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起海上丝绸之路的小说云帆
——评陈华清的长篇小说《跨海巡洋》
2021-06-21姚国军广东石油化工学院广东茂名525000
⊙姚国军[广东石油化工学院,广东 茂名 525000]
自古以来,限于对海洋的认知,中国文学中书写海洋的专题作品为数不多。与陆上丝绸之路相比,海上丝绸之路题材的作品更是凤毛麟角。以小说述历史,历史会变得丰盈;以历史写小说,小说会变得厚重。鲁迅说:“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海上丝绸之路的历史孕育了中国精神,也与国运相系。作家陈华清的长篇小说《跨海巡洋》于2018 年9 月在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又被教育部遴选为中小学馆配图书,标志着海上丝绸之路题材小说有了领头船。
一、写出历史中的因缘际会
历史事件是多种因素的交汇,历史往往充满着各种机缘巧合,历史小说应该揭示出历史事件发生的多元性。
朱棣为什么派人下西洋?有两个原因。一是寻找建文帝朱允炆。在燕王朱棣与建文帝朱允炆之争中,朱棣胜出。朱允炆之死成为千古之谜。朱棣对外公布朱允炆已被大火烧死,迅速被部下拥戴为新帝。但朱棣寝食难安,因此才决心派人到海外寻找朱允炆的下落。二是对外宣示国威。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是新帝登基,首先要树立威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封建帝王的理想。朱棣也是如此。
为什么选中郑和?有四个原因。一是谋臣推。姚广孝是朱棣最信任的谋臣,也是郑和的恩师。姚广孝举贤不避亲,首先推荐了自己的得意门生。二是相士荐。袁忠彻是朱棣的御用相师,颇为朱棣信任。袁忠彻通过相面的方式向朱棣说明郑和的面相可堪大任。三是皇帝赏识。其实朱棣心中早就对郑和青睐有加,之所以询问谋臣相士,在于要对郑和进行民主测评,领导也要听听群众的意见。四是自己有实践经历。郑和已有下东洋的经历,在海上处置和外交方面都有实践经验,所以下西洋非他莫属。多种原因交汇在一起,才使郑和走上历史舞台。
二、写出历史中的波诡云谲
历史是多种力量的博弈,是人与人、国与国的连横合纵,类似于恩格斯所说的“合力”。历史小说应该揭示出历史事件的复杂性。
郑和肩负国家的使命,率领船队驶向未知的航程。在下西洋的路上,因为各国利益交错,充满风险,一不小心,船队就会有去无回。小说表现了几种风险,有自然界的风险,有人心的风险。在第八章《海啸印度洋》中,小说对海上的自然风险有充分的表现。在风暴即将来临时,有一系列异常的变化。先是酷热无风,“刚才还是烈日当空,炎热难耐,一点儿风都没有。船工穿背心干活挥汗如雨,不得不脱下背心干活”。继之微风初起,“忽然间,起风了,先前平静如镜的海面,波浪随着海风微微波动”。接下来雾气蒙蒙,“前方的海面迷雾茫茫,能见度很差。这时,有船员吹起海螺,铜锣、喇叭声也响起。听到这些声音,大家都知道前面有雾,要多加小心”。再下来天降小雨,“果然,天下起了雨。先是细如针线,慢吞吞的,像是不经意洒下的”。随后骤雨袭来,“雨加快速度,越来越急,像急箭射来,纷纷射在船上,咚咚作响。海面再也不是安静得像淑女,波动的海又似跳绳”。最后发展成惊涛骇浪,“轰轰隆隆,海底好像发生爆炸,海浪掀起几十丈高,宝船被卷入海浪中,看不见前面的船,也望不到后面的船,只看到直冲高空的白花花的海浪”。船队在海上突然遭遇风暴,樯倾楫摧,惊心动魄,幸亏提前有所准备,临危处置得当,船队人员逃过一劫。
国与国之间的利益冲突更难处理。对于翻云覆雨的大海盗陈祖义,郑和采取分化的策略,巧妙活捉。对于误杀中国船队的爪哇西王,郑和强忍悲愤理智解决。对于欲杀中国船队的锡兰国王亚烈苦奈儿,郑和果断出击,擒贼先擒王。对于苏门答腊的伪王子苏干剌,郑和帮助小王子锁丹罕难阿必镇成功平叛。“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敬我中华者,虽远必礼。”对于与大明修好的国家,郑和邀请他们来华。由于处理得当,郑和既维护了民族尊严和国家利益,同时又妥善处理了国家纷争。郑和下西洋的意义就是在波诡云谲的历史环境中树立了大明的良好形象。
三、写出历史中的冲波逆折
历史不是直线前进,有时会出现折返甚至倒退。“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古代海丝大势,兴盛一时,盛极而衰。历史小说应该揭示出历史走向的曲折性。
明代的海洋政策不断调整,先是朱元璋的禁海,后到朱棣的开海,再到朱高炽的禁海,又到朱瞻基的开海。“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历史就是曲折前进的过程。这是历史的力量。下西洋是一项重大国策,关乎政治、经济、外交、军事、文化诸多方面。凡事有利就有弊,有得就有失。小说塑造了两类重臣,一类是出海派,例如郑和、王景弘等人;另一类是禁海派,例如夏源洁。第二十四章《受命守南京》中郑和与夏源洁的朝堂论辩表现了他们对于海权的认识,郑和深知海权的重要,而夏源洁则代表了农耕古国对于海权的轻视。“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郑和打通了海上丝绸之路,创造了海上辉煌。遗憾的是,自郑和去世以后,明清两代实施海禁政策,使中国丧失了海上主动权。
1904 年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发表了《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一文。梁先生说:“及观郑君,则全世界历史上所号称航海伟人,能与并肩者,何其寡也。郑君之初航海,当哥伦布发现亚美利加(美洲之旧称)以前六十余年,当维哥达嘉马(达伽马)发现印度新航路前七十余年。顾何以哥氏、维氏之绩,能使全世界划然开一新纪元。而郑氏之烈,随郑君之以殁俱逝。则哥伦布之后,有无量数哥伦布;维哥达嘉马以后,有无量数之维哥达嘉马。而我则郑和以后,竟无第二之郑和。噫嘻,是岂郑君之罪也?”这当然不是郑和之罪。历史往往不是一帆风顺,郑和生前把中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推向了高峰,郑和死后中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走向了低谷。出现历史的曲折性,既是因为明清海洋政策的内部决策失误,也是因为海洋权益的外部竞争。不进则退,郑和之后的中国航海家不许出海,西方若干个哥伦布、达伽马就驰骋于海洋。
四、写出历史中的悲欢离合
历史小说与历史不同,既要写出历史事件,还要写出历史事件当中的人的情感。历史小说不仅仅有金戈铁马,还有儿女情长。也正是因为儿女情长,才使历史小说具有了情感的冲击力和人间的烟火气。
小说写了两段爱情。一是郑和与萍萍的爱情。郑和原名马和,与萍萍表妹是青梅竹马。天意弄人,一场战乱使少年郑和人生骤变。小说设置了一个巧妙的意象——伴随郑和一生的香囊。文学作品中的意象具有“多义性”,表面上看似普通的事物,但其实暗含着“特殊意义”。香囊在小说中既象征着他们之间的感情,又起到结构作用。在第二章《少年马和》中写道:“萍萍数到三的时候,马和睁开了眼睛,看到他的生日礼物是一个香囊,两面各绣着一条小船。”萍萍把亲手绣的香囊赠给马和,这是作家精心设计的“信物”和“预示物”。香囊方便携带,马和可以佩在身边。而香囊两边绣的必须是船,不能是花花草草,因为马和从小就有奔向海洋的愿望。香囊还替马和挡过箭,在马和心中自然被视为“吉祥物”。在第二十六章《魂归大海洋》中,萍萍为郑和绣了一个新的香囊,伴随着郑和走完了最后一次远航。郑和在弥留之际,委托助手王景弘把香囊带回国还给萍萍。在《尾声》中,萍萍把香囊贴在胸口喃喃自语,当晚就手握香囊溘然长逝。郑和与萍萍的爱情是属于“有情人不成眷属”的悲剧,感人肺腑。作家王鼎钧说:“郭子仪一生建功立业,晚年富贵寿考,七子八婿都做高官,这个人的艺术形象总不如‘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诸葛亮高大。”诸葛亮六出祁山,郑和七下南洋,他们的功绩在于为后世留下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献身精神。这种精神成为中华民族的宝贵财富。
二是苏丹王子与皇帝侄女的爱情。苏丹王子与皇帝侄女汉丽之间的爱情颇有些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遗风。汉丽女扮男装与苏丹王子谈诗论歌,苏丹王子知道汉丽是女孩子之后,萌生情愫。因为国籍问题,苏丹王子被强行带回国。回国之后,苏丹王子采取绝食的方式一定要娶汉丽。在郑和的斡旋下,朱棣同意把侄女嫁给苏丹王子。苏丹王子与皇帝侄女的爱情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剧。在促成这桩历史性的婚姻上,郑和起到“红娘”的作用,凸显出郑和的伟大,因为没有婚姻的郑和乐意成人之美。
“月有阴晴月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小说对这两段爱情予以浓墨重彩式的描写,给作品增添了情感的感染力。文学作品就是以情感人,以情塑人。
五、艺术处理历史小说中的虚与实
历史小说是对历史进行重新叙述,必然会涉及虚实处理问题。笔者认为,历史小说有两种写法,一是大实小虚,二是小实大虚。不违背基本的历史事件就是“大实”。大实小虚的历史小说具有认识价值,也是充满难度的创作方式。鲁迅在《故事新编》的序言中说:“我是不薄‘庸俗’,也自甘‘庸俗’的;对于历史小说,则以为博考文献,言必有据者,纵使有人讥为‘教授小说’,其实是很难组织之作,至于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倒无须怎样的手腕。”鲁迅先生推崇“基于文献”的严谨创作态度。确实,历史小说创作难在把文献记载“落到实处”。
《明史·郑和传》载于《明史》列传第一百九十二,相当于郑和的下西洋线路图,记载不多,对郑和的评价是:“和经事三朝,先后七奉使,所历凡三十余国。所取无名宝物,不可胜计,而中国耗费亦不赀。自宣德以还,远方时有至者,要不如永乐时,而和亦老且死。自和后,凡将命海表者,莫不盛称和以夸外番,故俗传三保太监下西洋,为明初盛事云。”
在小说第二十四章《受命守南京》中,作家设置了“朝堂辩论”场面。面对以夏源洁为首的禁海派激烈反对,郑和慷慨陈词:“臣以为不能停摆下西洋。要统御万方,教化四夷,就要下西洋,震慑敢和中国抗衡的国家。其蛮王之梗化不恭者,生擒之;其寇兵之肆暴掠者,殄灭之。只有这样,诸国才能臣服。如果停摆下西洋,那么,我们这些年建立的影响力就白费了。一个国家要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海洋,危险亦来自海洋。如果别的国家掌握南洋的海权,我华夏就危险了。我大明的远洋船队目前没有哪个国家能比,我们可以用来扩大贸易,制服异邦,让敌国不敢凯舰南洋。”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话既契合历史场景,又充分展现了郑和的性格,丰满了人物形象。从《明史·郑和传》中的一句话“所取无名宝物,不可胜计,而中国耗费亦不赀”,到《跨海巡洋》里郑和舌战群儒的大场面,这就是由历史的骨骼清奇到小说创作的血肉丰满。
文艺理论家夏丏尊说:“文艺创作上对于自然人生的处理须是具象的而不可抽象的,这理由因了上面的所说,大略可知道了吧。这抽象的与具象的二语,实关系于文艺创作的全领域,创作与宣传的区别,固然在此,即作品的形式上的文章,其好坏也可用这抽象的与具象的二语作了标准来说明。”其实,不独创作与宣传有这种区别,小说与历史也有这种区别。笔者认为,历史是抽象,小说是具象,历史小说就是用具象来表现抽象。
《郑和传》不到千字,作家据此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其中必然融入作家的合理性虚构,例如郑和与萍萍、苏丹王子与皇帝侄女的爱情。如果把《明史·郑和传》和《跨海巡洋》放在一起进行对比,我们发现《跨海巡洋》这部小说的故事主线是“有据可查”,尊重《明史·郑和传》的记载。《跨海巡洋》属于“大实小虚”的一类历史小说。作家陈华清主要依据以上《郑和传》的历史记载,参考了随郑和下西洋的马欢的《瀛涯胜览》以及多部明代同期文献,通过合理的想象熔铸,创作出这样一部充满海洋色彩和异域风情的小说。小说总体的真实感很强,令读者仿佛置身历史现场,这是尊重历史的小说的魅力。
文艺理论家朱光潜认为真实有三种,一是“历史的真实”,二是“逻辑的真实”,第三就是“诗的真实”或“艺术的真实。”“在一个作品以内,所有的人物内心生活与外表行动都写得尽情尽理,首尾融贯整一,成为一种独立自主的世界,一种生命与形体谐和一致的有机体,那个作品和它里面所包括的一切就有‘诗的真实’。比如说,在《红楼梦》那圈套里,贾宝玉应该那样痴情,林黛玉应该那样心窄,薛宝钗应该那样圆通,在任何场合,他们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切合他们的身份,表现他们的性格,叫我们惊疑他们‘真实’,虽然这一切在历史上都是子虚乌有。”《跨海巡洋》既注重“历史的真实”,做到“基于文献”,也注重“艺术的真实”,在文献没有记载的地方进行合理的艺术想象,是一部“令读者信服”的历史小说。作家龙一所说:“历史小说家的任务,首先是写一部好看的、真正有意义的作品;第二是要发掘出被修撰正史的人所掩盖的,或者是被剪裁掉的东西,通过它们丰富事件,丰满人物,令读者信服。能做到这一点,也许可以说,算是达到了历史的真实,成为历史现实主义作品。”
对于郑和来说,经历了类似西天取经的过程,最终抵达心中的天国。这是信仰的力量,是生命的抵达,是历史的传奇。“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郑和的宝船已经驶向沧海,驶向历史深处。
在沿着海上丝绸之路开始文学寻踪的视线里,我们看到作家陈华清挂起一面云帆,以尊重历史的创作态度,驶向小说与沧海。
① 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四)》,见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7页。
② 单之蔷:《郑和的礼物与哥伦布的剑》,《中国国家地理》2005年第4期,第16页。
③ 王鼎钧:《文学种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87页。
④ 鲁迅:《鲁迅小说全编》,漓江出版社1996年版,第175页。
⑤ 陈华清:《跨海巡洋》,山西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235页。
⑥ 夏丏尊:《文艺论ABC》,知识产权出版社2017年版,第126页。
⑦ 朱光潜:《谈文学》,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版,第133页。
⑧ 龙一:《小说技术》,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