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山而立
2021-06-24王克楠
王克楠
本来来山中是“隐居”的,但是酒店的豪华氛围冲淡了这一切。傍晚,独自闷闷然走出旅社去寻找风景,刚走出门,立即满眼生绿。
说实话,对于这处位于苗岭的山地,我是陌生人,这么多年来,我基本上是一个流浪者,已经把许多陌生的地方居住成了熟地 。我想也许在这里住半月,就能与苗岭熟络吧。可是不能不顾忌到年龄的逼人,自从迈入六十岁,就自我把生命的状态调入倒计时,对别人来说,时间是论年计算的,对于我时间是论天、小时、分钟来计算的,我无法奢侈地在某一个地方常住。想起来,六十岁之前有大把的时间,去了很多地方,还参加了各种各样的笔会,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一个个脸庞像是水花,漂落了就落了,离开后再想不起其兴奋的模样,文学毕竟不是酒精灌出来的。
不自觉地就走到山路,山路的这头是酒店,山路的那头便是山脚。举目望去,山上有许多野花在深秋季节妖娆。一朵花与另一朵花极易成为朋友,而一个人却极难走进另一个人心里,因为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人心的距离。人比花要复杂,而且变数大,今天与你把酒言欢的人,明天就可能把你踩到脚底。虽然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很难,却相对容易能走进一朵花,一棵树,乃至一滴水。我少年时的河坡老街老院里有两棵槐树,我曾经把它虚构为一位树精,树的妖精,这么多年过后,我才懂得了这棵树,树还是树,而不是妖。
抬头望山,这座小山并不高,我之所以亲近它,并不因为它的挺拔魁梧,而是它的睡姿十分放任可鞠,呼噜呼噜地睡,并不计较看山的人如何鄙夷它。我也粗暴地想,小山啊小山,你为何不把肚皮收一收呢,好为世人留下美好的想象。大凡风景可看而不可亲近,小山可鞠,走得近前,亦然难以攀登。眼前的小山向我呈现出一面面绝壁,藤类可以攀上去,小树可以摸上去,清风更是攀援的高手,从山头到山脚,再从山脚到山脊,如履平地,而自称是“万物之灵长”的人,如果不借助于登山工具,却攀不上去。
攀登上不去就上不去罢,面对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一向“随遇而安”,站在山下面壁也是一件不错的事。面对一面山壁,有的人站着,有的人坐着,只有一字之差,意义相远矣。面壁而坐是禅修,自然万物会在意念中变得很小,面壁而站则是直面山壁,心中涌现的是敬仰和思过,对,是思过!一个人作为一个人当然有骄傲之处,作为年过花甲的我,回忆往事,可以说做对了几件,甚至几十件的事;令我感到悲哀的是自己本来应该做对反而做错了的事,因为性情所致,伤害了一些亲友,但并没有忏悔,因为“三观”不同必然生隙。能激发我忏悔之心的,是为了几件为了个人“安全”而采取了放弃思想的陋行(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思想犯罪),虽然采取这样明哲保身的人不在少数,大多数人还是甘心于当沉默的大多数,可是我却不能宽恕自己。鲁迅说“一个也不宽恕”,其中就包括像我这样的故意放弃思考、放弃思想的人。
——我確实不能宽恕自己!
明明是犯罪了却浑然不知。我们生活中的大多数人,不会觉悟自己是平庸的罪人。与人的平庸相比,眼前的这座小山似乎也平淡无奇,山不高,山石也不金贵,如果有几台挖掘机开动,用不了半个月,小山就会被挖平,人,真的是一种凶恶的动物!当我以为小山平庸而引以为“同志”的时候,隐约听到满山的小树们的抗议,纷纷说“你错了,小山並不平庸,是她让我们挺直扳!”哦,不是一棵树,满山的小树都这样说。
听小树们这样说,我对小山的软弱就有了另外的发现。不仅认可了小树们的话,还知晓了世界上还存在另一种不是平庸的“平庸”,尽管不言语,不反抗,却坚持不合作,尽管活在高压之下,却保持自己的独立思考(坚决抗拒洗脑),就像当年的鲁迅先生,纵然奴隶一般活着,却保持一颗高洁的心。在深山,大自然是真正的大自然,没有经过“现代化”的蹂躏,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该生长的则生长,该凋零的则凋零,自自然然,不像人类头顶上一直顶着一座大山——那就是利益。为了利益,黑的可以说是白的,白的可以说是黑的,黑黑白白混合在一切,就成了灰色的,灰色的生活,灰色的理想,连感情也成了灰色的。
我真的从内心喜欢上这座小山,虽然季节已到深秋,山坡上的植物很多依然翠绿,甚至开着鲜艳的小花,白的,红的,黄的小花。还有小河的水,虽然不及夏天的时候那么汹涌,依然汩汩流动,清澈的水没有颜色,但是像是一块玻璃把并不宽阔的河床罩起来了,透过这面罩子,你可以看到河床浅白和褐色的石头,相依两不厌,细细碎碎的声音是它们倾心而谈的耳语。
轻轻地走着,不觉间走到山路的尽头,只好回返,一路看着山壁的上的开花和不开花的植物,不知它们以怎样的韧力才能在石缝扎根。也看着山顶的天空上的游动的云,这些游云是从上往下俯瞰小山的,高高在上的云彩,我一点也看不出它有多么得意,游云静静地在小山附近游动,像是上帝的使者,在旅游的人群不再喧嚣的时候,它会俯下身告诉小山与天空的故事。
故事每天都会发生,但是大多数故事是灰色的,精彩的故事可遇而不可求,今天的我就置身在一个故事之中,故事的主人不是我,而是一座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