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婆媳关系的历史变迁
——以北京市平谷区Y镇为例
2021-06-22黄丽芬
黄丽芬
(华中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一、问题的提出
家庭关系中,婆媳关系最微妙和最难处理。由于家庭内部关系的整体性和连带性,婆媳矛盾会派生出其他家庭矛盾,而其他类型的家庭矛盾又会导致婆媳矛盾的加剧。婆媳关系的脆弱性和敏感性,使得婆媳关系在家庭关系中最为薄弱,众多家庭矛盾和家庭悲剧由此产生。在市场经济和现代文明的影响下,婆媳关系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婆媳关系是考察当代家庭关系形态及其实践逻辑的重要切入点。
既有研究主要从两个视角分析婆媳关系。一是冲突论的视角,聚焦于婆媳矛盾的产生原因、表现形式和深层逻辑,包括女性情结、母体家庭、权力争夺、养老资源竞争、角色理解错位、日常生活摩擦等[1-6]。基于此,又衍生出婆媳关系历史变迁过程中的三种样态:婆婆比媳妇厉害、媳妇比婆婆厉害、婆婆和媳妇旗鼓相当[7-8]。二是结构功能的视角,或从家庭内部考察家庭结构、家庭功能、家庭伦理对婆媳关系的影响,或从家庭外部考察宏观社会制度、文化结构、思想观念对婆媳关系的影响[9]。冲突论视角抓住婆媳关系最激烈的形式,细腻地梳理矛盾的发生发展过程及其类型,展示婆媳关系的丰富内涵;结构功能视角从微观的家庭生活或宏观的家庭制度和社会制度出发,抓住婆媳关系的社会功能,深度挖掘日常生活中的婆媳关系如何影响社会再生产和家庭再生产。
无论是冲突论视角还是结构功能视角,都暗含着家庭政治的母题,而家庭政治建立在关系解放和经济增长这两个基点之上。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带有封建色彩的婆媳关系向现代婆媳关系转型,同时伴随着家庭经济的紧张,导致了婆媳关系的紧密性和冲突化。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随着现代思想观念深入人心,家庭成员全方位地走向开放性市场,家庭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表现为家庭关系民主化、家庭结构核心化、家庭功能弱化和外化等,与之相伴随的是婆媳关系的松散化。在此背景下,冲突论视角和结构功能视角都存在着解释盲点。一是婆媳关系趋于平和化,极少以剧烈冲突的形式表现出来,转变为日常生活中隐秘的、个体性的摩擦,并且摩擦的起点不再是冲突论视野下的权力争夺、资源分配等;二是婆媳关系呈现出相对松散的特征,无法直接套用婆婆厉害还是媳妇厉害,或者婆婆和媳妇都厉害的框架;三是婆媳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走出“匮乏时代”,进入“后匮乏时代”,家庭关系问题很难再用经济手段进行解决。这说明包括婆媳关系在内的家庭关系已经进入了一个新阶段,需要用新的框架对此进行解释。
基于此,本文在家庭政治框架外,借用生活政治理论,比较家庭政治和生活政治两个不同框架下婆媳关系实践逻辑的差异性,在微观的日常生活中考察当代婆媳关系的实践方式,具体从角色预期、角色距离、角色互动三个层面展开。调查资料来源于2019年8月15日至16日笔者及所在团队在北京市平谷区Y镇的驻村调研。Y镇是北京市远郊镇,距北京市50公里,镇域面积65平方公里,耕地4.6万亩,下辖20个行政村,总人口3.4万人。Y镇农民家庭过着“类城市化”的生活,城市化率低于20%,受限于超高房价,年轻人以“早出晚归”的方式在北京市及其周边地区工作。老年人除了通过种果树获得收入外,女性53岁及以上,男性60岁及以上,每月还有2 000多元的养老金。地理位置邻近首都、家庭经济相对宽裕使得Y镇农民家庭关系现代化程度明显高于普通中西部农村,为研究中国婆媳关系的历史变迁及其实践逻辑提供了丰富而生动的实证材料。
二、家庭政治框架下的婆媳关系及其变迁
家庭与政治似乎是两个毫不相关的领域,但实际上,政治也渗透在每个家庭之中[10]。目前学界已有不少关于家庭政治的研究,例如吴飞从家庭政治的角度讨论了华北农民自杀的类型和内在逻辑,正是家庭生活中的不公平感导致大量家庭悲剧的产生[11]。阎云翔通过讨论农民分家、私人生活的变化等,发现个体主义价值观兴起,进而提出“无公德的个人”[12]。
(一)家庭政治:革命政治与增长政治的统一
家庭政治包括革命政治和增长政治:前者指的是家庭成员从各种封建性的、结构化、固化的家庭关系中挣脱出来,逐渐走向家庭结构扁平化、家庭关系平权化的过程;后者指的是家庭作为生产生活的基本单位,进行劳动分工、经济积累、家庭发展以及围绕着发展目标进行角色调适并实现功能整合的过程。革命政治是一条暗线,增长政治是一条明线。革命政治为增长政治提供结构基础,增长政治为革命政治提供资源支撑。二者紧密联系、相互强化、相互促进。
具体而言,围绕着家庭的革命政治包括性别革命、结构革命和关系革命三个方面。首先,在性别权力方面,封建社会的传统女性必须依附于男性和家庭才能获得生存机会和生活意义[13],而性别革命让女性从家庭边缘者和依附者的位置逐步走向家庭权力的核心地带,男女平等观念逐渐深入人心。其次,在家庭结构方面,传统理想的“三代同堂”“四代同堂”联合大家庭结构逐步被核心小家庭结构取代,在这个过程中,代表着核心小家庭利益的媳妇与代表着大家庭利益的婆婆发生激烈冲突,婆媳矛盾最为频繁。最后,在家庭与扩大的亲属关系网络之间,随着农民进入市场和市场进入村庄双向运动的不断深入发展,乡村互助体系走向瓦解,基于血缘关系和姻亲关系建立起来的亲属关系网络走向松散化,无论亲属关系还是朋友关系,日常生活中的关系实践才是判断关系远近的关键。在娘家和婆家关系中,“内外有别”原则弱化,小家庭生活中“双系并重”的趋势越来越明显。
家庭的增长政治主要围绕着家产支配权展开,具体包括家庭财产如何使用、如何分配、谁来分配、家庭功能如何实现、家庭资源如何整合、如何应对家庭发展压力等。传统社会中农民家庭践行着共有家产制,家产支配权掌握在当家人手中,因为农业生产是农民最重要的生存手段,农业劳动投入及其产出的不确定性和集体性,使得家产分配践行着“先集中再分配”模式。劳动所得先全部集中至当家人处,当家人再根据“农业再生产—日常生活支出—个体需求—储蓄”的先后序列安排家庭支出。随着农民家计模式的转变,劳动力以生产元素的方式进入市场,个体劳动投入和劳动所得的关系变得直接明晰,家庭劳动力的差异性体现出来,家产的共有形式逐渐瓦解,家产支配权分散至多个核心家庭,甚至一个核心家庭内部也有两三个独立的经济核算单元。与家产支配权从集中到分散的过程相伴随的是小家庭的独立诉求,小家庭要求从联合大家庭中脱离出来,依靠自己的劳动力获得更好的发展,围绕着分家的时间、方式、内容等产生了多种家庭矛盾,其中尤以婆媳矛盾居多。
其实,家庭政治中无论是革命政治还是增长政治,均通过当家人与普通家庭成员的关系体现出来。当家人一般是集父权、夫权、家产支配权、日常生活管理权于一体的关键角色,是家庭公共性和家庭权力的人格化。当家人是家庭权力中心,普通家庭成员与当家人的结构距离决定了他们之间的权力分化样态。随着男女平等化、家庭结构核心化,当家人的权力从集中化走向分散化、多元化,即从父亲一人当家转变为父代当父代的家、子代当子代的家、男主人与女主人权力分享的格局。这个格局的最终形成,经历了长期的家庭变迁过程。
(二)家庭政治框架下婆媳关系的历史变迁和实践逻辑
20世纪80年代以来,婆媳关系经历了明显的变迁,总体来看,可以将之分为四个历史形态。(1)文中使用了“80年代”“2000年左右”“2010年前后”三个用于表示历史阶段的时间点,只是为了表述的方便,采用模糊判断,并不是说历史发展到这三个时间点婆媳关系便发生了骤变。选取这三个时间点,有各自的依据:首先,80年代全国大范围推广分田到户,媳妇不需要依附婆家便能获得土地,婆媳关系的经济基础发生改变;2000年左右全国性劳动力市场形成,各地村庄务工潮形成,家庭总收入中务工收入所占比重逐渐超过务农收入,年轻媳妇进入劳动力市场,从收入结构、居住距离等多个方面改变了婆媳关系;2010年前后,独生子女结婚,农民城市化率提高,进城买房、孩子教育等家庭发展压力骤升,同时,公婆自养能力很强,婆媳关系平等化趋势明显,生活政治开始取代家庭政治成为家庭关系的实践逻辑。
20世纪80年代初期及以前的婆媳关系基本上传承了传统社会的婆媳关系模式。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倡导男女平等的婚姻观念,“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深入民心,但是婆媳关系并没有明显改变,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首先,传统思想观念根深蒂固,50、60年代的婆婆一般出生成长于30、40年代,她们接受的是“媳妇应该听婆婆的话”“千年媳妇熬成婆”等传统价值观。其次,大集体时期倡导男女平等,强调孝亲敬老,赋予妇女平等劳动的权利、认可妇女对家庭和社会的贡献,但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以家庭为单位的“先集中再分配”的成果分配方式,父亲仍然是大家庭的当家人,掌握着家产支配权。虽然与年轻媳妇相比,婆婆没有劳动力优势,但是因为靠近“权力中心”,婆婆间接行使着管家权。在“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模式下,婆婆当的是日常生活的家,媳妇仍然处于权力边缘地位,并且这种“婆婆比媳妇厉害”的模式具有相对稳定性。
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2000年左右属于转型期,婆媳冲突较大,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分田到户后,农民以集体成员的方式获得土地承包权,媳妇不再通过依附婆家获得农业生产资料,在生产关系和财产关系上,媳妇首先获得了主动权。加上年轻夫妻具有明显的劳动力优势,从大家庭中脱离出来才能更好地追求幸福生活成为媳妇们的共识。所以,婆媳矛盾首先因媳妇强烈的分家诉求而产生。其次,随着乡镇企业和打工潮的兴起,工商业收入逐渐在家庭收入中占据一定比重,并且随着市场开放程度的不断提高,工商业收入越来越占据主要地位。媳妇的劳动力具有较高的市场价值,与此相对的是婆婆的劳动力处于被市场淘汰的尴尬境地,大多数婆婆只能从事农业劳动。在此条件下,婆婆是否帮忙带孩子,帮谁带孩子成为婆媳矛盾的焦点,并牵扯到妯娌关系。最后,随着妇女劳动参与程度和市场融入程度的提高,年轻媳妇对家庭的贡献度明显提高,其在小家庭中的支配权和话语权随之加强。媳妇根据公平交换的逻辑处理婆媳关系,如果公婆对小家庭没有太大贡献,且在分家、带孙子等关键时刻没有发挥作用,媳妇在养老问题上就“撒气”,由此导致多层次的“老年人危机”。分家、带孩子、养老等方面都可能导致婆媳矛盾,当矛盾持续时间过长并且没有解决渠道时,就容易演变为家庭悲剧。
2000年以后婆媳矛盾渐缓,媳妇的主动权突出,在婆媳关系中逐渐占据上风。其一,2000年以后的婆婆多出生于20世纪50、60年代,她们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媳妇多出生于70、80年代,接受了现代化的教育,无论婆婆还是媳妇均出生成长于新社会,传统观念对她们的影响不再显著。其二,计划生育带来少子化的家庭结构,基于分家、带孩子、养老等问题的冲突缓解,带孙子成为老年人的基本任务。其三,随着全国统一劳动力市场的建立和开放,年轻媳妇基本脱离农业生产,媳妇在城市、婆婆在农村的空间距离使得婆媳相处机会大幅度减少,冲突产生的机会也随之减少。其四,一方面农业生产在家庭生产中占据的比重越来越小,婆婆要依附于小家庭才能获得养老资源;另一方面婆婆亲身经历了婆媳冲突,认识到养老关键看媳妇,只有与媳妇建立起平等的交换关系,老年生活才有保障。婆婆通过“赠权”[14]等策略性行为主动向媳妇让渡权力,“学会做老人”成为婆婆们的普遍共识。其五,婚姻市场的不平衡性导致结婚难,客观上使得年轻媳妇成为家庭权力的核心,为了子代家庭的稳定,保障家庭再生产和养老,婆婆甚至努力“讨好”媳妇。
2010年至今属于“有距离的婆媳关系”阶段,少子化、相对充足的资源、传统家庭关系的松绑,使得婆媳关系发生了根本转型。婆媳摩擦不再围绕资源和履责展开,而是围绕着消费观念、育儿观念、生活习惯等日常生活展开,详见表1。
表1 婆媳关系的历史变迁及逻辑转换
三、生活政治:理解当代婆媳关系的一个视角
(一)隐秘的文本:当代婆媳关系的特点
农民用两句话形容当前婆媳关系,“现在的婆媳关系变好了”“婆媳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处的关系”,两句话虽然看似矛盾,其实指出了当代婆媳关系的特点。一方面与前一阶段的婆媳冲突相比,婆媳关系进一步平和化;另一方面婆媳摩擦并没有减少,只是争论的焦点发生了转移,从家庭政治下的公平性转向生活政治下的自主性。婆媳关系不再以冲突的形式表现出来,而是在村庄公共生活和村庄治理中走向隐匿,家庭内部更加和谐,婆媳关系仿佛不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但是表面的婆媳冲突少了,并不意味着婆媳关系不再重要,而是婆媳关系从村庄公共空间中的公共议题转变为“隐秘的文本”。具体来看,婆媳摩擦中“隐秘的文本”具有以下四个特征。
第一,非剧烈性,“冲突没有,摩擦不止”。生活政治围绕着“我们该如何生活”展开,与个体的自我认同和自我实现高度相关,是一种关于生活方式选择的政治。在结构扁平化、传统规则弱化的背景下,每个人根据自己对美好生活的理解选择特定的生活方式,并且赋予这种选择以独特的意义和价值。大到买房买车、投资理财、教育方式等,小到饮食习惯、运动健康、生活作息等都需要个体进行选择,选择不同就容易产生矛盾。再加上家庭生活具有紧密性,日常生活的各方面都可能成为摩擦的源头。
第二,细碎性,“大事没有,小事不止”。摩擦产生于日常生活,婆婆和媳妇来自不同的家庭,对生活方式有不一样的理解,在细碎的日常生活中存在的差异是导致摩擦的主要原因。一个眼神、一双鞋子的摆放、吃饭时的声音、起床时间的早晚等都会导致婆媳摩擦。也正因为摩擦焦点的细碎性,进一步加强了摩擦的隐秘性,家庭生活中的不满很难被表达和理解。
案例1:举个简单的例子,那次我和婆婆在厨房干活,我备菜,婆婆炒菜,本来气氛挺好的。但我切完辣椒,想重洗一次的时候,婆婆把还没滤好水的辣椒抢走了,嘴里直念叨:“哎呀再洗再洗,辣味就没得了。”我震惊地说:“切完辣椒不洗,万一里面有不干净的呢,例如有个小虫子。”婆婆一边把没有洗好的辣椒倒进锅里,一边说:“吃辣椒图啥?不就图个辣味嘛,你们年轻人就是太见不得脏东西了,老想着这里不干净,那里不干净,老祖宗说得好,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听她没完没了地讲这些,越听越不舒服。后面吃饭的时候,看到那盘辣椒,我就啥也吃不下去,也没有平时那么活泼。婆婆应该也感受到了我的不舒服,那一整天我们就没怎么再说话。(案例编号:20190822YZD)(2)根据社会学编码规范,文中案例编号中前面8个数字表示访谈时间(依次按照年月日进行编码),后面大写字母表示访谈对象名字首字母。例如2019年8月17日对李晓明的访谈资料编号为“20190817LXM”。
第三,没有对错,只有差异。家庭政治框架下的冲突主要产生于不平衡感,要么是某个或者某些家庭成员没有扮演好其家庭角色,违背了社会传统认知,要么是在家庭经济方面当家人偏心,尤其是分家时的不公平,这说明家庭政治中的冲突是能分出对错的,也是可以将是非道理讲出来的。但是在生活政治下,摩擦的缘起并没有对与错,针对同一个问题,婆婆和媳妇做出不同的选择,并且各自为自己的选择赋予价值,不同的价值本身并没有对错,只有选择的差异。例如,针对“剩菜剩饭该不该吃”这个经常引起婆媳摩擦的问题,婆婆认为倒掉太浪费,节约是美德,媳妇认为剩饭剩菜不健康,美好生活的基础就是健康的身体。双方均有道理,甚至不少婆婆和媳妇表示,她们完全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但是理解归理解,真的要自己按照对方的想法生活就很困难了。所以,很多婆媳分开吃饭,分开生活。
第四,关系的个体性。在家庭结构扁平化、家庭关系民主化的背景下,日常互动交往成为关系好坏的决定性因素,而交往具有高度个体性和情境性,个体特质和个体能力成为影响婆媳关系的关键变量。当婆婆或者媳妇中有一个人对家庭生活有明确规划,并且预期比较高时,任何家庭成员的行为打破了她的规划,都有可能引发摩擦,并且这种摩擦极具个体性。因为这只是她个人对家庭生活的规划,并不是家庭成员共同的目标。个体性的问题要想转变为家庭公共议题存在困难,其他人并不一定能理解和接受。这进一步增加了摩擦的隐秘性,因为个体性的东西是最为典型的“隐秘的文本”。
(二)当代婆媳关系的实践逻辑
当代婆媳摩擦具有非剧烈性、细碎性、差异性和个体性的特点,这导致大多数婆媳摩擦被封闭在个体内部,家庭空间中充满了各种容易导致摩擦的“气”,这些“气”很难累积起来,但总处于不断生发之中。为了避免摩擦的产生,婆婆和媳妇不断调整和适应对方,婆媳关系的家庭实践逐渐产生了新的逻辑,具体表现为角色预期合理化、角色距离常态化和角色互动策略化。
1.角色预期合理化
家庭成员之间因为目标共识的存在,需要整合家庭资源,利用家庭合力,才能有效应对家庭压力,这使得每个家庭成员对另外的家庭成员有所预期。例如,希望孩子认真学习,老年人自己照顾自己,妻子温柔体贴,丈夫能挣钱养家等。在家庭政治框架下,婆婆和媳妇之间也有明确的角色预期。婆婆希望媳妇能像女儿一样听话、踏实勤劳、会持家、尊敬老人、和睦乡里等,媳妇希望婆婆能体贴自己、帮助带孩子、料理家务、不说闲话、不偏心等。生活政治框架下的婆媳角色预期呈现出合理化的特点。婆婆希望在自己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媳妇能够照顾自己。Y镇农村有不少老年人将自己的养老金节省下来,为生活不能自理时住养老院提前做好准备。媳妇希望婆婆能帮忙照顾孩子,在自己上下班不方便的时候接送孩子。婆媳交往时,针对某一具体行为存在两个判断标准,一是两个人的家庭角色距离,二是两个人的情感互动和责任践行,从哪个维度来判断具体行为的意义会影响婆媳关系。
案例2:婆媳关系确实不好弄,婆婆不可能把媳妇当女儿,媳妇也不可能把婆婆当妈。我发现我妈不管怎么做,老婆总能挑出错来。周末我和老婆都喜欢躺在床上或者沙发上玩手机,我妈看到了,大部分时候都只会说我,这个时候我老婆就会说:“同样玩手机,怎么只关心自己儿子啊,儿媳妇终究还是外人。”或者说:“想训我就直接来,干吗用这种旁敲侧击的方式。”偶尔我妈也会说老婆两句,什么对眼睛不好啦,对脊椎不好啦,我媳妇就跟我说:“我又不是她女儿,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说话,就不能委婉点吗?”婆婆和媳妇要想达到亲如母女的状态,那就得两个人在大多数的事情上想到一处去,但是我的亲身经历表明,这基本是不可能的。(案例编号:20190820WXY)
2.角色距离常态化
与角色预期合理化相伴随的是角色距离的常态化,包括身体距离、居住距离和心理距离。从身体距离来看,婆婆和媳妇之间很难如母女般亲密,她们之间的沟通和交流总是借助于一定的中介,如儿子(丈夫)、孩子、礼物等。中介的存在一方面表明婆媳相处有明显的策略性,另一方面说明婆媳关系容易产生摩擦。从居住距离来看,在中西部地区,婆婆和媳妇大部分时间不住在一起。年轻人平时在大城市打工,只有过年过节才回家。因为长时间不住在一起,见面后反倒显得比较亲热,不少婆婆和媳妇将之总结为“距离产生美”。就算婆婆和媳妇住在一起,也会通过分开吃饭等方式保持距离。总之,现在共同居住的婆媳越来越少,少数住在一起的,以后也打算分开。从心理距离来看,婆媳关系具有脆弱性,容易因为摩擦产生裂痕,并且修复的难度比较大。与此同时,婆婆和媳妇又是一家人,在很多方面还需要合作,为了保证合作的实现,婆婆和媳妇不论外表多么和谐,心里总是明确划定一条界限。不少婆婆和媳妇都认识到,媳妇不可能和女儿一样,婆婆不可能和妈妈一样。母女不管怎样闹矛盾,没有隔夜的仇。但是婆媳之间多说了几句,关系很可能就崩了,影响到整个家庭的和谐。所以婆媳之间有些话不如不说,实在忍不下去了,也不能直接找对方说,而是要通过一定的中介缓和一下,例如儿子(丈夫)。
身体距离、居住距离和心理距离从不同侧面反映了当代有距离的婆媳关系。需要指出的是,保持距离并不是婆婆或者媳妇单方面做出的选择,而是在生活政治框架下,为了避免婆媳摩擦,由婆婆和媳妇共同做出的策略性调整,并且演变为当代婆媳关系的普遍趋势。这种距离并不是简单的物理距离,而是有着丰富的社会内涵,说明婆媳关系背后的社会和经济基础已经发生了变化。
3.角色互动策略化
一方面婆媳之间容易产生摩擦,另一方面婆媳之间有多方面合作的客观需求,为了维持关系,从而保证家庭的完整性以及家庭合力的实现,当代婆媳相处十分注意策略。根据具体情境的不同,婆婆、媳妇以及其他家庭成员都为缓和婆媳矛盾做出策略性的改变,可以简单将之区分为话语策略、关系处理策略两个方面。具体而言,话语策略指婆媳注意日常相处中的说话来避免摩擦的产生,尤其是面对有争议的问题时。潘晓慧从年轻媳妇角度出发,指出策略性的婆媳关系包括恭维以否定、以退为进、讨好以躲避、先斩后奏、先应承后突变五个方面[15]。关系处理策略包括讨好策略、躲避策略、中介策略等,其中讨好策略指婆婆和媳妇为了让对方开心做出努力。一般而言,婆婆可以通过尽心尽力帮媳妇做家务、夸赞媳妇、媳妇与儿子吵架时维护媳妇等达到讨好媳妇的目的,媳妇可以通过送礼物、鼓励夸赞等讨好婆婆。躲避策略指对于那些双方容易产生剧烈冲突的事情,做的时候尽量不让对方知道,避免发生冲突。中介策略指面对一些两人直接交涉会产生不愉快的问题,一般借助第三方避免尴尬和摩擦。
案例3:有些事情是不能当面做的,当面做两个人都下不来台,搞得不好还会吵架。我喜欢买衣服,特别是到换季的时候,但是我婆婆特别节约,一件衣服能穿很多年,我不会因为她节约就不买了啊。我和老公住在镇上,但平时经常开车去婆婆家吃饭,吃完再回家。每次我买了新衣服,上班的时候穿新衣服,还要带着旧衣服,快到婆婆家的时候再把旧衣服换上,新衣服放在车里。老公经常笑话我,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其实我婆婆也有不少事情瞒着我,例如我老让她少弄点菜,她就是不听,说白天我们都不在家的时候,她一个人吃剩的刚刚好,之前我还为这事跟她生气,后来想想也就算了,几十年的生活习惯,不可能说改就改的,现在只要她不在我面前吃就好了。其实,她不可能不知道我还是经常买衣服,只是偷偷买,她跟我一样,假装不知道罢了。(案例编号:20190818CDM)
案例4:我老公是河南人,我们一起在北京发展,婆婆就搬过来跟我们住了,平时帮我们料理一下家务。我婆婆没有多少钱,我想着婆婆已经帮我们这么多了,总不能我们的日常开支也由她来负担。但是怎么给她钱,我直接给肯定是不行的,一是她不会要,二是我也不好意思这样给。后来想了个办法,让我儿子给他奶奶,后来发现这样还是不行,婆婆花完了也不说。最后我想出一个好主意,在电视柜的抽屉里放200元,告诉婆婆那里有钱,需要用就去那里取,我时常打开往里面添,保证能有200元左右,婆婆就一直从里面拿,这样两个人都避免了尴尬。(案例编号:20190818WLL)
四、从公平性到自主性:婆媳关系中焦点的转换
生活政治是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在对现代社会的内涵、特征、过程、维度、后果等进行系统思考后提出的概念,在吉登斯的理论体系中,与生活政治相对的概念是解放政治,二者统一于他对现代性的解读和诊断。吉登斯在《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中指出:“解放政治包含了两个主要因素:一个是力图打破过去的枷锁,因而也是一种面向未来的改造态度;另一个是力图克服某些个人或群体支配另一些个人和群体的非合法性统治。”[16]他在《超越左与右——激进政治的未来》中进一步指出:“解放意味着自由,包括摆脱武断地坚持传统的自由,摆脱武断的权力和物质剥夺的约束的自由。解放政治是一种生活机会的政治,因此是创造行动自主性的核心。”[17]从内在结构来看,解放政治包括两个方面:革命政治和增长政治[18]。前者指打破固化的社会结构,从各种既定的封建社会关系和身份等级中挣脱出来,以平等的社会交往追求个体解放和个体自由,后者指通过发展生产实现经济增长,从而解决饥饿、贫困、不平衡等社会问题,并且发展经济成为解决各类问题的最重要手段。
吉登斯在《亲密关系的变革》中指出:“我们所说的生活政治学是关于生活方式的政治学,在制度反射性的语境中运作”[19],“如果说解放政治是有关生活机会的政治,那么生活政治就是有关生活方式的政治”[17]。在高流动性的现代社会,生活政治关注我们应该如何生活的问题,即有关价值、规则、制度、方式等的选择,直接关涉个体的自我认同和自我实现。传统政治学偏重民族国家、文明形态及其冲突、制度与政策等宏观层面,而生活政治将政治分析带入日常生活中那些被认为理所当然的选择和道德伦理中,微观而隐秘的日常生活、亲密关系、身体等因此进入研究视野。生活政治聚焦于“我们该如何生活”这个主题,关注被以解放政治为核心的传统政治学忽略的非正统政治问题,在全球化和市场化背景下,从个人自我认同与自我实现、家庭日常生活方式选择、整体生态环境与社会风险等层面展开研究。
家庭政治的政治焦点是公平性,生活政治的政治焦点是自主性,从公平性到自主性的转变是婆媳关系变迁的核心。家庭政治中的婆媳冲突主要产生于不平衡感,生活政治中的婆媳摩擦主要产生于交往中对自主性的损害。
具体而言,不平衡感又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家庭成员没有履行责任时的不平衡感,另一种是由不公平的家产分配导致的不平衡感。家庭是结构、功能、伦理三位一体的基本社会单元,结构再生产依赖于家庭功能的正常发挥,而家庭功能的正常发挥有赖于结构的完整性和伦理的约束性。每个家庭成员承担着不同的家庭责任,只有每个人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履行好自己的义务,家庭功能才能最大化发挥。因此当家庭成员追求一个共同家庭目标的时候,每个人都对其他人有着明确的预期,家庭因此成为一个利益共同体。当某个成员没有按照预期履行他的责任时,其他家庭成员就会产生不平衡感。具体到婆媳关系,婆婆有着养儿防老的预期,一旦因为儿媳的原因养老失去了保障,就会激发出强烈的不平衡感。
家庭关系中除了有纵向的父子关系,还有横向的兄弟关系。前者以整合为导向,后者以分化为导向。在父母面对几个儿子的时候,一旦没有把握好公平性,就会引发不公平感而导致激烈的婆媳矛盾。最为典型的是分家是否公平,分家以后父母的剩余劳动力分配是否公平。婆媳关系中,婆婆行为是否公平会影响后期媳妇的养老意愿,以致于不少老人得出“儿子越多养老越难”的结论。
现代社会在个体层面的一大特征就是自主性,对主体性的发现构成现代哲学的基础,个体的自主性问题也就是自我问题,是微观政治的重要议题,也是生活政治的核心议题之一。在传统社会,个体性受限于集体规制和习俗,因而自我的生成、改变能力十分有限。进入现代社会,一方面社会高度开放,另一方面个体的反思性提高,使原本强加在个体身上的生活规则不再发生作用,自我不再是给定的,而是个体自我设定的。个体拥有高度的自主性,不再受传统社会观念、习俗规范等的约束,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认为好的生活和行为方式。也正因为不再有预先设置好的生活方式让个体去践行,自我容易陷入价值感缺失的陷阱中,从社会层面看就是没有统一的价值标准。每个人赋予不同生活方式不同价值,表现为“我认为这样生活才是有意义的”。
具体到当代的婆媳关系,随着家庭趋于核心化、少子化以及资源紧张的缓解,婆媳摩擦的根源不再是互动中的不平衡感,而是生活的自主性,外在表现为不同生活理念之间的摩擦。婆婆和媳妇各自拥有她们对“什么是美好生活”的理解,并且选择了特定的生活风格,在日常生活中自主自觉地将之践行出来,同时在特定生活方式的实践过程中收获意义感和价值感,其对生活方式的选择具有自洽性和系统性,众多细小的选择共同组成了一种生活倾向,昭示着个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随着现代生活方式的不断精细化,日常生活中琐碎的小事对行为主体来说都可能是充满意义的,面对同一件事情,当婆婆和媳妇赋予其不同意义,并且选择不同的处理方式时,无论迁就对方还是坚持自我,都会影响到个体生活的自主性。
其实,不仅是婆媳关系,其他的家庭关系,包括父子关系、夫妻关系都发生了明显变迁,总体趋势是结构扁平化和关系民主化。只是因为妇女是家庭中对外部变化最敏感的群体,家庭转型对婆媳关系的影响更为明显。加上婆婆和媳妇作为各自小家庭的女主人,对家庭日常生活的关心和参与度高,发生生活摩擦的频率也就高。另外,村庄调研发现,越来越多的年轻夫妻不再固守“从夫居”,而是按照方便原则选择婚后居住地,娘家和婆家的区别弱化,双系并重的趋势越来越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