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本”归来
——解读《推销员之死》中“本”的人物形象
2021-06-25程苑
程 苑
(山东旅游职业学院,山东济南 250000;中央戏剧学院,北京 102200)
《推销员之死》是美国著名剧作家阿瑟米勒的经典作品之一,获得了托尼奖、普利策奖和纽约剧评界奖。该剧主要讲述了美国社会中的一名普通推销员威利,在执着追求“美国梦”道路上陨落的故事。作品围绕主人公威利生命的最后24小时展开,剧作家通过对时空的特殊处理,用表现主义手法把主人公的回忆、现实和幻境融合在一起,呈现出威利错综复杂的精神世界,并赋予作品更迷人的戏剧因素。
威利的哥哥“本”其实已经死亡,但是他却作为神秘人物归来,频频出现在威利的幻境中,与威利真实对话,倾听威利的心声,甚至参与威利的现实生活。本是威利头脑中折射出来的产物,不仅揭示了威利内心矛盾的发展层次,同时撑起了威利的精神世界,他在剧中的作用不容忽视。笔者试借助拉康发展阶段三个理论要素即“需求、请求、欲求”来分层解读“本”在剧中的多重涵义,以此来确切体悟《推销员之死》的精神悲剧内涵。
“本”在剧中的身份是威利的哥哥,但是在威利的精神世界里,他首先成为威利父亲的替身,这是本在剧中的第一层涵义。幻境中的本可以理解为是威利在现实世界中对父爱的天然“需求”,威利幼时父亲就离开了,父爱在他人生发展的轨迹当中自始都是缺失的。威利见到哥哥本的时候,对父爱的渴望是天性使然,他需求食物,需求舒适与安全,需求得到换洗和搂抱,从小就与父亲分离的经历让他急需得到婴儿时的安全感和可靠感。在故事开始的第一幕中,威利的幻觉里第一次出现了本,并且威利很期待地要求本能够多待两天,表达了对本的需要,并向本倾诉没机会与父亲交谈和找不到“根”的遗憾。本的出现让威利有机会讲述内心的创伤,同时确认自己人生不存在任何缺席、丧失或者缺乏,如同婴儿对母体乳房的渴望一样,本在幻境中出现,是威利对父爱强烈渴望的体现。
“本”作为威利对父亲的原始渴望出现,或许还与剧作家阿瑟米勒的成长经历有关。米勒出生在中产阶级犹太家庭,因此作品中始终带有犹太文化的印记。父权主义充斥在犹太家庭中,父亲的地位和父子关系在家庭中占主导位置。在本出现之前,威利潜意识中一直在用自己代替父亲来弥补父爱缺席的遗憾,他下决心做一个完美好父亲,他奔波一生想为儿子们创造宽裕的物质生活,甚至为在儿子心目中树立一个高大的父亲形象,不惜挖空心思地说谎,尽管这个形象并不符合儿子们的期待。威利虽然一生都没有跟父亲说过一句话,但同样非常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因此他一再询问本对自己教育孩子方式的看法,事实上就是想得到本作为他的父亲对自己的认可。
剧作家阿瑟米勒精心建构了威利的独特性格,如果有人缘就终身不愁,这是威利的至理名言,做个老好人也是他追求成功的信条。他好高骛远,自我定位不切实际,从不反思自己,他的业绩并不曾像自己吹嘘的那样好过。除“本”之外,剧中还提供了其他辅助人物来反衬威利是一个失败父亲的形象。比如查利是一位在最高法院做辩护的成功律师,他低调务实,在他的对比之下,夸夸其谈又逃避现实的威利,总想通过“好人缘”赢得别人的爱戴和尊重,通过赔笑和擦亮皮鞋来效仿自己的偶像。不切实际的“好人缘”让他事业失意,甚至还导致了在儿子教育上的失败。他在亲子教育上的护短行为养就了儿子们不思进取、不负责任的坏习惯,他的宠溺纵容导致了儿子学业荒废,染上了偷窃的恶习。威利是肤浅糊涂的吹牛大王,为了要获胜他在跟查利玩牌时作假,同时也接受儿子的不择手段。他认为自己和大儿子比夫总要成功的,而不愿正视现实,他连在被解雇后都不愿接受朋友查利提供了一份稳定工作,因为这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他认为自己远远是超过查利的,甚至于死前还在想,儿子有了那两万元保险金又可以超过查利的儿子伯纳德了。在威利的情感世界中,处处与人对照,兄弟本、老推销员辛格曼、邻居查利以及查利的儿子伯纳德都是他比较的对象,这些人恰恰揭穿了威利双重失败者的身份,即失败的推销员和失败的父亲。
威利的性格与现实生活碰撞出格格不入的矛盾,显现出层次丰富的情感世界。他的精神世界在性格的发展逻辑中逐步崩塌,从而注定了他走向死亡的悲剧命运。不论是幻境“本”的冒险经历和体面身份,还是现实中查利的成功事业和优渥生活,对威利来说,都加剧了他在残酷现实中的失落感,最终他利用死亡的手段,完成了他对自我的追寻,直到死亡的那一刻,他仍幻想着死后迎来一场规模宏大的追悼仪式,这是一种追逐虚假尊严的献身行为。
“本”在剧中的第二层涵义可以借助拉康的镜像理论来分析理解,即本是威利想象界中“理想自我”的镜像,是对威利现实缺失的一种补偿,是威利想象界中呼出的“请求”。本出现的时候有六十多岁,在易卜生的描述中他是威风凛凛的,有意蓄起的胡须和精致的旅行袋、雨伞,让本看上去像有体面身份的远方来客,且完全掌握着自己的命运。这与幕启时威利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威利的出场是拽着两只沉重的样品箱,如同一头驮着重荷行进的老黄牛,刚刚暗示完自己没事,接着就袒露自己快要累死的心声。观众看到的威利已经不能驾驭自己的人生方向,甚至精神世界也发生了错乱。于是,威利在幻境伊始构建出与自己截然相反的本,向其吐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自己快要累死了。威利在剧中不断地向本追问到他是如何成功的,实质上是在追问理想自我的实现形式,本的成功形象代表着威利绝无匮乏的、完美的、整体的自我。那么这个理想自我为什么是本而不是威利崇拜的老推销员大卫辛格曼呢。曾经年轻的威利看到84岁的辛格曼在各州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为此他放弃了跟随本去丛林闯荡发财的机会,励志成为成功的推销员。辛格曼的绿绒拖鞋和宏大的葬礼让威利坚信成功的秘诀就是“讨他人喜欢”。然而威利最终并没有成功,还因此放弃了对儿子的道德管教,尝到了教育失败的恶果,辛格曼的形象从此在威利心里大打折扣。而本作为威利另一个崇拜对象,以成功者的身份出现在威利的幻境中,他在剧中说过两句非常关键的话,第一句是他说自己十七岁闯入丛林,二十一岁才闯出来,他发财了;第二句是对威利的儿子们说的,要求他们跟陌生人打架绝不手下留情。富有男子气的冒险行动是促使本成功的“丛林法则”,也是威利当年因为辛格曼而放弃的选择。所以在威利的精神世界中,理想自我的形象非“本”莫属。
“本”在剧中的第三层涵义是作为威利欲望的中介而存在的,体现出威利的“欲求”,探讨这层象征涵义可以帮助观者更透彻地理解威利的死亡。曾有观者猜测,威利的欲望在于回归田园做一个快乐的泥瓦匠,这种说法可能有些许道理,因为他在众人眼中确实如此。邻居查理由衷称赞威利安装吊顶的本领,在威利的葬礼上,查理给威利的定义是一个快乐的泥瓦匠;妻子琳达也认同威利的心灵手巧;儿子比夫认为父亲建设门廊的本领胜过推销产品。每个人似乎都清楚,威利真正喜爱的是用自己的双手造出东西来,他是这方面的能工巧匠。但是威利本人对这样的夸赞并不期待,在他与本的对话中,也从没有想去获得本对他这方面的肯定,显然,他的欲求并不在于此。威利的贷款即将还完,老朋友查理还可以为他介绍新的工作,生活还能过下去,然而威利还是要去赴死,连妻子林达也不明白其中原因。
妻子琳达与威利的悲剧命运也有着密切的关系。诚然,琳达是众人眼中的理想妻子,对丈夫忠诚,关怀备至,善解人意又尊重丈夫的自尊心。但是琳达的性格,似乎从另一方面在纵容和鼓励着威利一直做着那个导致他自我毁灭的幻梦。如果琳达的性格是坦诚达理的,能够大胆提出反对的意见,并将威利及时从梦中唤醒,那么威利的命运就可能被改写,但与此同时剧作的艺术效果可能将会大打折扣。
拉康认为“欲望是人最无法被要求表达的那部分需要的体验,欲望形成于一页的空白处,它不面对真实的对象。”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欲望就是人心中永远无法填满的沟壑,所以威利的欲求不在于衣食无忧,也不在于田园之乐,更不在于大卫辛格曼的“绿丝绒拖鞋”和“那场宏大的葬礼”。驱使威利走向死亡的,不是物质的匮乏,而是一种虚无的欲望。“本”在原始丛林获得成功并成为冒险精神的化身,本的出现使威利的欲望获得了发展,作为欲望的中介,本为威利的精神带来了快乐的异化。剧中本与威利对话时,在时间上表现出来的迫切有十多次,他总是看着手表并急匆匆要走,似乎在提醒威利机会转瞬即逝。威利觉得自己年轻时错过了跟随哥哥赚大钱的机会,因此他把“自杀”又当作了一个不可错失的机会。威利的死亡可以看作是他欲求的表达,这种表达是冒险精神的呈现。镜像阶段的后期是通过认同他人的意向来重塑自己的内在要求,所以威利对本的欲望的对象发出欲望来,那就是跟随本去“冒险”。本的欲望对象是为了生存要全力厮杀的地方,在剧中他不断表现出时间上的紧迫感,这是冒险者才能体验到的原始快感,六十多岁的威利在现实中已经无法再去到原始丛林,所以他一定不会错过“用死亡换取保险金”的冒险机会。本作为威利欲望的中介,帮助威利抛却死亡的恐惧,体验到了追逐欲望所带来的疯狂和快感。
《推销员之死》尽管是失败者的挽歌,但是剧作家牢牢抓住了“本”等辅助人物的性格特点,巧妙运用性格发展的内在逻辑演绎出主人公独特又耐人寻味的命运之歌,真正使观众有戏可看。当大幕落下的时候,观者似乎看到的是一面镜子,它能照出每一位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本是这个资本主义世界中的冒险家,他相信丛林法则,敢于把握时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他在幻境中的成功形象衬托出瑰丽现实命运的萧索气息。剧作家并不局限于借“本”之所长揭威利之所短,而是赋予本以勇敢冒险者的个人魅力,所以“本”的归来,为作品开掘出更多耐人寻味的精神层次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