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之诚挖苦刘半农的对联及其他
2021-06-24胡文辉
胡文辉
刘半农是新文化运动的急先锋,后来赴欧镀金,学习实验语音学,获法国国家文学博士。1934年夏,他赴绥远、内蒙古一带调查方言,因感染“回归热”,同年7月14日逝于北平,终年四十四岁。在他的追悼会上,友朋辈及有关人士、机关留下相當数量的挽联。
这里要说的是邓之诚,他作为敌视新文化运动的旧派学问家,当时也为刘半农写了“挽联”。我最初见到的,是邓留下的一份手迹,系由其孙邓雷公布,共有长、短两副对联:
五四云乎哉,博士要升城隍,如呓复如狂。我替新文学估价,自她牠两字发明以来,还是嫖经能救世;先生今已矣,滑头难惹女坿,有情兼有趣。谁知百灵庙远游,竟毛发一齐剃光而逝,可怜虱子不饶他。
博士真成死文字,姑娘不是旧称呼。
后来我又发现,这两副对联在当时即曾发表过,只是未具名。见罗楚贤《挽刘复之幽默联》一文,略云:
北京大学教授刘半农病殁后,平市某大学教授特拟挽联一副,颇当幽默。文曰:
五四云乎哉?以博士而修城隍,如呓复如狂。我替新文学估价,自他她两字发明以来,还是嫖经能救世;先生今已矣,因滑头致遭苦打,有情兼有趣。谁知百灵庙远游,竟毛发一齐剃光而还,可怜虱子不饶他。
博士真成死文字(据传刘昔在法国考博士,当时主试者为法人伯希和,询刘对于中国文字之见解。刘答曰:中国文字是死文字。伯诧曰:无人用的文字才称死文字,中国四万万人,皆用汉文,何以谓之死文字?),姑娘不是旧称呼(刘氏生前曾主张呼小姐为姑娘)。(原载《北洋画报》民国23年7月21日第1117期;此据孙爱霞《北洋画报诗词辑录》,天津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下册第806页)
两种文本在细节上有些差异,两相比较,后者当有误记或误释:之一的“自他她两字发明以来”的“他她”当是错的,因为由此一来,此处的“他”就与下联“可怜虱子不饶他”的“他”重字了;又“竟毛发一齐剃光而还”,从平仄来看,“还”也是错的。不过,后者之二有相当详细的小注,或即来自邓之诚的口头说明,可算“下真迹一等”,自然是有价值的。
对联的遣词造句并不深奥,只是意思又颇有些含混,略为解说如下。
上联的“自她牠两字发明以来”,自然是指刘半农创出“她”字,为此后白话文所通行;“还是嫖经能救世”,我怀疑是借明代的《嫖经》,比拟张竞生二十年代编辑的《性史》——大约在邓之诚看来,从刘半农的“她”,到张竞生那些“她们”的性史,实有一贯者在,同样属于文化上的“洪水猛兽”,故将两人牵涉到一起吧。
下联的“谁知百灵庙远游”,指刘半农调查方言时远至内蒙古包头市的百灵庙;“竟毛发一齐剃光而逝,可怜虱子不饶他”,则指他返回北平后进了协和医院,入院时按规定剃去了胡子头发,这些都不难理解。较为特别的是“滑头难惹女坿”(一作“因滑头致遭苦打”)这一句。“坿”同“附”,“女坿”当指北大女附中,这牵涉到当时北平教育界的一桩小小公案。
1930年6月21日,刘半农主持北大校务会议时,北大女附中教职代表与女子师范学院院长徐炳昶在现场发生冲突,徐被殴打,刘随后将事件经过向法院作了陈述(《北平大学校长办公处不幸事件目证录》,《半农杂文二集》,良友图书公司民国二十四年版;参《刘半农年谱》,第一百五十四页;另参邓云乡《学府述略·公立中学》,《文化古城旧事》,中华书局1995年版)。对联里的“滑头难惹女坿”、“因滑头致遭苦打”,当针对此事而发。不过,在此事件中,刘半农只是目击者——我怀疑,邓之诚或因传闻失实,或因记忆偏差,将徐炳昶被打当成刘半农被打了。
由上可见,对联的挖苦意味甚为强烈,邓之诚显然是出于对新文化派的敌视而作此文字的。尸骨未寒,即以“挽联”形式弄这种“幽默”,等于幸灾乐祸,是很不厚道的,这就是学问家的阴暗面了。
还有另一个有关刘半农挽联的小掌故,也值得一述。
当时胡适也有挽刘的对联,而且也是有两种文本:“守常惨死,独秀幽囚,如今又弱一个。拼命精神,打油风趣,后起还有谁呢?”(《苦雨斋书信》,《周作人集外文(1904—1945)》三,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555页;参《刘半农年谱》,第199页)“守常惨死,独秀幽囚,新青年旧伙如今又少一个;拼命精神,打油风趣,老朋友当中无人不念半农。”(陆旭《挽刘半农先生联》;参《父亲刘半农》,第279页。按:后者录文有出入)
周作人不但录出胡适挽联的文本,随后还额外记下了几句有意思的内容:“玄同评曰:对仗欠工,尚须往清华应试,以资练习。”
这位“当众”批评胡适对联不工整的,当然是钱玄同了。“尚须往清华应试”,寥寥数字,却藏着一个“梗”:必是指陈寅恪1932年在清华考试中让新生“对对子”的事!钱玄同这是让胡适去对陈寅恪的对子呢。
更有意思的是,陈氏当时出的题目,有一个是“孙行者”,他晚年表示:“……所以以‘孙行者为对子之题者,实欲应试者以‘胡适之对‘孙行者。盖猢狲乃猿猴,而‘行者与‘适之意义音韵皆可相对,此不过一时故作狡猾耳。”那么,想象一下,若是胡适之“亲自”去做题,他会不会真的用“胡适之”去对呢,会不会命中陈寅恪的“标准答案”呢?
最后,还有一个可能涉及刘半农的学术断片。
近日翻检台湾新刊的《傅斯年眉批题跋辑录》,注意到傅氏在读程敏政辑《皇明文衡》时,针对王祎《中书平章政事常遇春追封开平王制》一文,有几句批注:“开平之薨、太宗之崩,皆染疾于朔漠,南旋不及入塞而亡。疑所中疾,即今所谓‘回归热也。”
这里的“开平”,即明朝开国大将常遇春,他率兵北上击溃元顺帝势力,在回师时猝亡;“太宗”是明成祖朱棣的庙号,朱棣也是在北征蒙古之后半途病死的,故傅斯年怀疑他们都染了“回归热”。
傅氏读《皇明文衡》的年月不太清楚,会不会是在刘半农去世之后呢?那样的话,他在猜测常遇春、朱棣死因的时候,必然会想到故人刘半农的;甚至可以说,正因为有刘半农的事情,他才会这样猜测常遇春、朱棣的死因。傅、刘是新文化运动中的同志,更一同留学英国,打过架而不失交情,是关系最深的老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