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江南三部曲”中的漂泊者形象
2021-06-15阮文玉
阮文玉
内容摘要:格非是当代文坛重要的作家,他的“江南三部曲”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具有重大的价值。三部曲继续之前作品探讨人们的精神困境问题,并为人们呈现了那些突围精神困境后的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漂泊。通过探析漂泊者漂泊的原因,分析作者描写漂泊者形象的叙述策略,可以发现格非对于百年中国历史中知识分子命运的思考,而对不同漂泊者的书写,是为知识分子寻找更好的突围困境的方式。
关键词:江南三部曲 漂泊者 精神 现实
“江南三部曲”延续着格非前期作品对知识分子精神处境的思考,并试图寻找出知识分子在精神困境中的出路。很多学者及研究者都已经关注到格非的这一写作主题,并作出了精彩的阐释,如洪治纲的《乌托邦的凭吊-论格非的长篇小说<春尽江南>》认为《春尽江南》以审美乌托邦作为依托,审视了人们在市场化时代面临的焦虑与失衡。[1]孟繁华、唐伟的《面对百年中国的精神难题-评格非的长篇三部曲》认为“三部曲面对百年中国的精神难题,通过检阅三个颇具代表性时代的人的精神处境,完成了一个世纪的凭吊。”[2]三部曲中的知识分子面临着各种精神难题,理想与现实、存在与虚无、对与错等困惑都在他们的内心中纠结,于是他们选择不同的方式来解决当前的精神困境。“当理想与现实发生矛盾时,他们选择了出走来表达对现实的反抗。”[3]三部曲中的知识分子,选择了不同方式的出走,正如鲁迅之问《娜拉走后怎样》,那“江南三部曲”中的知识分子出走以后怎么样呢?三部曲中,知识分子们为了躲避现实中的各种精神困境,纷纷逃离了他们当前的现实生活,但他们只是让身体或者是精神处在一种漂泊的状态,成为了漂泊者。在格非的作品中“逃离”是其一创作主题,如他的长篇《欲望的旗帜》中贾兰坡的自杀,《敌人》中梅梅的出走等,但这些逃离者更多彰显的是“离开”,而“离开”后的“漂泊”却没有进行,因此真正的漂泊者是“三部曲”中的知识分子。当代有很多作家的作品都描写到了“逃离”这一主题,他们笔下的人物与格非的谭端午等人一样,都因与现实的冲突而逃离,如北村的《归乡者说》《逃亡者说》等是“对生存、对自我、对他者监视的逃亡”[4],但在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中,格非不仅展现了百年来知识分子在面对困境时的应对之策——逃离,也揭示出这群知识分子在“逃离”后身与心的漂泊状态。作家格非描写知识分子的漂泊状态既揭示了知识分子在现实困境、精神困境面前的软弱无力,也是为知识分子寻找更好的摆脱困境的方式。
一.漂泊者的状态
漂泊者或是与他所处的社会,或是与他生活的环境形成了一种紧张的关系,这种紧张的关系使他们纷纷从当前的生活、工作的环境中出走。雷蒙德·威廉斯曾说过漂泊者常常找不到他的意义,“为了在这个社会中生存下来而必须做的事,他都会去做,但是这既没有个人的意义也没有社会的意义,而只是一种聊以谋生或是‘混日子的暂时手段。”[5]三部曲中的漂泊者也是这样,他们都是这个世俗社会中的一员,做着各种世俗事物。但最终因这个社会与他们内心的期许不同,于是他们纷纷“出走”。这些漂泊者们既不像流亡者一样,与这个社会对抗,也未曾屈服于这个社会,出走后的他们选择不同的方式,因此出现了不同的漂泊状态。
一些漂泊者们为了逃离现实的困境,踏上了去远方的道路。他们为了远离现实生活对他们精神上的打击,于是让身体处在不停地运动中。在漂泊的过程中,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他们与社会、与他人的关系,从而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内心。《春尽江南》中的庞家玉深陷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泥淖,为了家庭,整天除了工作就是应付各种人情世故。世俗生活早已将她磨得没有了风花雪夜的浪漫情怀,沉闷的婚姻生活也让她疲惫不堪。因为丈夫的懦弱无能,房子被别人霸占,于是她不得不采取与她律师身份不符的行为——请拆迁队的强抢房子;因为儿子学习不好,她不得不讨好各科老师,给教育局长送钱,甚至通过肉体交易来换取儿子的入学名额。这一系列的世俗事物让那个曾经在八十年代的单纯的文艺女青年产生了逃离的想法。庞家玉一直想去西藏,四次动身前往,却终未成行。西藏,是庞家玉精神的寄托地,是她对纯洁的向往。她向往西藏,却因为命运所致终未到达。庞家玉一次次试图远离令她疲惫不堪的世俗社会,奔向心灵的向往之地,然而在通向西藏的路上,她只能是一个旅途的漂泊者。
《山河入梦》中的姚佩佩是一个“逃亡者”,更是一个漂泊者。因为谭功达,姚佩佩从一个澡堂卖筹子的小姑娘成为了县委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因此姚佩佩天真烂漫的天性也不得不受到世俗礼仪的限制。姚佩佩一直有逃离的想法。当姚佩佩用石头砸死强奸她的金玉时,她开始朝着梦想前进——“逃离”。只不过这一次的逃离,是一次被动的逃跑,目的地也许并不是无人的小岛。在躲避公安的追捕过程中,姚佩佩整天东躲西藏,身体一直在不同的地方辗转,漂泊的过程虽然艰辛,但姚佩佩内心也出现了一丝宁静,她开始看清楚自己的内心,并把自己对谭功达的爱恋写在信中,邮寄给谭功达。随着姚佩佩被抓捕,她的漂泊旅程也就结束了,她的人生也画上了终点。肉体的漂泊,是让身体处在忙碌中,而内心却获得了无尽地安宁。人们在远离尘世的纷扰中,面对自己内心的隐秘,重新发现自己的真心。
在“三部曲”中还存在另一种漂泊者,他们没有远离他们当前的现实生活,而是在世俗生活中创建一个他理想中的世界。在自己建构的精神世界中,他们任其心灵、思想自由地漂泊其中,既远离了现实世俗的纷扰,也保持了内心的宁静。《人面桃花》中陆秀米的一生中大部分都处在漂泊的状态,其漂泊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秀米出嫁被掳,被关在花家舍的湖中小岛上遭受凌辱,后来是下东洋,学习新思想,接受革命启蒙。多年后回國,开办学校、育婴室,试图把日本先进的制度引进中国。陆秀米第一阶段的漂泊,是成长的阶段,她成为中国最早的革命者。第二阶段是在长时间的监狱生活后,陆秀米回到了家乡,但秀米不再说话,秀米并非真得成为“哑巴”,而是她以失语的方式来表明她疏离现实世界的态度。在经历过革命失败后,秀米一度怀疑过自己革命的对与错,因此在重回普济的日子,陆秀米用禁语的方式来表明她要与过去的种种斩断联系。此外在秀米刚回普济的日子里,她把自己的思想放逐在花草的乌托邦,希望在精神乌托邦中拥有宁静的内心,忘记过去革命的种种。秀米第二阶段的漂泊才是雷蒙德·威廉斯所说的漂泊者。在秀米的第一阶段漂泊过程中,她继承了父亲的桃源梦想、张季元的大同世界,试图去建立一个理想的社会,这一漂泊的旅程是一次追逐理想的过程。第二阶段的漂泊,是在理想破灭后,对曾经理想的对与错的怀疑,在否定理想意义的精神困境中,选择把自己放逐在精神乌托邦中,以疏离现实,精神的漂泊是逃离现实后的真实状态。
《春尽江南》中的谭端午是在八十年代走红的诗人,而在新世纪只是地方志办公室的一个小职员,整天百无聊赖。地方志的工作既不能让谭端午拥有权力、名誉,也不能养家糊口,工资仅够谭端午每月抽烟的费用。在商品化大潮中日渐得心应手的庞家玉看来,谭端午不思进取,正渐渐烂掉。谭端午自己也感到日益边缘化,曾经诗人的身份不能让他风采依旧,就连儿子班主任的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家庭中,妻子的日渐庸俗,都让谭端午感到现实的难以理解,因此他用古典音乐、文学、历史筑建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古典音乐让他内心宁静,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历史让他以史为鉴,寻找面对现实的途径,而文学则是他吐露真情实感的出口。他不断让自己的思想、心灵漂泊在这些艺术中,短暂地逃离了现实的残酷。
格非笔下的这群漂泊者虽然生活在尘世中,但与他们所处的社会之间似乎是一种在而不属于的关系。陆秀米从日本回来后,很多人都跟着她一起开学校、办育婴堂,但真正理解她的人一个都没有,当她出狱后,虽和喜鹊一起过活,但是喜鹊始终不知秀米终日在想些什么。秀米虽是最早一代的革命者,但出狱后的她却对革命的价值存在着深深的怀疑。谭端午虽有完整的家庭,几个相识多年的老友,但这些人没有一个走进谭端午的精神世界,端午虽有些喜欢地方志的工作,却对地方志的存在价值表示怀疑。谭端午等人每天都做着世人的工作,但在精神层面确却是与这个世界存在着巨大的隔膜。
二.漂泊的原因
虽然呈现出不同的漂泊状态,但漂泊者们都不是为了与他们生存的社会对抗,而是因为他们生存的社会不能满足他们对生活的期许,这种“期许”不是金钱、权利等世俗利益的满足,而是精神的需求。“三部曲”中的知识分子跨越了清末民初、建国初年以及九十年代三个时期,这三个时期,时代背景不同,但是他们出走漂泊的原因有着一定的相似性,具体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1.家的不存在
家,原本是人們心灵的港湾,是为人们遮风挡雨的地方,但是在“江南三部曲”中,很多人的家消失了,他们成为无家的漂泊者。格非的先锋时期的作品深受后现代主义的影响,解构整体,消解了家庭,作品中的家庭很多是因为婚姻问题而导致的破碎。到了“江南三部曲”,它是格非转型后的作品,格非把家庭都放在中国百年历史的大时代背景下去描写,展现了时代影响家庭,进而影响个人的历程。
《人面桃花》描写的是清末民初时期主人公陆秀米出嫁,离开了父家,然而出嫁途中,她被劫至土匪窝,遭到夫家退亲,因此陆秀米的夫家也不存在了。面对着父家和夫家的双重消逝,秀米孤身在花家社生活多日。后来花家舍覆灭,秀米漂泊至日本。家的不存在,致使陆秀米踏上了漂泊的旅程,也正是家的消逝,促使了秀米走出去看外边的世界,才使她成为一名革命者。秀米出嫁后虽不再属于父家,但是父家依旧存在。父家的真正消失是在秀米成为革命者后,她回到家中变卖田产去完成自己的理想,然而她遭家人背叛,革命失败,母亲病死,儿子也被恶人杀害,因此秀米的父家从此真正不存在了。秀米家的破碎正是那个动荡年代知识分子觉醒反抗的结局之一。出狱后,破败不堪的家庭,物是人非的情景加速了秀米对革命意义的怀疑,坚定了她疏离现实的决心。
《山河入梦》中的姚佩佩也是一个失去家的人。小说讲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故事,在女主人公姚佩佩小的时候,父亲以反革命罪被枪决,母亲上吊而亡,悬挂在房间里的母亲的尸体给佩佩幼小的心灵造成巨大的创伤。姚佩佩从此成为了一个无家的孩子。后来佩佩寄居在姑妈家,从小就感受到了人情冷暖,见识到了人心的丑陋,因此产生了逃离的想法。当杀死强奸犯金玉后,佩佩在梅城的居住地彻底没了,她的第二个居住地也不存在了,她被迫开始了逃亡的生活,到处漂泊。
《春尽江南》的故事背景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个时代不是启蒙、革命的时代,也不是建国后的大集体时代,而是一个逐渐走向个人化的时代,革命、政治对大众的影响渐趋减弱,因此《春尽江南》中家庭的破碎不再是因为革命等因素。小说中绿珠和庞家玉的父家也都是不完整的存在。庞家玉的母亲去世,庞家玉本人与父亲关系交恶,很少联系;绿珠的父亲去世,绿珠与母亲的关系也不和谐,两人很少往来。没有了家庭的绿珠和家玉便少了家庭的“羁绊”,她们更加地遵循自己内心的感受,去寻找自己的“真谛”。
家的不存在,使他们缺少了一种根,在精神上缺少一种归属感,在情感上与现实缺少了一种联系,因此他们在“逃离”现实后,会处于一种漂泊的状态。作家通过三个时代的不同家庭对个人命运的影响,也是间接了表现在历史进程中,时代对个人的影响。
2.现实与心理的诱发
“江南三部曲”中人物漂泊的原因是复杂的,多重的。三部曲中很多人的漂泊旅程是分阶段的,家的不存在,促使很多人完成第一次的漂泊,而另一阶段的漂泊则是由其它原因产生的。现实的逼迫、心理的驱使,是很多人“离家出走”、漂泊的重要原因,它直接促使人物踏出家门,走上漂泊的道路,是漂泊者出走的直接动因。
《山河入梦》中的姚佩佩的的漂泊既是被动的,她因为杀死强奸自己的官员而被迫逃跑,但她的漂泊也是主动的,姚佩佩杀死金玉后,内心极度的害怕,她害怕被抓,害怕死,正是这种极度害怕的心理驱动着姚佩佩逃跑而不是投案自首,至此她才过上了一种漂泊的生活。
《春尽江南》中的庞家玉曾多次踏上去西藏的路。如果说前几次去西藏,庞家玉是为了领略西藏的圣神、庄严,以涤荡被世俗蒙上灰尘的心灵,那么,最后一次去西藏的庞家玉,既是为了远离世俗的纷扰,也是因为一些心理原因。面对着死亡的来临,庞家玉既有着对死亡的恐惧,也担心家人知道自己病情后的难过、伤心,庞家玉只想一个人悄悄地死去,减少一些亲人的痛苦。带着这些忧虑,庞家玉再次踏上了去西藏的路。然而这一次庞家玉依旧未能如愿到达西藏,只能处在旅途的漂泊中,在漂泊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现实面前,这群知识分子是弱小的,无法掌控历史,也无法改变现实,更加无法避免个性的缺陷,因此内心是极度复杂的,心理引导着人们的行为,因此漂泊者通过漂泊的行为来减轻或是远离现实的苦恼。
3.理想与现实的冲突
理想来源于现实,但高于现实,在现实生活中,理想与现实并不是同步的,它们之间会存在着一些差距。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冲突给筑梦人内心带来不小的落差,这些落差让人失落,使人们在内心中与他所处的社会越来越远。在精神层面,他们成为了实实在在的漂泊者。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社会进入转型期,商品化大潮裹挟着人们向前。快速的社会发展,使得社会上很多东西更新换代的速度越来越快,一些人快速的走红,而另一些人则逐渐被边缘化。被边缘化的这些人日渐感受着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谭端午,曾经的诗人,此时只是一名办公室小职员。边缘化的工作使他一直也在质疑鹤浦市是否需要地方志办公室这样一个常设机构,对工作的质疑其实是谭端午对自己存在价值的怀疑。虽是质疑自己的工作但也阻挡不了谭端午对这份悠闲工作的喜欢,而妻子庞家玉认为谭端午正在灰色的小楼里正慢慢腐烂。受人崇拜的詩人身份逐渐被边缘化,喜欢的生活被别人嘲笑,端午感觉受到了现实的嘲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越来越明显,他只好躲进自己建造的乌托邦世界,远离现实的纷扰。
端午的同母异父的哥哥王元庆发家之后对花家社项目有着很大的期待,他考察了国内、国外多个地方才为花家社找到了发展模式,然而他与合伙人的分歧使他被迫从项目上撤资,他理想中的“公社”被改造成了销金窟。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给王元庆带来了巨大的冲击,王元庆最终精神奔溃,住进了精神病院。成为精神病人的王元庆,远离了现实社会,在精神上也有了自己的世界。
这些漂泊者来自三个不同的时代,漂泊的原因也不尽相同,但都反映了在不同的时代,人们都会存在着种种的精神困境,在解决方式上也是大同小异。格非用三个时期的历史变迁来呈现人们尤其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心理挣扎,表现了作者对百年中国历史中知识分子的精神命运的反思,正如张清华写到“他们的命运不只是彰显了无意识世界的幽深,而且还与社会历史之间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传达出了格非对于历史从何处来、向何处去,对于个体的生命、心灵与尊严应该如何安放的无边的追问。”[6]而漂泊正是格非观察到的在历史进程中,个体“出走”后的生存状态,是对知识分子命运思考的结果。
三.漂泊者形象叙述策略
“江南三部曲”中这一系列的漂泊者都是作者精心刻画的人物,是作者借他们来反映百年历史中知识分子的在面对精神困境时试图通过“出走”来突围困境后的生存状态。为了描写这些人物的漂泊,作者采用了不同的方式。
1.用文学、音乐、历史、花来建构精神乌托邦
三部曲中的漂泊者,都是知识分子,他们喜欢用能够影响其精神、思想的东西来建构自己的精神世界,从而来短暂地远离现实世界。
《人面桃花》中的陆秀米用花和诗来建构自己的精神世界。陆秀米从监狱回到普济家中,整日与花为伴。她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种植鲜花。经过秀米的精心侍弄,两缸红莲又重新绽放,凤仙花也攒簇之上。“‘花表现在‘江南三部曲中,首先是一种修辞性的对应关系,它既是女性命运的隐喻,又是人物形象的象征,”[7]这些花既代表了秀米想要“遗世独立”的愿望,同时希望借种花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以便忘记一些事情。陆秀米是一个知识分子,读诗是她的日常。出狱后的秀米,除了照料花草,每日都在凉亭内摊书自遣。在书中,在读诗的过程中,秀米逐渐在思想上与父亲接近。花与诗,给秀米带去了想象中的宁静。
《春尽江南》中的谭端午在面对现实生活的压迫时,他选择用文学、音乐和历史来建构自己的精神世界。当谭端午无所事事或是因为事情太多而不知从何下手时,他都会手捧《新五代史》。读史让他有了精神上的依傍,他可以从历史中找到与现实的对照。听古典音乐,是谭端午的一大爱好。谭端午或在无事时,或在夜深人静之时,静静地听着音乐。谭端午喜欢听贝多芬的四重奏、莫扎特的《狩猎》、鲍罗丁的《第二弦乐四重奏》等,谭端午在听这些优雅的古典音乐时,感受到生命中的静谧,远离了现实中的喧嚣。谭端午的另一爱好就是读诗。谭端午虽是哲学专业毕业,但曾经是一个诗人,在诗歌上有着自己的见解。因为诗歌交流,让谭端午与绿珠有了共同的话题,也让彼此找到了精神层面的交流者,使彼此不再孤独。在逃离现实之后,谭端午让自己的心灵徜徉在用音乐、史学与文学建立的精神世界,在精神世界中获得现实生活中不曾有的宁静。
谭端午等人与现实世界对立却并不对抗,当遇到现实问题时,他们会躲进自己建构的精神世界。漂泊者们“这种乌托邦精神,既是人物的生存理想,也是他们安顿自我灵魂的园地。”[8]但是反过来这种乌托邦思想也恰好揭露了知识分子的内心困境,他们敏感多思,却又怯于行动,把自己包裹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被社会主流抛弃。
2.“空缺”叙事
叙述“空缺”是格非在小说中经常使用的叙述策略,尤其是在先锋时期的作品中。虽然上世纪九十年代,格非创作开始转型,转向现实题材创作,在“变”与“不变”中,叙述“空缺”在格非的历史题材小说中保存了下来,但在历史题材小说中,“空缺”叙事有了明显的减少。“江南三部曲”中,在叙述漂泊者的漂泊时,格非使用了“空缺”叙事。
在三部曲中,“空缺”这种叙述策略使用在了每一个主要人物身上。如《人面桃花》中,作者在前一章写到花家舍破败,马弁告诉秀米可以去日本,而下一章一开头秀米已从日本回到普济了。日本是秀米人生重要的转折点,也是她漂泊生涯中重要的地点,秀米正是从日本学习后才成为一个革命者,然而作者仅用寥寥数笔交代了陆秀米东渡日本,关于秀米如何去日本、为何去日本,以及在日本发生了哪些事,作者都没有交代清楚。另外还有《春尽江南》中关于绿珠的漂泊,作者也是一笔带过。作者用“游历了大半个中国”八个字,就把绿珠从鹤浦到雷音寺这段漂泊旅程给概括了。关于其中具体的漂泊地点,作者只字未提。作者对漂泊者漂泊过程的描写上“惜字如金”,而对于他们日常生活的细节描写上却是细致入微,这并不是为了说明漂泊的旅程对小说人物的不重要。对小说人物的日常生活的细致描写,正是为了呈现现实生活的烦闷、世俗,从而给人们带来各种困境,推动着人物一步步走向漂泊。同时在漂泊叙述中叙述“空缺”的使用,也增加了人物的神秘感,带给读者无限的想象,这也是作者格非的用意所在。
在叙述精神世界的漂泊过程中,作者也是用了“空缺”叙事,这主要是作品中人物漂泊在自己建构的精神世界中时,作者并未明确表明小说人物在精神世界中的所思所想。精神漂泊是一种隐性的活动,如果大量的心理活动出现在文本中,会使小说叙述太过直白,这与先锋派作家出身格非的文学观念是有些不相符的。此外这种叙述空白,增加了作品的蕴藉感。格非笔下的人物是现实中存在的知识分子群体,就像格非曾在访谈中说过的“一千个读者,就有一个哈姆雷特”一样,格非希望读者自己能从这群知识分子身上体会到那些情感。
漂泊者,是逃离现实,疏离自己生存的社会的形象。漂泊,是作者为深陷精神困境的人们寻找到突围方式后的生存状态。“三部曲”中的漂泊者呈现出两种不同的状态,以姚佩佩、庞家玉为代表的漂泊者,她们的漂泊确实是离开了当前的生活环境,远离了现实,她们从一个地方去到了另一地方,是一种显性的漂泊,而以谭端午等人为代表的另一类漂泊者虽逃离了现实的困境,而依旧身处他所处的现实生活中,他们身体没有经历处所的变换,但是他们在自己的内心建立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精神世界中,他们放逐自己的思想,这种漂泊可以称作隐性漂泊。这两类漂泊者在最终的结局也存在着不同。漂泊,只能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终点。这些漂泊者用不同的方式漂泊着,但漂泊,也可以说疏离现实并不是最佳解决方案,人不能永远颠沛流离,也不可能一直与现实社会“貌合神离”。结束漂泊状态的其中一种方式是——死亡。姚佩佩在逃亡的过程中被捕,最终处以死刑。庞家玉在漂泊的过程中以自杀为结局。格非在“三部曲”中并没有止步于展现知识分子的逃离后的漂泊状态,而是试图为这群漂泊者寻找解决精神困境的方法——与现实和解。逃离当前的现实,其实就是一种逃避,却不能完全解決问题,而积极面对现实,与现实和解却不屈服于现实,才是知识分子解决当前困境问题的最优解。陆秀米在与喜鹊的相处中,逐渐喜欢上日常生活,和喜鹊一起做饭,一起为小猪接生。绿珠结束了漂泊的生活,回到鹤浦,成为了幼儿园的老师,谭端午也读完了《新五代史》,写完了那首不完整的诗。这群曾经疏离现实的漂泊者,再次回到了现实生活。这一次的回归,不是向现实妥协,而是乌托邦幻想破灭,他们以一种新的态度、新的认识去看待现实生活。这就是格非有了多年的生活经历后为了知识分子寻找的突围方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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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陈晓明.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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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张清华.《山河入梦》与格非的近年创作[J].文艺争鸣,2008(04):121-124.
[7]孙国亮杨青泉.格非“江南三部曲”中花的修辞性隐喻与叙述策略[J].文艺争鸣,2016,11:166-170.
(作者单位: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