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卢战记
2021-06-25傅雨箫编辑孙钰芳
◎ 文 | 傅雨箫 编辑 | 孙钰芳
阿尔勒的罗马风格竞技场 摄影/视觉中国
阿维尼翁教皇宫内景 摄影/傅雨箫
古罗马帝国是人类历史上国土最辽阔、战绩最辉煌、文明程度最高的帝国之一。在顶峰时期,它横跨亚非欧三大洲,包围地中海。其居民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也随着它强悍的军事扩张蔓延开来,一直到今天都还是西方现代社会的重要基石,进而影响了整个世界。
除了意大利本土外,在法国境内的南高卢地区也完好保留下来一些古罗马帝国遗迹。提起高卢,历史上最知名的事件就是尤利乌斯·凯撒前后8次远征高卢。从此,一度野蛮荒芜的高卢地区逐渐被高度发达的古罗马文明同化。
罗马化的高卢正是我们这一次旅行的主题。此次的南法之行,我决定去见识一下遗留在这片土地上且被精心保护的古罗马遗迹,借此深入了解这个古帝国对高卢的影响。
经过慎重选择,我们将阿维尼翁作为大本营,每天早上从这里出发去探索距此不远的几处景观。
阿维尼翁:“帝国直辖市”
阿维尼翁(Avignon)坐落在法国南部的众多古老城市中间,即便不是最出彩的一个,也绝对是不容错过。从火车站出来,游客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敦厚的城墙。公元前一世纪前后,古罗马人占领了这一坐落在罗纳河(le Rhone)边的战略要塞,并修建了一座围墙。其后,阿维尼翁更是被赋予了帝国直辖市的重要地位。不过,当年的围墙已经不复存在,我们现在看到的城墙建于十四世纪。
在旅馆放下行李,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出发,开始探索这座古城。和大部分的欧洲小城一样,这里很少有超过五层的建筑物,街道大多狭窄安静,除了市中心有大量云集的游客,很少看到本地居民。
在这样的小城中穿梭,步行足矣。穿过一条条小巷,走到城市中心区时,顿觉豁然开朗,耀眼的阳光没有了遮挡,直直地投射在空旷的广场上。游客们排着长长的队,等候在几个重量级建筑的门口,酷热逼着大家尽力缩到狭隘的阴影中。
阿维尼翁的教皇宫 摄影/视觉中国
这里占地最大、最为显眼的建筑就是阿维尼翁的核心景点——教皇宫。它也是全欧洲最大、最重要的中世纪哥特式建筑。十四世纪初,因法兰克王国和神圣罗马帝国之间的冲突,法兰克国王将自己扶植的罗马教廷迁移到了阿维尼翁。选中这里,是因其便捷的地理位置:阿维尼翁坐落于神圣罗马帝国最西边,与法兰克王国仅一河之隔。教皇宫的修建首先是为了安置随之而来的一大批教廷人员,这也解释了整座宫殿何以如此庞大。
教皇宫分为内外两个部分,前后共有七位教皇在此居住。其中本笃十二世(Benoit XII)和克莱芒六世(Clement VI)分别建设了旧宫和新宫。教皇宫建在“教士悬岩”上,这个优越的地理位置能让教皇宫俯瞰罗纳河和周围的一切,我们可以望见河对岸另一座庞大的中世纪建筑——安德烈城堡,它与教皇宫遥相呼应,当年是用来监视教皇动向的。
虽然现在教皇宫内已经少有当年遗留的家具和物品,但参观教皇宫的过程因为使用了新型导览设备而趣味倍增。游客们凭门票可领取一个平板电脑和耳机,全程自我导览。与传统的讲解器不同的是,平板电脑可以定位游客的位置并将各个房间当时的风貌以3D模型的形式还原出来。每一个房间中都放有两个二维码,男女老少都围上去扫码,然后把平板举在眼前上下左右移动。如果当年曾在教皇宫居住的人员看到此景,肯定大吃一惊。
加尔桥:现存古罗马水渠桥之最
加尔桥位于法国南部的加尔省,是古罗马帝国引水渠中的一段,这段水渠从于泽(Uzes)附近的欧尔泉开始,引导泉水长途跋涉一直到古罗马时期的重要城市尼姆(Nimes)。这条水渠为整个城市的公共场所和私人住宅提供水源,可以说是古罗马人赖以生存的重要设施。加尔桥是水渠中设计最精心、保存最完好的一段,其高度也是世界上现存古罗马水渠桥之最。
加尔桥 摄影/视觉中国
在接待处设有一个小放映厅和一个小博物馆,详细讲解古罗马的水利设施和城市公共卫生系统。为了现代人能够直观地理解古罗马人的成就,博物馆中展示了一些古罗马公共厕所、公共浴场和街边水龙头的模型。前两者在古罗马人的社交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后者则保证了家中没有流动水源的普通人(也就是非贵族们)能够得到充足的日常供应。从这些精巧而人性化的设计,就可以看出古罗马文明的成熟程度。据专家估计,从公元一世纪水渠建成到六世纪水渠停用,每天大概有四万立方米的水流通过水渠流向尼姆。
博物馆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模型是诸多繁复的木质构架。工人们先用它们搭起一个拱形,然后再用从距离桥600米远的采石点搬来切割好的石砖,搭成石质的圆拱。现在,我们还能在不远处的采石点看到切割的痕迹。这些重达数吨的石砖被整齐码好,甚至不需要在中间用泥浆粘合,就这样抵挡住了十几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如今仍傲然矗立在我们的面前。
站在这座水渠桥的面前,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我对古罗马建筑水平的敬仰。加尔桥架设在加尔河最窄的地方,上下共三层,最顶上是水流通过的地方,下面两层是叠摞在一起的拱形桥,每个拱大小都是一致的,只有最下面的圆拱根据地势高低精确调整了大小。游客们就在最下面这一层的上方来来往往。不过,游客们脚下多出来的道路实际上是十八世纪时,为了保护原来的桥而修建的侧桥,专供行人过河之用。我们能清楚地看到二者颜色的不同。有专家说,古罗马人修建一座三层的桥花了四到五年,而十八世纪的工程队花同样的时间,只修建了这一层。由此可见古罗马人军事化管理带来的超高效率。
加尔桥的下方流淌着碧蓝的河水,在晴空下映射出水渠桥的倒影。许多年轻人脱了鞋袜在水中玩耍,偶尔还有小船在一汪碧水中静静划过,很是惬意。
阿尔勒:“池塘边的地方”
阿尔勒(Arles)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早在铁器时代,阿尔勒就是凯尔特人的一个大型设防定居地点。尤利乌斯·凯撒在其著作《内战记》中称这座城市为Arelate,意思是“池塘边的地方”。
我们下了火车直奔该地的重量级景点——古罗马竞技场。圆形的竞技场并非意大利地区的专利,在古罗马帝国征服并殖民的地区,古罗马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也慢慢影响了本地居民。而正如凯撒所说,人民需要面包和娱乐。竞技场保证了这些被统治的人们吃饱喝足后能消耗多余能量,而不是起来造反。当然,阿尔勒的竞技场比不上意大利本土的罗马竞技场,它只有两层,仅能容纳两万五千名观众。
讲解员是一位嗓门洪亮的中年女士。她带着我们径直走到竞技场内的底层坐下。这里是贵族们坐的地方。她指指上层,告诉我们那里是普通人坐的地方,越是往上,观众的阶层越低。坐在最上面的是妇女、儿童和奴隶。好在竞技场的设计能让任何座位上的观众无死角地看到整个场地。
想必很多人都在好莱坞大片中见过罗古马血腥的竞技场景:壮硕魁梧的男人们身披战甲互相搏斗,招招见血,输的那方更是要被皇帝亲自判决生死。可惜,这些都是编剧的想象。在阿尔勒,角斗士竞技是重大节日才能看到的节目,平常的竞技场内大多是动物们互相攻击。那么都有什么动物呢?女讲解员调皮地一笑,为我们揭晓答案:有松鼠,有兔子,还有狐狸。如果是什么重要的日子,或许会有一只狼。
想什么呢?谁给你从非洲运狮子鳄鱼来?这些娱乐项目都是由城中的贵族出钱举办,从附近的森林抓几只小动物来成本多低!更何况,阿尔勒的群众对此没什么不满。至于角斗士竞技,那就和电影差得更远了。
在大城市中一般会有角斗士训练院校,壮年男子们可以去那里报名,由院校的负责人训练他们。在重大场合,贵族们会来院校租几个角斗士,让民众开开心。不过,这些角斗士是很金贵的,不要说死亡,就连受伤都少有。贵族们需要把他们完好无损地还给院校,不然可能还要付一笔赔偿金。
从竞技场出来,我已经不再对古罗马时期的阿尔勒抱有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圣托菲姆教堂离竞技场并不远,我们步行前往圣托菲姆教堂,一位男讲解员站在庭院廊柱的台子上,一边讲解一边啪啪地拍着不能喊疼的石柱。
这座教堂之所以如此特别,是因为它见证了古罗马和中世纪两个时代。在四方形的庭院中,两侧的廊柱是罗马式的,另两侧的是中世纪哥特式的。它们很容易分辨:圆拱柱廊都是罗马式,柱头装饰着动植物,每隔四个拱就有一个罗马式立柱;尖拱则是依据圆拱改良后的哥特式,其装饰也是常见的宗教人物和人们想象中的生物。其中一个能清晰看到是鱼尾的人鱼,让我印象深刻。
从教堂出来后,我们前往市中心。在市政府的地下,埋藏着和现在市中心广场一样大的古罗马遗迹。从老旧而有些湿滑的台阶往地下走,光线越来越昏暗。双脚终于踏上古罗马市场地面,顿感一股凉气。我们沿着拱廊向里走,周围一片黑暗。只有一排方形窗户透过来的光线可以让我们看到整个市场大得一眼望不到头。经过千年的沉积,这个曾经在地面上的方形集市现在被时光埋到了地底,不见天日。走在当年阿尔勒古罗马人云集的大街上,我们能清楚地看见一个个小店铺,沿着厚厚的隔墙一字排开。遥想当年这里必然是摩肩接踵,极为繁华热闹。
阿尔勒圣托菲姆教堂回廊 摄影/傅雨箫
在断壁残垣中,我们可以看到公共浴场下面供暖系统的结构。对罗马人来说,浴场就是一个社交场所。人们在此地一起泡澡、聊天、交友。男女都是这样。有的浴场会单独设置一个浴池供女性使用,有的会为男女顾客在不同日子、不同时间开放。在浴场中一般设有热水浴室、温水浴室和冷水浴室。热水浴室的地下就是热水炉和供暖系统,其墙壁也都是中空的,充满热气。
是不是很先进?这只是古罗马众多发明中的一个而已。温水浴室位于热水和冷水浴室之间,然而它并不是泡温水浴的地方,只是一个温热的房间。其存在极其人性化,既能让刚从冷水中出来的人暖和过来,也能避免从热水中出来的人瞬间透心凉。而冷水浴室有时也可以作为泳池使用。直到今天,欧洲的很多公共泳池旁还会设一个温泉池,顾客们可以在游完泳后充分放松肌肉。让人不得不感叹古罗马对欧洲乃至全世界的影响。
阿尔勒圣托菲姆教堂回廊雕像局部 摄影/傅雨箫
尼姆:“法国的罗马”
尼姆(Nimes)距离阿尔勒不远,这座更加古老的城市因其丰富的历史和众多遗迹而被称为“法国的罗马”。
尼姆的竞技场和阿尔勒竞技场规模相同,上下两层共120个拱,可容纳两万五千名观众。传说,尼姆竞技场的地下有一条二十五公里长的隧道穿过罗纳河(la Rhone),直通阿尔勒竞技场。事实上,这条隧道并不存在,不过尼姆地下确实有无数古罗马时期修建的隧道和下水道。
现在,尼姆的竞技场依然保持着很高的利用率。国际知名的艺术家们来此表演,斗牛活动在此举办,还有本地的人们不时组织的大型COSPLAY——即换上古罗马时期的服装和盔甲,再现当年的场景。据说,每次都会有成千上万的观众特地从世界各地赶来观看。
竞技场旁边的博物馆是现代风格的建筑,里面存放着尼姆出土的文物,几幅大面积的马赛克图案精美绝伦,这是罗马贵族们铺在地面上的,而颜色艳丽的花草水果和俊美的神话人物则是绘制在住宅墙面上的。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是一对男女的雕像。女士梳着长辫子、身穿长袍,男士身披战甲。他们曾经是尼姆本地的贵族,被古罗马帝国册封,掌管这座城市中的大小事宜。画像以极为写实的笔触记录了当时尼姆贵族的衣着神态。
在尼姆市中心的方形神殿里,我们再次“遇到”了这对夫妇。尼姆的神殿是全欧洲保留得最完好的神殿之一,经过修复,力争完全再现当年的样貌。它高高地耸立在基座上,在阳光的照射下通体洁白,可谓熠熠生辉。以前多次在图片上见到它,真是仰慕已久,如今就在眼前,着实让我们激动了一下。
神殿后面封闭的空间中曾经供奉着奥古斯都大帝的雕像,当年只有祭司才有资格进去。现在,它则被改成了一个为游客开放的放映室。灯黑下来,电影开始了。公元前一世纪,尤利乌斯·凯撒远征高卢。尼姆人们的祖先,当时还处于部落文明阶段。经过商讨后,他们决定投靠凯撒,帮助他对付其他的高卢部落。凯撒胜利后,高卢被纳入当时还是共和国体制的罗马领土。作为奖励,这个部落被赋予了自主修建和管理城市的特权。在古罗马文明的影响下,尼姆很快建成一个“现代”罗马式的城市。而我们在博物馆看到的这对夫妇就是当年那个部落中随凯撒四处征战的功臣的后裔。我联想到阿尔勒的女讲解员的讲述,竞技场的节目应该都由他们负责举办,让群众开心是他们作为城市贵族的责任。
奥朗日:“王国中最美的墙”
奥朗日(Orange)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一世纪,曾陪同尤利乌斯·凯撒四处征战的老兵们在此地修建了一座剧场。今天,它是世界上保留得最完善的古罗马剧场之一,也因此使得奥朗日这座规模不大的小城闻名世界。
剧场几乎完全保留了下来,其中使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舞台上高大的背景墙。这堵墙高37米、长103米。它的装饰结构完全按照古罗马时期的审美分成三层,左右两边则完全对称。可惜的是,原本的大理石立柱几乎全部崩塌,只剩下右边的两根是完整的。当时,每一个“凹槽”处都装饰着雕像。背景墙的正中央是高高在上、几乎封神的奥古斯都大帝(盖乌斯·屋大维),他脚下的大门被称为“皇家大门”,是主要演员登场时使用的,配角只能出入侧门。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在巡视奥朗日时曾赞叹:“这是我的王国中最美的墙”。此墙因此更为知名。
背景墙前的舞台是木质的,完全模仿当年的材质和设计。舞台长61米。木质地板的下面有9米之深,都安置着表现舞台特效的机械装置。它的两侧则悬挂着随时可以开启的厚重幕布。舞台前方的半圆形区域是乐队的乐池。
观众席被分为三层,第一层是为“罗马骑士阶级”准备的。虽然被称为骑士,但他们和中世纪欧洲的骑士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罗马的骑士既不用佩剑骑马,也不用遵循“骑士精神”。奥古斯都大帝治下,拥有一定财产的平民就可以进入骑士阶层。也就是说,骑士是以财富著称的。年满二十七岁的骑士还可以参选初级官员职位,甚至为获得元老席位做准备。虽然后者的可能性很小,但总归是平民“晋升”贵族的一个途径。座位的第二层是为商人和平民准备的。第三层则坐着性工作者、奴隶和非罗马籍的观众。没错,罗马人就是这么正大光明地歧视外族人,将他们称作“野蛮人”。
尼姆古罗马竞技场 摄影/傅雨箫
中世纪时,奥朗日古剧场曾被当地居民用作住所。舞台、观众席甚至通道里都挤满了住家。我们看到舞台上有一些难看的洞,这是当时搭建住所时留下的。因祸得福,古剧场因为有人居住,才逃过了被肢解的命运。闻名世界的罗马大竞技场(Colosseo)也是同理。十六世纪时,这里又被用作宗教战争庇护所。
直到十九世纪初,人们才觉得应该让这座古剧场恢复原有的辉煌。盖在剧场中的91栋住宅被拆除,随后开始了长达百年的修复工程。现在,奥朗日古剧场依然作为剧场被使用。在观众席背后的通道中,我们可以看到曾经在此举办表演和音乐会的录像投影。比如上演威尔第(Verdi)的《阿依达》(Aida)时,因为故事发生在古埃及,背景墙上投影了象形文字和皇宫内的场景。
这趟南高卢之行,让我对古罗马人生活的各个方面有了更细致的了解。在罗马帝国之后,欧洲孕育出的灿烂文明都是基于罗马坚实的基础之上。人们常说,要了解西方文明和现代西方社会,认真学习古罗马历史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对此,我深感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