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摊”上的民俗画卷
——民俗学视角下的赵树理小说及其独特性
2021-06-17金子然
金子然
江苏海洋大学
“不想上文坛,只想上‘文摊’”的解放区文学代表作家赵树理,其小说中对民俗文化的描写是最吸引人的,他显著创作色彩中必然有一抹亮色是浓郁的地域民俗色彩所赋予的。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晋东南地区的农村度过的,不论是“节庆葬敛、敬神驱鬼、婚俗礼仪”,还是“吹拉弹唱、家长里短”都能写得生动形象、鲜活有趣又贴近农村现实生活。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民作家,赵树理全身心的感受着脚下的这片土地,用笔书写着独具晋东南地区特色的民俗文化,展现了属于北方黄土地的乡村面貌,用平易近人、通俗易懂的语言,现代文学独特的艺术魅力感染、启迪着广大农村劳动人民。
人类在日常生活中,为了满足某些需要而创造出了民俗文化,同时,民俗文化也在影响着人民群众生活的方方面面。由钟敬文主编的《民俗学概论》一书中,对民俗的定义是“民俗,即民间风俗,是指一个国家或民族中广大民众所创造、享用和传承的生活文化” ,“成为规范人们的行为、语言和心理的一种基本力量。” 本文通过对精神民俗中的信仰民俗、社会民俗中的婚丧嫁娶民俗和语言民俗这三个方面来对赵树理小说中的民俗文化进行阐释分析,论述赵树理民俗文化书写的独特性和典型性。
一、信仰民俗
信仰民俗是人类在历史长河中“自发产生的一套神灵崇拜观念、行为习惯和相应的仪式制度”。 民间信仰除了四项活动外,“还伴有行为方式,从事预知、祭祀、巫术等活动”。赵树理笔下的信仰民俗有着封建迷信色彩,作者在用生动形象接地气的语言描写这些民俗的同时也是对这类愚昧的信仰民俗进行批判,目的在于让广大农民群众在阅读这类小说后能意识到自己思想的落后,潜移默化的改变他们原有的与新时代不符的腐朽思想,而这一点也恰恰体现了赵树理小说反封建迷信思想的一面。
俗话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因而赵树理笔下的信仰民俗也有其晋东南地区的独特性。晋东南地区的乐氏二女即“二仙”信仰流传已久,是晋东南特有的地方性神灵,庙号“真泽”。而《小二黑结婚》中除了塑造了两个新式农民——小二黑和小芹以外,也塑造了“二仙”——热衷占卜的二诸葛和爱卖弄巫术的三仙姑这两位老派农民。相较于小二黑和小芹,赵树理对于这两个老派农民的描写似乎更深入人心。对于二诸葛的愚昧迂腐,作者还描述了他教小二黑识字时看的书都是“天干、地支、五行、八卦……百中经、玉匣记、增删卜易……” 对于小二黑的婚事,他以“命相不合”为由反对小二黑和小芹,并且还给小二黑收了个童养媳。当得知小二黑出事时,二诸葛则摇着头表示他早就知道要出事,因为他“前天早上……上到岭上,碰上个骑驴媳妇,穿了一身孝” 这一段描写突出老一代农民对预知信仰中“对预兆的信仰”。在传统认知里,穿孝的骑驴媳妇代表着不好的预兆,而“预兆,又称征兆、征象、前兆,它是根据自然出现的异常现象,从中预知事务所要发生的结果” ,体现了老式农民对“预兆”的盲目迷信以及面对既定命运的麻木不仁、无能为力;并且二诸葛取制钱占卜的行为也属于预知信仰的一种。无论是预兆还是占卜,都是为了“力图防患于未然,对恶运、灾异有所回避或防范,在心理上得到一定慰藉”。 而三仙姑作为一个半吊子巫觋,穿着打扮是与年龄不符的夸张,并且整天是装神弄鬼、神经兮兮的样子,甚至还因女儿小芹的存在让三仙姑失去了村里年轻男人对她关注的目光,便为了自己的利益迫切地想将女儿小芹嫁出去,乃至想出了“让鬼上身”的法子,可巫觋通神是要借助一定媒介的,但三仙姑只是吃完饭,打了两个哈欠就唱了起来,并企图以“既定的前世姻缘无法改变”为由让小芹尽早完婚。除此之外,设香案也是为了看村里的年轻男人,让他们围着她转来转去,这两件事都体现了在三仙姑卖弄的巫术不过是她满足个人私欲的手段,也体现了民俗信仰的功利性特征,即都是为了满足自身的生存利益。
二诸葛和三仙姑在长时间的文化浸染下形成的根深蒂固的传统封建迷信思想直到他们在区上出了洋相之后,才渐渐开始改变。他们收起自己的那套故弄玄虚的文化糟粕:二诸葛将他的八怪收了起来,三仙姑转变了自己的不合时宜、与年龄不符的形象,换了打扮,并且拆去了装神弄鬼的香案。“二仙”不再“仙气缭绕”、故弄玄虚,开始脚踏实地、实事求是。赵树理通过刻画这样两个深受封建思想毒害而不自知的老式农民形象,来对当时未解放时期的晋东南农村地区民俗文化中的信仰民俗中的落后部分用幽默诙谐的笔触加以委婉批判,也使像二诸葛、三仙姑的老式农民得到思想上的进一步改造。
二、婚丧嫁娶民俗
“人生仪礼是指人在一生中几个重要环节上所经过的具有一定仪式的行为过程,是社会民俗事象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了在不同社会和民俗文化类型中的生命周期观和生命价值观”。 婚丧嫁娶作为人生重要阶段的分割点和标志,不仅在晋东南地区有着重要地位,对于整个民俗文化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赵树理的小说中对于晋东南地区婚礼和葬礼的描写也带有对封建迷信思想的批判。
婚姻“是维系人类自身繁衍和社会延续的最基本的制度和活动”。 小说《邪不压正》中,王家和刘家的儿女要订婚,原只有一位媒人,刘家为了合乎“三媒六证”的风俗,又找了两个人。按照当时当地的风俗习惯,在订婚这天男方家要给女方家送礼,而女方家则要招待到来的客人,请他们吃饭。文章一连用了四个“这地方的风俗”来描写订婚的场景:一些食品、礼物盒子被媒人们带着送来女方家,她们先在门口站立整齐,接着头戴当地特有的礼帽做作揖状,然后等彩礼被女方家接过后,便排成队伍走进去。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不管是婚礼还是丧葬都要请客人吃饭,分两顿——汤饭和酒席,并且媒人们带去女方家的食盒“什么礼物都可以装”,并且每一层装什么都是有讲究的,打开食盒前必须要烧香礼拜,礼物都是女方开着单子要的。这些当地特有的风俗习惯说明了在当时不是很富裕甚至可以说是贫穷的晋东南地区农村,物质财富对婚姻的重要性,并且赵树理特有的大众化的、贴近农民生活的语言鲜明的体现出地域特征和民俗文化色彩。
《邪不压正》体现出了晋东南地区特有的婚姻仪礼,《福贵》则体现了当地特有的丧葬仪礼。在《福贵》中,将穷人与富人截然不同的丧葬风俗进行对比,形成反差:福贵来给城里的一位大士绅吹鼓出殡,本来也就相安无事的结束了,但在即将散席之际,雇主家以答谢吊丧的宾客为由想要让两个吹鼓手来演奏一下。要知道在福贵所处的农村,给去世的人当吹鼓手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偏偏这个时候福贵看到了本族老家长老万,因害怕被老家长老万认出,所以福贵赶紧将脸转了过去。对比之下,穷人家的葬礼则“没有这么多规矩”,例如当福贵得知他妈妈去世后,福贵也只是按照当地最基本的程序将一场丧事办了,例如请阴阳、缝孝帽、挂白鞋等等。但是按照当时晋东南地区的丧葬仪礼的规矩是要给死去的老人用纸糊一对童男童女,即使是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也会如此,然而贫穷限制了福贵的孝心,他实在是办不起了,所以才会违背族规当起了吹鼓人。如果“丧礼是否办得隆重和符合旧规是衡量子孙尽孝与否的标志” ,那么富人真的都是孝子,穷人真的就忘恩负义,没有孝心吗?在生活很艰难的情况下,一场体面的葬礼是否是必须的?正因为社会舆论、地区习俗的压力,使得丧葬礼仪越来越复杂和铺张,赵树理通过描写富人和穷人之间的丧葬仪礼规格差距之大,揭露了解放前农民生活的贫穷困苦和地主阶级对农民的压迫、打压。
三、语言民俗
语言民俗是最能代表一方特色的民俗文化,“指广大民众用来表达思想并承载着民间文化的口头习用语”。 语言民俗作为人民群众的智慧和经验的产物,在潜移默化中对当时当地的人们起着不可忽视的影响,而语言也是作家创作时需要斟酌考虑的重要要素之一,所以语言民俗往往成为作家进行民俗文化小说创作中不可忽视的一个重点。赵树理在他的乡土小说创作中对当地语言民俗文化的描写除了运用评书、快板的文学形式,还引用了许多晋东南地区的常用型民间熟语。
赵树理将从小在父亲那里耳濡目染的评书这一民间曲艺形式与文学创作相结合,例如《李有才板话》中李有才的本领是编歌子,无论村里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能编一大套顺口的“圪溜嘴”,即快板。“村长阎恒元,一手遮住天。自从有村长,一当十几年……” ,这一段朗朗上口的快板不仅讽刺了当地村长阎恒元的专断和不民主,而且也为小说的语言增加了音乐性和律动感。
“常用型民间熟语是民间语言中最基本、最丰富、最常用的部分,包括俗语、谚语、称谓语等。” 赵树理小说中对于当地俗语、谚语的运用比比皆是,例如《小二黑结婚》中赵树理很合适地在三仙姑为了满足私欲而给女儿小芹找婆家,于是准备装神弄鬼的时候,使用了一句地方谚语:“插起招军旗,就有吃粮人”,引出下文中退职军官吴先生愿意娶小芹的情节。这句谚语在张长弓、郑士谦的《边城风雪》和姚鼎生的《土地诗篇》中都有引用,而这两部作品都是描写北方的乡村生活,更是体现了独属于北方的语言特色。
“一个地方的称谓语系统可以鲜明地反映出此地的社会文化”, 赵树理小说中晋东南地区在人物称谓上的语言民俗有:《李有才板话》里的阎家山这个地方只有两辈——“老”字辈(外来开荒的人)和“小”字辈(本地人)。哪怕是西头的大户人家只要来到老槐树底这个地方,也只能叫“小什么,小什么”。在这里没有高低贵贱,有的只是当地形成已久的称谓语系统。在《孟祥英翻身》这篇小说中,主角孟祥英所处的西峧口村和丁岩村地区偏远,所以相对封闭,这两个村子仍然残存着清朝光绪年间的陋习,即女人是不许也不能提名字的,孟祥英原是丁岩村,后嫁到西峧口,所以按照惯例应称呼她为“牛门孟氏”来代替原来的名字,这种称呼方式也使在当地询问一位妇女并且找到她成为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除了“牛门孟氏”这样的代称外,还有“大伙家”这样的称呼,从这些没有明确所指对象,模糊个人特性的,甚至是不尊重人的称呼中,体现出未解放的时候偏远地区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而作者通过引用地方特有的人物称谓,揭示了女性地位低下的事实,批判了当时社会的落后思想。
四、赵树理小说民俗文化的独特性
(一)身份的独特性
与鲁迅、巴金、茅盾、郭沫若等作家不同的是,赵树理出身于农民家庭,所以他仿佛天然的与脚下的土地连接在一起,他的父亲是一位说书人,常常给他讲很多故事,例如《三侠五义》,而他也从小耳濡目染,成为了一个以笔代嘴述说农民们感兴趣的故事的作家。他曾尝试通过父亲的口将五四新文化思想传入农村,企图以此改变农民愚昧、麻木、不觉悟的精神现状,他讲阿Q的故事,但其父认为并没有什么故事性,于是他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将新思想注入农民的头脑里,努力为农民写作,创作出农民看得懂的、独属于农民的文学,力求缩短新文学与农民之间的距离,对一些传统艺术形式进行重塑重建使之进入现代文学。赵树理从未脱离北方:1937年在山西从事文化事务,当区长;1941年到太行区党委宣传部工作;1943年在北方局党校工作,将听到的左权县发生的恋爱悲剧改编成《小二黑结婚》,同年还创作了《李有才板话》;1944年赵树理到华北新华书店工作,参加了晋冀鲁豫群英会,采访了孟祥英,创作了《孟祥英翻身》一文;1948年在河北平山县写了《邪不压正》;1952年春重回晋东南……这些经历都说明了赵树理一直与农村、农民关系密切,所以没有人比赵树理更懂得农民需要的文学是什么,晋东南地区的民俗文化又是什么。赵树理的民间与莫言、张炜、贾平凹等作家是不一样的,他是一种纯粹的、接地气的、一元的民间文化,赵树理民俗书写的独特性就在于他是与中国的大地和民间文化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他的农民身份使他在创作给农民看的文学时,从身体到生命到情感都是与农民、与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连在一起的。
(二)地域的独特性
山西依据地理区位可划分为晋北、晋中、晋南、晋东南五个文化亚区,并且每个地区因地域、历史、民风的差异呈现出不同的地域文化特征。晋东南指山西省东南部,为古上党地区,背靠太行山,主要包括两大盆底——长治盆地和晋城盆地。盆地因为中心地势低、周边地势高,所以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水盆地貌,同时使居住在此地的人们的思想、风俗习惯、语言等方面也相对封闭一些,更具有当地特色。晋东南的历史积淀深厚,而赵树理作为山西晋城市沁水县尉迟村人,自然对晋东南地区的风俗了如指掌。例如《李有才板话》里当地将快板称为“圪溜嘴”,这是通过与“山”有关的语素体现晋东南地区的山文化。除此之外,《孟祥英翻身》中的西峧口村和丁岩村的名字体现了人们根据山西地形、地势的特点一种命名方式,这些都体现了晋东南地区的地域独特性。
五、结语
“民俗是一种民间传承文化,它的主体部分形成于过去,属于民族的传统文化。但它的根脉一直延伸到当今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伴随着一个国家或民族民众的生活继续向前发展和变化。” “根”扎得深,“树”长得大,“花”才开得美。对于传统文化的批判继承发展是一个国家昌盛的根本之道。现如今,外国文化的多方面侵入已经使一些传统文化被遗忘、舍弃,赵树理对民俗文化的书写在当今社会有着更深厚的意义。赵树理对小说中所描写的晋东南地区民俗文化持着批判继承的“扬弃”态度,以其浪漫的民间情感书写了晋东南特有的民俗文化。作家与农民两重身份使他在民间生态文化的空间里扎根,坚持以具象的民间场景描写农民思想、感情和审美要求,并将其所具有的审美价值观念揉入其中,对当时农民的复杂文化景观以独到视角进行描绘,贯彻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毛泽东《讲话》精神,成为了名副其实,如他自己所说的“不想上文坛,只想上‘文摊’”的解放区代表作家。
注释
①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5页
②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页
③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87页
④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88页
⑤赵树理:《小二黑结婚》,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9页
⑥赵树理:《小二黑结婚》,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5页
⑦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99页
⑧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00页
⑨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56页
⑩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72页
⑾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86页
⑿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98页
⒀赵树理:《小二黑结婚》,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9页
⒁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39页
⒂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312页
⒃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