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之痛:当担负成为负担
2021-06-24张宝明
张宝明
在当下,谈论人文是否有用的文章颇多。有些虽以“人文无用”为标题,但字里行间却似乎在告诉我们人文应该有用——在反复掂量、拿捏后,最终要是不说出其用来简直就是失职。因此,无论如何,人文之用即使是硬撑也要“榨”其用来。要知道,非但中国,即使是在西方著名大学的校长那里,我们也不难发现这一化不开的情结。2018年9月14日的《华盛顿邮报》曾发表霍普金斯大学校长罗纳德·丹尼尔斯写给该校学生的一封信。他劝大家要学点人文知识,增加人文素养。在言之凿凿的规劝背后,仍掩饰不住一颗人文底气不足与脆弱的内心:“最近的研究表明,那些有人文学科学位的人,在工作场所发展得很快,他们的就业率低,但工作满意度很高。而且,持有人文学科学位的人,和商学、工程、医学院的学生的平均中位收入之间的差距,也会随着职业生涯的发展而变得越来越小。”不难看出,同很多中国学者一样,这一论断难以跳出“用与不用”的思维窠臼,以金钱与职位等功利性标准,判定人文学科的价值。
如何走出这种自相矛盾、毫无底气的自我辩护?我认为,首先应在思维方式与认知理念上改弦更张:人文学科不能与其他学科比“用”的多少或强弱。从实用性而言,人文科学应该是示弱的。与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尤其是工程学科相比,我们首先要亮出底牌:“无用。”要知道,只有敢于承认人文学科缺乏实用性,才能真正体现其所蕴含的内在价值性。也只有敢于承认并宣布自己的无用,人文学者才算有勇气和底气。舍此,人文学只能在别人的白眼中眼目低垂、自悼自怜。因此,本人无非是想说,与其追求“用”,不如坐等水到渠成的“无用之用”,这对人文学科尤其如此。
人文学科本来就是关于人类内心世界的学问,它无法用物质、技术或者“功能”、“用途”等衡量。陈春生教授曾说:“对于人文学者来说,思想的发明要比知识的创造重要得多。思想的发明是人文学科的根本追求。人文学科不会给你很多实用性的知识,但是它提出的思想可能会改变人们对世界的看法。”历史证明,每一次人类的重大变革,都是以思想启蒙为开端。人类思想的启蒙与传播,是指引、传承、延续人类精神最具價值的文明火焰,却很难用实用性的物品展示或工具相互传递,抑或说一旦物化就会异化。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谈到这个问题,技术会异化我们,会物化我们,这是很可怕的现象。信息技术的应用导致人类的沟通更加便捷,也带来了人类联系方式的异化。再比如近代中国的思想启蒙中,严复等人即是将科学、人文作为“工具”来“学”以致用的。史华兹在《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一书中提到,近代翻译家和教育家严复不论是引进科学技术,还是谈自由为“体”、民主为“用”,讲的是“用”字。
这样物化、表象的评价标准,迎合了现代社会的功利目的,降低了人文研究的长期价值,伤害了人文学者的自尊与情怀,不要说实现人文学科的振兴,不走向式微就算三生有幸了。所以,在此我提出人文及其自信力问题,这也很容易联想到鲁迅先生的《中国人失去自信力了吗》这篇文章中的经典名言:“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如果说人文学科有软肋,那就是它因失去自我底色而导致的不自信。这实际是一种心理浮躁之心态反映,其结果往往在于种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家的地。从守成意义上,呵护并守护本学科领地的本色,不使其马失前蹄方为上策。学科的禀性(内涵)与边界(外延)有着与生俱来的规定性,任意涂抹会招致意想不到的后果。自古及今,人文多关注个体内修而非外求,而人文价值多体现在精神层面的内心体验、自我满足或群体认同,这多无法物化或量化呈现。《论语·雍也》中孔子称赞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孔子所言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生活状态,不是倡导清贫与清高,而是用简朴的生活凸显人文精神给贤人内心带来的富足。在此,我们还可以找到庄子的回绝楚王使者的姿态来这一问题。淡泊、从容与逍遥注定它难以用位有多高、权有多重来衡量。宋儒张载那句人文之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一人生理想和道德诉求,千百年来传颂不已。如果我们再问一句其应用性如何,那就只能以“公道自在人心”来回答了,我们很难看出它所创造的经济效益与利润。这也就应验了南宋大儒陆九渊的那句名言:“心不可汩一事,只自立心。”西方哲学家康德关于道德律令的箴言,不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讲述人文虽软弱但有风骨的含义吗?道德是用来自律的,不是用来责人的。这句话道出了人文学科的格调和禀赋,同时也道出了与社会科学的不同之处。其二是学科自我认同的意义。近代著名实业家张謇曾有“工业为父,教育为母”之语,同样是对不同类型职业富有见地的判断。
必须看到,中国的人文路径走着这样一个“经世”的路径。这也是人文学者何以被边缘化后,就会叫苦连天、耿耿于怀并想方设法改变现状的根本所在。尤其是1905年科举考试被取消后,西风一夜之间将读书之人的黄粱美梦吹破。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陈独秀向鲁迅约稿时,鲁迅则在抄古碑。他有一篇文章,“说门前有两棵枣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非常孤独,“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找不到未来的出路。在《野草·希望》中,鲁迅反复地重复:“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在边缘挣扎、呼喊并期待东山再起的诉求从来没有中断过。
追根溯源,古希腊的人文就是科学,反过来说一样,科学就是人文。在今天,这一点还有朝花夕拾的必要。所以,与人文学科类似不仅是几何学,古生物学、天文学等自然科学同样面临着是否有用的现实性追问。我认为从人类探求知识的根本目的或从学术研究的根源而言,科学的求“真”是占第一位的,人文的求“善”则是第一位的。为求知而求知,这是一种自由的气质和天性,也是人文和科学的异曲同工之处。科学与人文“本是同根生”的渊源关系还告诉我们:过分标榜自己的“用”或者过分强调自己的“用”,本身就是对自我成长的一种伤害。
我们必须看到当前诸如跨学科人文教育、通识教育、新文科等会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人文学科的发展,但其中那些对所谓的大数据、定量化、公式化等要素的随意添加,充满了对人文学科振兴的盲目乐观,有学者甚至提出:“在人工智能方兴未艾的大数据时代,人文学科和人文教育必须反思自己的学术传统,要自觉地弥合科技与人文之间的差距,主动进行一场深刻的改革。”
只有勇敢回归人文学科应有状态,坚守其固有思维方式、学科理念与逻辑起点,才能阐释并理解当前的世界,实现学科价值,重塑学人自尊。首先,回归人文的本真。在现实这种浮躁、喧嚣、泡沫的时代,我们应耐住寂寞。追求人文的永恒目标,理性的沉思人的本真。其次,践行学术的纯粹立场。“纯粹”无非是说让知识、真理、自由这些人文诉求了无挂碍,我们挂在嘴边的“诗和远方”这句最具人文关怀的话需要这个前提。为知识而知识、为学术而学术这些话看起来是躲进象牙塔和实验室里的书生之见,其实它最具人文性。最后,还想说一下事关人类尊嚴的问题。帕斯卡尔说过,人类所有的尊严在于思想。
人文是一门意在内在性追求的学科,它与实用、小用或应用保持着必要的距离或张力,相对于外在诉求的形而下的学科,它更在乎虚用,大用或运用,进一步说它是无用之用。在某种意义上,它并非远离现实,而是关注现实,它以自己扮演的角色诠释并理解现实。如果我们说自然科学是用大脑思考,人文学科就是用心灵来思考。但是大脑和心灵的这种划分,不是科学的划分,我只是打个形象的比喻。大脑思考的物质世界、技术世界都是形而下的,大脑追求的是物质的手段和生理的效果,需要科学验证与严密的逻辑推理。而心灵追求的是一种精神的感受、感悟、体验,它所理解或者描述的世界是多面的和多元的。这就很像唱片自身和唱片发出的声音的区别,唱片是物质的,形而下的,你能看得见摸得着。音乐却不是物质本身的,只有通过这种物质表达出来,通过我们的神经穿越我们的心灵,我们才能感到音乐的美妙,而且同一首乐曲往往会给不同听众以不同的感受。我们所处的时代、人文学者所面临的挑战已经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在新技术不断压抑、异化我们的过程中,人文伦理的责任更加艰巨,更为沉重。而这个时候人文学者回到自己的本位,守护着人文研究的固有领域,也显得尤其重要。最后,我想租赁普林斯顿研究院的创建人亚伯拉罕·弗莱克斯纳(Abraham Flexner)1939年那篇著名的文章《无用知识的用处》的话:“‘实用性是我们评判某个大学、研究机构或任何科学研究存在价值的标准。但在我看来,任何机构的存在,无须任何明确或暗含的‘实用性的评判,只要解放了一代代人的灵魂,这个机构就足以获得肯定,无论从这里走出的毕业生是否为人类知识做出过所谓‘有用的贡献。一首诗、一幅画、一部交响乐、一条数学公理、一个崭新的科学发现,这些成就本身就是大学、学院和研究机构存在的意义。”以此考量今天的人文状况同样具有警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