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人的“百景图”
2021-06-24周珊伊
[摘 要]韩石山的《花笺》无疑为当下的知识阶层写作提供了新的经验,以现代文人“百景图”绘写了当代知识阶层的群像。对当代知识分子的形塑,对知识阶层文化空间的敞开及对新世纪知识阶层精神结构的揭示,为我们提供了切近当下知识阶层之真身的通幽曲径。《花笺》的知识阶层写作中兼及着韩石山自身的主体经验,流露出浓厚的自叙传色彩,在对往事的勾陈间,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由虚向实的历史写作方法。
[关键词]知识阶层;群像;文化空间;精神世界
[作者简介]周珊伊(1996-),女,春风文艺出版社综合编辑部编辑(沈阳 110000)。
韩石山的长篇小说《花笺》藉由“花笺”这一古时文人雅士为彰显其清高雅趣、不入俗流而制作的一种印有图案的宣纸信笺,勾连起了“三流文人”方仲秀与其他文人、学者、商贾,以及各类附庸风雅者的往来应对,展现了一众“文化人”的生活图景,鞭辟入里地描摹了他们多元的生活样态与精神风貌,以一幅现代文人“百景图”绘写了当代知识分子的群像。
一、知识阶层形象之新变
知识分子在现代文学中历来具有成为时代社会之镜像的意义,对知识阶层的书写不仅体现了对该阶层的独到剖析,而且也反映了不同时代话语的建构机制。回溯现代文学以来对中国知识阶层的写作,我们不得不觉察一种现实与艺术之间的奇异错位——历史现实中扛鼎国难、革新求存的精英知识分子在文学中缺席,文学画廊中展示的大多是犹疑、软弱、无力乃至道德堕落的知识分子形象,他们是时代的多余人、局外人,缺乏社会批判与自我反省的内在力量。这种“错位”导致了文学书写中知识分子形象的定格,在他们道德化了的身份之下似乎没有真正的肉身。20世纪90年代以降,知识分子的形塑洗脱了理想主义的色泽,萎顿、堕落、庸俗,更加失去了形象的厚度,成为没有思想矛盾与精神冲突的“堕落符号”。
而进入新世纪以来,关于知识阶层的写作则更回荡着一种悲凉的情绪,他们或在背叛中沉沦,或以出走摆脱一切社會关系及其连带责任,显示出一种走投无路下的规避现实的态度。如董立勃的《米香》中作为“当代陈世美”的知识分子许明,闫真的《沧浪之水》中背弃了知识分子品性与社会责任的知识分子池大为,张抗抗的《作女》中不安于室、将放任自己的欲望巧辩为寻找自由的“作女”知识女性卓尔等等。对知识阶层的写作变成了一种批判性的写作,这在许多时候是不必要的,是与现实生活中的知识阶层脱节的,文学写作中的知识分子同现实世界中的知识分子之间的分裂也因此始终没有弥合。如《桃李》中被情人戳刺一百零八刀而死的博士生导师邵景文,他的知识分子身份存在的意义似乎更多地是为了提升作品的道德批判性,为了增加主人公邵教授的“身份筹码”,使其既是世俗意义的成功者,同时因知识分子的身份而脱去了金钱带来的俗味。道德化知识阶层并对其施以批判的写作模式,使文学写作中的知识阶层日渐脸谱化、类型化,都显示出当前的写作者们对知识阶层整体生态的认识之浅表。
从这个意义上说,韩石山的《花笺》对于现代知识阶层写作是具有破茧意义的。《花笺》形塑的当代知识分子方仲秀一改中国现代百年文学中知识分子形象带有的“病气”,可谓是该谱系中的“新人”。方仲秀并不若鲁迅的魏连殳、吕纬甫般落魄潦倒,不像钱锺书的方鸿渐般懦弱犹疑、愤世嫉俗,也不肖王蒙的刘世吾般混沌放任、改形换貌,更不若《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般在挣扎中泥陷。方仲秀是现代社会中的、世俗的知识分子,一个鲜活生动、有自己的欲望和痛感的“真正的人”。他喜爱舞文弄墨、矫饰文采,喜爱赏戏听曲看电影,乐于在听众面前“掉书袋”“抖包袱”,故作玄虚卖弄学识。已然年老却依旧“色心”不减,分外喜爱年轻貌美的女子,且颇为风流地与耳东小姐等貌美女子保持着暧昧的关系。但方仲秀在生活中时时受老妻的辖制,屡屡想要行越矩、卖弄之事,在老妻的“眼皮子底下”却不得不鬼祟遮掩,不时地需要迸发一些急中生智以化解家庭危机。他会因发现习而为常的老妻头上闪烁的银丝而感伤莫名,会因为要看顾活泼的孙子小狼而颇感无可奈何,从心底暗暗地翻起一本“儿女债”。
我们可以说,方仲秀并非是此时代知识分子群体的一个集中的凝练,也并未成为某种话语的代言者或一个抽象概念的符号。他是真正的个体层面的“人”,方仲秀身上没有现代文学知识分子题材充满矛盾和痛苦的自我拷问,没有《青春之歌》式的精神觉醒与成长,也并未接续《废都》式的调子反映知识分子的失落与沉沦,他身上有着鲜活具体的“生活”本身。而随着《花笺》对知识阶层生活的还原化,知识分子的“家”也不再如《伤逝》中子君涓生的“家”那般成为“社会”的隐喻或变体,不再如《家》中觉新觉慧的“家”那般成为他们自由精神的困居之所,而成为了真正的、社会学意义的“家庭”。《花笺》中的知识分子书写除弊了现有的知识阶层写作的类同性,没有落入道德化形塑现代知识分子形象的窠臼,提供了一种新的写作经验。但我们也可以看到,当张砚田将其与“老干部们”归为同类时,方仲秀眼中闪现的厌恶之情与内心的抵抗,他的身上展现的是当代知识分子群落共有的精神生态——他们身上残留着文人的傲骨,因而鄙弃与世俗的浊流合污;但他们确又贪名利、恋色相,是地地道道的世俗中人,让这可贵的一股“傲气”折价降格,变成旧式的“文人病”发作。
面对传统文化的召唤,方仲秀在精神面向与审美体认上都是有所回应的,显示出了传统文人对雅文化的认同与追求。但是这种精神层面的吁唤始终难抵现实处境之复杂,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也显示出了两重的面向。他就如同一张现代的“花笺”,被冠以“文人”或曰“知识分子”的称谓,而该称谓中蕴藉着的风致高雅的“内里”业已殆尽,只余下一副附庸风雅的“壳子”。尤其在方仲秀与耳东小姐的风流韵事一节,作家韩石山将其“料理”得可以说是“咸淡适中”。年轻貌美的耳东小姐在文本中早早“登台”,让方仲秀时时被其美色搔到“痒”处,却“有贼心,没贼胆”“看得见,吃不到”,跃跃欲试却屡遭挫折。正当二人将成就“好事”之际,韩石山又及时地刹住了火候,使这桩酝酿已久却引而不发的风流韵事变成出乎意料、引人发笑的一地鸡毛,深化了人物形象讽刺性的戏剧效果。可以说《花笺》传神地写出了方仲秀身上携带的现代文人身上的“新旧融汇”的习气,作家以辛辣的谑嘲与洋溢的妙趣,多层次地解读了当代知识阶层的生活及精神面貌。
二、知识阶层文化空间之敞开
韩石山在《花笺》中以《儒林外史》的笔法结构小说,以方仲秀讲学、交游、应酬的足迹展示了各种社会阶层的风物人事,向读者敞开了可谓多元的文化空间。作家以“三流文人”方仲秀的行动轨迹及见闻为经纬织构情节,读者自然得以感受到故事叙述中时间的流动。而文本叙事得以规避“流水账”式的罗列琐碎之感,自然得益于作家对于小说空间形式的显著意识,“在文学作品创作中用空间来代替时间作为控制尺度”,将文化空间作为表达和形塑知识分子形象的有效方式。(林骧华主编:《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辞典》,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学院出版社,1989年,第192页。)由此,方仲秀家的“客厅”成了展览世相的舞台,作者将其迎来送往的身份各异的客人逐一加以剖析,以讽刺之笔描摹其形貌,直揭其复杂心灵世界中的处处隐秘。酒桌饭局的“包厢”、闲坐时的“咖啡厅”、位置移动过程中的“狭小的计程车厢”,当代知识分子栖居的多元文化空间在文本的叙事中向读者展现。而这些文化空间本身便是一种意义符号,我们得以在其所处的空间的位移中捉摸当代知识阶层在社会中的经济、文化、身份定位。随着读者在阅读接受的过程中将自我投射到方仲秀的视角,当代文学空间便由传统叙事中凝固的静态空间变为活跃的、移动的空间。
值得注意的是,韩石山以自身生活经验的熟稔,敏锐地捕捉到了“朋友圈”这一现代知识阶层新的交际场。方仲秀一面像传统知识分子一样沉湎于欣赏一些旧时代的雅文化遗物,喜好作诗撰文、书法印章、戏文唱念,将自己作的诗歌书信誊抄在古时文人所用的“花笺”上以赠亲友;一面也善用微信等现代社交媒介,将朋友圈和群聊玩得风生水起。“朋友圈”成为了一个窗口,揭示出了现代知识分子不易为人所知的私人空间。《花笺》不惜笔墨地铺陈主人公方仲秀朋友圈的评论与点赞,他与文友之间的往来应答、与家族亲友之间的琐碎趣味、与各色人等交游的不同手腕,为读者敞开了一扇体验知识阶层生活的“妙门”。而“朋友圈”这一独特的话语场中繁杂的人际关系、评论中应答酬唱的别致趣味,让社交软件构建的话语场生成了虚拟的、新异的当代文化空间,不同身份、文化背景的群体皆可据此建构起其独特的话语方式。这或许并非当今时代的知识阶层独有,更可以成为当代文学叙事可待发掘的、新的写作领域。
在各异的文化空间中,韩石山的笔锋所指有对当代作家的辛辣谑嘲,有对文学问题的精辟论析,也有对社会时弊的解读议论。作家着意借方仲秀之口耳吞吐吸纳,在叙述中穿插了许多作家创作的“秘辛”,如方仲秀向张砚田传授文人行文的“奥秘”时所言:“材料有个五六成,就可以开笔了。下来关键的是材料的运用,行文的口气。越是不确切的,越是要用确切的口气,越是确切的,越是要用不确切的口气。”(韩石山:《花笺》,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23页。)又引用“社会学的线性分析”方法趣谈了公权力的覆盖指数与民众幸福指数之关系,普及了抽象的权力关系与具化数据之间的关系,颇具杂谈科普的性质;间或也发表了对文学史及作家的独到论析,如其对沈从文与汪曾祺这对文坛师友的评议:“来路不一样,汪曾祺的小说,是《世说新语》的路子,写小说等于写文章,要的是凝练。沈从文的小说,是《诗经》的路子,既有乡野之风,又不失敦厚之旨,写小说等于写诗,要的是一种感觉。”(韩石山:《花笺》,第240页。)显示了作家所兼及的作家、评论家与主编等多重身份,及其带来的对文学领域的熟稔与审视视野的开阔。
《花笺》中以方仲秀的交游往来、行踪步履为线索,形散神聚地展示着文人社会的百态诸象,在此之外,韩石山又布设了一条时明时暗、若隐若现的暗线——精明练达的方仲秀与东海书社之间因拖欠版税产生的官司纠纷。韩石山不厌其烦地通过方仲秀之交际、书信往来厘清此事来龙去脉,表明其决意讨回应得的版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要要回我的钱。”软中带硬的吐字,直截了当的利欲,带着些许“铜臭气”的发言很难与之前我们领受过的附庸风雅、世故精明的现代文人方仲秀联系起来。但是作者制造的反差却并未造成人物形象之完整性的分裂,一方面自然可以从讽刺性的层面加以理解,另一方面也隐秘地同其中的历史叙事产生了关联。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知识分子形象的变迁史,从某些层面来讲也是中国现代社会的变动史,知识分子个人命运的动荡是同社会发展的移动骨肉相连的。而知识阶层叙事中最基本的矛盾便是个体与时代社会之间的矛盾,洞悉人情與练达世事的知识分子方仲秀想要追讨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份应得的经济利益,而更在于想要追回一份属于他的、迟来的正义。他们这代人因历史而蒙受的痛楚是无处申辩与言说的,他们对历史责任的追究是无从落地的。即使时代变迁,他们业已将这段历史融化成了独特的身份认同,将磨难解读为了人生中不可或缺的历练,铭心刻骨的记忆在些微的时刻还是会拨动他们的心弦,引发他们的潸然。于是方仲秀只能将这种向时代、向历史“追索”的情绪诉诸于一场官司之中,呼唤着迟来的应答。
韩石山在浑然的叙事中插入了这一与主体故事联系薄弱的情节,在某种程度上也传递了一种名为“执拗”的个体情结。在自叙传性质的长篇小说中,韩石山融入了过多其个人的前史后传,直接化用了自己的经验。他通过方仲秀之口嬉笑怒骂、戏谑讽嘲、一诉衷肠,以达到“一战荡平群寇,飞马灵前报捷”的目的。对于这些涉及作者个人的旧事前史,本文不做深入研究。但可以看出这种“执拗”的情绪不仅在《花笺》中回响,韩石山此前对长篇历史小说《边将》之命名与书写便早为先声,杜氏等边将的忠贞与坚毅构成了韩石山隐蔽的一部精神自传。“主帅戊辰遭背弃,边将戊戌报衔环。”一根多年不曾废弃的坚硬脊梁挺立在知识分子的文字之间,恰似一条沉静的山脊,在花草枯萎、冰雪消融之后才隐隐地露出其锋利。而这则悬而未决的版权官司恰也出现在了《花笺》的结尾处,标识着作者在这处情节中暗藏的深意,及其与作者创作意图的关联。方仲秀以一则短笺终结了与东海书社的版权官司,其中有一句或可以令我们从中瞥见作者韩石山的内心一隅:“些许善意,可照亮暗昧。人生短促,当好生珍摄。……,爱给不给,若给,给多给少,悉听尊便。深望以后,互不相扰为盼。”(韩石山:《花笺》,第426页。)在淋漓尽致地倾吐之后,方仲秀以豁达干脆的态度剪断、整理了充满干戈的纠纷,作者韩石山对纷扰前史的态度也从中不言自明。这两条线索在文本中交缠并进,一面为读者递上了观照知识分子文化空间的“万花筒”,一面向读者道出了作者隐秘的叙事意图,传递出真实的情绪。
在不同的文化空间的位移中,方仲秀得以触接形色各异的群体,变幻着各样的经济、文化身份,其形象的厚度也在身份的置换间得以充盈。在文化空间的变动间,作者又设置了一条连绵不绝的线索,将散落的情节加以巧妙的收束。韩石山的《花笺》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知识分子形象不必成为某种话语的代言,不必标本化为一个时代的符号,而真正地成为一个活泼的人。读者不须从其中窥见何种高深的洞见,抑或实现对什么形而上意义的追问,只是掀开斑斓世界的真实一隅,从花笺、字画、印章、古玩等赏玩雅物中品察这个时代知识阶层的生存状态与精神生态,这或许是更切合《花笺》中的知识阶层写作的一种理解方式。
三、知识阶层精神世界之探幽
对知识阶层精神世界的剖析及至钱锺书的《围城》便已抵达了相当的深度,钱锺书从中西文化的对比中烛照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直揭其人性的弊薮,入木三分地讽刺了其“并不讨厌,但全无用处”。当下的知识阶层写作缺乏这样从高处俯瞰的视野,也很少从写实的角度去展现当代知识阶层的生活。“在以知识分子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中,情感背叛、愤然出走、灵肉之死等,成为最常见的结局。”(孟繁华:《21世纪初长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文艺研究》2005年第2期。)他们一方面赓续着传统知识阶层写作的内容,一方面放大知识阶层的个人私欲,将其形塑为汲汲于功利的道德沦落者,对其精神价值与理想主义质地进行过度地祛魅。其中尤以学院化知识分子的道德沦落为主要模式,虽不失为一种具有社会批判性的角度,但无疑形成了对知识阶层之本相的遮蔽。如此,只书写其堕落并加以批判,却不能“施针”于其“病灶”,“疗愈”其犬儒主义与功利主义的“病症”,那么使作家能够还原作为知识阶层中一员的本然身份,以“我”的身份还原现代知识阶层的风景,便不失为一种真正切近知识分子群体的有效方式。
对一个阶层、一个群体的理解,实质上也是在理解我们身处的时代环境,是我们阐释历史经验的一种方式,我们对自我的认识正是通过这样的理解与阐释逐渐建构起来的。将韩石山的《花笺》置放于知识阶层写作的传统与当前的知识分子小说的横纵向对比中,我们并没有看出太多的知识分子的“自赏”与“自审”,或者说这种自我欣赏与自我审视都太过私人化了。方仲秀很难作为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精神的一个凝练,从他的身上我们能够看见的更多是由作者个体经验折射出的中国知识分子普遍的生活经验。如知识分子与出版业之间的关联折射出的文化生产之复杂性,文学评奖机制和知识分子话语权之间的关系,知识分子以参与各种讲座、交游各种阶层为途径获取利益的收入结构等等。韩石山在写作中对这些生活经验没有进行过多的提炼,而是以还原化的书写呈现知识分子的生活,在对生活的感知中自然地切近他们的精神与思想,在理解的基础上建构起对当代知识分子的整体印象。
在描摹当代知识分子的“百景图”之外,韩石山也藉由对他们精神世界的探幽,叙述并反观了一代知识分子共同背负的、业已被尘封的历史,在日常化的叙述中貌似不经意地捻揩历史的褶皱。方仲秀、潘亦复、曹竖等,他们是现代社会中的既得利益者,他们世俗精明,处世老道,深谙成功学的原理。他们披挂着文人、学者或曰成功人士的贤名,咂摸着名利、财富与美色的甘味。但总有那么些微的时刻,在他们花样繁多的面具及名头的裂隙下,我们得以瞥见他们脸上带着的惨然的微笑,窥见他们劫后余生的侥幸与心怀戚戚。庸俗圆滑如方仲秀,在谈及自己坎坷的家史与爷爷去世的隐情时,隐埋心底的深切苦痛难以遏制地溢出于老道的面皮。在动乱历史中他因出身之故遍尝诸种人间苦辛,渡尽劫波后被远远地“发配”到穷僻的乡野做小小的农村教员,从事写作成为他“将老婆、孩子从大山里捞出来”的救命稻草;神通广大如潘亦复,年轻时也不得不與发妻离异,藉由一桩目的性极强的、不体面的婚姻逃离自己的故土,远赴异国以躲避时艰;干练通达的曹竖与爱人之间因出身而悖乱的情爱故事,更造成了二人终生的遗憾。在他们练达老成、精于世故的面皮下,烙印着时代留下的创痕,在他们个人的微小悲欢中,呈现着一代人共有的历史记忆。
《花笺》对历史的碰触,还原了诸多只有亲历者才能还原的细节,脱离了当下文学写作中惯有的概念化、抽象化或隐喻性的历史叙述方式,也使文本对当下的叙述因与历史的接壤而更富纵深感。作家并不执意从历史中寻求什么所获,甚至不时地以时移世易的态度把玩、咂摸着历史的余味。对历史的反观也因被置于当下的叙事视角,以“如今讲来”的叙述口吻而冲淡,但我们却可以从中品察出一种独特的历史态度——对当下时空的理解无法脱离对历史的回溯,正是个体彼时经历的全部时空的叠加,才构成了此在空间中的“自我”。
《花笺》对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探幽不仅是对历史前尘的翻阅,更有韩石山对自己人生经历的凝练与归结,在自我经验的反观与重现中审视着自我,实现着对自我精神世界的探幽与反省。《花笺》叙述中带有的浓重自叙传色彩是直白袒露的,如方仲秀写《徐志摩传》《寻访林徽因》、被友人谑以“山药蛋派”之命名的缘故、与西戎及马烽等文坛前辈的渊源、被编辑抄袭且与东海书社产生官司等情节,以及其发表的《中国文学的高玉宝效应》《斯德哥尔摩西郊的凭吊》等评论文章,其中显然有作家实际经历及主观情志融入,乃至选取个人经历加以直接的化用。我们不妨直言,《花笺》正是韩石山自浇胸中块垒的一部总结自传式的作品,一番肺腑之言借方仲秀之口畅快地倾吐而出,作家并未加以过多的艺术变形或刻意矫饰,间或有些许自我解嘲之意、啧啧自喜之色、沉郁顿挫之叹,都带有“文坛刀客”独有的酣畅淋漓的行文之风。
方仲秀“放达”“自矜”“伪饰”的个人经验成为了一种可以理解、可以沟通的公共审美对象物,这种“真实”不仅来源于生活本身,更来自于作家对自我的敞开,采取了一种“平视”的写作姿态面向生活、审视自我。不难发现,韩石山擅长于拿捏住自我调侃的“分寸”——将“自我”作为调侃的对象既不能沦于带有自我批判态度的甘为轻贱,也不能如欣赏水面的倒影般向读者传递出隐秘的自恋。韩石山在《花笺》中将自我的主体投射具化为方仲秀这一文学形象,不断地对其施以诸如“性情乖张”“想着出大名”等辛辣的调侃,袒露无遗地揭示他爱玩文字游戏,乐于享受他人的崇拜赞美,于钱财等身外之物上颇为用心的脾性。但读者却不以之为怪,不轻易带上道德批判的“眼镜”对其加以审视,反觉其是个颇为可爱有趣的“老头儿”,连他的装腔作势、故弄玄虚也变得活泼、亲切起来,丝毫不带文人学究的酸腐气。这种“平视”的写作姿态或来自于韩石山阅世经验的丰富,或源出于他亲历世态人情的练达,更出自于作家韩石山本人性情中的不卑不亢,率真澄明。
如若我们将方仲秀的种种行径移置到现实中的作者身上时,又会隐隐地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叙事的圈套——现实世界中的作家韩石山与虚构的现代文人方仲秀之间的界限十分模糊又极其森严。方仲秀之形象显然地倾注了作家极为丰富的自我,但其卑劣、无耻、好色等诸多负面的品性使我们很难相信这是作家对自我的表述;而作家借方仲秀之口倾吐、挞伐的,又确凿无疑是其从文、处世的实在经历,更与其开诚布公之所言、所写同气连枝。但是,若有人以“方仲秀”迫近作家的自身,这些批评之声却将无从落地、没有确切的立场,也许这便是叙事虚构性的妙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