颜悦色但态度坚定地要求他们马上分手。雷子庆幸谈话的是胡静妈妈而不是爸爸,不然不知道还能不能囫囵个儿出来。胡静是个听话的孩子,不久就去复读了。雷子爸爸也跟他谈了一次,很简单,扇了两巴掌,说了一句“年底当兵去”。
雷子既然决定要参加同学聚会,就马上着手准备。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无非从网上订机票、订宾馆,这些年经常天南地北地跑,习惯了,就像每天去公司上班一样。但这次,他心里还是有些小小的激动,这些从小混出来的老同学都有很多年不见了,特别是胡静,自从分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还有娟子,特别内秀的一个人,当教授倒是挺合适。他更佩服老八,受了那么大的打击,还能继续牛,需要多么强大的心理啊!
雷子当兵以后,很快上了军校,毕业分到贵州。在部队忙,转业后下海创业更忙,有了自己的新圈子,同学的记忆渐渐淡漠了。头些年,回去看父母,还和江泉他们天天没日没夜地混,喝酒、泡歌厅、打牌,搞得昏天黑地。一次,就要归队的雷子头天喝多了,一觉睡到十点多,起床后妈妈准备了他喜欢的鸭血粉丝汤和蟹黄包,雷子也是饿了,埋头大嚼,偶然间一抬头,却见父母坐在桌对面,不眨眼地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慈爱,慈爱之外还有一丝落寞。雷子停住嘴,不解地问:“干吗这么看着我?”妈妈笑笑,用手去抹笑出的眼泪。爸爸收回目光,幽幽地说道:“看你吃这么香,你妈高兴。你回来这么些天,就在家吃了这一顿完整的饭。”雷子想想可不是,倒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发现,爸爸变了,不再那么粗暴和武断,多了些从前从没表露过的儿女情长。他突然意识到,爸爸老了,这是他过去从不曾想到过的。雷子心里酸酸的。以后再探亲时,他不再跟任何人联系,一心陪着爸妈,逛公园,看电影,吃美食,闲聊撒娇。再后来事业有了根基,把爸妈接过去住,跟同学们就再无来往了。倒是这几年,事业稳定了,生活安逸了,偶尔会想起小时候的玩伴,这时候他就会自嘲地想,开始怀旧了,喜欢回忆过去了,看来自己也是老了。
雷子比预定的同学聚会时间提前两天飞回了南京,他安排好住宿,迫不及待给江泉发了个信息“我回来了”。江泉很高兴,回复说到底是雷子,还是当年的司令,雷厉风行。我已经提前跟几个人打了招呼,咱们今晚先小聚一下,好好喝几杯,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
看看时间还早,雷子出了宾馆,溜达到街上。他住的金陵饭店当年是南京第一高楼,也是第一家五星级宾馆,如今新街口一带又建了不少高楼大厦,金陵饭店在一片楼林之中已经成了落伍的小弟,但于雷子而言,仍然有着不同的含义。当年他和胡静热恋时,只能偷偷摸摸,哪儿人少去哪儿,他送给胡静的礼物,也都是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一次他给胡静剥着大白兔奶糖,说等我有钱了,一定请你去金陵饭店旋转餐厅撮一顿。胡静伸出纤细的小指笑眯眯地说,拉钩,骗人是小狗。想起这些,雷子自己也笑了,说实在的,那时候他真的是在骗人,他哪里去得起旋转餐厅呢?他最多站在马路边上仰头看一眼。现在,旋转餐厅早已不是什么高档场所了,雷子一边悠闲地溜达,一边用眼扫过那一座座漂亮又气派的高楼大厦,新百,友谊,金鹰,大洋,他现在能在里面随意消费而面不改色,但他还是希望如果有机会,能请胡静去旋转餐厅吃顿饭。当然,时过境迁,他并没有丝毫跟胡静旧情复燃的念头,他只是想了却当年的许诺。
晚餐安排在肯德基广场七楼的南京大排档,这个饭店现在特别火,江泉说是通过电视台美食节目的主持人才订上雅间的,“吃遍东西南北,哪儿也比不过家乡的味道啊!”江泉说,常建正好也回来了,我也约了他两口子,说句悄悄话,今天来的女同志,都是你的前女友,你可不要顾此失彼呀,一会儿见。
肯德基广场就在新街口,离得很近。雷子回到房间,洗了个澡,换身新衣服,在卫生间的镜子里仔细打量,他觉得自己还蛮帅的,多年坚持健身,加上心态乐观,他身材没有走形,面容也不显老态,不知道多年没见的老同学们如今变成什么模样了。
雷子进到雅间的时候,人基本到齐了。他先跟常建握了握手,又在江泉肩上用力打了一拳,然后和三位女士,胡静、娟子和常建的爱人小敏一一象征性地拥抱了一下。常建和小敏因为原来在一个部队,见面多,感觉变化不大,只是小敏发福了,发型和穿着也有些老气,更像一个家庭妇女了。娟子保养得很好,脸上温润、光滑,没有一点皱褶,衣着时尚而得体,处处透着文化人的涵养和自信。倒是胡静让雷子有些惊讶,打扮有些出乎意料地夸张,一头直发染成了淡淡的枣红色,里面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灰白,穿一条宽大的裙裤,紧身的短袖衫由红、黄、蓝三种色块组合成,整个人就像一幅毕加索的现代派画像。江泉则不出意外地成了网上调侃的“油腻男”。如果在街上偶遇,恐怕谁也不敢贸然相认,但细看都还是原来的底子,只是在没有见到之前,从前的样子也有点模糊了。寒暄过后,雷子鬼使神差地向胡静的胸部看了一眼,发现两个小馒头并没有长大多少。
大家免不了亲热地调侃一番,你说我胖了,我说她越长越漂亮了,嘻嘻哈哈都是过年话。正说着,老八和杨宏前后脚进来了,老八依然是一副八旗子弟的派头,头发油亮,西装革履,领带打得板儿正,左手插在裤兜里,伸出右手和大家握过,然后依次就坐。推让一番后,杨宏坐在主位上,把雷子拉到他右侧坐下,老八不等客气,直接坐到杨宏左边,胡静挨着雷子,这边是常建两口子,江泉和娟子随便坐了,杨宏端起杯致酒词。杨宏谦虚地说,我算个啥,就是一个小毛毛官,让我坐这儿,无非多喝酒,我就做点牺牲吧。老八和雷子当年那才叫叱咤风云,我们都是跟屁虫。今天雷子回来,大家有机会聚聚,我就讲几句,一是同学情深,时间越久情就越深,那份情是纯洁的,不带任何雜念的,谁有事,大家肯定倾力相帮,我先表个态,但凡有谁用得着我的,尽管说,打个嗑就不叫个东西,我们这点事好说,只要不把公家的钱装到自己兜里,不把别人的老婆拉到自己床上,别的都好变通;二是有机会要常聚,我们这些人,几年不见感情也不会淡,天天在一起也不会烦,特别是有几位大美女参加,我们的青春活力那是“梆梆”的,过一阵儿,咱们组团去找雷子,认真骚扰他一下;三是将来我们老了,还要抱团养老,这么多年,交了很多朋友,到最后,靠得住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原始股?那时候,我们年纪大了,也没有什么性别概念了,大家就住在一起,聊聊天,晒晒太阳,回忆回忆过去,岂不是乐哉快哉?讲完了,江泉带头鼓掌,开玩笑说:“娟子,到时候,咱俩就住一个屋,我天天给你打洗脚水,怎么样?”胡静说,想给娟子打洗脚水的排了一大串,哪能轮到你?沸腾的笑声要把屋顶拱破了。杨宏带头站起来,所有人都把杯碰了一遍,一饮而尽。
雷子心里感叹,环境真是改变人,这杨宏当年很不起眼儿,跟着老八混,不吭不哈,受气包一个,如今也出息得浑身都是领导干部气质,讲话既条理分明,又联系实际,既高瞻远瞩,又情深意长,滴水不漏,不佩服都不行。
接下来是老八提酒,他把酒倒满,并没有端杯,把手搭在杨宏肩上,探头看着雷子说,雷子,在学校时我俩是对头,你处处跟我较劲,你不想想,我是谁?我爷爷跺跺脚,北京城里都能有动静,不过敢跟我较劲,我还是挺佩服你。当然,那时都是小孩子的把戏,现在想起来就是个笑话。但那会儿我就看好你,也算是惺惺相惜吧。听说你生意做得不错,但眼光要看高一些,不要有小富即安的小农意识,我北京大院儿的几个朋友,那才叫生意,沙特的油田一买好几个,北京、上海、深圳的地一拿几百亩,挣的钱都是以百亿来算,那气魄,那手笔,你想都不敢想,人家手缝里漏出来的,都比你几辈子挣得多。回头我给你介绍几个,你也沾沾光,谁让我们是发小呢。老八一口纯正的京腔,字正腔圆,一出口就把大家镇得鸦雀无声。雷子忙说,我就做点小买卖,挣点小钱糊口,哪能跟人家比呢?你的情我领了,来,喝酒。江泉忙站起来,刚要说话,老八伸出双手,往下按了按,说自己人,别那么多客套,以后谁也不许站了,然后端起酒杯,“干了。”
又一起干了。
该到雷子了,他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但想想又好像无甚可说的,就端起杯,“我要说的,就一个字:喝。”
接下来就自由进行了。雷子跟杨宏唠了一会儿,就像一对老朋友,但雷子对学生时代的杨宏实在没有多少印象,就连那时候的模样也没有了丁点记忆,因此看着侃侃而谈的杨宏觉得十分陌生,但知道名字就够了,俩人悄没声儿地喝了三杯酒。老八一定要跟雷子干个大的,雷子说我酒量有限,喝多了要出丑,老八让大家归位,十分正儿八经地说,这杯酒,是我和雷子跟大家的道歉酒,你们说不喝行吗?江泉说你俩欠我们什么了吗?不记得了啊,那时候没少吃你们喝你们呀。老八伸出一根指头,点着江泉说,只记得芝麻,忘了西瓜,一点小恩小惠就让你找不着北了?你们说,我们班四十多人,就出息了在座的这几个,而别的班,那是桃李满天下,为什么?都是我和雷子的责任,都是我俩带着你们鬼混,不务正业,所以才把大家耽误了,你们说,这个责该不该负?都说应该。胡静说,可不是嘛,本来我学习拔尖,还是数学课代表呢,要不是你们,随便就能考上个清华、北大什么的,该罚。老八一摆手,慢着,这个可要说清楚,冤有头债有主,你的事可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啊。“那就让雷子喝两杯。”闹哄哄了好一阵子,雷子喝下了满满二两的一杯酒。
雷子端着酒杯,转到常建身后,说好久不见了,我敬你两口子一杯。常建今天话很少,表情有点阴郁,点点头,和小敏一起喝了。雷子拍拍他肩膀,心里说,这小子还恨着我呢。常建本来对雷子言听计从,当年当兵和上军校也是雷子爸托人给办的,为的是雷子有个要好的伴儿,谁知道因为小敏而弄掰了。刚到部队的时候,小敏是卫生队的护士,那时候营房里女兵少,用老兵的话说,见到一头母猪都觉得是双眼皮儿。雷子第一次在澡堂门口遇到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盆里端着洗洁用品、朴素而端庄的小敏,立刻喜欢上了,于是故技重演,找个机会,以借小敏手里的那本杂志为由头搭上了线。雷子有的是甜言蜜语,又是军校毕业,很快俩人就正式恋爱了。后来见了小敏的父母,也顺利过关。小敏爸爸是师副政委,建国前的老革命,威严中带着慈祥,让雷子既敬畏又害怕。找了副政委的女儿,前途一片光明,雷子春风得意,很多人都羡慕有加。
那年春节,雷子回南京探亲,在家里遇到了爸爸的老部下王叔叔。王叔叔先前曾得到雷子爸大力照顾提携,如今当了团长,不忘旧恩,年年都来看望。王叔叔见到年轻英俊的雷子,很喜欢,马上大包大揽,说回去就发商调函,到他那儿,一切包在他身上。雷子当然愿意,深山沟里的艰苦生活早受够了。他想到了小敏,他知道小敏不可能随他调过来,小敏爸妈就这一个女儿,早就有言在先,小敏必须留在他们身边。雷子纠结了几天,给小敏写了一封信,说既然不能在一起,就分手吧,以你的条件,肯定能找到一个比我好的,祝你幸福,云云。小敏很伤心,副政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结果不但调动的事黄了,雷子还因为“人品不好”,五年没有提职,又不同意他转业,用他的话来说,“经历了一生最黑暗的时期”,直到小敏爸退休,才有了咸鱼翻身的机会。后来小敏和常建结了婚,再然后,常建见了雷子形同陌路,这倒让雷子难以理解。他几次想跟常建谈谈,可谈什么呢?跟他说我退出你才有了机会?跟他说我和小敏恋爱时不过是抱过亲过而已,绝对没有别的事?有意思吗?直到雷子转业后,两个人才算恢复了“正常邦交”。雷子叹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只是小说里的故事罢了,夫妻的爱恨又怎么能不保持一致呢?
想想那时候,事情总是让自己办砸了,闹得不可收拾,害人害己,雷子情绪就有点低落,默默回到座位上。酒喝到现在,场面秩序已经乱了,人们互相敬酒调侃,桌上乱哄哄的。雷子和胡静喝了一杯,问道:“怎么样?”“什么怎么样?”胡静夸张地瞪大眼睛。“我是说——”雷子想说“过得怎么样”,可眼见得胡静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雷子听江泉说过,胡静复读后考上了东南大学建筑系,毕业后进了设计院,和已经小有名气的设计师,也就是现在的丈夫结了婚,后来又双双下海搞房地产,如今已是地产界的大佬了,还用问过得怎么样?于是就改口道:“我是说,你摄影搞得怎么样?听说也是摄影大师了?”说到摄影,显然触到了胡静的痒处,她提高了声音说,我现在对摄影有点痴迷了,当一个人的灵魂被金钱所围困的时候,也是很可悲的,只有艺术能够解救,摄影最适合我。
这话大家都听到了,于是话题就转移到摄影上,杨宏不失时机地引导道:“说说你的大师成长经历,我们也分享一下。”胡静毫不推辞地侃侃而谈,现在是全民摄影时代,谁都可以拿出手机拍两张,所以摄影更要讲个品位。一群老头儿老太太拍个花花鸟鸟的,那叫摄影?那叫糟蹋摄影。我为了摄影,去南极拍过企鹅,去加拿大拍过极光,非洲那才是摄影的天堂,我去过三次了,还想再去。安布塞利国家公园比人们常去的马赛马拉要好得多,不但动物多,还有乞力马扎罗雪山做背景,那种辽阔和壮丽,不去你都想象不出来。那次去博格利亚拍火烈鸟,坐在热气球上,百万只火烈鸟飞起来的时候,你简直忘了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心里眼里只有相机的取景框,后来我问老公感觉如何,他说除了一个劲儿帮我换镜头,别的什么也没看着。哈哈,我终于知道了忘我的境界是怎么样的。胡静说得眉飞色舞,大家听得目瞪口呆,都啧啧地惊叹不已。老八一拍桌子,用满口京腔说,胡静那才是美女加才女,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出名堂来,品位,这话说得太好了,品位体现在生活的各个细节上,比如我,每天起床必喝一杯咖啡,可不是速溶的那种,是现磨的,阿根廷的咖啡豆,德国的咖啡具,那是一点儿也不能凑合的。但凡出门,必要把衬衣、西装熨烫得平平整整,那是一点儿也不能含糊的,我就喜欢名牌西装,就喜欢熨烫衣服的那种感觉,吹着口哨,一点点儿把生活的烦恼都熨平了,心里那个舒坦劲儿,平常人是体会不到的。就跟胡静摸着快门儿的感觉一样一样的,对吧?“没错。”胡静伸出大拇指回应道。
雷子突然觉得有了便意,见大家讨论得正热烈,就悄悄去了外面的卫生间。站在小便池边,却没有尿出多少来。正洗手,一抬头看见小敏也刚好从卫生间出来,小敏看见他,抿嘴一笑,雷子小声问:“怎么样?”小敏摇摇头,“不怎么样。天天喝酒打牌不着家,我都成老妈子了。”雷子叹息一声,“保重吧。”又说,你先走。小敏嗯了一声,匆匆走了。虽然多年不见了,但他们之间当年形成的默契还在,无需多言。雷子觉得有点儿为小敏惋惜,当初知道小敏要跟常建结婚的时候,雷子觉得他俩实在不般配,常建虽然是他的好朋友,但过于自私、小气的毛病他是知道的,虽然他和小敏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但也有必要提醒一下。一次在路上遇见,他把小敏叫住,认真地说:“你俩不合适。”小敏用挑衅的目光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那我和谁合适?”见雷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又补了一句,“我的事就用不着你操心了吧?”雷子摇摇头,觉得很对不住小敏。
雷子不愿意跟小敏前后脚回去,怕引起常建误解,就在大厅里溜达,到了吧台,顺手把单买了。回去的时候,雅间门口一桌客人刚好散场,显然是喝多了,闹闹嚷嚷地往外走,服务员端着一盘刚上的水煮太湖白虾正不知所措。雷子恶作剧的灵感突然上来了,等客人走远了,对服务员说:“把这盘虾送到雅三。”见服务员有些愕然,又补充道:“不能浪费,对吧?”服务员连忙点头。
雷子刚坐下来,服务员把虾和调料放好,说:“太湖白虾,请慢用。”雷子夹了几个,一边大嚼着,用筷子指指,“太湖三白,白虾最好吃,都尝尝。”大家吃了,都说好。雷子说,门口那桌要的,基本没动,浪费了可惜,我让端过来的。沉默片刻,大家就发出了各种笑声。老八用筷子点着雷子说,典型的穷人思维,你爹过去总讲你家是三代贫农,果不其然,骨子里的东西改不了。一直很少插话的娟子擦了擦嘴,笑道:“老八你懂什么,有钱人不怕说自己穷,如果马云天天吃窝头咸菜,人们只能说他引领时尚健康生活方式,但要是有人真穷得只吃得起窝头咸菜,那准定不会张扬,说不定还会说自己天天吃牛奶面包呢。”大家点头称是,老八拍拍脑门儿,“我愚钝,那引申开来,漂亮女人也不怕说丑,要是长得磕碜点儿的,你说她个丑字试试,还不得跟你拼命?来,我敬三位丑女一杯。”“一大杯。”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大家起哄架秧子,老八自己惹下的祸,只得换了大杯。
看看时间和酒都差不多了,雷子还惦着旋转餐厅的事,但他实在不好确定胡静会怎么想,能不能答应,又不愿就此放弃,无论如何他还想了却当初的许诺。他就冲着江泉说,今天真高兴,还是老同学亲。我就多住几天,改天到旋转餐厅我请一次。江泉说你是客人,让你请像话吗?老八又指指雷子,“说你骨子里改不了,旋转餐厅那是啥年代的事了?现在有品位的人谁还去那儿?”雷子转头问胡静:“是吗?我到底还是外人了?当年我好向往旋转餐厅嗳。”胡静肯定地说,老八说得没错,回头我安排,找个最有品位的地方,你也該换换脑筋了。雷子站起来说,那好吧,我明天去看我爸的老战友,咱们后天大聚会再接着喝吧。
第二天,雷子一天都没有出宾馆,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泡在健身房里。这些年,健身成了他打发多余时间最好的项目,他觉得,肌肉的重复运动,能让情绪保持平稳和饱满状态,什么焦虑、低落,都会顺着汗腺排出。到了晚饭时间,他洗了个澡,换上衣服,乘电梯上到了最高层的旋转餐厅。果然客人不多,雷子随便找个僻静地方坐下,点了几个江浙特色菜,要了一瓶干红。菜刚上来,一个人飘然而至,坐在他对面。“娟子,这么巧啊?”娟子笑眯眯地看着他,“难道你不是在等我吗?”雷子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娟子又说:“当年你可是答应过我,要请我在旋转餐厅吃饭的。”雷子想想,实在想不起跟娟子说过这样的话了。他和娟子确实暧昧过一段儿,那正是被小敏她爸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时候,探亲回来,刚大学毕业的娟子来找他,一副要和他正儿八经恋爱的架势。雷子被女人伤得不轻,心理有点儿扭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真真假假地和娟子缠绵起来。他甚至卑鄙地想,自己落了个玩弄女性的名声,却从没行过男女之实,就想找个机会和娟子把那事儿办了。想归想,他没那个胆儿,娟子也很矜持,最后也就无疾而终了。娟子见他不语,又说:“昨天你一说在旋转餐厅请客,我就知道是在暗示我。算你还念旧情。”到了这个时候,雷子也只得虚伪地应付,“聪明。我还怕你不来呢。”
两个人倒上酒,一边慢慢喝,一边聊起来。娟子说,怎么样,见了这些老同学,有点失望吧?雷子说还好,变化都不小,除了你。娟子笑得更灿烂了,你就是嘴甜,虽然不见得是真话,但听了也高兴,和有趣的人在一起,心里舒坦,比那些满身油腻的人好得多。这话也让雷子心里舒坦,他突然觉得,娟子倒是个知性的人,保持着一份清澈和温婉,是个适合单独相处的人。这样一来,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说起昨天的酒场,娟子说,江泉请你,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巴结的目标是胡静。见雷子不解,娟子解释道,江泉想拍一部电视剧,跟胡静老公谈好了投资,但胡静不同意,为什么?她看不起江泉,她认为当年是江泉出卖了你俩,所以一直耿耿于怀,江泉几次约她都不见,所以江泉才想到把你搬出来。雷子没想到吃顿饭还有这么复杂的背景,但也不很介意,“当年老八可是我们的对头啊。”娟子说,现在胡静和老八倒是走得很近,也许是品位相同吧。别看老八满嘴跑火车,可也粗中有细,说的话很讨巧呢。雷子想想,可不是,不由笑了,“能让老八变这样,不容易啊。”娟子说,他还能怎样?那几年,他玩心不改,整天带着一帮男男女女鬼混,被人告了,正赶上严打,判了个流氓罪,关了几年,出来后跟一个痴痴等他的傻妹子结了婚,过了几年,人家受不了他不挣钱还穷讲究,又离了。现在老八就是一个高级混混。雷子叹道,世事变幻,真是难以预料啊。娟子说,人总是在变,只是你有了另外的环境和圈子,觉得这种变化更突然罢了。
酒喝完了,雷子又要了一瓶,心里想,娟子又何尝不是呢?她家庭条件优越,人又漂亮,是全班唯一的博士,心气很高,当年追求她的人也很多。千挑万选的老公在国企当高管,各方面也很优秀,一向是她的骄傲,可偏偏有了外遇,现在基本不回家,娟子又坚决不离婚,已经分居好几年了。人到了中年,不管在外面多风光,家里怕是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呢。想起自己当年的玩世不恭,他对娟子有了一份深深的同情和爱怜。
他俩聊得很投机,慢慢有了一丝暧昧的气氛笼罩过来,娟子看他的眼神儿有了一点儿迷离,直到餐厅要打烊了,才恋恋地离开。上了电梯,雷子几乎是下意识地说:“要不要去我房间坐坐?”“好啊。”娟子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进了房间,娟子脱了外套,并没有坐下,张开双臂,“抱一下。”雷子有一丝犹豫,但娟子一下子抱紧了他,抬起红红的脸迎上来,雷子吻了她的眼睛,激情一下子涌满了全身。接下来,他们做了他曾经想做而没有做的事情。娟子看起来很饱满,脱下衣服,哪哪的还是有些松松垮垮,但雷子仍然做出很努力的样子,娟子也显得特别享受。完事儿后,两个人平躺着,一时没有了合适的话题。后来还是雷子先开口,“还是放手吧,这么多年了,何必折磨自己呢?”他是说她和老公离婚的事。娟子恨恨地说,我绝对不能让他们遂了愿,不能给那个女人名分,我要熬死他们。一个人的痛苦如果能让她恨的人更痛苦,这种愉悦也能把痛苦抵消。
雷子突然打了个寒战,“房间的温度调得太低了。”他想。
第二天,雷子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娟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屋子里没有留下她的丝毫痕迹。想起昨天的事情,雷子恍然是在梦中。
吃罢早餐,雷子扫了一辆单车,沿着中山路一路向东骑。去灵谷寺的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过去半个小时就能轻松到达,但这次却足足骑了一小时零九分钟。“到底是老了。”雷子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
买票进了寺院,雷子溜溜达达往里走,放生池、金刚殿、无梁殿、观音阁,一个个看过,最后来到宝公塔下。天已过午,太阳很足,雷子头上、身上渗出了汗水。他在台阶上坐下来,点上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居高临下欣赏着寺院的景色。三三两两的游人有的拍照,有的转塔,有的烧香祈祷。
塔还是原来的塔,寺还是原来的寺,但在他眼里,一切变得都很陌生了。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原先那个风驰电掣的金陵少年,而是远方的游子了。
回去的时候,雷子叫了一辆网约车。他不想再骑行了,他感到非常疲惫。
出了寺院,雷子回头张望,突然看到了挂在山门两边的那副对联:“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兵哥,本名尹兵辉,1962年出生,1976年入伍,在部队多年从事宣传工作,1994年轉业,现在石家庄市某机关工作。近年开始创作,部分小说、散文、随笔在报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