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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诗歌创作要素几种

2021-06-16柏桦

江南诗 2021年3期
关键词:艾略特写诗诗人

柏桦

一、呼吸

诗和生命的节律一样在呼吸里自然形成。一当它形成某种氛围,文字就变得模糊并融入某种气息或声音。此时,诗歌企图去作一次侥幸的超越,并借此接近自然的纯粹,但连最伟大的诗歌也很难抵达这种纯粹,所以它带给我们的欢乐是有限的,遗憾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是不能写的,只是我们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动用了这种形式。

二、事件

中国古代诗学有一条广泛的写作原则——“情景交融”,其字面意思是心情与风景交相混融,这句看似简单的话,其实包含了极为丰富的内容,古人对此最有体会,也运用得十分娴熟讲究。

何谓诗歌中的情景交融?其实就是讲一个故事,这故事的组成就是事件(事件等于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可以是一段个人生活经历,譬如生活中一支心爱的圆珠笔由于损坏而用胶布缠起来的过程,一副新眼镜所带来的喜悦,一片风景是怎样地焕发了你良久的注目……总之,事件可以是大的,也可以是小的,可以是道德的、非道德的,可以是情感的、非情感的,甚至琐碎荒诞的。这些由事件组成的生活之流就是诗歌的情景之流。

就我而言,我的许多诗都是由经历(事件)所引发的感受写成的,而这感受总是指向或必须落到一个实处(景),之后,它当然也会带来遐想或飞升(情)。这事件本可以成为一部长篇小说,或一个长长的故事(如果口述,或许是两个小时的故事),但情况相反,它是一首诗,一首二十或三十行的诗,更有甚者,有时竟是短短的几行。这正是事件——情景交融——的张力,它惊人的戏剧化!

诗歌中的事件之于我,往往是在记忆中形成的。它在某个不期而遇的时刻触动我,接着推动我追忆相关的过去,并使一个或多个事件连成一片,相互印证、说明、肯定或否定,从中一首诗开始了它成长的轨迹,最终形成并显示出它的结局和命运。换句话说,这些经年历月在内心深处培养出来的一个一个的故事,它们已各就各位,跃跃欲试。

就我个人写诗多年经验,一首诗的成败全在于事件的运用,在于情景交融是否天然,故事是否完整,叙述的角度是否巧妙。一首失败的诗往往是场景混乱的诗,一篇有头无尾的故事,一个不知所云又一团乱麻的事件。失败的诗往往每一行都是一个断句,彼此毫无联系。而一首好诗从头至尾彷佛就是一句话,而一句话已说清了整个事情。

三、感受与表述

每当有人问我,一首诗是怎样写出来的?我都会立即想到两点(当然不止这两点):即一个诗人的感受能力和表述能力。因为我们常常有这样的经验,我们可能感受到了,但说不出来;可能说出来了,但离感受的精确度还有距离。好诗人无一不是对生活——乃至生命——有着独特感受并且表述极其到位的人。话又说回来,这两种能力(感受能力和表述能力)也并非神秘莫测,只要一个人有一定的“感时伤怀”的禀赋,都可以通过训练而达到。训练从观察开始。

四、声音

声音应是一个写作者首先要面对的——最神秘的——问题。蒲宁说,在写作之前,他首先要寻找到一种声音。

艾略特曾在《诗的三种声音》一文中把诗的声音分为三类:“第一种声音是对诗人自己或不对任何人讲话。第二种声音是对一个或一群听众发言。第三种声音是诗人创造一个戏剧的角色,他不以他自己的身份说话,而是按照虚构出来的角色对另一个虚构出来的角色说他能说的话。”可以说,我诗歌中的声音就是艾略特所说的第一类(这是从主要方面说的,并非我的全部),北岛的诗歌中的声音当属艾略特所说的第二类(早期北岛,后来他也用第一类声音说话),张枣应是艾略特所说的第三类声音。正是如此,我的声音是独白。早期北岛是宣言者。而张枣是典型的戏剧性交谈,一个多声部的交响乐家。

声音在诗歌中至关重要,民族性抑或诗性都只能在声音中突显。众所周知在诗歌翻译中,文字的意义和意象均可翻译,唯独声音无法译,因此才有弗罗斯特所说的一句名言,“诗是翻译所失掉的东西”。诗歌中的声音是最具魅力的部分,其中也具有情感、意义以及某种区别于他人的神秘禀性。另外,身体问题也是诗歌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基本上可以说有什么样的身体就有什么样的声音。身体的好坏胖瘦都会导致不同的声音。身体就是一个人的气质,而声音呈现气质……

哈金也认为我们的现代诗在声音上出的问题最大,这或许是一种宿命,曾经是如此推崇汉诗的庞德也对汉诗的声音表示过遗憾,他说汉诗“只有一些嘶嘶的声音”。当然庞德对汉诗一直是搞创造性发明,他除对汉字的意象感兴趣外,还无法欣赏汉诗的声音。但我们也得承认汉诗的声音比英诗的确要简单得多。古典汉诗的声音也不过如此,更何况现代汉诗了。现代汉诗如不在声音上下大功夫,只有死路一条。

在不同聲音的驱动下,诗歌会呈现出不同的形式,为协调写诗者的呼吸(音乐性),写诗者将安排与之匹配的字词句,从而形成一套只适合他——又使他与众人相区别的——诗歌词法、句法与文法。顺势而来,诗歌中的声音应从两方面来讲,一是诗歌的音韵、节奏、排列等形式功能,二是写诗者的口气、语调、态度、气质。当我们说他写诗有一种独特的声音,便是对他的赞美,尤其赞美他写诗时的姿态和语气,当然也包括他独有的词法、句法与文法。

五、声音与色彩

晚唐诗人陆龟蒙的一句诗:“酒旗风影落春流”(陆龟蒙:《怀宛陵旧游》),此句由三个词(酒旗、风影、落春流)组成,一眼看去,堪称音、色、形俱佳,汉字之美在此飘飘欲出。又不禁让我感到(似乎是头一次感到)汉字竟如此美丽、神妙,仿佛汉字之美是从“酒旗”、“风影”、“春流”开始的。这几个词虽是从大处着笔(并不细腻)但却包含了唐诗的魅力以及唐人的大器。这句诗也使我想到俄国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所言:“许多俄国字本身就现出诗意,犹如宝石放射出神秘的闪光。”换句话说,陆龟蒙所写下的这七个字也正是在关系中——通过炼字,即配搭——表现出诗意的,但它们并不像宝石放射出神秘的闪光,而是像一幅清雅的水墨画,为我们传达出一种欲说还休的气氛与意境。汉字的轻重缓急,声音与色彩从来是在匹配中才可达至妙不可言的仙境,并带给人“出其不意、羚羊挂角”的亲和力。

六、逸乐

年轻时喜欢呐喊(即痛苦),如今爱上了逸乐。文学真是奇妙,犹如蛇要褪去它的旧皮,我也要从呐喊中脱出。逸乐作为一种价值观或文学观理应得到人的尊重。它提醒我们注意:“在明清士大夫,民众及妇女生活中,逸乐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甚至衍生出一种新的人生观和价值体系。研究者如果囿于传统学术的成见或自身的信念,不愿意在内圣外王,经世济民或感时忧国的大论述之外,正视逸乐作为一种文化,社会现象及切入史料的分析概念的重要性,那么我们对整个明清历史或传统中国文化的理解势必是残缺不全的。”“缺少了城市,园林,山水,缺少了狂乱的宗教想象和诗酒流连,我们对明清士大夫文化的建构,势必丧失了原有的血脉精髓和声音色彩。”(李孝悌)

逸乐是对个体生命的本体论思考:人的生命从来不属于他人,不属于集体,你只是你自己。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认为小乘比大乘更直见性命,我不渡人,只渡自己,因此更具本质。生命应从轻逸开始,尽力纵乐,甚至颓废。为此,我乐于选择一些小世界来重新发现中国人对生命的另一类认识:那便是生命并非只有痛苦,也有优雅与逸乐,也有对于时光流逝,良辰美景以及友谊和爱情的缠绵与轻叹。

当然,如果你不同意“美学高于伦理学”(布罗茨基),至少你应以平等之心对待二者,即你可以认为活在苦难里并呐喊着更有意义,但不应以所谓高尚的道德来仇恨逸乐之美。说到底,二者均有价值,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只是不同的人对不同的人生觀或艺术观的选择而已。用一句形象的话说,就是你可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另一个人也可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七、自然

人们常常说诗贵自然,但“自然”又常常被人误解成为要么是随意写,要么是简单或无需技艺的代名词。似乎写诗不是一项具备专业性质的劳动,而是一件尽管从大自然中随意采摘的乐事。此说当然大谬。而我在这里所说的自然,是指诗人写诗时的一种恰到好处的姿势和态度,即在做作(“虚”)与不做作(“实”)中达至最佳的平衡,从而来到诗最难能可贵的一点——自然。但要做到自然也需要许多讲究,这讲究在艾略特那里说得最为清楚,他在他那篇名文《传统与个人才能》中如是说来:“差的诗人往往在应该自觉的地方不自觉,而在不该自觉的地方又自觉。”这儿的“自觉”与“不自觉”完全可以换成“做作”与“不做作”。而一个诗人如深懂了这二者之间的微妙关系,他无疑就会成为一个好的诗人,即一位自然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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