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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充满诗意的鱼

2021-06-10衣水

莽原 2021年2期
关键词:水洼美人鱼草鱼

衣水

1

一场大雨,让花园路成了一条浑浊的河。

一辆轿车从远处驶来,蹚着水玩儿的白小冷赶紧躲开。远远瞅着激荡的浪花,白小冷觉得,那不安分的浪花像鱼甩动尾鳍的闪光,那远去的涟漪又像游动的鱼脊。

“水里肯定藏着一条肥美的大草鱼。”

白小冷重又走进水里,就感觉涟漪一直咬他的脚踝。他蹚着水,寻寻觅觅,却连一条像模像样的小鱼苗也没有找到。

“我要变一条肥美的大草鱼。”

雨早已经停了,花园路顶出水面,即便是低洼处的积水,也没不过脚踝了。白小冷抬眼望去,这儿一处水洼,那儿一处水洼,洼洼相连,倒有一种狭小的快乐。

白小冷蹚着水走,这么小而浅的水洼,容不下一条大草鱼,白小冷只好变成一条小草鱼。不过,小水洼也开始消失,白小冷只好游上岸,跳进另一个水洼。白小冷看着水洼走,水洼越来越小,他幻想自己是一条更小的草鱼,几乎小到蝌蚪那么大。

夜幕笼罩时,花园路完全干涸,白小冷不得不拐进一条小巷。小巷里还有许许多多的水洼,像许许多多的月亮,在呼唤着他。

“白小冷……”

一个嫩声嫩气的女声,一连串叫他的名字。

白小冷吓一跳,正要踩进水洼的一只脚,在第三声叫喊中顿然悬在空中。他斜着眼睛四下瞅了一圈儿,路灯淡黄的光芒里,并未见任何人的身影。白小冷陡然惊醒——第三声叫喊,正是从他脚下的水洼中冒出来的。

“你是谁?”白小冷回过神,惊恐地瞅着水洼。

“一条草鱼,”水中飘出一句话,“一条想写诗的草鱼。”

白小冷俯身,愣愣地瞅着水洼。最初看到的只是浑浊的水和昏黄的灯光;再细看时,只见一个椭圆小嘴,努着,偶尔吹出两个水泡儿;再把小嘴张开,吸一口水面上薄薄的水花。

真的是一条草鱼。白小冷奇怪地瞅着它。它鼓起两只圆滑的眼睛,一百八十度扇形环视着他。

“你怎么会说话?”白小冷问,“你怎么知道我?”

“我没有说话,我只是把声音送进了你的大脑。”草鱼回答,“我知道你叫白小冷,你是一个追求诗意的人。你不该踩进水洼,你把水洼搅浑,我就不能呼吸了。”

“一条想写诗的草鱼?”白小冷摸着后脑勺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是一条被饲养的草鱼,你看我的身体,多么丰满。”草鱼说着话,翻一个身儿,肥厚的脊背露出水面,“再过七天,我就长大了,我是说,按人工饲养标准,再过三天,满一个月,我就是一条成年的草鱼了。”

“你逃出来了?”白小冷问。

“我不想被吃掉,不想平庸地死去,”草鱼说,“有哪一条草鱼,不想诗意地活上一回呢?”

“可是你逃出来了,”白小冷担心地说,“离开鱼塘你会没命的。”

“呵呵,”草鱼冷笑,“不逃离我早晚会被吃掉。如果有选择,我宁愿被一个有诗意的人诗意地吃掉,而不是被一个俗不可耐的人粗暴地吃掉。”

“什么意思?”白小冷惊异地问。

“希望你能买下我,”草鱼悲戚地说,“我不要你付钱,只要一纸合约。”

“合约?”白小冷不解地问,“什么合约?”

“购买合约,”草鱼说,“你吃我之后,我会生出新鲜的血肉,只需你把新‘我,送到一个诗人那里。”

“你不是说我,”白小冷说,“是另一个有诗意的人吗?”

“你是一个正在追求诗意的人,”草鱼说,“你像我一样,都还在困境中挣扎。”

“真正的诗人在哪里?”白小冷不满地说,“我可不认识真正的诗人。”

草鱼的嘴巴一张一合,仿佛是在说话,但它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白小冷瞅着这一窝水洼,只看见涟漪荡漾。

“你只需遵守合约,”草鱼说,“在一个雨天,你把我放在花园路上,我就会游到紫荆山,游到我崇拜的诗人那里。”

“花园路?紫荆山?”白小冷有些莫名其妙,“你可以直接游到你崇拜的诗人那里,却为何在这里?”

“我被一辆轿车轧掉了尾巴,”草鱼悲戚地说,“你不收留我,我就会困死在这儿……”

“你崇拜的诗人是谁?”白小冷怜悯地问。

“李霞。”草鱼说。

“李霞?”白小冷问,“那个美女主持人吗?我非常喜欢她的节目。”

“错了,”草鱼晃了下头,“是诗人、诗评家李霞,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

“你找他做什么?”白小冷问。

“我要拜他为师,”草鱼说,“做一个会写诗的草鱼。”

“那又怎样?”白小冷说,“终究还不是要被吃掉?”

“我不只有肉身,”草鱼竖起身体,“我是一条有灵魂的草鱼,我宁愿被一个诗人诗意地吃掉。”

白小冷隐隐对那个“李霞”产生了一种嫉妒。不是美女主持,甚至连个帅哥都不是,只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仅仅会谄几句歪诗,就让一条肥美的草鱼不远千里、万里投奔而来,还被轿车轧掉了尾巴,值得吗?白小冷可不想管这种闲事。正要转身离开,却又停住了脚步,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位和善的人,他不能辜负一条满怀理想的草鱼。这年头,有理想的人已经不多了,何况是心存诗意的鱼。

“离开水洼你会死掉的,”白小冷说,“我怎么带你回家?”

“我没那么脆弱,”草鱼说,“我会在你的衣兜里屏住呼吸,坚持一个小时毫无问题。”

“那么,既是合约,你能回报我什么呢?”白小冷问。

“你说吧,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不太过分。”草鱼说。

白小冷想了一会儿,一时想不起该提什么條件,说:“这样,等我想起来再跟你说,签订合约吧。”

“闭上眼,”草鱼说,“我会把合约签进你的脑袋。”

白小冷闭上眼睛,他感觉有一条草鱼在他的脑袋里游来游去。伸手摸一下衣兜,竟然摸到一条半尺长的草鱼。

真是一条新鲜肥美的草鱼。

2

白小冷回到公寓,把外衣挂上衣架,寻出那个闲置已久的玻璃鱼缸,冲洗干净,重新倒满清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那条还差三天就长大的草鱼,是不是已经死了?白小冷忐忑不安地从他的衣兜里取出它——一条已经有些干瘪的草鱼。

这是一条已经死去的草鱼:两只眼球瘪了,被一层灰暗的黏膜封闭着;嘴巴半张着,像是一声“救命”还没有喊出口;脊背上沾满肮脏的灰尘,那曾经性感的腹部,就连最细小的鳞片都开裂了,白色的诱惑霉变成恶心的鱼腥。

草鱼百分百死掉了,这让白小冷后悔不迭,一条想写诗的草鱼,却被自己的疏忽断送了前程。再说了,吃一条有理想的草鱼,那味道是不是更鲜美?白小冷双手捧着它,仿佛赎罪似的,给它做了一个庄严的仪式——把草鱼放在水龙头下,用清水冲洗它身上的灰尘和死气。这多少让白小冷觉得,它又是一条想写诗的草鱼了。

白小冷把这条满怀理想的已经死掉的鱼,放进玻璃鱼缸。这一刻,草鱼被玻璃鱼缸放大,漂浮着的它,仿佛瞬间长大了。

草鱼,这是一条要拜诗人李霞为师的草鱼。

白小冷从冰箱抽出一罐啤酒,几步跨进卧室。

卧室里有一张床,床上横七竖八扔着几本有关软件开发的资料。还有一张简易办公桌,桌上蹲着一台大屏电脑。白小冷用一根指头点下开机键,电脑嗡嗡响了一阵儿,屏幕亮了。又过了几秒钟,电脑屏幕上的画面,一朵“蘑菇云”升腾起来。

“蘑菇云”,这不仅仅是一个词儿,白小冷看到蘑菇云,就有想抽烟的欲望。他熟练地点燃一支香烟,吐出一口烟雾,也是一朵蘑菇云。白小冷喜欢电脑屏幕上的蘑菇云,也喜欢卧室里弥漫着蘑菇云。他就这样进入了工作状态。

回公寓前,白小冷在公司已工作了九个小时,可手头的工作还剩下大半。晃了晃昏昏欲睡的脑袋,他开始敲永远也敲不完的像蝌蚪蠕动的编码。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小蝌蚪,白小冷开心极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条游动的小蝌蚪,摇着小尾巴,游弋在编码的矩阵里。

“一条肥美的草鱼。”白小冷一边啪啪地敲击键盘,一边想着那条死去的大草鱼。“这几个数字,就代表一条草鱼圆溜溜的眼睛。”

白小冷敲出一条大草鱼,椭圆的大嘴,丰满的青褐色脊背,柔软有力的尾巴。呵,多么肥美的大草鱼,它在水草丰茂的清水里翩翩起舞;呵,多么肥美的大草鱼,它的两只凸起的眼睛,正机警地窥探水面以外的世界。

这是公司新开发的一款小型手游,白小冷负责水生动物的设计和开发。

“多么肉感,”白小冷说,“我简直想炖吃了它。”

白小冷轻轻点击一下鼠标,大草鱼就直起身躯,宛如一个熟透了的风韵少妇,摇着款款的胴体。颀长的白腿,撩人心魄的小蛮腰,晃动着水波的傲胸,巧克力一样甜美的微笑。白小冷把大草鱼幻想成一位性感风骚的女人,仿佛穿过屏幕,正朝他吹着气泡。

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草鱼,白小冷忽然想去看看鱼缸里那条死去的草鱼。

白小冷拿起啤酒罐,咕咚、咕咚喝上两口,攥着啤酒罐回到玻璃缸前,瞅着想写诗的那条草鱼,可惜它已经翻起了白花花的肚皮。呵呵,性感的家伙。有些物种即便失去了生命,也一样充满了性感。白小冷瞅着它,把啤酒往金鱼缸里倒上小半罐。

“这是一条喝醉的草鱼,”白小冷说,“今晚就炖一锅啤酒鱼。”

“你不能炖我,”草鱼忽然说话了。“还有三天,我才能长大。”

白小冷愣怔一下,揉揉眼睛,这才看见草鱼躺在玻璃缸里,翻着白花花的肚皮,是在满脸幸福地仰泳呢。

“装死啊你,”白小冷说,“真是一个狡猾的家伙。”

“我讨厌喝酒,”草鱼说,“你不是一个遵守合约的人。”

“我是一个善良的人,”白小冷说,“我会等你三天,也会照看你三天。”

“我饿了,”草鱼说,“想吃点水草和青菜。”

“家里什么也没有,”白小冷说,“除了啤酒、香烟和速冻食品,我这里什么也没有。”

“我只想吃点水草和青菜。”草鱼说。

“明天是假期第一天,”白小冷说,“等我设计出来一条大鲨鱼,就去商店买一些水草和青菜。”

“大鲨鱼,”草鱼打个哆嗦,“诗人李霞在诗中描绘过大鲨鱼的可怖让人不寒而栗。”

“我按照你的模样设计了一条大草鱼,”白小冷说,“根据游戏要求,我还得设计一条大鲨鱼,哦,还有一个大水怪。”

“我希望在你的游戏里,水草丰茂,”草鱼恐惧地瞅着白小冷,“水怪吃鲨鱼,鲨鱼吃草鱼,草鱼吃水草,是这样的逻辑吗?”

“你真聪明,”白小冷说,“哥儿们,再喝半瓶。”

白小冷举起半罐啤酒,不容草鱼说话,就咕嘟咕嘟全倒了进去。草鱼在鱼缸里,呼呼地游了三圈,尾巴搅动起无数水花。白小冷更来劲儿了,又打开一罐啤酒,全倒进了鱼缸。

“抗议,”草鱼说,“我严重抗议。”

“抗议无效,”白小冷说,“我购买了你,你就是我的,我有权按我的方式饲养你。”

第二天,白小冷设计出一条大鲨鱼。大鲨鱼藏在丰茂的水草里,窥视一条大草鱼。白小冷点击“捕猎”按钮,他知道大鲨鱼的追赶,是一场饥不择食的追捕;而大草鱼的逃跑,就是一场慌不择路的逃亡。

白小冷让它们在游戏中肆意角逐,他自己去了商店。

草鱼确实饿坏了,白小冷把几片青菜刚扔进玻璃缸,它就迫不及待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吞咽菜叶,一会儿就全给吃掉了。白小冷瞅着草鱼,感觉它的吃相实在难看,那椭圆形的嘴巴,怎么就变成大三角了?再看它的肉身,婀娜的姿态早已不见。瞅着这个丑陋的家伙,白小冷突然想到一個没有腿脚的矮人。

“你太丑陋了,”白小冷说,“一夜之间,你怎么变成一条丑陋的怪物了?”

“我知道我身体变化太大,”草鱼在玻璃缸里游一圈,透过玻璃瞅着白小冷,“可我仍旧是一条想写诗的草鱼。”

“有碍观瞻,”白小冷说,“你现在的模样,没人想要吃你了。那个叫李霞的诗人,还会接受你吗?”

“都怪你,让我喝醉。”草鱼说,“我摄取了大量酒精,是酒精的刺激让我变成了这个丑陋的样子。”

“那你怎样才能变回一条性感的草鱼?”白小冷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吃你?”

“我需要排出体内的酒精,”草鱼说,“再有两天,我就长大了,仍然是一条性感肥美的草鱼。”

“我被你耍了,”白小冷说,“你太狡猾。”

“不是我狡猾,”草鱼说,“这只是确保你遵守合约的一种手段。”

“我上当了,”白小冷唉声叹气,“我不如一条草鱼精明。”

“不是这样的,”草鱼说,“我会补偿你的,帮你解决一些问题。”

“你帮我?”白小冷呵呵地冷笑,“你帮得了我吗?”

“我知道一条单身狗需要什么,”草鱼说,“我可以满足你。”

这简直是一个笑话。白小冷撇撇嘴,瞅着一条既丑陋又说大话的草鱼,他感觉这条草鱼就是一个圆形的破轮胎,而自己就是一个被耍的蠢货。

3

白小冷为那款游戏,差不多熬了整整一夜。前半夜一切还算顺利,到了后半夜,当他想建立一个草鱼王国时,却卡顿了——软件容量所限,无法存储足够的编码,因而就无法设计出足够多的草鱼。没有足够多的草鱼,就不足以显示鱼王的统治力,更不足以豢养那条大鲨鱼,也就降低了鲨鱼与水怪对抗的力度……他使用了超级压缩器,也最大限度地缩短了字节,但草鱼王国仍然“鱼”丁不旺。白小冷感到技穷,只好上床睡觉了。

假期的第二天中午,白小冷被一泡尿憋醒了,还没睁眼,就听到客厅里有什么动静。他忽然想起鱼缸里的那条草鱼,随即从床上跳下来,光着屁股跑向客厅。

“我可以为你生产出足够的草鱼,”那条草鱼在鱼缸里说,“但你必须遵守合约。”

“合约?”白小冷愣住了,“我不记得跟你有什么合约。”

“呵呵,贵人多忘事,”草鱼说,“你仔细瞧瞧。”

草鱼说着,开始扭动脊背,但它的身体却在扭曲变形,变成一个奇怪的家伙,像一只癞蛤蟆。白小冷瞅着它,感觉从胃里翻出一阵莫名的恶心。

“你是一个丑八怪。”白小冷惊恐地说。

“我不是丑八怪,”草鱼说,“我是一条想写诗的草鱼。”

“草鱼?”白小冷鄙夷地说,“你哪还有一点草鱼的模样?你怎么变得如此丑陋不堪?”

“都拜你所赐,”草鱼说,“是你那两罐啤酒,让我浑身刺痒。”

“哦,草鱼,”白小冷抑制不住尿意,“没有人会喜欢你的,那个诗人李霞也不会收留你的……”

白小冷跑进洗手间,也不关门,一边哗哗地撒尿,一边扭头眼巴巴瞅向客厅,瞅着那条想写诗的草鱼。

“我会变回去的。”怪物说,“只是我的胃已经适应鱼饲料,昨晚我吃的青菜,虽然可口但动力不足。”

“原来如此,”白小冷说,“我也买鱼饲料了。”

白小冷说着,没来得及冲马桶,径直跑到厨房取出一包鱼饲料,全部倒进了玻璃鱼缸。那些沉浮的颗粒,仿佛是一粒粒充满着巨能量的灵丹妙药。这条丑陋的草鱼,满眼热望地瞅着水中的鱼饲料,把一粒粒灵丹妙药吞进肚腹,顿时神气起来。

白小冷站在玻璃鱼缸前,惊讶地瞅着迅速变化的草鱼,最终长成了一条肉多、肤白的大草鱼。

“太神奇了,”白小冷说,“我有点相信你了,希望你能兑现承诺。”

“我可以为你生产出足够的草鱼,确切地说是帮你实现统治众生的欲望。”草鱼说。

“你是说权力?”白小冷说,“你能做得到吗?”

“我能,我能让你变成鱼王,让你君临天下,让你驾驭玻璃缸里的芸芸众生。”草鱼说,“你想有多少条草鱼?”

“一万条草鱼,”白小冷说,“一万条草鱼就是一个帝国,需要一个鱼王。”

白小冷这么说,用手背擦一下眼角的眼屎。他刚擦完眼角,仔细一瞅玻璃鱼缸,发现里面果真有数以万计的小颗粒一样的草鱼苗,乌泱乌泱地游着。

“鱼王,”白小冷兴奋地说,“我就是鱼王了!”

白小冷感觉自己走进玻璃缸,挤入鱼群,鱼群立刻为他让开一条大道,随即纷纷朝他顶礼膜拜。

“我是鱼王!”

白小冷感觉自己浑身生出金鳞,宛若黄袍加身,他若发号施令,后面的鱼群必定会唯命是从。白小冷把自己想象成了公司的老板,他身后的鱼群就是他手下的兢兢业业的员工,他企业王国里的子民。他命令鱼群停下,鱼群就停了下来。他游到一条鼓着眼睛、胡乱摇尾巴的小草鱼跟前,学着公司老板训斥下屬的腔调,确切地说就是他老板曾经训斥他的腔调,把他一通训斥。

“你很悠闲啊,”白小冷沉着声音问,“工作都做完了?”

“哦,哦,”小草鱼见到鱼王,惊愕了,它想不到鱼王能注意它,它简直说不出一句话,“哦,哦。”

“哦什么你?”白小冷严肃地说,“简直就是滥竽充数。”

“哦,哦,”小草鱼憋红了脸,吐出两个水泡,“呜,呜。”

“不满?”白小冷假装怒火中烧的样子,“不满?不满就给我滚蛋。”

“呜,呜,呜,”小草鱼一连串吐出三个水泡,它明显被鱼王的威严震慑了,它这是在求饶,“呜,呜,呜。”

白小冷睥睨着这条小草鱼。他清楚地记得,就是这无情的眼神,像冰冷的尖刀,曾经左一下右一下地剔着他,剔得他血肉模糊,让他几乎快成一条烂鱼、死鱼了。

呵呵,你这条年轻无知的小草鱼,活该倒霉,你算是撞到枪口上了。白小冷心中暗自咒骂。

“呜,呜,呜,”小草鱼着急地吐出三个水泡,委屈地说,“大王,我犯什么错了?”

“犯什么错?”白小冷两只眼睛瞅着水面,鼻孔呼出一连串的凉气,吹出一阵浑浊的水花,“你自己犯的错,你不知道吗?”

小草鱼的眼睛被眼皮盖着,一点也不敢看鱼王了,它瑟瑟发抖地说,“大王,我……我……?”

“需要提醒吗?”白小冷很不耐烦。

白小冷瞅着小草鱼,就像瞅着曾经的自己,一肚子委屈和心酸竟然化作几滴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小草鱼仰脸望了白小冷一眼,见大王如此,就更加不知所措了。

“大王请明示。”小草鱼责问自己。

“不承认吗?”白小冷面带讥笑瞅着它,“你的尾巴为什么胡乱摇摆?”

“哦,哦,”小草鱼看着大王,“我的尾巴,天生就跟族类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白小冷感觉小草鱼就是个白痴,“都是小草鱼,你怎么就不一样?”

“同族的尾巴,都左右摇摆,我一出生尾巴就上下摇摆,”小草鱼说,“这是不是让您看着别扭,不舒心?”

“不要強词夺理,”白小冷说,“给我矫正过来,我不会为哪一条小鱼破例。”

“可是,这怎么矫正?”小草鱼无奈地说,“我都养成习惯了。”

“是毛病都要改掉,”白小冷毫无表情地说,“毛病会成为习惯,习惯会成为性格,性格会决定命运。”

“我真改不过来……”小草鱼哭了。

“改不过来?”白小冷瞅着它,“那就剁掉。”

小草鱼游到一个角落,伤心地哭了,一连串的眼泪搅浑了玻璃鱼缸里的水。

白小冷浮上水面,威风凛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鱼群。众草鱼皆跪拜,口呼大王。一条大一点的草鱼知道白小冷的心事:大王需要一条窈窕淑鱼做王后。白小冷翻着鼓起的鱼眼睛,扫视它的臣民。当然也可以说是员工,这时候,他觉得这只鱼缸就像总裁办公室,而他就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老板。只是,在他傲视群鱼的时候,又隐约感觉到少点什么。

“大王,”一条草鱼游过来,“我们需要一个母仪天下的王后。”

这个提议,马上得到众草鱼的高声呼应。那条丰腴性感、浪漫诗性的母草鱼,在众草鱼的簇拥下游到白小冷面前,它绕着白小冷游了三圈,白小冷也追着它游了三圈,一公一母两条草鱼就算情投意合了。

可是,白小冷仍然清楚自己还是人,他是一个程序员,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单身狗。想到这里,他心中鱼王的威严突然坍塌了,他甚至能感到那条大草鱼和众多草鱼翻起一双双白色眼球在嘲笑他。

于是,白小冷重又成了白小冷。他愣愣地瞅着玻璃缸里的怪物:“你简直就不是一条草鱼,你像一坨屎。”

玻璃缸里,半尺长的大草鱼并不搭理白小冷,只是在水中不紧不慢地游着,仿佛进入了假寐。这条草鱼太累了,它幻化出成千上万条小草鱼,又要摄取白小冷的心魄,让他成为一个精神幻想家,那是要耗费巨大能量的。这条草鱼,已经筋疲力尽了。

“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的,”草鱼闭着眼睛说,“ 会让你爱得如醉如痴。”

会吗?白小冷瞅着这条草鱼,开始感觉它是那么亲切,是那么有吸引力。我会爱上它吧?白小冷觉得它跟这条草鱼有着说不清楚的缘分。

白小冷回到卧室,趴到电脑上设想一头比鲨鱼更凶狠的怪物。可是他内心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他一会儿感觉自己是一位君临天下的大王,拥有无数俯首帖耳的臣民;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单身狗,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可以解决他生理问题的漂亮的女人。

白小冷欲火中烧,他急需为身体内急剧释放的荷尔蒙找到发泄之处。

电脑里什么样的娇娃都有,他最喜欢日本的苍井空和波多野结衣:一个身材姣好,一个丰乳肥臀。呵呵,白小冷兴奋地笑了两声,他点击鼠标,播放器就播出了一具具鲜活的肉体。

可是,白小冷几乎把存在电脑里的女优片看了一遍,却发现竟然无法引起他丝毫的冲动。

“我需要一个女人,我想真正地做一次爱……”白小冷揉着发酸的眼睛。

“呵呵,这不是问题,”一个声音回荡在客厅,“你只要遵守合约。”

4

白小冷以为他再次出现了精神幻想症,可当他从被窝里钻出来,竟然瞅见一位窈窕淑女,正俯身床边巧笑倩兮地热望着他。这真是深情款款的凝望,一双黑溜溜的眼眸就像两颗闪亮的黑玛瑙,蓄满了多情的汁液。

美人鱼——草鱼幻化而成的美人鱼!

这是白小冷脑海里迸出的第一个念头。

美人鱼热望着白小冷,暖意融融地笑着;白小冷也深情地望着美人鱼,赤身裸体地乐着。

“你确信你能遵守合约?”美人鱼问,“你跟一条想写诗的草鱼签订的合约?”

是有这么一个合约,白小冷瞅着美人鱼。他答应过一条尾巴受伤的草鱼,答应把它养好伤,送到花园路,让它去找一个名叫李霞的偶像级的诗人。一条受伤的草鱼让他遵守合约,一团丑陋的怪物让它遵守合约,现在这条美人鱼也让他遵守合约。

“你真是那条想写诗的草鱼?”白小冷问。

“是的,”美人鱼说,“你只有遵守合约,我才能提供服务。”

“服务?”白小冷由兴奋突然转为疑惑,“你能变身一位美女,可以直接去找你崇拜的诗人李霞,为何不偷偷地溜走呢?”

“事实上我可以这样,不过现在我既为人形,做人就得讲诚信,”美人鱼说,“我得履行合约规定的义务。”

“好吧,那我们就遵守合约,”白小冷点点头,“生而为人,信誉就是生命。”

美人鱼望着白小冷,目光中闪烁着信任,她缓缓脱掉薄如蝉翼的纱衣,一点点露出灼热胴体,轻轻依偎在白小冷的怀里。

白小冷拥抱着美人鱼嫩若凝脂的胴体,确信他与这条鱼有着前生今世的情缘。一条单身狗就要脱单了,他再也不用日思夜想,再也不用面对公司里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诱惑,再也不用面对电脑上的A片,满足可耻的欲望,一切都在眼前,一切都在爱抚之中,一切都在热吻的唇齿之间。白小冷在燃烧,他感到美人鱼和他都在闪闪发光。

然而,白小冷突然停下了动作。

“我要你做我的女人,”白小冷气喘吁吁地说,“永远做我的女人。”

“我可以做你三天的女人,”美人鱼说,“这三天里,根据合约,我是你的。”

白小冷恼火地想到了合约,他感觉自己太草率了,怎么就签了三天的合约?白小冷责备自己,艳遇一条美人鱼,不就是一条单身狗做梦都期盼的好事吗?

“为什么只有三天?”白小冷滚动着眼珠,充满哀怨地说,“多一天都不行吗?”

“不行,”美人鱼说,“只有三天。”

“为什么?”白小冷有些失望,“为什么?”

“根据合约,假期最后一天,我必须变回一条鱼,被你吃掉,这样我才能走向诗人之路。”

“我真的舍不得吃掉你……”

“这是合约。”

“我想现在就把你吃掉……”

“这也不行,这同样违背合约。而且,作为人形的我,你也无法吃掉我。”

白小冷紧紧地拥抱着美人鱼,当他们合二为一的时候,白小冷感到了一种绝望的悲伤和死一般的快乐。他知道自己被逼上了道德高地,他感觉他就是死,也不能破壞同一条想写诗的草鱼签订的合约。

“我爱你,”白小冷竭力想把自己融入美人鱼的身体,或把美人鱼融入自己的身体。他颤抖着声音,说出一句很动情的话,“我会好好爱你的……”

“我知道你爱我,”美人鱼躺在白小冷身边,脸上飞起红霞,“我也爱你。”

白小冷浑身颤抖,眼睛流出两行热泪,滴落在美人鱼的胸上。

“你骗我,”白小冷睁开眼睛,“你只能做我三天的女人……”

“是的,我只能做你三天的女人,”美人鱼说,“可这三天,我让你成为真正的男人,我会让你学会怎样去爱。这是合约。”

“可是我高兴不起来。”白小冷说,“依据合约,你得让我高兴才是。”

美人鱼没想到,白小冷抛给她一个悖论,她忽闪着明亮的眼睛,凝望着他强健的身体,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不听使唤了。

“这三天里,”美人鱼说,“我满足你的一切欲望。”

“换一个说法吧,”白小冷停顿一下,“我们身体里储满的,不是欲望,而是爱情的力量。”

白小冷觉得用“爱情”这个词儿,要比“欲望”好听多了,也高尚多了。

“我要谈一场恋爱,哪怕是一场只有三天的恋爱。”

“可我只是一条草鱼。”

“你现在是人,”白小冷近乎乞求地说,“即使你是一条草鱼,你也是一条想写诗的草鱼。”

“最终我还是逃脱不了一条草鱼的命运。”美人鱼说。

“如果我们真心谈一场恋爱,”白小冷眼里闪烁着泪光,“或许就可以改变你我的命运。”

“那不可能。”美人鱼说。

“有什么不可能?”白小冷说,“白素贞是一条蛇,变成人形就嫁给了许仙。你只要相信爱,任何奇迹都是可以发生的。”

美人鱼热望着白小冷,眼睛里瞬间闪烁出爱情降临的光芒。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光芒,很快就熄灭了。一条有着写诗理想的草鱼,怎么会相信爱情呢?

可是一场恋爱在所难免,这是合约规定的,她得试着拯救一个沉迷于肉体的人。她知道,这是一次豪赌,事实上她拯救的也是她自己。

5

终于到了分别的日子。

白小冷仿佛掉进冰窟里,美人鱼凝望着他黯淡的眼睛,任谁都能明白那是一种无法挽救的绝望。她不知道该怎么劝说白小冷,在过去三天里,只能任由他胡作非为。无论如何,美好与肮脏、高尚与下流的三天,终究是过去了。

美人鱼吁出一口气,她就要做回一条草鱼了。按照合约规定,在第三日她将被吃掉,无论清蒸或红烧,她都会忍受着屈辱和疼痛。因为她知道,唯有吃掉这被饲料养成的肮脏的身体,她才能回归一条新生的草鱼,她才会变身一位清丽优雅的美人,她才可以把自己活成一首晶莹剔透的诗。想到这个充满大爱和美好的未来,也就顾不得过去三日的下流与悲伤了。

“白小冷,”美人鱼不无忧虑地说,“你会遵守合约吗?”

“我是那种没有底线的人吗?”白小冷说,“我虽然不是诗人,可我是一个追求诗意的人。”

“我爱你。”这三个字从美人鱼的红唇里蹦出来,像三颗闪闪发光的珍珠,照亮了白小冷的眼睛。美人鱼深情地望着他,再次投进他的怀抱,重复着说:“我爱你!”

白小冷紧紧抱着她,静静聆听一位美人的心声,是那么美妙和令人痴迷。他舍不得她离开,紧紧抱着她,她几乎喘不过气儿了……

一条草鱼静静地躺在白小冷的怀里,闭着一双鼓起的眼睛像是睡着了。白小冷怜悯地瞅着它,瞅着它的头部、脸部,瞅着它的腹部、脊背和尾部,他不能接受相爱过三天的美人就这么离去。

“请履行合约的最后承诺,吃了我……”

草鱼躺在白小冷的怀抱,突然睁开眼睛,可是它已经不能说话,它只能强行进入白小冷的意识,提醒他履行合约的最后承诺。

“亲爱的,我舍不得吃掉你……”白小冷凄凄地说。

“我爱你。”草鱼急切地说,“我知道你是一个言而有信的君子。”

“可是……”白小冷好像在久久地深思,好大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你想怎样……被吃掉?”

“我只关心被吃掉的结果。我是时间里的一条鱼,最后将消失在时间的过程中……”草鱼躺在白小冷的怀里,已毫无鲜活的体征。

“哦,”白小冷喃喃地说,“一条时间里的鱼,一条想写诗的鱼,一条想到紫荆山拜李霞为师的草鱼……”

白小冷决定把这条草鱼清蒸。一条草鱼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界,也应该干干净净地离去。他把草鱼洗净,盛在一个青花瓷盘里,放进了笼屉。随着锅里的水咕咕冒泡,透过玻璃锅盖,白小冷瞅见笼屉里蒸汽氤氲,那条半尺长的草鱼,在云雾里获得了新生。回想与草鱼的相遇、相知和相爱,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吃掉它,”白小冷回到电脑跟前,一边校正他设计的大水怪,一边大喊:“吃掉它,吃掉大草鱼。”

白小冷这么喊着,一只手猛地拍着键盘。可是,大水怪竟然张大嘴巴一动不动了。这太让人恼火了,白小冷知道游戏里的大水怪超时了,他必须重启游戏。

“什么游戏,什么大水怪,”白小冷自言自语,“都不如一条想写诗的草鱼。”

“这是一条肥美的草鱼,”白小冷一边想心事,一边把清蒸草鱼从笼屉里取了出来。

“多么惬意的时刻。”白小冷笑着,“再来一瓶冰镇啤酒,那简直就是神仙生活。”

白小冷从冰箱里取一罐啤酒,咕咕嘟嘟喝掉一半,把另一半倒进玻璃鱼缸。这时候,玻璃鱼缸里的清水,慢慢变成淡黄色的液体。

半个小时后,那条草鱼就只剩下了一骨鱼架,完完整整地出现在青花瓷盘里。

它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白小冷这么说时,他看见这条想写诗的草鱼,已经复活了。呵呵,真是一条更加美艳的草鱼。

白小冷毫不迟疑地把这条刚降临世间的草鱼,捧进早准备好的玻璃鱼缸里了。这条一出生就半尺多长的草鱼,幸福快乐地游着。白小冷往玻璃缸里放了一包鱼饲料。这条新生的草鱼,快乐地享受着它的美味,笑意盈盈地望着白小冷。

重启电脑后,白小冷设计的那款游戏,响起了背景音乐,伴随着背景音乐,一个女声正在朗诵一首诗——《时间是一条鱼》。这首诗是诗人李霞的伟大作品,朗诵者是电视台那个名叫李霞的著名主持人——他们,一位是草鱼的偶像,另一位是白小冷的偶像。而那条重生的草鱼,正自由自在地畅游在时间的大河里。

现在,白小冷和一条想写诗的草鱼,都在等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或者说,他们在等待着一个契机。

责任编辑 刘钰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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