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空间视域下《妻妾成群》与《纪念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之比较
2021-06-21吴蔚中国海洋大学山东青岛266100
⊙吴蔚[中国海洋大学,山东 青岛 266100]
20世纪80年代,空间转向对文学批评产生了重大影响。促进“空间转向”的关键人物之一亨利·列斐伏尔指出:“空间从来不是空洞的,它往往蕴涵着某种意义。”空间在文学中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事件发生的地理空间,而是一种蕴含多维意义的指涉系统,是独立存在于地理空间以外的异质空间。
《妻妾成群》书写了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学生颂莲的悲惨命运,其在父亲死后自愿嫁入高墙深院的封建家族陈府,最终在妻妾成群的争斗中走向精神崩溃。《纪念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讲述了美国南方小镇——杰斐逊镇上的贵族小姐爱米丽毒杀了自己的爱人并与尸体同居了40年的惊悚故事。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到,话语权的定义者规训着社会边缘空间权力。在性别空间中,男性是掌握主导权的权力主体,空间可以成为他们统治和压迫女性的一种途径。两位女性所处的空间都是充满权力话语的场域,她们的生存空间被迫不断收窄。
一、男权空间:保护和束缚
两个文本的起点都是父亲的去世,父亲的去世给爱米丽和颂莲的人生带来了巨大的改变。父亲在世时,父权是颂莲和爱米丽的保护伞。颂莲的父亲经营茶厂,颂莲在父权的保护下生活优渥,还接受了新式教育,所以她刚进陈家便能清楚地认知到这个夫权主导的空间里女性的被压迫地位,即父权间接促成了颂莲的女性主体性的形成。爱米丽的家族是杰斐逊镇上的贵族,爱米丽在父亲去世前一直活在父权的保护下,受人尊敬。父权还给爱米丽带来特别的权力,爱米丽成为一种代表着阶层权力的超越时间的符号。南方父权制的影响不仅在于当时的制度,更在于接受这种思想的人们的潜意识。药剂师违背法律的规定直接将砒霜卖给爱米丽;法官斯蒂芬斯镇长在多起关于爱米丽家气味的投诉后仍坚持不打扰爱米丽;爱米丽拒绝纳税后,新的镇长和参议员亲自去拜访她,等等。通过这些情节,我们可以发现,父权意识在当时已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与此同时,她的行为举止被规定必须符合南方传统价值观,她必须忍受自己的私人空间被侵占,小镇上的人们窥视爱米丽的生活并反对她的爱情——人们认为“这是全镇的羞辱,也是青年的坏榜样”,完全忽略了爱米丽作为一个女人的情感诉求。爱米丽为了保持主体性,只能主动拒绝公共空间对自己的心理空间和生存空间的侵占。爱米丽用砒霜毒死了爱人后更是闭门不出,因为只有在她的私密空间里,她才能拥有她的爱人,保持她的女性主体性。
颂莲在父亲死后选择嫁人以寻求夫权的保护,夫权是男权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但是接受男权的保护意味着同时接受男权对自己生存空间和心理空间的倾轧。起初,颂莲对于女性“不像人”的处境具有反抗意识,并不认可自己的“小妾”地位,甚至用沉默来反抗陈佐千的无理要求。随着颂莲的生存空间进一步被倾轧,颂莲主动以身体为筹码取悦陈佐千以博得在这个封建家庭中的生存空间,逐渐失去女性主体性,让自己的生存空间和心理空间完全被男权控制。《妻妾成群》中的井是对丈夫不忠的女人的葬身之所,象征着夫权对女性欲望的绝对压迫和对女性生存空间的绝对权力。“凝视”这个行为本身就具有权力意味:废井一开始只是颂莲“凝视”的对象,到最后,颂莲不去井边,但井不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仿佛废井对颂莲进行了“反凝视”,也暗示着颂莲在男权压迫和封建贞操观的压迫下主体性的逐渐萎缩,象征着封建男权对女性的压迫不断增强。
二、男权中心下的公共空间
德·塞尔杜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谈到,强者以分类、划分、区隔等方式来规范空间。《妻妾成群》中,陈家大院是陈家妻妾共同生存的大空间,陈佐千将这个大空间划分为妻妾们各自拥有的小空间。陈佐千不在家时,唯一的“妻”补位为陈家的权力中心,代替陈佐千对“妾”的行为进行规训,此时的毓如身上体现出的是男权。颂莲作为“妾”处在陈家这个权力空间的边缘,是被压迫的对象,难以反抗。陈佐千作为绝对的权力中心,决定陈家女人生存空间的分配,所以她们争宠,努力生儿子。颂莲住的地方和爱米丽住的地方都属于个人的私密空间,但是代表男权的陈佐千可以随意进入颂莲住处,代表南方父权制的小镇居民可以窥视爱米丽的生活,由此可以看出福柯所谓的空间背后的权力。
而药剂师违反法律规定,没问清购买原因就将砒霜卖给爱米丽,说明爱米丽是超越法律的存在;沙多里斯上校的同代人送女儿、孙女去爱米丽的画室学画的虔诚态度说明爱米丽是超越政治权力的存在;参议团为征税事务访问爱米丽时,爱米丽猥琐阴暗的外表和参议团对她的尊敬形成反讽,爱米丽甚至没有请这些在镇上地位举足轻重的人坐下,参议团派的代表发言都结结巴巴,整个参议团紧张到忘记时间的存在。爱米丽对小镇的权力主体的威慑力已是如此,更不用说普通民众了,这说明爱米丽在大众话语中已然凝固成特权符号。爱米丽作为南方父权制的符号,对公共政治空间和公共心理空间产生了压迫。
三、女性私人空间对公共空间的抵抗
有学者认为,可以通过扩展私密空间完成对男权空间的反抗:虽然空间很狭小,但这个小空间是属于她们的私人领域,在这里她们完全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生活。颂莲是上过一年大学的,本可以用读书这种行为摆脱女性的空间控制,丰富自己的内心生活,但是她的房间里没有一本书。苏童谈到这个问题时说:“如果要问,到底是什么损害她们,就可以说是男权社会、国家机器或者传统文化。然而大家在谈论这个问题时,常常忽略了女性对自身的损害,在很多时候她们会有作茧自缚的选择。”其实不完全是,颂莲为求安稳,需要拼命占据为人妻母这一角色,占据了这一角色,便有空间的居住权,这种对生存空间的焦虑迫使颂莲进一步挤压自己的心理空间。正是男权对颂莲的心理空间一步步倾轧,最后导致了颂莲的疯癫,使其成为一个完全失语的他者。
爱米丽在接受父权保护的同时接受了父权对自己的控制,就像客厅的那幅画隐喻着爱米丽的父亲对房子以及爱米丽的绝对权力:身材苗条的爱米丽小姐站在威严的叉开两腿站着的父亲身后,她的父亲背对着她,手握马鞭。在爱米丽年轻的时候,她坚持南方传统阶层观的父亲赶走了向她求爱的男人,使一个正常女人的欲望受到了压抑。和爱的人厮守是爱米丽作为一个女人的诉求,但是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的欲望,妇女们甚至迫使浸礼会牧师去拜访她。宗教和舆论所在的社会政治的空间对爱米丽的私人空间进一步进行倾轧,爱米丽的生存空间越来越逼仄。福克纳采用哥特小说的描写方法进一步强化空间的逼仄——居住环境上,阴郁、沉闷的潮气、尘气浓重,身边睡着的人是个尸体,恐怖的生存空间使得爱米丽也呈现出一种死亡的暮气。爱米丽采用关门的行为将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截然地分开。“关门”一方面隐喻着南方传统贵族文化的没落,另一方面也是对南方父权制、清教主义、妇道思想对自己的压迫的无声反抗。
威廉·福克纳是一位人道主义作家,在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中,他聚焦女性的生存困境,同情女性不幸的命运,主动反思南方传统道德对女性的禁锢和压制,是一位拥有自觉女性立场的男性作家。苏童感受到福克纳对于女性生存的自觉关注和主动关怀,用虚构出来的妻妾成群的封建家庭的惨剧来表现对女性命运、困境的自觉思考。《妻妾成群》采用的是颂莲的视角,大量的心理描写是一种内聚焦,可以真切地展现出女性内心的波澜,直击女性隐蔽的内心,这也是其女性关怀的体现。通过描写女性生存空间被男权倾轧的现实,两位作家表达了自己对女性生存的人文关怀和对历史的思考。
① 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1—53页。
② 〔法〕塞托:《日常生活的实践》,方琳琳、黄春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2—115页。
③ 刘永丽:《禁锢与自我封闭——〈妻妾成群〉中空间的权力关系探讨》,《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16年第10期,第23—26页。
④ 王宏图:《苏童王宏图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9—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