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独白 灵魂裸出
2021-06-25宁珍志
先聆听简约或观摩预演
重读马秋芬,我还是按照顺时针方向,从她作品集《浪漫的旅程》(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10)开始,再《阴阳角》(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9.02)、《远去的冰排》(百花文艺出版社,1990.03)、《雪梦》(春风文艺出版社,1991.09)、《马秋芬小说选》(沈阳出版社,1991.12)地按序而行,包括她在《十月》(2006.03)、《人民文学》(2008.02)上发表,尔后又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多家刊物转载的两个中篇:《蚂蚁上树》和《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有篇目在不同选集里重复,是编者共识、自我“器重”的择取,表明其作品重要程度——不可替代性;又有领衔的旗帜作用,摇曳出创作过程的代表意义。《阴阳角》《远去的冰排》《山里山外》《二十九代人杰》《雪梦》《狼爷·狗奶·杂串儿》《还阳草》……掩卷或展开,展开或掩卷,作品的风土景象、人物形象、灵魂影像竟如同一幕幕正在演出的人间活剧,在你面前变幻着,生动着,伸展着,席卷着。这是情怀,这是心像,这是声浪,这是气息……马秋芬小说的字词语句段落篇章,仿佛裹挟着北国雪乡的粗犷凛冽、苍茫坦荡,一股脑儿地扑面而来,重要的是粗犷凛冽、苍茫坦荡之内的“人味”——灵魂里的人性光泽,即命运一隅普通人的生与活、苦与难的心路历程。
读着,脑海里跃出几天前浏览过的扎加耶夫斯基随笔集《轻描淡写》里的一句话:“为弱者写作。别无其他。没有其他原则,或意识形态。”马秋芬小说拥有、洋溢的怜悯、悲怆、苦痛、敬畏意识,发端于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发端于她血管里流淌的冉冉生长的希冀与热望。当生命理想残喘于生活苦难而奄奄一息时,生存本能所焕发出来的抗争意识,便能让其在人物的举止言行里转危为安,让不可遏制的生命力量涌动起来。马秋芬笔下那角落里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是可以被遗忘的存在,但它们一旦被书写出来,就能大放异彩,其温度,其色泽,其光芒,飒爽照人,过目难忘。
马秋芬初始的小说写作,比如短篇小说集《浪漫的旅程》中的一些篇什,正如金河所说,虽然如同“山间小溪,欢腾畅快,澄澈透亮,笑语喧哗,细波粼粼,朴素自然……”但“在创作主体与社会生活客体的关系上,基本上是主体对客体的一般反映和描摹。有点像花鸟刺绣,在密针密线、细致逼真中,主体的独特感受与追求被疏忽了”,因之在“欢腾畅快中缺乏含蓄和深沉”,在“朴素自然中疏于匠心独运的改造和创造”。但是,其题材的平民视角和对民间生活的日常观照,却已经集束为一种创作的主动情势,或者说,“底层写作”的文化定位,在马秋芬的笔端已初具规模。《中奖》中爸爸的一把飞马牌钢锹的岁月情结,《天上常有云》中“我”的一张招工表引起的家庭风波,《雨后无彩虹》中少男少女的青春躁动,《流萤》中冷薇谨慎而挑剔的爱情飘移……在看似亲和的叙述与顺畅的情绪变奏中,稍留意,便会感受到作家文字结构里有一脉细泉在汩汩流动,是怅然所失的宝贵?是渐行渐远的纯真?是稍纵即逝的风华?是山雨欲来的季风?《浪漫的旅程》是马秋芬小说创作总态势的一次简约前奏,是思想艺术表达的叙述风暴即将来临的一场预演。小说人物活动场景天地所蕴含的风土语言,正在为各自袒露的灵魂跃动推波助澜。
人与物的“阴阳角”
完成于1987年五六月间的《阴阳角》,我以为是马秋芬小说创作的节点,是她的一次转折、一次爆发,准确说是一次嬗变或裂变。在这部既是小长篇又是大中篇的小说中,变化的不仅仅是地域环境题材人物,重要的是对于底层人物的生命关怀、人性把握、苦难发掘,以及人在命悬一线危急时刻自然属性社会属性的明暗向度。这一切,在马秋芬以独特的语言所叙述出来的时空环境中真切地呈现出来。一只犴成为作品里人的理想猎物,成为鄂伦春生存至暗时刻的光明符号,成为北国冰雪森林的一缕暖阳,成为苏百合、山木坤、乌托、山木德等男男女女的灵魂里跳动的“希望之星”。
何谓犴的“阴阳角”?苏百合曾经问过山木坤。女人说:“犴和鹿一样,春夏长茸,到了秋冬,茸老了就是犄角。两个角天生就是成双成对的,可是,它们在林子里的日子也和人一样,前面也有苦有难。那犄角是防身的家什,打仗的兵器,是对付那些苦和难的。要是哪只角在嫩茸的時候就受了伤,长成犄角就不配对,一大一小,一阴一阳。长阴阳角的犴是受苦的犴,用那角顶过、干过、残过,折腾一遭长坏了,也硬铮了。”
山木坤关于“阴阳角”的解释,何尝不是自身命运的写照,又何尝不是苏百合、乌托、山木德等人苦难生涯的写照?苏百合坚忍而自卑、倔强而敏感,远走他乡、寄人篱下的“盲流”身份使他每一天的“活着”都要付出超常忍辱的代价;山木德自私而狂傲、残暴而跋扈,非但不为自己妹妹挨过漫长的冬季垒墙,还嫌报酬太少置之不理扬长而去;山木坤阴冷而狡诈、丑陋而绝情,死去丈夫的她把厚厚的生冷终日涂在脸上;乌托美丽而泼辣、大胆而痴情,她是山木德的妻子,爱上苏百合后竟然心甘情愿地和他远走高飞……在北国鄂伦春社会底层的“生死场”,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日子负重前行。为了能过得好一点,每个人都斗过、伤过、煎熬过,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灵与肉朝朝夕夕苦苦挣扎于生死的边缘。从这个角度感知,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对方的“阴阳角”。马秋芬把典型人物置于一方水土的典型环境,彰显出各自疲于奔命的灵魂质量。
灵魂的成色,不是单一纯粹和鲜亮澄澈的,它们是混沌的杂拌,是阴阳的交合,是忽明忽暗时好时坏的覆盖与往复,是每时每刻进行修正、弥补的一个又一个难挨的日子。尽管如此,人性的光亮还是在生命的竭蹶时刻给予挽救的烛照,灵魂里的善能聚变为大能量。当山木坤撞见苏百合与乌托幽会,欲置二人于死地、想借山木德之手行凶之际,最后却还是突发慈悲,骗过大哥而放过了他们;当苏百合与山木德为“阴阳角”的归属举枪决斗,就在扳机扣动之时,苏百合把枪口垂向大地而宁愿自己遭受致命的一击;当苏百合被山木德枪击之后躺在血泊中、生命垂危,山木坤准备背他回家时,山木德良心发现,罕见地怜悯起了妹妹,自己欲背苏百合——虽然这被山木坤断然拒绝了,但山木德还是把不属于自己的归还了苏百合。“老马一瘸一拐地赶上来,它驮着被切割了的公犴和一对拼过、斗过、伤过、残过,锋锋利利的阴阳角。”最终的善,常常是对以往恶的忘却。
马秋芬关键之处只寥寥几笔,便把人物灵魂博弈那一瞬间的深刻与庞杂表现得恰如其分。不要小视山木坤女儿这几个“妮子”于“人物在场”的“穿针引线”,她们幼小心灵播撒出去的微弱善良,虽然无外乎只是几个担心、同情的眼神,是两句“打几张饼”“带把刀”的温馨提示,是“他还能给咱们捞大鳇鱼吗”的一点希望……然而,它们却像高擎的火炬,瓦解着成人世界那原始荒僻刁蛮恶劣所构筑的黑暗,在小说的“拐角处”光芒四射。善良和美好可以熄火,但是永远不会泯灭;人性光辉可以被灵魂暗影阻隔,但是不会被永久吞噬。
英国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曾经说过:“小说家总是要用至少三种语言写作。作家自己的语言、风格、感性认识,等等;角色应该采用的语言、风格、感性认识,等等;还有一种,我们不妨称之为世界的语言——小说先继承了这种语言,然后才发挥出风格……”马秋芬的叙述语言成为地域风土的文化载体,成为她笔下人物的灵魂速写,野性、莽烈、粗粝、阳刚,它们既带有作家本人小说创作风格的豪爽明快质地,又鲜明昭示出每个人物内心性情的一贯秉持,它们所凸现的两个鄂伦春普通家庭于逆境中经历的爱恨情仇,完全是人类平凡世家爬冰卧雪的映像与缩影。
大地上耸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包,给一个平淡的人打上了一个草率的句号。
日子像纤夫一样,将他拉向西边,他幽灵一般转悠着。那里的春草、黄尘和深秋泛红的晚霜,又被鬼一样的旋风吹向了北边,那是牙齿将寒冷咬得咯嘣响的极北——鄂伦春大森林的北方。
他听到一阵嘎巴嘎巴的声音,那是来自心灵悠远的冰裂声。一个倚着门框、傻不愣地干掉泪碴子的黑牤驹子,一下子蹦到跟前。随即,干巴热的夏季旱风,热乎拉的高粱叶子,冒烟的黄土道、大石碾、老槐、茅屋……都潮水般涌来。他有点晕眩。
……
这既是独特的对北方景物的语言描写,又是对个性人物的心理刻画。诗性、率性、野性、灵性,性性相通相融,《阴阳角》呈现的风土旋律,已经与作品中的人物命运水乳交融生死攸关,它们浑然一体为人的血肉神经,是天地人间山水草木的一次次附着内心的情绪完成。马秋芬的风土语言,无时不在为笔下人物的灵魂增光添彩。
坚烈中的温婉、多重和迂回
与《阴阳角》相比,《远去的冰排》的叙述柔软和缓了些,这当然是由作品主人公的文化身份发生改变所致,秀石毕竟是乌云镇“小上海”旅馆手眼通天的女老板,当年的下乡知青。当然了,入乡随俗,北方的热情泼辣与周到圆熟,依旧浸染了这位上海女人。
秀石不喜欢农民丈夫六筐,谈不上爱,当年所以成婚,是生活所迫,就像她对女友招弟的释惑:“咱们是冻怕了,嫁给柴火了吧?咱们是饿蒙了,嫁给粮食了吧?”秀石基于生存本能,要的是普通人的日子,包括她对邹税务、杨交通、李武警、刘企管、陈畜牧、王水产什么的笼络周旋,无非为了让自己的平民生活顺畅踏实些。即使女友们以各种缘由返回了上海,秀石对这个家却依然不离不弃,照旧把对老实厚道丈夫的“可怜”进行到底。而此等感情,正是掩映在文本幕后的悲剧元素,是秀石不安婚姻现状“春心浮动”的根源所在,是她在表面情绪遮蔽下内心时隐时现的缕缕痛楚。
马秋芬淡定从容,浓妆淡抹,勾勒出了秀石灵魂里的多重人格。对旅客对乡亲是一副面孔,对丈夫是一副面孔,对心仪的“情人”杨交通是一副面孔……最后这副,是她个人情感生活的灵魂真实。秀石的掩饰与压抑,又活脱出另一个热诚爽直、纯净利落的老板娘秀石,精神出轨并不妨碍秀石的好人形象。纠结中豁然,豁然中纠结,马秋芬把握人物的内心运行犬牙交错,有迹可循。秀石与杨交通初恋般地交往,调情、依恋、渴望,都那么古典,心灵已抱成一团,身体却羞羞答答地保持着距离。如此的腼腆和羞涩,与黑龙江岸乌云镇敞亮粗犷的风土习俗形成偌大反差,但镜像灵魂的广度深度有增无减。独具光彩的是作家于作品里埋下的伏笔,六筐外出几天没照面,结尾处水落石出,为获暴利违法去江中截取俄罗斯圆木,被李武警抓捕。老实巴交、百依百顺的丈夫,灵魂深处的贪婪、铤而走险的种子,须臾间长成罪恶与丑陋之树。原来,朝夕相处中的安分守己也不外乎冰山一角,环境条件不同,裸露的部位便也不同。坚硬打破,冰排顺江远去,可当作秀石内心河流于春天来临时刻的一次逆行冷酷。
灵魂的碎片化表现,无疑是灵魂完整性的发散。普通人的灵魂诉求或许与伟大、崇高、壮烈相去甚远,也正是这难以计数的平凡和日常,才能还原出平民百姓的生命肌理,才有着大江东去源于涓流汇入的波澜壮阔。马秋芬把小人物置于万里江天、冰排远去的壮阔场面中叙述描写,给予他们思想感情满负荷的承载量,其文字本身即是对弱者的褒奖。读者心领神会的,不仅仅是人物本身的言行举止,仿佛人物背后的山光水色也在蠢蠢欲动,仿佛人物足下的黑土草色也在欲言又止,马秋芬小说的风土独语,的确是人物性格发展命运走向的有机构成。既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秀石、六筐的灵魂色彩无论如何高下优劣,都是乌云镇人文景观的生命本相,都是世间人性定义域的合理存在区间。灵魂的所谓安稳,不过是对人生困境窘境的暂时臣服与屈从。
《二十九代人杰》的杨白灯,“从林子里钻出来,从坎子底下走上来,从烈马背上跳下来,从狗群里边冒出来,从野狼孤猪的嘴里、公犴母熊的胯下,从兽们腥臭的血泊中逃出来,斗出来,大败或大胜地赶回来”,这简练的环境带入,几乎把一个人险象环生的生命履歷和盘托出。杨白灯急火攻心,两眼赤红,已近失明。谷满说金扁山金洞祛毒驱邪,疑难杂症到洞里冰熏几回都能好。她领他去了,虽经千辛万苦,毕竟亮堂堂地两眼复明……杨白灯与谷满惺惺相惜,患难共情,以汉人驸马之名入赘鄂伦春家族。其间的山林幻境、时空虚拟、民间传说、情景照应等风土语言,与人物内心、人物关系的起承转合勾连互动,演奏了一曲凄楚无奈、苍凉滑稽、爱恨交织的“命运交响曲”。
“疙瘩岭太偏僻了,有人说这大山似睡卧的老人,而疙瘩岭是这老人的胳肢窝。最近的小火车离这三十里,最近的供销店和这隔道山。”《山里山外》与世隔绝,走到山外,大凤和山荒才活跃出新鲜的生命形象,并倍加珍惜;而厮守山里的花珍难以改变固有的传统观念,甚至不明白自己的呆傻儿子即是近亲通婚的恶果。疙瘩屯木楞子房的独特语境,看似活泼俏皮自得其乐充溢其中,可某些亟须打开窗子驱除出去的封建保守的陈规陋习一直拂之不去,笼罩通篇。这是壁垒,是社会平民阶层视域里顽强的落后部分。
《雪梦》的开篇,正是“下大雪的时候,天地间一切声息都隐匿了。静得发甜,静得惆怅”;“这叫下温雪。无风,不冷,且雪势奇大。扑扑簌簌的大雪,用香味、用颜色、用能把一个世界弄得模糊混沌的招法,安慰着土地。”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四个孩子三个爸”的过往苦痛和现实危机,令上海知青昕辉的生存处境“四面楚歌”,爱与同情、感恩与怜悯、悔恨与迷茫、无助与徘徊、亲情与习俗相互纠缠捆绑,灵魂遭遇的磨砺痛彻终生。马秋芬以滞重、深情的笔触,将人物的内心语言与鄂伦春的山林雪野、江流冰排等客观物象熔为一炉,为灵魂逶迤跌宕的可观可感提供了完美贯通的协调叙述,使得作为全篇核心意象的“雪”,自始至终成为昕辉情感与理智的填充物。
《狼爷·狗奶·杂串儿》所表达的人性难度、深度抑或有关对兽性追根溯源的主旨表达,已经超出了这个精致短篇该有的含量。作家仿佛在民间传说的历史故事群体中截取个别,人、狗、狼往复厮杀的一幕幕惊恐、悚然、悲壮的环境生态,映现出了灵魂不断撕裂、缝补、愈合、重新受伤的荡气回肠的惨烈过程。对人性与兽性的更迭演变,小说至少从三个层面加以发掘:一是人与狼、狗的对峙较量,二是狼爷与狗奶生命所依的结合岁月,三是对狼爷、狗奶和狼、狗们自身性情的挖掘。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是,近狼者恶近人者善吗?作家把活生生的人、物故事逐层剥开,答案却并非只有肯定与否定,或者,根本不止一个答案。
都市里的村庄
《蚂蚁上树》和《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是马秋芬2000年代中期两个城市题材的中篇小说,我愿意把这两篇作品的生命景观称为都市里的“北大荒”与繁华中的“鄂伦春”。虽然,它们与作者以往涉猎的社会背景、生活天地、人物面貌、风土人情都前所未有地不同,但是作家的女性视角没有改变,悲悯情怀没有改变,为弱者写作的专注程度没有改变,通过衣食住行书写“小人物”灵魂的基调没有改变——时代的思想江河喧嚣奔涌,作家不动声色地渗透在作品中的文化关怀,正是通过书写进入城市的农民工的日常来完成的。
《蚂蚁上树》的情节并不复杂,在城市中街“绿灯盏”工号这一人员众多且宽泛的施工领地,廖珍是离了婚的下岗女工,养家糊口的外贸手工钩织活儿接不到,偶遇原厂工友范志军,以“家属”名义安排廖珍当了升降机司机,在“范嫂子”的错误称呼下,与范志军有了一段暧昧日子。其间认识了民工吴顺手等人,彼此印象与日见好,又延伸出各自的儿女亲情和家庭境况,生活的苦楚与企盼便在绿灯盏的工地上逐一浮现。小说对农民工的风貌状态有局部描写,吃苦耐劳自不必说,可一看见廖珍的货梯上来,却会笑得几乎没有形状。“笑声的每一个音符里,都带着性欲、带着淫荡、带着肉感,带着活力四射的虚妄想象。”廖珍习惯,廖珍厌恶,廖珍喜欢。人的复杂性可窥一斑。含混着各种气味的灵魂水流从工地的每个角落流淌,温情、善良、憨厚、粗野、狡黠、愚昧、狭隘……
在与张静兰的对话里和靠自己所见,廖珍才真切感受到,“绿灯盏工号真如一棵参天大树,楼体外面罩着的绿网,像树干上的一层苔衣。从这里看那货梯真如一只小小的蚂蚁。这蚂蚁悠悠地往上爬,爬爬停停,停停爬爬。……这棵树上到底有多少蚂蚁,到底是怎样的蚂蚁群、蚂蚁阵、蚂蚁大世界,谁能知道?”与其说这是主人公豁然开朗的内心独白,莫如说是小说家独到、深邃的叙述议论,是对微不足道的弱势群体的集体性比喻,是作家对大千世界寄予的深情怜悯。当吴顺手因失足而“像一片叶子,像一件棉袄,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翻着滚儿,飞快地向地面垂落”,命殒工地之际,此时的“轻”却是无言的“重”,生命的重,灵魂的重,因为有了马秋芬“一字一句总关情”的内在语言的托举,吴顺手音容笑貌的消亡在瞬息之间得到了升华。
《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通过灵魂之间的对比、自责、拷问、忏悔,还有不经意的伤害,环环相扣地完成了作家的主体叙述。农民工朱大琴来自偏远农村,在少年宫编导楚丹彤家做保洁。为帮助大学同学、电视台总监翁小淳的“农民工——我的兄弟姐妹”现场直播,楚丹彤熬夜写出煽情童诗,还口述文字,让近乎文盲的朱大琴给市总工会主席写了一封有不少错别字的观看体会信函。这封信迅速发酵,电视里“寻找农民工朱大琴”反复播放,并用赠送20英寸液晶彩电的方式吊足了观众的胃口。冯主任为少年宫生存发展让楚丹彤全力支持翁小淳,翁小淳为获取三十万赞助不停制造直播“热点”,楚丹彤为让自己的节目在电视里多露几面而忙得马不停蹄……各自都只为了自己的利益,因而,当楚丹彤为朱大琴向翁小淳讨要电视时,翁小淳竟不知所以,早已不记得朱大琴是何许人物。而当翁小淳告诉楚丹彤“财会封账”电视机不能兑现时,俩人还以节目数量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这是马秋芬犀利的一笔。满嘴的农民工利益,满屏幕的赞助同情,到头来,却是对来自底层最为朴实最容易满足的兄弟姐妹们的伤害,这样的精神创伤难以治愈,这样的心理疤痕难以平复。朱大琴,作为人声鼎沸的都市舞台上的道具,只能供楚丹彤翁小淳们搬来搬去。
马秋芬小说的平民性光泽,是她整个创作体系的一条大动脉,有着强烈的存在使命和火焰时刻。她那种多维度的通过人物个性给灵魂着色定位的生动语言,表面指向的是风土人情,是世俗世界,其实通达的更是人心人性,是人的灵魂。在她笔下,那刚直不屈的血气、坚烈隐忍的性情、绝处逢生的禀赋,一直是诸多鲜活灵魂发展与走向的主旋律,它们高亢浩远,执着深邃,常常被风雪淹没又会巍然峭立于风雪之肩头,每每受到苦难的折磨又能将苦难吞服于胸中。千里冰封与万顷林涛,永远是东北独有的风土语言生长、成熟的天然土壤。没有风土,谈何人情?人情在上,根系风土。作为有着浓重地域文化符号特征的作品,风土那种衬托、象征、比拟、融汇的力量是巨大的,它们以自己的“地方特色”助力于人物思想感情的全部活动,能為作家打造和完成灵魂的可信程度留下沧桑印记。马秋芬的小说,是一片浩瀚与开阔的心灵原野,是一卷底层生存与人性亮度的悲苦画图,是一条北国风情与民间日常的万象江河。
马秋芬的小说创作辉煌于20世纪90年代前后,正是新时期文学方兴未艾的鼎盛阶段,她作品的文化价值及所涵盖的艺术精神,被当时鱼龙混杂的大批量作品给遮蔽了,未能引起同行或评论界足够的青睐和重视,某种意义上,马秋芬是一位成就和影响被低估了的作家。其实,无论小说创作如何现代,如何拥有“实验”的品质,大景观、大调度、大境界的一线生活与底层生命叙述的现实主义表达都永远不会过时,永远会受到读者的欢迎。时尚点儿说,只有具有民族风范、民族气节的中国普通人的灵魂故事,才有走向世界的最大可能。这,也是今天再读马秋芬小说的重要启示。
作者简介:
宁珍志,职业编辑,中国作协会员,编审。有散文、评论、诗歌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文学自由谈》《天涯》《青年文学》《儿童文学》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