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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江放排

2021-06-25安丽芳编辑王芳丽

中国三峡 2021年2期
关键词:石子儿木排清江

◎ 文|安丽芳 编辑|王芳丽

弯弯的清江 摄影/吴晓阳

20世纪80年代以前,清江是恩施地区通往山外的唯一运输要道。鄂西南盛产木材,尤以杉木著称,扎成木排远销闽浙,因此,产生了“清江放排”这一行业。

八百里清江,自古便有放木排之利。从有关资料考证,早在明代即运送木排到长江,再经长江运往各地。朱元璋建都南京,建筑宫殿,便大量采用施州卫(恩施)木材。因此,恩施市木抚大峡谷木贡村就因贡木出名。清江放排一直延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

记得,我家邻居张爷爷的爷爷,就是这个行业的“老师傅”(行业供奉的人)。张爷爷继承祖业,是第三代放排人。逢枯水季节张爷爷不放排,在院坝光着身子晒太阳,逗我们细娃娃玩,要我们给他的背搔痒。他的背宽大如一堵墙,我得搭凳子站上去给他搔痒。我双手使劲刨他的背,张爷爷说:“没使劲,不管用。”我拿篾块刮墙样的从上到下地刮,他说:“舒服!舒服!”张爷爷常年在河里放排,赤裸着背膀,风吹日晒,皮肤油黑光亮,像上了一层桐油,雨水不沾,难怪人送外号“牛皮张”。张爷爷和张奶奶一生无儿女,特别喜欢我们这些孩子。我们讨好张爷爷,是为了跟他下河看放排。凡到涨端午水前后,我们就晓得张爷爷要出门放排了,我们细娃娃都跟着到河边看热闹。

放木排的汉子将砍伐的一根根圆木滚下山脚,再抬到河边码着,等待河里涨水。我们小孩子喜欢爬上垒得高高的圆木上玩。张爷爷呵斥说:“危险!圆木滚下来砸死你们!”

无论放排、扎排,张爷爷是全把式,所有人都得听他的。每次的大型放排,皆由他指挥操作,像一个指挥士兵的将军。

而今清江长阳段因隔河岩水电站的建设已具千岛湖风光 摄影/赵红继

凭张爷爷的经验:放排看水势而定,水大水小均不能放,只有水涨到将木排漂起,才是放排的最佳时机。

放排最重要的是扎排,扎排的好坏决定放排的一路顺利、畅通。扎排是手艺,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要经过了拜师或一代代传承。

扎排的每一个环节都有一定套路:每条排有5-7斗,每一斗有5-7条原木。先把5条左右的原木,用一米多长的杂木做成的“排划”用特制的木排钉把原木前后固定成一个斗,然后把7斗连成一个长条,斗与斗之间用竹篾固定成一条排。每排的排斗都固定一个“牛头”,“牛头”是用来架设艄枋的。把一条10公分长的原木锯成两半,半条削成扁平,一端做成“抓手”成了艄枋。放排人用艄枋驾驭着整条排。

链排的大小,根据河流的宽窄而定。河流最窄处约15米,最宽的约200多米,因此,木排分大链排和小链排。小链排约7条排组成,大链排一般由10条小排组成。水宽处把这些排联扎为适应大河放运的大链排,河窄处,只能过小链排。

恩施新塘、建始景阳为“排卧子”(集中地)。每链排要有两个人放,放木工人手持木篙,跟着江水走,竹篙一头有丁状的铁头,遇有江边石缝树根杂草卡住,或在洄水中困住的圆木,便用竹篙的铁头抓扯推拉,将圆木重新放入流水中。排中间搭个竹篷,便于晚上休息或避风雨,出发前还要备好几天的干粮。

每逢涨端午水,清江西岸北门河坝和清江东岸外河沿河坝两处,岸上河下站满看热闹的人,水面漂满木排,首尾一次放运少则六七条大链木排,多则20条大链木排,接成长长的一条龙,队伍浩浩荡荡,像万千待发的军舰,场面十分宏大壮观。

解放前,放排人一般是帮木材商做短期水手。木料、货物都属老板所有,放排工仅替雇主水上运输。放排途中若是遇风浪、触礁,排散,货物被水冲走,即使保住性命,也会赔得倾家荡产,无力赔偿者还要坐牢。不具有闯鬼门关的胆量,是干不了这一行的。

放排是个苦差事,顶着似火骄阳,烈日下挥汗如雨。无论严冬酷暑,风吹雨打,都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因常年在水边作业,衣服不耐穿,所以,宁可吝啬树皮,不吝啬人皮。干这一行太苦,一般趁年轻吃得苦,攒了钱或到一定年纪就不再干这一行。

利川到宜都四五天时间在水路行走。从早到晚,直到夜幕降临,看不清水路,排不能再行走,就靠岸边休息一夜。风从山谷中吹来,带着水气,更有一丝丝凉意,远处隐隐约约有几家灯火。人躺在木排上,风渐渐地大了,似睡非睡中雨来了,而且越下越大,竹篷不挡雨,只能坐起来撑着油纸伞,两个水手紧紧地靠着取暖。伞遮头不遮腿,常常饥寒交迫。

好不容易挨到天终于放亮了,山谷中,江面上云雾缭绕,雨停了,江水涨了,流速快了,水浑浊不堪。行程又开始了。放排人商量着要到前面一个叫资丘的地方下排吃饭。行驶一两个小时,资丘到了。这是一个古老的集市,老房子,青石板路,古朴,沧桑,一路沿阶而上。偶尔有大方的雇主,木排兼运桐油、药材等货物,有押排人,押排人请众水手吃席,狼吞虎咽一顿丰盛的菜饭,还可喝几口酒,这样好事很少,走时必得给留守木排的人带点饭回去。

放排工一般都吃自己带的食物,兴致来了两个伙计还喝酒划拳。那个年头饭都吃不饱哪还有下酒菜。放排人自有他们的办法,放排人的下酒菜很特别:捡清江河里鹌鹑蛋一样大小弹丸石子儿,在水里冲洗干净,锅里放盐、大蒜、辣椒、花椒,将小小的蛋丸石子儿放锅里混在佐料里炒,闻着香喷喷的,让佐料味尽量浸透。炒过的小弹丸石子儿便是放排人的下酒菜。两个放排人席地而坐,品一口酒,用筷子夹一颗弹丸石子儿,含在嘴里吮吸,享受佐料的滋味儿,吮吸到没味了。再将吮吸后的弹丸石子儿放在一个竹兜里,挂在木排尾梢,让河水自然淘洗,待下一次炒了再用。酒属贵重物,不舍得喝。红薯酒,或野生红子儿熬成,有点儿酒糟味儿,装一小葫芦挂在腰杆上,喝一口才有勇气赤身裸体跳入寒冷扎骨的河水里,酒是用于抵御风寒的。醉了,困了,斜倚在竹棚边上打盹,任河风劲吹他们的头发,烈日暴晒他们的皮肤。水上人,吃水上饭,无拘无束。

隔河岩水电站摄影/吕新宇

如果天气好,由利川到宜都需四五天时间,如果遇大风大雨,放排人风险难料,更是在惊涛骇浪中生死翻滚。民间素有“清江九梁十一老,一百三十二滩到宜都”的说法,鄂西甚至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

嫁人莫嫁放排公,

神仙难测吉与凶。

三天不回依门望,

五日不归人无踪。

据说,解放前,张爷爷十六七岁时就跟着老师傅学放排。遇到大浪时,师傅叫他抱紧棹杆,憋气,换气,使劲摇棹,听他指挥,不能乱动。遇到好的景色,张爷爷左顾右盼。师傅常告诫他说:“行江不看牛爬树!”他茫然,牛会爬树吗?那意思就是说即使牛爬树的怪事,也不能掉以轻心。

张爷爷二十岁时,他第一次独立放排,给新塘一个蒋姓商人放木排,运送货物下汉口。经过峡谷地段“三虎跳”时,远处传来轰鸣声,且声音越来越大,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前面的吊崖是有落差的瀑布,波浪翻滚,水气冲天,他来不及搬动棹改变方向,江水咆哮着把木排卷下吊崖,听到杉木啪啪的折断声,天哪!眼看木排朝崖石上撞过去了,人被猛浪一头喂进吊岩的腹部,憋住一口气,头被岩石撞得晕头转向,却找不到出口钻出去。经几个回合拼命挣扎,终于眼前一亮,赶紧换气,呛了几口水才侥幸钻出吊岩,保住了一条命。但木排却四散开去已被大浪打走。

年轻的张爷爷没有对付大浪的经验。空着两手回去怎么向老板交代?这辈子就是做牛马也赔不起。他越想越怕,干脆不回去,在外乞讨流浪。

蒋老板闻讯后,通过警察局,终于将张爷爷抓获。张爷爷说:“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打死我也赔不起。”蒋老板让人给张爷爷松了绑,笑着说:“你小子没送命倒算运气,到底嫩了点儿,水上经验不足,赏银元二十,歇几日继续放排。”张爷爷从此练就一身过硬本事,成了有名的放排、扎排第一人。排工中他干得最久,年龄最老。

60多岁的张爷爷,一生闯过无数险滩骇浪。1963年的端午,张爷爷放排出去已数日未归,张奶奶望眼欲穿,她提心吊胆了一辈子。张爷爷这次临走前,对嘱咐他早日回来的老伴表示:“放心吧!这是最后一次放排,我老了,以后把这一行都交给年轻人去搞吧。”

不幸的是,就在这一次传来噩耗,张爷爷再也回不来了。邻居们都上门安慰张奶奶,张奶奶淡定地说,“不用安慰我,我早晓得,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

畏惧之心时刻困扰着放排汉子,他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于是把精神寄托在无所不能的神灵上。排工崇拜对象除家族祖先“向王天子”外,对行业老祖宗称“老师傅”,也加以供奉。张爷爷及他的爷爷,就属于“老师傅”,是被排工供奉人之一。

放排虽有风险,但放排汉子自有他们干这一行的乐趣。木排上准备好必需的家什和干粮,邀个能合得来手的伙计,木排顺流而下,向下游城市划去。水急时,他们摇橹撑篙,搏击险滩激流,放排号子越发高亢、激昂,此起彼伏地回响在峡谷中。

清江放排 绘图/刘保国

哟呵…哟呵…哟呵…

阳春三月好放排哟,

头排去哒二排来。

木排漂过千重岭啰,

浪高落下万丈崖哟。

哟呵…哟呵…哟呵…

水平缓时,沿途两岸可顺手采摘山菜、野果。或脱光衣服跳入清澈的江水中,像河里的鱼在排上和水中来回穿梭。三四天的水路,沿途湖光山色两相宜,古老民族村寨将一片木楼青瓦呈现在这片翠绿的山水间。视野稍开阔,江水是黄色的,不时溅起水花,打在脸上。长阳到了,知道离宜都不远,排工精神起来。老远望去,很大的一个漫坡,一直延伸到清江边,排驶近了,令人倒吸一口凉气。半山腰上,简易房星罗棋布,四处炊烟袅袅。放排人常年面对山水,年轻后生难免耐不住寂寞,于是扯开喉咙,撒野地吼几嗓子小调。木排顺流而下,只几撸几篙,木排就稳稳地靠在岸边,捆绑好缆绳。放排汉子飞奔到码头吃饭。

解放后,放排工纳入林业部门管理。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清江放排已成为历史。那些远去的人物和故事,依旧存放在我们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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