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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亮和黄真真

2021-06-10杨献平

莽原 2021年2期
关键词:姑姑老婆

杨献平

我平生第一次和彭亮一起出去吃饭,是在一家小饭馆,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河南人吃面的强悍和贪婪劲儿。他们似乎都喜欢用那种比小孩屁股还大的汤盆,面条刚端上来,头像半颗大黑葫芦,向下一埋,筷子一顿乱搅,嘴巴吸溜吸溜,顷刻之间,一大汤盆面条就化作他的腹中之物。

以前,每一次看到这种吃法,我就满心鄙夷。虽不碍自己什么事儿,但总想把鄙夷表现出来,目的是让对方知道,好用来自觉修正。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彭亮明知道我厌恶他这吃相,但还是积习难改,继续坚持他那种狗熊似的吃法。及至我和他先后恋爱并结婚之后,从两个人到两个家庭,关系也变得微妙和不稳定起来。

彭亮的爱人姓黄,桂林人,名字很好听,叫黄真真。不用说,是他在桂林上学时对上、骗上或撩上的。第一次见他老婆黄真真,我却大失所望。黄真真远不如她的名字漂亮,典型的南方女人,个子娇小,且皮肤黝黑,眼睛虽然大,却没有南方人的水灵,唯有两条短眉毛和一张小嘴看起来让人心疼,甚至想入非非。天长日久,黄真真和我老婆成了亲密的家属或者叫闺蜜。每天早上,两个女人一起步行去菜市场买菜,到商场购物,说着这样那样的事情,逛到半上午才各自回家。

随后,我从老婆口中得知,彭亮和他姑母的关系不好,甚至可以说很糟。

当时,我正端着一碗米饭猛吃红烧肉,腮帮子甩得震天响,一块肥肉正被牙齿滋成一股油水,满舌头的米粒也沾满肉香,听老婆这样一说,我瞪大眼睛看着她。老婆说你又咋了,小眼瞪得跟狗眼似的。我说,怎么可能?老婆说,哎呀,这天下的事儿,有什么不可能的?少见多怪啊你!我使劲吞下口中肉饭,舌头舔了一下上嘴唇,说,姑舅亲,辈辈亲,可不是一般的关系。我是河北人,风俗习惯和河南差不多,在俺们那边,可讲究这个了。老婆说,是黄真真亲口说的。事实是,他们两家关系就是不好,你说那风俗习惯顶毛用!我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下午上班的时候,路过保卫科,不知怎么,我就转了进去。当时,彭亮正站在窗前打电话,表情一会儿小心翼翼,一会儿扯起嘴角催起半脸笑容。见我进来,彭亮摆摆手,又拍拍凳子,示意我先坐下。我没坐,站在他們办公桌前面翻看 《解放军报·军人与法》 那个版面。上面有一条报道说,某部一名战士家里与邻居发生宅基地纠纷,父母被邻居暴打住院。战士一时气急,没向连队请假,就回家参与了斗殴;好在没酿成不可收拾的惨剧,但受到部队的严肃处理……云云。

彭亮说,其他的几个干事跟着领导下基层检查安全保卫工作,回来也到晚上了。说到这里,他把那张很帅的脸凑近我,低着嗓音,诡秘地说,晚上,咱去果园吃羊肉,叫上你老婆。我笑说,你小子遇到啥好事了?彭亮说,问那么多干吗,有你吃的喝的还不高兴啊!

果园在家属区外围,一道铁丝网将公路与果园,还有公路之外的阔大戈壁泾渭分明地分割开来。果园内,种植了葡萄、苹果等果树,由附近的一家人承包。为了多赚点钱,那家人便在果园当中的五间小房子里开了一个餐馆,主营羊肉。

在西北,羊肉是最受欢迎的。这里的羊肉做法主要是清炖,也叫手抓羊肉。羊肉煮出来之后,盛到一个大盘子里,端上来,再配上一些蒜瓣、食盐和辣椒面,蘸着吃。这种吃法不仅很流行,而且风味独特。羊肉之外,还可以配上些生洋葱、西红柿,以及凉拌沙葱、炒油菜、酱蘸黄瓜等素菜,也是种极有味道的吃法。当然,还有烤全羊,但这边的人手艺显然不如蒙古人,烤出来的全羊味道不怎么好,价格也很贵。

下午六点多了,西北的太阳依旧很高,且毒得狠,烤得人头皮开裂,皮肉不住地冒油。我和老婆各自骑了一辆自行车,沿着杨树柳树织造的沙漠绿荫,往果园走。正是放学的时间,孩子们背着书包,甩着满头汗水在公园和马路上嬉笑狂奔。老婆说,哎呀老李,咱俩啊,也该要个孩子了。我笑笑说,这不是正努力嘛。老婆骂了一声坏蛋,自行车靠近我,伸出拳头在我肩上捶了一下。

进了果园,蚊虫如细雨,往口鼻眼睛和耳朵里乱钻。这地方一般是科长以上的要员们出没的,我们这帮小干事,来这里吃饭好像羊群里冒出的兔子。事实上也是,尤其我,每一次来这幽秘的去处吃羊肉,心里就会蓦然升起一种与科长并肩齐驱的优越感。

这一次当然也是如此。

我和老婆进了小包间,彭亮早就到了,却不见他老婆黄真真。老婆随口问,小黄呢?彭亮笑着说,真真啊,她正往这里赶呢。我注意到,彭亮嘴里说真真的时候,很亲、很溺爱,还有点甜腻的感觉。三个人坐下来先喝三炮台,说废话。正说着,一个小黑影急匆匆地蹦了进来,看了一眼我和老婆,点了点头,嘴角咧开笑了笑,点头和笑都有些勉强;然后,快步奔到彭亮跟前,俩眼珠子在彭亮脸上使劲转,粉嘟嘟的小嘴欲开又闭。

这就是黄真真。看她的神情,好像遇到了什么事儿。看到黄真真的异常举动和表情,彭亮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起身,跟着黄真真出门去了。

我看了看老婆,老婆也看了看我,两人脸上一片狐疑。

人生中的许多事,尤其是一些大事儿,往往都来得猝不及防。因此,对于黄真真和彭亮突如其来的异常表现,我能够理解。

包间里的气氛有点凝滞,而且味道很怪。我点了一根香烟,征询地看着老婆,那意思说,要不咱们先回去?

彭亮却甩着步子跨了进来,黄真真尾随在后。从彭亮的脸色来判断,黄真真和他真的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但此时此刻,彭亮却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洒脱样子。我想问,可不知道该不该问。

正在犹豫,门口有人喊,来了,香喷喷的手抓羊肉啊!

话声未落,一盘冒着热气的羊肉就端了上来。端盘子的是个男人,应该是这家的儿子或者什么亲戚。这时候,彭亮也大声说,来来来,先开酒,咱们也好久没聚了,趁这个机会,好好喝上几杯。说着,就抓起一瓶白酒,拧开了瓶盖,把两个口杯倒满,抓起一杯,冲我一晃,说,来,喝!就把酒杯送到了嘴边。我赶紧附和,抿了一口放下,却发现,彭亮居然一口干掉了——那一口杯,差不多有二两。

接下来,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整个包间内,只剩下羊肉和蒜瓣的味道。四个人不吭不哈地吃了一会儿,大概彭亮也觉得这气氛不对,又倒了酒,和我碰杯。这一次,他没有一口闷掉,只喝了小半杯。

整个一餐饭,吃了三个小时,我和彭亮差不多喝了一斤半白酒。眼看着彭亮脸色涨红,说话都有点大舌头了,可临到结账散场,彭亮和黄真真双双保持着没事人的模样,该说就说,该笑还笑,没有露出一丝焦灼不安与沮丧无奈的情绪。

我和彭亮两家关系不断拉近,都是由我老婆和他老婆黄真真带动的。从心里说,我还是有点厌弃彭亮那贪婪的吃相。我素来觉得,人对吃过分贪婪,或者说过分享受,都是一种骄奢的恶习。可慢慢地,我发现彭亮是一个非常单纯,又非常倔强的人。他做任何事,都不会大张旗鼓,反而低调神秘,就像上次去果园吃羊肉,明摆着是他自己掏钱,名正言顺,可非要弄出一副诡秘的气氛来。

关于彭亮的姑姑和姑夫,我都见过。那时候,菜市场在西边的营门外面,其中有固定的卖菜、卖鱼、卖肉、卖干果的贩子,夏天和秋天也有当地农民拉着自产的各种蔬菜来摆摊。周末早上,是家属们买菜的高峰期,有几次,我和老婆在买菜路上,遇到了彭亮的姑姑和姑夫。他姑夫是我们单位的一位老领导,几年前办了退休手续,可能是因为两个闺女都在这里,他们就没回原籍河南,也没去干休所。每次见面,我都恭敬地向老领导问好,打招呼。他总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姑姑是一个矮胖的老年妇女,嗓门大,老两口一起走路的时候,总是大声或故意夸张地说一些什么话。有时候,两个闺女和女婿也和他们一起出来买菜。照实说,彭亮的两个表姐长得都很漂亮,大的身条好,一双大眼睛,粉嫩的脸,顾盼之间,俨然有大小姐的气派;小的也好看,稍微低点,腰身丰腴婀娜,但不臃肿,五官周正,鼻翼和嘴角上总是充盈着一股傲气。

这也难怪,出身好,加上家境优渥,从小到大,受到的都是他人的尊敬和羡慕,长大后,肯定是心高气傲的。对此,我非常羡慕,刚来这里的时候,我时常想,要是自己的父母也有这般身份,那该多好!有一次吃饭,彭亮隐约提到了他的姑夫和姑姑,说到他和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大致是,彭亮父親是家里老大,姑姑最小。在生活困难的年月,彭亮母亲对这个小姑子很苛刻,不让人家吃饱饭,还整天撵着人家下地干活,稍不顺心,就破口大骂甚至拳脚相加。开始,彭亮父亲还有所管束,天长日久,架不住枕边风,便对亲妹妹有了不好的看法,也就由着老婆,欺负小姑子了。

彭亮姑姑的命是先苦后甜,谈了个对象,开始也是一个农村穷小子,参军后,却在部队里发展得很好,从义务兵到师职领导干部,然后,彭亮姑姑就随军了。彭亮爹娘好像忘了当年怎样对待自家妹妹的,觉得自己的亲妹妹发达了,无论如何,总会眷顾亲侄子,就让彭亮来到了他姑夫所在的部队。

好在彭亮姑姑不计前嫌,不但接受了彭亮,还处处庇护着这个娘家侄子。彭亮也争气,立功,提干,几年下来,竟也混到了副排职务。就在彭亮提了副排那一年,姑姑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军官。据说,那个女军官也是干部子女,父亲是一个师级领导,而且在职。可彭亮当时正对黄真真爱得死去活来,宁可两人一起吃粗糠、穿粗布过日子,也不愿意为了锦衣玉食而去强颜欢笑。因此,拂了姑姑和姑夫的美意,姑夫和姑姑恼羞成怒,便对彭亮和黄真真冷淡起来。

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细想之下,又觉得不太可能。只是,彭亮和黄真真的现状,却又令我迷惑不解,越想越糊涂。

我老婆怀孕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以往的想象中,我老觉得,怀孕这件事,是一个伟大且旷日持久的工程,哪能一下子就怀上了呢?可事实不容置疑,到医院检查后,确认了。我暗自想,原来很多事情,都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可麻烦也随之而来,连续十几天,老婆恶心呕吐,情绪不宁,吃不下,也睡不好。我笨手笨脚,老婆总是对我大发脾气,又是骂,又是埋怨,有时候气得我恨不得打开窗户跳下去。

中午下班,一进门,就发现黄真真在我家,和我老婆说得欢天喜地,笑声不断。我心里暗暗高兴,我和老婆在异地他乡,指望老人过来照顾,住的房子小不说,还要付出额外的代价。黄真真能来陪我老婆,在我看来,这是最珍贵的馈赠了。

饭是黄真真做的,红烧肉,焖茄子,炒豆角,再加一个杂烩汤,我觉得空前美味,老婆也吃了很多。老婆说,小黄,别走了晚上。黄真真笑笑说,住你家多不方便。我赶紧说,没事的,没事的,我晚上去办公室睡沙发。

老婆说,小黄人真是好,随和,说话做事不紧不慢,特别地能容人。我笑笑说,彭亮娶了个好老婆。老婆又说,彭亮的为人也很不错,性格也好,对小黄这么疼爱,难得的很。老话说得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起来,彭亮和黄真真,还真的是一家人!听了老婆的话,我故作生气,说,彭亮有我好吗?老婆拧了一下我胳膊,笑着说,看你那出息,这个也吃醋啊!

玩笑之后,老婆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彭亮姑姑还真是记仇,不管怎么说,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彭亮和黄真真都生米做成了熟饭,老人家还是不依不饶。我问,怎么了?老婆说,上次,彭亮请咱俩吃饭,黄真真慌张地跑进来给彭亮说事儿,你知道啥事吗?我看着老婆摇摇头。老婆说,那天,黄真真一个人在家,彭亮的姑姑带着她的两个女儿去了,把黄真真骂了一顿,凶神恶煞地,叫他们赶紧搬家,说再不搬,就把他们的家具扔出去。我听老婆这样一说,忍不住来气,说,哎呀,这是啥亲戚?啥姑姑?就这样欺负自己的亲侄子和侄媳妇?再说,房子也不是他们家的,凭啥让彭亮搬出去?

彭亮和黄真真又搬了一次家,算起来,他们俩这半年来,都先后搬了三次家了。

我也觉得彭亮和他姑姑的关系,叫人实在想不通。照常理说,姑姑虽然没有文化,可姑夫毕竟是一名军人,又做过师一级的领导干部,思想修养和精神境界,绝不会和妻子沆瀣一气,与自己妻侄过不去,这里边肯定另有原因,说不定是彭亮的问题,比如性格上的缺陷、家族生活及亲戚间关系处理不当等等。

轉念又想,住房紧张是实情,和彭亮情况一样的,也大有人在,这也许没什么。

老婆说,可不是那回事。有一点你不知道,他姑姑的大女婿是营房科科长,二女婿现在好像是油运科的副科长,能没有办法?听到这里,我对老婆说,这样啊,那就不好说了。

按道理,营房是部队财产,只要合乎规定,在职官兵谁都可以住。问题在于彭亮还是副连职干事,按照规定,还没有资格让家属随军,自然也就分不到家属房,对私自占用临时家属房的,任何人都有权利制止和勒令搬出。

气温持续下降,一早起来,满地都是白霜,风如刀子,在人脸上凌迟一样地切割。

这天开部务会,其他人一个也不少,却独独不见彭亮。我眼睛正在四处乱找,副主任通报说,因工作需要,我们保卫科副连职干事彭亮调场站宣保股工作。我一脸诧异,心想,这小子在保卫科干得好好的,怎么想起到离家十里外的场站呢?

又过了几天,彭亮和黄真真果然把家搬过去了。自始至终,他们俩都没有给我们说一声。听到这个消息,我回到家对老婆说,这小子太不够意思了,换单位搬家屁都不放一个。老婆说,真是的,小黄也连个话都不说,好歹在一起玩了这么久了……

正在郁闷,黄真真打电话来了,说当时很急,怕麻烦,谁也没说。彭亮找了几个战士帮忙,一下子就把东西拉过来了。老婆问她场站那边条件咋样。黄真真说,快别提了,连个菜市场都没有,商店就一个,吃的用的还得跑回到机关驻地这边买。老婆说,那也太不方便了,有空多回来,到我们家里来玩啊。

周五下午,老婆打电话约黄真真。黄真真开始不想来,说坐班车来回跑太累。我老婆说了几遍想她了。黄真真这才说,那好吧,其实我们也想你们呢。

不到中午,彭亮和黄真真就来了。说了一会儿话,他们两口子掌勺下厨,做了米饭,又煮了面条。面条当然是彭亮的,只见他端起大碗,把肉和菜分别往碗里拌了一些,筷子一搅,面条就像头发一样攥了起来。面条还热气弥漫,就把大半个脑袋扎进去,然后传来狗熊吃鱼般的吸溜响。我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戏谑说,猪啊你!老婆斜眼瞪我,怪我不该这么说。彭亮却毫不在意,哈哈笑了一声,满头大汗,痛快淋漓。

面条米饭垫了底,然后开始喝酒。

彭亮的酒量不算大,喝了十来杯,就开始小口小口地抿了。我说喝嘛。他说,不行不行,喝多了要坏事。我说,怕什么,真真就在身边,还能咋地?彭亮说,不是那个事儿。这时候,黄真真也插话说,彭亮确实喝酒不行,别让他喝多了。我说,瓶子里就剩下这么一点儿,干完拉倒。彭亮为难地看看我,把杯子里的酒灌了下去,随即一脸皱褶。

彭亮和黄真真一走,老婆就叹息,说,彭亮也是个好人,为了和黄真真在一起,甘愿失去姑夫姑姑的庇护,这年月,这样的男人太难找了。我说,我跟彭亮在一起好久了,那小子从没主动说过这事儿。老婆说,这都是黄真真拉家常时说的。开始,也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后来关系越来越熟悉,感情也越来越深,就无话不谈了。

老婆说,彭亮和他姑姑关系闹僵,也不全是因为彭亮不听劝,没有与他们介绍的那个女子处对象,两家在河南老家时就不怎么和睦。彭亮父亲虽然就这一个亲妹妹,但彭亮母亲与这个小姑子却如同仇人……

我打断老婆,说,这上一辈和下一辈是两码事,不能掺和,一旦掺和起来,就啥也说不清了,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

老婆说,这事儿,黄真真好像也说过,但我一直搞不清里面的门道,反正挺复杂的。顿了顿,老婆又说,黄真真和彭亮结婚的时候,他姑夫姑母就没参加婚礼;新婚第三天,他姑姑带着两个闺女,冲到彭亮和黄真真的新房,二话不说,扯烂了红喜字,砸烂了所有家具,还骂了很多难听话。

听到这里,我更觉得不可思议了。可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们只能表达自己的关切,最多亮明态度,真到事儿上,也只能听之任之,一星半点忙也帮不上。

那天,我陪政治部领导去场站调研,在办公楼走廊尽头,遇到了彭亮。彭亮快步向我走来,拉着我的手说,领导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说,哥儿们咋样?彭亮松开我的手,飘着一脸暖烘烘的笑意,说,挺好,比在机关里好多了。我说,那就好,顺心就行。啥时候咱哥们再聚聚?彭亮的脸暗淡了一下,吸了一下鼻子,又抬手摸了一下鼻尖,说,说不定哪一天就杀到你家了。

巴丹吉林沙漠的春天很短暂,一下子就跳到了夏天。

这时候,我从宣传科调到一个连队当指导员。连队比场站还远,来回将近七十公里。在沙漠深处,向北就是古日乃牧区,整个单位坐落在大沙漠中,长年累月都是风,吹得人脸上一层层地掉渣子。到了次年五月,老婆临产,我才请假回家。

老婆的预产期六月一号。五月底,老婆肚子连着疼了几次,却没有生产迹象。我算了算,手里的钱并不宽裕,但常听老娘说女人生孩子是生死大事,特别是头胎,应该多准备点钱才安心。见我的脸拧成了苦瓜烂茄子,老婆说,我都不怕你怕个啥啊?我怜爱地看着老婆,说,你不怕对着呢,我不怕就没有天理了,还是要多搞点钱,以防万一。老婆拿起电话,就向黄真真借钱。黄真真没有一点儿犹豫,说有三千块,下午就送来。

谢天谢地,母子平安,一切顺利。

满月的时候,我找了一家新开的饭店,请大家喝喜酒,彭亮和黄真真自然是我们第一个要请的贵客。一大早,他俩就到了我们家。说话快到中午时,帮我老婆抱了孩子,一起去饭店。我心里高兴,多喝了几杯,就以过来人的口吻大谈当爹的创造性与幸福感,又特别对彭亮说,你小子可得加油啊,争取早一天当爹。彭亮把头一歪,说,要孩子有啥好的?我不要。黄真真也笑了一下,似有难言之隐。趁着酒意,我又说,没孩子的夫妻看起来逍遥自在,可越是往后,年岁大了,难道要当和尚尼姑不成?

我话说到这里,彭亮弹簧一样跳起来,拉了黄真真,甩门而出。

老婆急忙站起,把孩子给了岳母,随后撵了出去。包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好像空气都凝固了一样。过了一会儿,老婆回来了,气呼呼地看着我,当着众人说,你看你这个人,简直是满嘴跑骡子,浑身长刺猬。

我尴尬地笑了笑。

好好的一场满月酒,就这样被我搞砸了。

一周以后,彭亮和黄真真又出现在我家里。彭亮看到我,咧着嘴笑笑;我也跟着笑,拿出酒和他喝。开始,我们两个人都有点不自在,尤其是我,觉得上次说的话也够伤人了——生不生孩子,是人家夫妻的私事,和别人没有关系。现在不是有了丁克家庭吗?这好像是一个时髦,人各有志,无可厚非。再者说,我也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他人。

但我又不好意思主动道歉,甚至,内心里还觉得自己说得对。直到一连喝了四五杯酒之后,我和彭亮才找到了从前的感觉。我问他在场站的工作咋样?彭亮说,太忙太累,不管刮风下雨,天天待在机场,特别是十月到来年的四月,机场不是一般冷,穿着大棉靴、羊皮大氅,脚都冻得跟雪地里的红萝卜似的,捂着皮帽子,还怕耳朵冻掉。最可怜的是手,还没伸出来,就被寒风咬得恨不能砍掉……我说,谁让你去场站的啊,活该!彭亮叹了一口气说,没法子啊……我问没法子是什么意思?彭亮说,在保卫科待不下去了,才去的。我猜到了什么,問,你和你姑母到底咋回事?彭亮说,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我说,你们结婚时你姑母真的那样闹了?彭亮点点头。

正在哄孩子的老婆听到了,用眼睛狠狠地剜了我一下。彭亮看到了,仰着脸说,没啥没啥,本来就是这事儿,家丑也不怕外扬了。

我叹息一声。

彭亮也叹息一声,端起一杯酒,灌了下去。然后,把脸仰起来,看着我家惨白的天花板,又叹息了一声,眼睛红红的,有泪水溢出。我赶紧抽了一张纸递上去。他擦了擦眼睛和鼻子,把眼泪捏在手里。

黄真真在一旁说,都是我,害了我们家彭亮,本来有好前途,他和我在一起之后,就全部打水漂了,现在,连个好单位都待不成,住房子,被人撵出来,躲到场站,也还是干最苦最累的活儿。说着,伸出手,按在彭亮的手背上。

人在基层,基本上没有星期天的概念,任务多时,一两个月不回家也不稀罕。晚上,等手下百十号人打起鼾声,才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闭着眼睛在黑暗中胡思乱想。

有一天晚上,刚把自己放到床上,就接到了老婆的电话。老婆开口就说,彭亮在这里……

我一下子从床上蹿起来,光着脚站在地上,沉着嗓子说,这么晚了,他来咱们家里干啥?老婆说,黄真真回桂林了。彭亮说他饿了,来找吃的。我说,搞什么名堂?他不知道我不在家啊!老婆却说,先这样,一会儿再跟你说……就挂了电话。

我提着电话在地上站了一会儿,看着四周的白色墙壁好像蒙了一层黑纱,在眼前呼啦啦地飘。好大一会儿,才转过身,摸了一根香烟点着,把自己撂在床上。大约半个小时,电话响了,又是老婆。我没好气地喂了一声。老婆说,你咋了,吃错药了?我说到底谁吃错药了!老婆叹一声,缓声说,你这人就是心理阴暗,彭亮路过咱们家,来吃个饭,坐一会儿就走了,你却想到了银河系,不成大器的东西!

这话说得我越加恼火,又从床上蹿了起来。把手机带了一下,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幸好没有摔坏,就吼了起来,我不成大器,看他小子能成龙变虎啊?老婆说,你这样子,算了,不跟你说了……呱唧一声把电话挂了。我愣了一会儿,又把电话打了过去。通了,却好久没人接;再打过去,老婆接了,说,你还让人睡觉不?我说我心里难受。老婆说,你难受你活该,自找的。我说,这黑更半夜的,我不是怕别人说闲话吗……

老婆这才缓和了语气。她说,其实她也觉得彭亮来得不是时候,旁边还住着邻居,传出去的话,没啥事也好像不太合适;再说,她也不喜欢彭亮的吃相,简直就是一头猪,嘴巴甩得吧唧吧唧响,好像几辈子没吃过面条一样。可是,她觉得黄真真人不错,彭亮也是一个好人,一个值得同情的可怜人,本来有一个好前程,却因为婚姻,受人侮辱打击不说,还被遣到那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要是换成咱俩,那该咋办?

我嗯嗯着,觉得老婆说得有道理。

老婆又说,彭亮也是心里憋闷,黄真真走了,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也没有。今晚上来咱家,他说想来找找,看有没有闲房子,要是有,哪怕小一点,哪怕是抢一间,也要先让黄真真搬回来住,场站那个地方太不方便了……

彭亮这个情况我也知道,为了和黄真真有一个地方住,正常的渠道又申请不到,彭亮只能这样做,每天晚上,一个人在家属区转悠,见哪儿黑着灯,就去看看有没有人住。唉,这小子也是被逼急了,说不定真会干出砸门撬锁的事来。他姑夫、姑姑也太过分了,目的就是让彭亮和黄真真两口子赶紧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

我重重地哦了一声,又叹了口气。

来年四月,基地成立了一个学员队,放在场站四连,目的是帮助报考军校的战士们补习功课,让彭亮去当临时指导员。没多久,黄真真也从桂林回到了彭亮的身边,还给我老婆带了一些米粉,一块壮族的织锦。

听到这个消息,我感觉一颗心落地了。黄真真和我都不在的那段时间,彭亮时不时地去我家,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有时是去蹭饭吃,有时为了说话解闷,这些,老婆都给我说了。不是我的心眼小,不信任他们,而是怕别人说闲话,何况还有他的姑姑,天长日久,难免会想歪了。

后来,我路过学员队所在地,想借机会去看一下彭亮,却听说了一个奇怪的事情——彭亮居然把一个女学员收为了干女儿。当时,黄真真已搬回了机关家属区,每次做了好吃的,会专门坐车到场站,送给彭亮和他们的干女儿吃。我老婆说,有几次,她在彭亮家见到一个胖嘟嘟的女战士,黄真真说是亲戚,后来才说是彭亮认的干女儿。

我操,彭亮这小子也太大胆了吧?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再后来,关于学员队的各种桃色新闻也不断地荡漾开来,其中就有关于彭亮和他干女儿的流言。据说,彭亮那个干女儿是通讯连的女兵,老家在四川,去学员队复习功课,准备考军校,鱼跃龙门,择木成凤。有天晚上熄灯以后,彭亮去查房,走到洗漱间,听到里面有奇怪的声音,推了一下门,没有推开,便一脚踹开了,看到那女战士和一个男战士低着头从里面出来。当时,彭亮大为光火,把他们狠狠骂了一顿。回到房间,思忖要不要向上级报告——报告的话,那两个战士绝对会退回原单位,考学,成龙成凤,门儿都没有;可要是不向上级报告,真出了什么事,他就得担责任。第二天,吃了早饭,那女兵来到了彭亮房间,然后,就成了彭亮的干女儿……

听说这些传言,我觉得纯粹是无稽之谈。彭亮那人我了解,怎么也不会胡搞乱来的。再说,他都把那位女战士带到了老婆面前,怎么可能有不正当关系?

回到家里,我和老婆说起这事。她说,不可思议啊,彭亮和黄真真三十来岁,那女战士也就十八九岁,干爹干妈干女儿,这两口子做这事儿太没边沿了!

一个周末,我回到机关驻地,彭亮和黄真真叫去他家吃饭。那女战士居然也在。我私下打量了一番,觉得女孩子长得还行,只是那做派,我很不喜欢,她居然坐在彭亮和黄真真的床上,单皮鞋里没穿袜子,大半个脚露出来,两条腿来回晃悠。吃完饭,老婆和黄真真说话,我抱着一岁多的儿子在院子里玩,彭亮和他那个干女儿,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屋里不时传出嘻嘻哈哈的笑声。过了十几分钟,老婆出来了,喊我回家。黄真真和彭亮送我们到单元门口,他们的干女儿却没有出来。

此后两个月,接二连三的任务整得人颠三倒四,我回家次数少了,就没怎么见到彭亮和黄真真。好不容易等到任务完成,我瞅了个空子,悄悄回到了家里——想老婆,更想儿子啊。

夏天的戈壁滩,简直就是一片火场。从车站到家里那段路,也就十几分钟,感到眉毛都被烧焦了。

进了家门,我先和儿子玩了一会儿,待把儿子哄睡,两口子迫不及待地来了一次春风雨露……

洗完澡回到卧室,老婆脸色严肃地说,彭亮出事了,黄真真哭了几天,水米没进。

我问,咋了?出什么事了?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竟然有点幸灾乐祸,像贼一样在黑暗里蹿动。

老婆说,彭亮的干女儿没考上军校。前几天去医院住院,说带钱不够,打电话给彭亮,让他送钱。谁知道彭亮刚进病房,干女儿就大喊大叫,说彭亮强奸她。当下,保卫科就把彭亮带走了。

我大吃一惊,眼睛看着老婆,半天没回过神来。心想,这个彭亮,也真是色胆包天了,原来认干女儿还真是个幌子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间,彭亮和那个女兵的事儿就人尽皆知了。有的说,他那个干女儿去医院是做人流,到医院才知道钱不够,叫彭亮去送钱,又说彭亮强奸了她,实际上就是为了让彭亮背锅;有的说,这根本就是扯,在医院里面,即使彭亮他有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胡作非为,要我看啊,这件事肯定另有隐情……至于彭亮和他干女儿之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保卫科,谁也不清楚真实情况。

最终,彭亮以赔偿五万元息事宁人,但彭亮必须年底转业。

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但也觉得彭亮转业是对的,在这里也是这般光景,不如回地方,说不定还有新的起色。

很快就到了年底。老婆说,彭亮和黄真真正在变卖家具,这几天就准备回桂林了。我说,彭亮的老家在河南,为啥去桂林?老婆说,可能是想跟着黄真真吧。

晚上,我和老婆去看彭亮和黄真真。彭亮白脸乌青,好像涂了一层铁粉,黄真真也是。我帮着他们打好包装箱,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彭亮叹息了一声,说,还是你们两口子心好,这时候了,还过来帮忙。我说,毕竟战友一场,能帮忙还是要帮的。又问他往后怎么打算。彭亮说,奶奶个熊,转业也好,省得在这里东一槌西一棒子的,还他妈的有这么多烦心事儿,连老子自己都不知道,就天崩地裂地落到头上来了,简直是倒了血霉……黄真真也露出笑容说,我早想回桂林了,熟门熟路的,亲戚也多,随便找个单位,都比在这里被人欺侮强。

我说,树挪死,人挪活,哪儿的水土不养人呢?再说了,桂林山水甲天下,又是真真的老家,你们回去,肯定会混得更好的。

说了一番话,喝了几口水,我和老婆就告辞了。彭亮和黄真真送我们到门外,彭亮忽然怯怯地说,我……我还想到你们家吃顿面条。

我还没开口,我老婆就很爽快地说,行,明儿中午,你和小黄都来。我掌勺。

说完抱住我的胳膊,走出了那个院子。

责任编辑 杨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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