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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道自任:中国古代书院的使命意识

2021-06-15田忠辉

关键词:书院儒家教育

[摘 要]中国古代书院是中国古代教育的重要形式和儒家文化的传播场所。自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以大学为依托兴办与书院性质相似的国学院成为潮流。文章试图借助对古代书院学规、学记、讲演等资料的管窥,通过梳理、研究和总结,提出“以道自任”是贯穿在中国古代书院的核心精神的观点。同时提出,历代书院教育传递的儒家“以道自任”精神在今天的教育改革发展中仍然有其重要的参考价值,应该予以改造更新、发扬光大。

[关键词]书院;儒家;以道自任;君子人格;教育

[中图分类号]G52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21)02-0011-04

[作者简介]田忠辉,广东财经大学创意文化与创意写作研究中心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论语、创意写作、美学。

中国古代书院是中国古代教育的重要形式,在历史发展中,伴随着儒家文化成为主体地位,书院逐渐成为儒家文化的传播场所。从唐代的丽正书院开始,一直到上世纪50年代钱穆先生在香港創办新亚书院,中国的书院历经了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虽中经波折,但是始终弦歌不辍。20世纪80年代,中华民族又进入到了一个民族发展、文化复兴的大时代,曾经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起到重要作用的书院,在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又得到了重视,其表现就是从本世纪以来,以大学为依托兴办与书院性质相似的国学院成为潮流,尽管国学院的涵盖更加广阔,但是其传播的主干内容还是和古代书院的传播内容相一致,即以儒家文化为主要内容。

本文试图借助对古代书院学规、学记、讲演等资料的管窥,通过梳理、研究和总结,提出“以道自任”是贯穿在中国古代书院的核心精神的观点。本文认为,“以道自任”这一核心精神是儒家价值观在书院制人格塑造教育上的表现、“以道自任”是君子人格的核心。历代书院教育传递儒家“以道自任”精神薪火不断,“以道自任”体现了儒家士人“修齐治平”的自觉使命意识,道义担当成为儒家士人的一种天命观念。

一、古代书院教育中的道义担当意识

书院原本是指官方收藏和校勘书籍的场所,也指读书人读书治学的地方,其与官学不同之处,在于书院的自修与研讨更能呈现学术探讨的自主精神和自由意识,这种自主精神和自由意识体现为对儒家道义担当的自觉认同和自愿承续。学规学记作为对书院办学宗旨与内容的记述,体现了办学者的志向、心绪和心态,从中可以窥见办学过程中办学者对儒家精神孜孜以求的轨迹,学规学记是考察书院品格风貌的最佳记述载体,王涵编著的《中国历代书院记》[1]记载了大量资料,以下我们通过对古代学规学记相关内容的研究,略加阐释。

清代张维屏在《鹿洞书院讲学记》中回顾了白鹿洞书院的辉煌往事,对朱熹、陆九渊昔日讲学盛世给予赞誉,谈及学员向其求问时说:“先贤教规,详且备矣。”观白鹿洞书院最重要的、有指导意义的文献有两个,一个是朱熹的《白鹿洞书院揭示》,一个是陆九渊的《白鹿洞讲义》。《白鹿洞书院揭示》又名《朱子白鹿洞教条》、《白鹿洞书院学规》,实际上是白鹿洞书院的办学宗旨。在这部学规中,朱熹借古今为学的目的述说,从立教、为学、修身、处事、接物五个方面阐释了白鹿洞书院倡导儒家价值观,倾心治学的要义,特别提到:“若夫‘笃行之事,则自修身以至处事、接物,亦各有要”,“反求诸己”是他在接物之要中特别强调的。陆九渊在《白鹿洞讲义》中谈到君子小人之辩,特别强调辩学者之志,指出“然读之者苟不切己观省,亦恐未能有益也。”从“反求诸己”到“切己观省”,都强调了对自我的约束和要求。张维屏在学记里以对“见其过而内自讼”的理解,说“是改过诚吾人切身至要之图也,顾欲求改过,必‘内自讼”,“常抱此‘内自讼之心,以终其身焉已矣。”白鹿洞书院体现君子道义担当、以道自任精神最明显的表述在《朱子读书法》中体现最好,在说到“切己体察”时,朱子说到:“入道之门,是将自个己身入那道理中去,渐渐相亲,与己为一……学者读书,须要将圣贤言语体之于身。”这里说的虽然是读书之法,其实亦是行道之法,切己体察的内容,一是学的内容:道;一是学的态度:切己。“切己”也就是“反求诸己”,换句话说,这里说的也正是“以道自任”的精神,将道义内化于己。[1](P7-18)以道自任的传统贯穿在任一中国古代书院的办学目的中,清代郭嵩焘在给岳麓书院的楹联中写道:“节义文章,终身以道为准”,“道”是古代书院持守的灵魂,担“道”,即是天下担当,清代李文炤在《岳麓书院学规》中说:“为士而徒以诗文自负,何以自别于凡民乎!”李文炤特别提到岳麓书院与白鹿洞书院的宗旨一致性,他说:“惟《白鹿洞揭示》……得其要领”,可见“以道自任”既是贯穿在各个书院中的统一精神,也是兴办书院者的儒家情怀、天下担当意识的体现。[1](P37,45)

二、古代书院的创设动机及对教育观念的修正意识

官学是历朝历代统治者主要依赖的文化传承和社会意识形态担当者,在实施的过程中,由于官学维护统治者意识形态的需要,对人才培养的目标走向工具化,在古代,主要呈现为科举制的僵化,及其对读书人自由意识和自我思考的钳制。古代书院制作为私学的形式走向繁荣,背后实际上是读书人对以“科举制”为形式的官学的反叛,其深层意识是对自由意识和主体自觉精神的呼唤。

第一,书院制教育志在纠正科举制的弊端,主张“立人达人”的教育理念。

古代书院制创设的初衷,在诸多“学记”中都反映出一种共同的愿望,就是纠正科举制的弊端。书院制和科举制比较,可以发现二者的差异。科举制具有官办、功利性和被动应试的特点,而书院制采取的是私人办学、以天下担当为己任的超越功利性和主动学习、主动探究的特点,其根本区别还在于科举制的培养目标是为当下权力主体培养做事的工具人,而书院制重点培养一个人如何做人,其服务的对象并不是显示权力主体,而是天下担当,书院制是培养具有独立人格的自由主体,在儒家道统看来,书院制培养的是君子,科举制训化的是小人。朱熹在《石鼓书院记》中写道书院兴办是“俟四方之士有志于学而不屑于课试之业者居之”,兴办书院是为了救时弊,当时官办学校“皆未尝考其德行道义之素,其所受授,又皆世俗之书、进取之业,使人见利而不见义。”朱熹说出兴办书院的内在动机是“士之有志于为己者,盖羞言之,是以常欲别求燕闲清旷之地,以共讲其所闻而不可得。”[1](P53)可见,书院的兴办,实在是另有深意,“使知今日学校科举之教,非害将有不胜言者,不可以是为适然而莫之救也”,所谓“救也”之言,本文认为,即是担当精神之落实,以学担道,是自古学者救助时弊的方法,如同以光大中华文化为己任的钱穆先生在“手空空,无一物”的情况下兴办“新亚书院”,即是通过自觉的文化担当,承续中华文化传承的义务。儒学大家,一代宗师王阳明在《万松书院记》中谈到:“自科举之业盛,士皆驰骛于记诵辞章,而功利得丧分惑其心,于是师之所教、弟子之所学者,遂不复知有‘明伦之意矣。怀世道之忧者思挽而复之,则亦未知所措其力。”[1](P125)所谓“明伦”,即“古圣贤之学”,即尧舜之道,儒家一以贯之的政治理想、治国齐家平天下之道。王阳明批评了科举考试,求取个人功利的教育,主张传道、担道、为天下治平服务的教育,体现了教育“以道自任”的思想。

第二,书院作为士人知识分子参与社会建构的方式,运用其文化权力,授业、传道、议政。一生以“行求无愧于圣贤,学求有济于天下”的范仲淹在《南京书院题名记》中赞颂睢阳先生戚同文及其后代说:“以贲于丘园,教育为乐”。南京书院即睢阳书院,又名应天书院,被南宋吕祖谦与嵩阳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一起列为“天下四大书院”之一,其影响在北宋教育史上居功至伟。南京书院培养了大量人才,包括范仲淹在内,许骧、宗度、陈象舆、王砺等台阁重臣都曾在此学习。范仲淹任应天书院教席期间提出并实践了他的教育主张“慎科举、敦教育”,主张“天下危困、乏人如此,将何以救?在于教以经济之业,取以经济之才”,明确地提出了教育为国家培育人才,参与国家政事。[1](P61)同为四大书院的嵩阳书院,是二程曾经讲学的地方,《嵩阳书院志》称书院为“二程夫子置散投闲与群弟子讲学地也”。程颢主张“为政以教化为本”,早年“厌科举之习,慨然有求道之志”[1](P73),以孔孟道统传承为志向,成为儒家宋代复兴的高峰之一。二程以天地为心,更以天下自仁,丰富了儒家的思想体系和思想内涵,在意识形态深层参与了社会建构,在思想深处影响了中国古代社会的发展。这种反对科举应试治学的主张在古代书院创办者那里比较普遍,其动机大体都是认为学问要有治世之功,故要拜托体制的束缚。曾在白鹭洲书院学习的文天祥在《祭欧阳巽斋先生》一文中赞誉白鹭洲书院首任山长欧阳巽斋说:“先生之学,如布帛菽粟,求为有益于世用,而不为高谈虚语”[1](P105)用世之学,在书院教育中一以贯之。吕祖谦说“学者须当为有用之学”,其学问“以广大为心,以践履为实”[1](P84),其深层动机还是“以道自任”、“家国担当”,儒家运用文化权力、参与现实政治、授业传道、议政救世的精神特质显现出来。

三、古代书院教育自觉担当的主要内容

古代书院制作为一种教育形式,除了其呼唤的主体探究精神和自觉的自由思考的意识之外,其最大特征表现为个体人格的鲜明性,每一所书院,都有领军性人物,以学派的方式影响一方、甚至影响全国、影响一个时代。所以,书院制教育形式,在其教育目标、教育内容和教育方法等方面,都围绕着领军人物,形成了各自特色鲜明的办学模式。

第一,在教育目标上,提出“反身求己”,强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等儒家修身观念。如《白鹿洞书院揭示》“处事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主张“讲明义理,以修其身”。[1](P7)在《朱子读书法中》,朱熹所说的“须要将圣贤言语体之于身”,如“克己复礼”更是接通了曾子“三省”之说,延续儒家修身之道,承续贯之。张栻在《岳麓书院记》中写道读书之法,讲求“油然于中,则仁之大体,岂不可得乎?”[1](P30)都在说内化的力量,“以道自任”,需要将儒家理想内化于心,所以,诸多书院学规、学记都强调内在获得的重要性。二程之学,尤赞孟子,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2](P279),诚敬的内心态度在书院学习中,起到的就不仅仅是一种方法,而且还是一种实践。

第二,在教育内容上,提出以儒家核心文本作为教育传授的主体内容,讲求修德养身。白鹿洞书院立教之目,首言尧舜“五常之教”,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是社会管理的必要区分,体现了儒家教化的现世关怀。儒家理想是贯穿在每一个书院的办学目的之中的。张栻在《岳麓书院记》中讲“以传道济斯民也”“三代导人,教学为本,人伦明、小民亲,而王道成”[1](P28),讲求仁义道德,皆为世俗教化。程颢更是提出“圣人之教”,“君子之学,必至圣人而后已”,追求理想人格的养成,这几乎与今天所大力提倡的“博雅教育”相似,都表明教育的目的在于学子做人,所谓“为己之学”。所谓“以道自任”,其出发点是“为己之学”,《中庸》里有“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3]说的是道与人伦的关系,道是为人伦服务的,但是,道的实现在于从己出发,道心依于人心,不从为己之学立论,所谓“以道自任”便是一句空话。“以道自任”与人心之关涉,李颙在《关中书院学程》中讲的最为贴切:“看《四书》……凡阅一章,即思此一章与自己身心有无交涉,务要体之于心,验之于行。……默检此日意念之邪正、言行之得失。”[1](P155-156)内在的修心与外在的修行,二者统一,是“以道自任”的心理力量,也是能够担当道的前提,所以,每个书院在确立其教育目标时,都将修德养身看作最重要的事。

第三,在教育方法上,强调学习反思,讲求朋辈学习、同侪共济,主张不断反思、笃行修身。值得今天学习继承的教育方法,诸如“学长制”,其中的“领读”以先学带后学,朋辈促进,值得赞赏。又如“自修与研究”相结合、“会讲集学”以雅集论坛的方式研讨学问都是促进学习效果的、提高学习深度的好办法,此外的“结集刊行”也是促进学习传播的手段。清代李文炤作的《岳麓书院学规》首先讲端正态度“无有不敬而能和者。……每日于讲堂讲经书一通。夫既对圣贤之言,则不敢亵慢,务宜各顶冠束带,端坐辨难。”[1](P34)清代王文清作的《岳麓书院学规》强调亦强调个人修养“气习各矫偏处,举止整齐严肃。”[1](P41)程颢在嵩阳书院讲学,弟子称其“先生为人,清明端洁,内直外方。其学,本于诚意正心,以圣贤之道可以必至,勇于力行,不为空文”,这一赞誉也正好与程颢的“君子之学,必至圣人而后已”的主张一致,体现了“以道自任”的一以贯之。程颐为书院做的《四箴》更是从视听言动对个人修养做了细密的约束要求,其理论以修身作为行道的根基。《丽泽书院规约》将会讲活动和群居之时的修身举止结合起来约束,规定“会讲之容端而肃,群居之容和而庄”[1](P86)陆九渊主持象山书院不仅交给学生读书要专而精,还亲自率领学生寻访山川名胜,陶冶性情。文天祥赞颂白鹭洲书院首任山长欧阳巽斋“其与人也,如和风之著物”,东林书院顧宪成“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名联,以上这些都体现了书院办学者在教育上的思考,对学生要求反思学习,注重朋辈学习、同侪共济,在问题上主张不断反思、笃行修身,学有所成则经邦治国,以道自任。

四、当代国学院建设现状及其使命建构

当代国学院的建立,其初始动机不同于古代书院制对科举制的反叛意识,而是从传统文化继承与复兴的角度来进行的。当代国学院主要在大学建立,多数依托于文学系、哲学系和历史系,基本是从传统学问文史哲不分家的思路进行的,虽然号称国学院,大部分只是从传统文化的某一方面入手,研究型的多于教学型的,个别招生的国学院主要培养硕士研究生层次的人才。另外,除了研究功能,多数国学院还以普及传统文化的方式推进国学教育,基本走的是通识教育的路子。

在发展的过程中,目前这种国学院还不能摆脱西式的人才培养模式,研究内容的趋向还是要走西式的学术模式,对体制的强烈依托还无法向古代书院靠拢。作为传统文化的主要承担方式,这种以大学为主要依托阵地,不容易走出体制障礙,但是,这些书院还是有其巨大价值的,只要在目标方向、培养模式、与时代的关联、以及知识分子价值作用等领域大胆开放、自由讨论,还是有望出现创造性成果的,这也是目前国学院发展前途的最佳目标。

目前这些国学院在整理经典、学科建设以及相关领域研究方面有很大优势,借助大学平台,他们可以将国学研究引向深入,如北大国学研究中心的宗旨是“充分发挥北大文史哲考古等学科雄厚的学术力量,发掘与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促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建设和学术事业的发展,为推动人类文明进步做贡献。”[4](P6)这个宗旨也基本能够代表以大学为基地的国学院,更多的是一个研究机构,虽然有的也培养硕士、博士人才,但是其主要任务还是研究功能。国学的教育和普及功能,按照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陈来教授的说法:“国学教育这个问题我想最重要的主要是中小学,怎么把传统文化放在中小学的教育体系里面,将来这个方面可能是社会比较关注的。”[1](P42)目前国内大学里有学生的国学院主要以领着学生研读经典,还采取了导师制、游学实习制等方式方法进行,这方面中国人民大学做得比较典型,中国人民大学是国内最早开展国学研究和设立国学院的学校,在学科建设方面比较成熟。其他如武汉大学、厦门大学、山西大学、深圳大学、华中科技大学、华中师范大学、南昌大学、首都师范大学、杭州师范大学、陕西师范大学等学校在国学院建设方面也都有建树,对于推广传统文化,接续书院教育精神都起到了重要作用。特别是一些师范大学,更有教育育人者的重任,道义担当,以道自任,也体现在这些院校老师的教育示范作用,是古代书院进行现代转化的重要阵地。

总之,“以道自任”贯穿在从古至今的书院制教育体系中,“以道自任”精神以教育内容、教育方式等表现出来,反映了儒家思想在中国传统中的重要作用。“巍巍中华,菁莪之邦,教魂归来,霁日重光”,古代书院以儒家“大道至上”的精神、“为己之学”的目标和“克己复礼”的实践品格,奠定了中华民族的学习精神,因此,在今天继承阐释、研究学习、发扬光大古代书院文化,将会对促进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起到重要作用。

[参 考 文 献]

[1]王涵.中国历代书院记[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2]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

[3][宋]卫湜.杨少涵校理.中庸集说[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1.

[4]李凡.中国国学院长访谈录[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

[责任编辑 薄 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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