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相遇,好的教育
2021-06-15冷玉斌
冷玉斌
“教育是什么?古往今来的教育家都没有把这个问题讲得很明白,也许它永远都不会有一个最终答案,但今天我想提供一个暂时的答案,教育就是在時间的变化中寻找确定不变的价值。”
这是傅国涌先生某一次演讲的开头,正是那次演讲,他提出了“教育就是与美相遇”,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傅先生于2020年出版的两本游学书:《少年双城记》《少年西安行》,所记录的正是他与国语书塾的孩子们一段“美的相遇”,大先生傅国涌与小童子们游学万里,寻觅历史洪流中散落的文化与大美,与经典对话,与先贤对谈,与建筑对视,自在行走,读懂历史,领悟文化。“在时间的变化中寻找确定不变的价值”也就是傅先生心念所系之“寻找中国之美”。
两本书总共收录了傅先生与孩子们在北京、南京与西安三地游学记录,每一站,从话题进入现场,在行走中学习。傅先生拟定话题,如:“与北京的秋天对话”“在植物园与梁启超对话”“与秦淮河对话”“与杜甫他们的大雁塔对话”;组织材料,向同学们开讲,即“先生说”;讲述之后,先生留下线索,孩子们进行不限体裁的写作,形成“童子习作”;古城游历,更通往历史深处,亦有“童子诵”一节,由诗词歌赋开启每一节新课。
以文字编排论,两本书清晰、明了,阅读过程中,真切感受到太多耐人寻味的意蕴与引人入胜的美感,而之所以有如此阅读体验,在我看来,正因为傅老师与孩子们联手,让人们看见了当下教育生态中难得的“好的教育”。
一、活的课堂
先说“活的课堂”,首先,傅先生设计的学习内容是活的。北京、西安、南京,每一处都是一个巨大的主题,傅先生以他的理解与关注聚焦主题,一堂堂课讲过去,一处处走过去。他不受限,不拘泥,不在那些大词汇里寻找一个无根的历史,而在那些最能通向历史深处的一地又一地,在那些消散在历史烟云中的伟大灵魂前,停留、凝视、徘徊、开讲。在北京,这活的课堂里有“北京的秋”,有老舍、梁实秋、郁达夫、张恨水、张友鸾;有红楼,有蔡元培、胡适;有水木清华,有王国维、朱自清……在西安,傅先生带着孩子们走一圈,走出来是西安之行,领略的是长安之美,已然有了古人“游于艺”的风味。
“我们所站立的这个地方是明长城”,傅先生用这句话,与孩子们开启“在八达岭和居庸关与长城对话”。与长城对话,可以有各种设计,站在长城上,看着长城,开始这激动人心的一课,这大概就是“游学”本义,重要的是体验,重要的是经历。蓝天下有个大课堂,在这里,“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感同身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正在眼前;“灿烂的古文化原来是十一朝春色的凝聚”,身临其境。空间与时间的交汇,先生与少年的相遇,同样让课堂大起来,让学习活起来,此刻,山川是活的,古迹是活的,风物是活的,古人是活的,经典是活的,孩子们的眼睛与心灵,都是生动、鲜活的。
游学中,除了傅先生的讲授,孩子们也有更多活的学习方式,在北京大红楼,他们排演了沙叶新先生的剧作《幸遇先生蔡》,在清华大学“工字厅”前的荷塘边朗诵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在梁启超的墓前背诵《少年中国说》;在南京秦淮河畔,童子们演绎了孔尚任的《桃花扇》;在西安大明宫遗址,排演了顾毓琇先生的话剧《荆轲》。“白天,童子们行走、读书、听课;晚上,则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写下来,许多童子写出了令人欣喜的文字”,这样的课堂,是开放的,是自由的,充满了对话感。活泼泼的生命,活泼泼的脚迹,活泼泼的学习,让我也无限神往起来。
傅先生还提到,在不同的城市,他灵活安排,特别邀请到一些导师为孩子们开课,他的舅舅、数学家李邦河院士,教育学者、埃尔特教育创办人张释文先生,南京大学景凯旋教授、陆远博士,南师大附中鲁迅纪念馆馆长倪峰老师等,这些学者、老师的人与课,于孩子们而言,也是游学中的“美的相遇”。
二、真的导师
傅国涌先生在讲述民国教育时,常常举出一些非常好的小学或中学教师,如南开中学的陶光、孟志荪先生,汪曾祺的国文老师高北溟先生等,这些教师因其人格与学识,影响学生一辈子。阅读《少年双城记》与《少年西安行》里的傅先生讲稿,亦令我想到这些过去的大先生,傅老师何止是在讲语文、讲学问,他是用他的阅读与思考,将文字与城市做了无比贴切的联结,拿出对古城、对先贤、对经典的最原初、最质朴、最深沉的生命感受,激发孩子们对中国、对历史、对文化的理解与探寻,更把一种智识上的启蒙带给了他们。
每一堂课,每一篇讲稿,傅先生会以一篇文章贯穿而连接,比如“与沈从文对话”一篇,选择了《春游颐和园》一文。傅先生领着孩子们,边走边解读,人在画中游,思在文中走,他的解读既贴着文字特色,深入到作者的思路,又拈出文章里头最具特色的段落,由此发挥,对作家进行分析、评点,与孩子们交流。如针对“沈先生文中是谐趣园写得好还是金丝莲写得好”这一问题,他直抒己见:
“我投给金丝莲。中国有很多作家都能写出像谐趣园这样的文章,但能写出金丝莲这样文章的恐怕只有沈从文,沈从文的才华在金丝莲和黑蜻蜓这里展现出来了。”
在这里,傅先生并非一言遮蔽,实际是提出明确的观点,给学生以一个观察角度,自然也是引发他们思考,前面他明言这是“个人的决定”,那么,孩子们当然也可以有。
可以说,作为书中主体部分的“先生说”,每一篇都是好文章,将历史、人物、文学、艺术、地理等串在一起讲解,有文采,有气脉,有见识,有风骨,汇编在一起,也是独特的傅氏“读城记”。且举一例,近来电视剧《大秦赋》颇有热议,《少年西安行》第一篇,即“与兵马俑和秦始皇对话”,不展开讲,单看一看,在这轮对话中傅先生所用材料:
汪曾祺《兵马俑的个性》、李泽厚《美的历程》、迈克尔·伯德《兵马俑:秦始皇的工匠们》、洛夫《秦俑说》、佚名《兵马俑》《秦陵》、李白《古风》、余光中《秦俑》、何礼荪《秦陵兵马俑初探》、杜牧《阿房宫赋》。
毫无疑问,傅先生的讲稿,已经是他自己作为课堂的引导者,通过材料搜集,对兵马俑、秦始皇,作了一次文化意义上的俯瞰与注视,兼有教育的价值。先生为少年计,对文章的解读、引用,既有一目了然的核心观点,又有旁逸斜出的阅读趣味,还有关乎阅读与写作的神机秘妙,给孩子们留下了太多的思绪与思路。未曾同在现场的我,也能想到傅老师授课时神采飞扬、慷慨激昂的好模样。
傅国涌先生带着孩子们读书、行走,从不只为纸面知识的获取,而在一个大写的“人”的展开,他追求的是童子人格的养成,眼光的提升,“让他们各自成为席勒的‘审美共和国和雨果的‘思想共和国”。所以,讲稿之中,诸如“历史不是为了让人哭,也不是为了让人笑,而是让人明白”“一个人一旦拥有精神生命就不会死。你们能建立起这样的精神生命吗?如果建立起来了,你们也跟曹雪芹站在一起了”“也可以说,中国的美就在一个有缺口的瓶子里的一束鲜花上,在又老又聋的王妈妈脸上”……这样激荡童子心灵的思与诗,比比皆是,这些话语给孩子们的影响,想来绝非一日两日,定能一生承教,一生受用。
卢梭在《爱弥兒》里写道:“只有一门学科是必须要教给孩子的,这门学科就是做人的天职。……我宁愿把有这种知识的老师称为导师而不称为教师,因为问题不在于要他拿什么东西去教孩子,而是要他指导孩子怎样做人。”
傅先生,真性情,真话语,真育人,就是这样一位导师。以此而论,说诸位童子“幸遇先生傅”,亦未尝不可。
三、美的巡礼
傅国涌先生将与国语书塾童子的游学定调为“寻找中国之美”,他多次提到“审美”这个关键词,“人首先是一种美学的生物,其次才是伦理的生物”(布罗茨基),在傅先生看来,古城之行,是历史之旅,是文学之旅,是母语之旅,更是美学之旅。
这一点,最突出体现在“童子习作”上,童子们丰富多彩、各有特色的作品,正能看出,这样的游学旅行,是一次难忘的美的巡礼,不说给傅先生了,给读者也是带来惊喜不断。
11岁的郭馨仪与北京的秋对话,定睛于未名湖的“绿”,文中一句“这湖水的确是绿的,在阳光下绿得透明,绿得像司徒雷登的眼睛”,让傅老师击节称赞。
游学中,国语书塾的很多孩子写了不少诗,书里都能读到。或许,这样的行旅,正给了孩子们诗意的生活,有了审美的感悟,于是写下了:
此刻,/你来西安,/猛吸一口空气,/你是否嗅到中国历史的古老?/你是否嗅到挣脱历史的束缚,/走向自由的新气息?(吴秉烨)
《少年西安行》最后一篇,是冯彦臻所写的《昨天的云》,文字老练而沉郁,胸怀豁达又虚无,既有对历史的叹息,也有对未来的期许。“我一个人经历了昨天,虽然我不知道我的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是我知道我永远都是一朵历史的云,一朵昨天的云”,其言切切,其情殷殷。“他们想象的翅膀正慢慢展开,相信岁月不仅会加给他们身量,还会加给他们知识和智慧”,经验着历史的荡涤、文学的浸润、审美的巡礼,古老中国五千年的轮回,会在他们这一代身上,打破吧。——而这,正是所有面向未来的好的教育的最终奥义吧?
北京之旅结束时,童子项浩钧留下一句“期待与傅老师的下一次同行”,他是读懂了傅先生,读懂了“北京教育文化之旅”。真正的中国之美,不只在高山大川,或者名胜古迹,更在人的灵魂深处,合上《少年双城记》《少年西安行》,我有一个感觉,阅读它们,也是大小读者与傅先生的纸上同行,一路追寻,其身未至,心向往之,这样的教育,何等动人;这样的相遇,何其美哉。
(作者单位:深圳市龙华区和平实验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