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吴趼人《恨海》的心理描写与道德冲突
2021-06-15原琳琳刘钊
原琳琳 刘钊
[摘 要]《恨海》是清末小说家吴趼人的首篇“写情小说”,以“庚子事变”为背景,描写了两对年轻人的情感生活,凸显了新旧交替时代的道德冲突。文章以主要人物心理描写的量化分析为依据,阐释心理描写对表现人物性格、推进情节发展的作用,进而揭示特殊历史时期传统与现代思想存在的矛盾冲突。
[关键词]《恨海》;心理描写;矛盾冲突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21)02-0125-04
[作者简介]原琳琳,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明清及近代文学;刘钊,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文学。
一、写实到写情的转型之作
上海广智书局出版的《恨海》由吴趼人所著,共十回,标写情小说,1906年首发单行本。全书以“庚子事变”为背景,写两对青年男女的婚姻悲剧。这部小说也是吴氏小说中很少见的未在报纸连载即出单行本的小说。此书一出,立即在文坛引发广泛关注,新庵、寅半生都对其有过赞誉之词。新庵赞其“自有写情小说以来,令予读之匪特不能欣欣以喜转为戚戚以悲者,此其第一本矣”。同时又提醒读者注意“其各以早婚为戒,而毋再蹈此覆辙焉”[1]。寅半生更是盛赞《恨海》“区区十回,独能压倒一切情書,允推杰构”[2]。甚至连作者吴趼人本人自己都说,《恨海》“仅十日而脱稿,未尝自审一过,即持以付广智书局。出版后,偶阅之,至悲惨处,辄自堕泪,亦不解当时何以下笔也。能为其难,窃用自喜”[3]。由此可见《恨海》一书在当时社会影响广泛。
吴趼人被称为“谴责小说”的巨子,他写了大量的小说、寓言和杂文,内容大多是对社会的丑恶现象进行揭露和谴责。《恨海》是吴趼人首次关注“情场”,一改以往抨击谴责的写作风格。这种转变与中国社会的状况是分不开的。20世纪初,中国社会内忧外患严重,局势动荡不安,清政府软弱无能,百姓苦不堪言。在政治上,义和团运动以失败告终;在思想上,求新求变的口号此起彼伏。在这样的新旧交替的时代背景下,作者吴趼人试图通过写情小说揭示特殊历史时期传统与现代思想存在的矛盾冲突。
袁进在《中国小说的近代变革》中说:“晚清作家,大致说来,他们的狭邪小说或写情小说,描写人物的功夫及艺术感染力大都高于他们创作的谴责小说。”[4]此处提及的“写情小说”,所指应为吴趼人。在作家吴趼人的毕生作品中,广为人知的作品主要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和《恨海》等,而《恨海》则是其笔锋转变的代表作,从写实转为写情,意义重大。在《恨海》这部小说中,作者吴趼人采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写,可以说吴趼人是近代文学中运用心理描写来表现人物的感情波折以及制造道德冲突的先驱了,不仅使人物的性格更加丰满、情节发展更具张力,还对20世纪初的中国文学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本文主要对小说人物的心理表现内容进行分析,并从作者如何通过心理描写刻画主角个性特点、如何制造矛盾冲突、如何展开叙事发展等方面进行具体阐述。
二、细腻生动的心理描写
《恨海》这部小说人物不多,故事情节也不复杂。故事以“庚子事变”为背景,讲述的是两对年轻人在动荡的社会局势下历经重重磨难的爱恨情愁,主要表现的是女主角张棣华与母亲白氏以及她未曾结亲的丈夫陈伯和一同南下上海避难过程中发生的生活细节,在这个过程中,陈伯和先是与棣华母女走散,待终于相见之时,伯和已成为毒瘾入骨、百病缠身的流浪汉。忠贞不渝的棣华选择将伯和带回,努力完成自己作为其妻的责任,任劳任怨地照顾丈夫,并督促丈夫能够重新做人,但是结果事与愿违,伯和再犯毒瘾,恶习难改,最终怏怏死去。而妻子棣华则选择出家,以保全自己的忠贞名誉。故事中的另一对年轻人陈仲蔼和娟娟也辗转多地,待仲蔼终于找到娟娟之时,却突然发现娟娟已沦落为妓女,仲蔼万念俱灰,最后披发入山,不知所终。
在整篇小说中,作者采用了多处心理描写来表现人物的性格、推进故事的演变,文中使用“暗想”“暗吃一惊”“暗暗欢喜”“默念”等表明人物心理状态的词语有五十余处。从心理描写在小说各章回的分布情况来看,除了第一回以外,其他的章回分布还是比较均衡的:第二回有七处,第三回有六处,第四回有四处,第五回有五处,第六回有六处,第七回有五处,第八回有六处,第九回有五处,第十回有六处。可以说,心理描写贯穿了整篇小说的始终。从心理描写的对象上来看,女主角棣华共有三十三处,伯和共有十一处,仲蔼有四处,鹤亭和李富各有一处,由此可见,对棣华的描写占据了整篇小说的主导地位,也再次印证了棣华是整篇小说的主人公。笔者将对棣华的心理描写进行详细的研究,试分析作者是如何通过对主人公心理描写的刻画来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变化、表现生动的人物形象,进而揭示特殊历史时期传统与现代思想存在的矛盾冲突的。
吴趼人在对棣华进行心理语言抒写时,主要是利用人物的独白和梦话来体现人物的情绪情感。在逃难之初,棣华因为尚未与伯和结亲,内心严守道德防线,坚决不能与伯和同居一室,于是伯和一连两夜,在外间打盹,因此着了凉,生起病来。情急之下只好回到屋内来睡,棣华与母亲睡在炕几一侧,伯和睡在另一侧,书中是这样描绘的:“棣华何曾经过这种光景?又是对了一个未曾成婚的丈夫,那里肯睡?只是背灯低首,默默坐下。”[5]伯和劝棣华睡下无果,一骨碌坐起来,这时作者采用了棣华内心独白的方式:“棣华暗吃一惊:他起来做什么?他叫我睡虽是好意,却不要因我不睡,强来相干,那就不成话了。”[5]笔墨细腻地写出了棣华保守的心理活动,深受中国传统封建礼教影响的棣华深知自己作为一名女子,是万万不可与还未成婚的未婚夫共处一室就寝的,但是另一方面,现实的情况又令其感到很为难。伯和为了让棣华能够安心休息,还是去了外面打盹,棣华一腔爱怜之情涌上心头:
“我们还是小时候同过顽笑,有五六年没见面,他这么关注我,也是十分难得,因为他还有病在身,却怕我熬坏,就离开了。他这个病,是为回避我在外面打盹熬出来的,今夜岂可再去累他?欲待叫时,又羞于出口,欲待不叫,于心又不忍,便站起来,轻轻把白氏推了一推,叫道:母亲醒醒!白氏惊醒,问是什么事,棣华低头不语。向外间一指,眼边不觉一红。”[5]
这一段心理描写可谓字字传神,形象生动。第二天清晨棣华为伯和盖被子这一段:
“暗想此刻天将黎明的时候,晓风最易侵入的,况且正对了那层窗纸,万一再病起来,这身子怎生禁得?要代他盖好了,又不好意思,待要叫醒母亲,又恐怕老人家醒了不能再睡。今日要谅解一下,需要多休息一会,舟车劳顿太辛苦。但是当要喊伯和时,却未能张口。思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好静悄悄下了地,然后又慢慢走过来,温柔地展开手,将夹被窝拉近,为他盖了。”[5]
从棣华复杂的心理活动能看出棣华是一个既细心又孝顺,同时封建礼教观念根深蒂固的女子,想为伯和盖被子怕他着凉又不好意思,想叫醒母亲又担心老人家再睡不着,纠结的心思一览无余。
小说第三回至第五回情节发展相对较慢,作者吴趼人主要对棣华进行了大量的心理描写。棣华因为和丈夫走失而感到十分懊恼、自责,她认为是自己对礼教的盲目服从才导致二人的失散,她后悔不已,内心十分挣扎,作者在这里着重表现其反复进行自我谴责的心理过程:
“这主要都怪我,为了避免遭到怀疑,所以尽量疏远他,不和他讲话,但是他是很善解人意的,看到我的样子,他也就知趣地不来亲近。我要是能够和他说一些话,他也愿意和我聊一聊,那是最好不过。伯和弟弟呀,这都怪我,是我耽误了你!你要是出了事,我该怎么活?幸好你回来了,我也不想再逃避什么,我已經凭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与你的了。”[5]
主人公棣华自此后便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始终怀有谴责、懊恼的心理,直到最后丈夫病入膏肓死去,棣华都将责任揽于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的顽固才导致伯和落得这个下场,从这段心理描写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棣华内心的痛苦以及其沉重的心理负担,可以看出封建礼教思想在棣华的心中根深蒂固。她认为一日为妻,终生为妻,即使没有拜堂成亲,但是已经订婚的誓约牢牢刻在棣华的心中,她要求自己做好贤妻良母的角色,做一个传统意义中合格的妻子。
与伯和失散以后,棣华一面照顾生病的母亲,一面又担心思念伯和。她连做两梦,第一梦:
(棣华)一心一意去想念伯和,不知他今夜又宿在那里?这等乱离之际,不知可曾遇了强暴,又不知可曾安抵天津……那心中忽喜忽悲,说不尽的心事。正欲朦胧睡去,只见五姐儿说道:“恭喜小姐,你家陈少爷来了!”棣华听说,连忙起来问:“在那里?”五姐儿道:“在外面,就来了。我同小姐去看来。”
回想梦中光景,伯和何故不理我?大约是我日间苦思所致。猛可想起梦中见了车夫代伯和赶车,又想起打发那车夫时曾说及所有银子汇单都在伯和身上,不要那车夫记在心里,出去遇见,图害了他。此刻乱离的时候,有甚王法?果然如此,可是我害了他了。我想念他,梦见他,自是常事,何以又看见那车夫呢?愈想愈像真的,不觉如身负芒刺,万箭穿心,一阵阵的冷汗出个不住,不由得呜呜咽咽的哭起来。暗想他若是因此丧生,我便是相从地下,也无面目相见,叫我如何是好?[5]
在这个梦中,棣华对伯和的内疚之情达到了极致,她认为,如今伯和与她们走散,不知是生是死,都是因为她当初的恪守礼制,不知伯和现在是否安好,担心自责之情涌上心头。第二梦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思念伯和成痴,自己对未来的痴想。
这一夜,棣华盖了伯和的被褥,突然间又犯起了情痴,暗暗地嘀咕到,尽管还未成礼,但是今天秉承着母亲的叮嘱,盖了他的衾枕,或者是他日同衾之兆,也不能知晓。她牢牢地记着这一点,然后突然觉得痛苦渐渐消失了,烦恼抛在一边,只想着今后如何和他相敬如宾,恩爱有加。她想起在村店的伯和如此温柔体贴,两人又共同经历了磨难,奢望着今后得到他的温存。她想到这里,便觉得心痒难耐,遂不觉酣然睡去。[5]
这部分内容虽为梦境描写,但是作者在这里通过细腻的话语仿佛使得人物悲苦的境遇多了一些温存和美好,表现出了主人公棣华的那份少女般的相思和爱恋情怀。在文中表现白氏病情进一步恶化的内容中,女儿棣华被迫中止行程,在济宁找了个临时落脚的地方给母亲治病,但是母亲却总是突然晕倒,病情日益严重,棣华非常惶恐,在晚上也难以入睡。她打听到一些民间治病的偏方,认为可以通过割股的方式来救母亲,棣华心想为了母亲值得一试。但在割股疗母时还是经历了内心的一些挣扎,身体发肤,取之父母,如今母亲病入膏肓,自己宁愿犯孝救母,也要让母亲可以好起来。这段心理描写体现出人物内心的纠结,更强化了情感表现。再结合人物的动作描写,在祈祷完毕后,棣华咬起手上的一块肉,然后用剪刀迅速劈下,此处没有过多表现割肉的疼痛,救母心切的棣华赶忙用一块布包住伤口,她拿起自己的肉看了一下,大小不过半截手指,将其放到药罐里,开始生火煎药。棣华等白氏醒来,就开始进行舀药,随后服侍母亲吃下。
面对混乱不堪的逃难生活,棣华又是忧母,又是念父,又是忆夫,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尽心尽力的照顾母亲、宽慰母亲,情急之下竟然“割股疗亲”,愈发显出了她的勇敢与坚毅以及对母亲深厚的爱,令人十分感动。
回到上海后,棣华从父亲那里得知伯和已经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虽然如芒刺背,但依然对心上人抱有幻想,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所以从以下这段独白中可以看到棣华的复杂、纠结和痛苦的心理状态。
“棣华独自一个暗暗垂泪,想他为何一旦颠倒至此,总是所交非人所致,但愿此番寻着他,等父亲劝戒得他醒悟了便好。大约年轻男子,在外胡闹,都是不免的,他离了父母,无人管束,他自然有糊涂的时候,这也难怪,只是太把身子糟蹋了。想来想去,又怪着出京之日,自己不该过于矜持,叫他不肯同坐一车,以致失散,这都是我害出来的。”[5]
与伯和重逢后,棣华非但不计较伯和三番两次拿走家中财物出去典当抽烟,反而在伯和病重以后尽心服侍,即使承受着来自社会舆论和家庭的双重压力,仍然义无反顾地悉心照料伯和,甚至“把药呷在口里,伏下身子,哺到伯和嘴里去”,用语言和行动直白坦率地表明自己的真情实感。在小说的第十回中,棣华在医院照顾着丈夫,文中基于二人的神态描写,通过伯和对妻子表现笑意,妻子感到害羞的文字内容,表现人物的情感关系和状态,细腻生动。
突然又想起:“我决定前来侍奉汤药,看到他感到欢喜,我又怎能再装作扭捏的样子呢,这不是会让他感到不安吗?人要是患了大病,如果心理可以释然一些,那么病情也可以好起来,我要是可以让他心情愉悦,这也正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想到这里,就对着伯和露出笑意,软语温存了。
当丈夫逝去后,棣华则通过出家来表明自己的心意,“叫我奔丧守节,也无家可守”[5]。可见当时急剧变化的社会背景和历史沿革的传统观念使她不可能彻底跳脱已有框架的束缚,再加上失去了精神寄托致使她又回到了传统女性的老路子上。
通过这些对棣华心理活动细致入微的描写,我们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挣扎有矛盾的人物形象,同时也看到了在特殊历史时期,传统与现代思想存在的矛盾冲突。
三、新旧时代思想的激烈碰撞
我国传统小说的写作手法重在白描,或者是多以细节描写吸引读者,心理描写并不是主流手法,对于主人公内心世界的营造缺乏张力和层次感,更未能成为塑造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因此心理描写手法运用并不成熟,无法对人物内心世界合理完整地呈现,表现出一定的局限性。在《恨海》这部作品中,作者让棣华作内心独白时,将她情绪一瞬间爆发出来,同时也将故事的发展推向一个高潮。这些独白式的话语充满了情绪的张力,营造了一种特殊的氛围和情调。《恨海》的故事背景是“庚子事变”,社会局势动荡不安、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在这种特殊历史时期,人们的传统思想和现代思想发生激烈的碰撞。棣华的内心深处从开始就认定了伯和是她的丈夫,她想和他共处一室,只是碍于封建传统的禁锢,不得不处处避嫌,但是另一方面,处于新旧时代交替当中的棣华,女性自我意识正在觉醒,渴望爱情的基本人性欲望慢慢展现,她一边想大胆冲破这种禁锢,一边又怕为世俗的眼光所蔑视,充分展现了传统礼教、儒家守节思想与女性平权意识以及追求爱情的欲望之间的道德冲突。作者通过对主人公棣华的内心独白和梦境这两种细微的心理描写,形象、立体、全面地展现了棣华内心的情感变化及道德冲突。在社会变迁背景下,新旧时代各种思想的摩擦不可避免,人物行动和思想受到特定背景下的道德制约,存在各种思想矛盾,是无法回避的。
在小说中,作者通过人物自身思想认识的深化不断调整角色心理认知,进行相应的心理描写,体现出作者叙事的技巧。在同时代小说家中,吴趼人对心理描写的灵活运用,展现了新的时代内容,开拓了小说的表现范围,在小说叙事模式和艺术表现手法等方面显示出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化趋势,构成了20世纪中国小说走向现代化进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参 考 文 献]
[1]新庵.恨海[C]//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2]寅半生.小说闲评[J].游戏世界,1906(5).
[3]吳趼人.杂说[C]//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4]袁进.中国小说的近代变革[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5]吴趼人.恨海·情变[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
[责任编辑 孙兰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