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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男女中的黄河魂

2021-06-10吕东亮

莽原 2021年2期
关键词:美食家黄河流域儿女

吕东亮

邵丽的中篇小说 《黄河故事》,写的是黄河岸边的饮食男女,是一个平凡家庭之于黄河的归去来的故事。纷至沓来的情节以及丰富饱满的情感,都极其耐人寻味,让人不禁感慨黄河的博大和深邃。

《黄河故事》与邵丽之前的几篇小说 《天台上的父亲》《大河》《小舅舅死了》一样,写的是家族中亲人们的故事。邵丽的写作,从呈现个人化特征鲜明的女性情感經验,到描摹斑驳繁杂的社会众生相,再到书写自我家族中亲人们的命运遭际,颇有“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意味。一番回环往复,作者的生命体验渐趋开阔而沉实。

《黄河故事》 中的故事并不复杂,结构也十分明晰。“我”的父亲生于富足的书香门第、中医世家,满腹学识却用于钻研美食。然而,父亲在烹饪研创方面的显著成效,却没有得到乡邻的真正认可,更为严重的是,母亲对于父亲热衷美食极为反感,视之为不成器、不入流,认为其所作所为彻底颠覆了她的生活理想——期望自己的丈夫成为像自己父亲那样威震一方的体面人物。母亲对父亲的冷遇和不间断的斥责,促使父亲在悲愤中葬身黄河。父亲的烹饪绝技没有为他在乡间赢得尊重,在家庭中也逐渐无奈地让出了当家作主的权力。强势的母亲将自己对父亲的鄙视、对体面生活的追求有力地表达出来,并蛮横地影响到自己的儿女身上,进而强力干涉儿女们的婚姻,试图借助婚姻这一途径,摆脱庖厨之家的阴影。这使得包括“我”在内的儿女们对父亲都或多或少地产生了一种鄙夷并因之而羞惭的情感。但富有戏剧性的是,五个儿女在被动的潜移默化中,都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一手好厨艺,并以此获得不错的生计,进而走出生活中尤其是婚恋方面的不顺和世事的无常。因为和父亲斩不断、理还乱的恩怨,再加上时势转换而必然改变的对父亲的认知,五个儿女和母亲之间也有着复杂的情感纠葛。这难以言说的情感纠葛,在邵丽的笔下却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种展现正是小说最为出彩、最为动人的所在。这种情感经验的质地是朴素的、爽直的、浑厚的,也是激烈的、奔涌不止的。这很难说来自黄河的馈赠,却也迥异于南方的那种含蓄的、细腻的、浪漫的情感经验。如果说这种情感经验,在黄河流域的人群中最能得到有效感知,大概是不会受到质疑的吧。

《黄河故事》 所讲的故事,可以归纳为一个“吃”的故事。提到关于“吃”的文学书写,很自然地想起陆文夫先生的名篇 《美食家》。《美食家》中的美食家“朱自冶”与《黄河故事》中的父亲“曹曾光”一样,都将美食作为毕生的寄托;所不同的除了一南一北之外,还有“朱自冶”的幸运与“曹曾光”的不幸。“吃”文化在中国文化中称不上主流,但在封建社会晚期的江南——“朱自冶”的诞生地却蔚为大观。“苏湖熟、天下足”,培育了包括“吃”在内的享乐文化,盐商的活动则促进了饮食文化的融汇,诞生了淮扬菜等著名菜系。《美食家》 中,朱自冶所受到的极左政治的压抑是暂时的,他在民国时期的苏州如鱼得水,在改革开放后的苏州也大放异彩;而生活在黄河边上的曹曾光所受到的压抑则是终生的,即便早年生活优渥,他钟情美食的癖好也没有得到父辈的鼓励,而到了生活困难时期,他的这点特长则被家人视为难以启齿的毛病,偶尔的发挥只能留下斑斑劣迹而被自己踌躇满志的妻子咒骂。曹曾光几乎没有曾经光荣过,留给家庭的唯有洗刷不尽的耻辱。近代以来,黄河流域的经济社会发展十分缓慢,两岸的人民多灾多难,经常遭逢饥荒。这种历史境遇,使得在传统文化中本来就不被看重的饮食文化备受压抑,而有意无意承载这种文化的人,比如“父亲”曹曾光,就生活得灰头土脸,死也死得潦潦草草,而他振兴豫菜的希望,也受这一压抑饮食的文化影响,不能不延迟辉煌时刻的来临。

小说中,母亲所顽强持有的生活理念表征了近代以来某些黄河流域的文化特性,简单地说就是官本位。在母亲及主流人群的心目中,做官或者说考学、从政、进入体制内,才是正途,而做厨子、开饭馆,则是不折不扣的下九流。这一生活理念太强大了,几乎是覆盖性的,也几乎是从娘胎里就传下来的。在这里,黄河——母亲这一泛化的隐喻,再次显示了它的实在感和力量。然而,母亲竭尽全力对于儿女们的控制,遭到了纷至沓来的失败,母亲为儿女们打造的婚姻均为儿女们所逆转。颇具讽刺性的是,五个儿女均有意无意地继承父业,以从事饮食业过上无虞的生活,父亲也在这种改换中逐渐被儿女们、被母亲所正视,游荡的孤魂最终被安顿于寸土寸金的邙山墓园,父亲终于追回属于自己的尊严。在家庭状况的巨大转换中,母亲虽然没有反思文化的能力,却也在困惑中生出了对父亲的歉疚。母亲的歉疚显示了作为她生存背景的黄河文化的变迁,至少,某些文化因子,在新时代应该得到反思了。

由饮食而男女,小说对于庖厨之家的变迁的书写,集中表现在儿女们的婚恋中。五个儿女各具秉性,在对母亲的抗争中成长,在时代的波涛中弄潮,他们的婚恋并不顺遂,却始终保有追求和决断的勇气。虽然爱恨交加、悲欣交集,一次次疏离和归来中却都萦绕着家族的“独得之秘”及其背后的生存哲学。小说对于岁月流逝中伦理变迁和心理纠葛的书写,尤其令人难以释怀,虽然只是短短几十年,沧桑感或者说大时代的感觉却弥漫于字里行间。

小说中,“我”的家庭的巨大变化是从父亲死后、儿女们长大成人开始的,这大约对应于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的变化。中国经济的持续发展,使得饮食业等服务性产业迅速崛起,“我”的兄弟姐妹们不同程度地在这一产业振兴中受益,母亲则在强烈的刺激中转变观念、反思自我。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变化最显著的表征发生于“我”所谋生、打拼、并取得成功的深圳——这一典型的南方城市。不仅“我”在这里安居,遇见童话般的爱情,而且母亲这个黄河边生长的人也随我迁居来此,过得乐不思蜀。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经济社会发展成绩最为显著的是“珠三角”和“长三角”地区,而黄河流域则相对滞后。但无论如何,在浩浩荡荡的潮流中,黄河流域人民的生活还是发生了巨大变化,饮食文化尤其是豫菜也有了振兴的契机。于是,最先逃离黄河故园、在南方似乎脱胎换骨的“我”,重回郑州之后产生了振兴豫菜的雄心壮志。和豫菜一样,黄河流域的许多文化都会在现代化转换中得到再审视、进而得到振兴。这想必也是 《黄河故事》 的题中应有之义。

《黄河故事》 中,面对郑东新区日新月异的变化,从深圳归来的“我”忍不住喟叹岁月的神奇,也心生感悟:“试图忘掉历史的人,恰恰都是有故事的人”。“我”终于有了别致的心情讲述家庭中纷纷扰扰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虽然寻常,却长久地纠结于心,塑造了一代人的情感结构。今天看来,这样的故事似乎有些遥远了,在小家庭模式的当下,几乎不可能再生,因而 《黄河故事》 中的家庭叙事又具有黄河流域风俗人情志的意义,其对既往人情世故的书写,也定然会呈现出黄河的几分魂魄来。

黄河是一条大河,“黄河”也是一个大词。对于黄河,我们很难寻找到一个本质性的描述。对于黄河流域的人、甚至所有中国人来说,黄河都是与我们的生命经验相连接的,或近或远,或生动或抽象。等闲识得“黄河”面,作为饮食男女,我们虽然不能在日常生活中频频遭逢这条大河,却须臾难以摆脱黄河魂魄的牵系。因此,我们的“黄河故事”一定是寻常中蕴藏着恒常的深情,让我们念念不忘的。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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