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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卫玛

2021-06-10王娅

莽原 2021年2期
关键词:局长老婆姐姐

王娅

小说实验场

“小说实验场”栏目,实际是作品发表前的一次研讨会。

选一个有潜力的作者、一篇有修改价值且问题典型的作品,原文发布在公众号“莽原在线”,让广大读者评头论足,发现问题,提出修改建议;我们把读者的可行性建议,结合编辑的意见,反馈给作者,供作者修改时参考。设此栏目的目的,是为了集众人智慧,帮作者和作品尽快提高,并让读者和作者,从中发现问题、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给自己的创作提供借鉴。

本期推出中篇小说 《乐卫玛》,经过各路高手仙人指路,现已修改完毕,请诸位两相对比,也许会有不同的感受。

1

板了一天脸皮,绷了一天神经,装了一天逼,到了下午五点半,单位的同事都下班了,我才露出一副赤裸裸的屌丝相——瘫软在真皮转椅上,嘴角叼着香烟,烟雾打着旋儿,一缕缕地朝天花板上飘;同时,我把二郎腿翘到办公桌上,鞋底与我的岗位牌正对着,一黑一红——红底色的牌面赫然印着:姓名,李放,职务,分局局长;旁边粘着我的一英寸免冠照片,人模狗样的那种。

岗位牌在桌面上摆了八十一天,也就是说,我在这岗位才坐了八十一天,尚处在新官上任三把火阶段。

这么逍遥了半个小时,估摸着外面人走楼空,我才懒洋洋地站起来,提起公文包,走出办公室,去往楼下的停车场。这段路程我依然是松松垮垮的样子,直到遥控钥匙“嗖”地开了车门,我才略为振奋些。车龄比官龄长了大半载,但车的兴奋期长,眼下还锃明瓦亮地新着。也不是什么豪车,像它的品牌一样——大众。

坐上車,系好安全带,脑袋瓜比车轱辘先转起来,因为我要考虑接下来的去向,是回家,还是跟朋友们约酒局。

呱咕,呱咕……姐姐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

手机就在副驾座上,我却没伸手,兀自让它在那儿聒噪。

姐姐肯定知道我就在手机旁边。呱咕,呱咕……那只蟾蜍执拗地叫着。

我一直觉得姐姐的智商在我之上。当年家里经济状况不太好,为了确保我上高中考大学,父母让成绩优异的姐姐初中毕业后读了中专。否则,我们姐弟俩的命运就会改写,坐在体面舒适的办公室的人肯定是她,而留在小县城守在父母身边苟且偷生的人会是我。所以,她和我说话向来无所顾忌。起初是聊些家长里短,哪天吃到了我喜爱的菜怜惜我没有口福,或者哪个亲戚朋友中发生了什么变故,等等,语气轻松如同隔靴搔痒;可自从父亲去年秋天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她的话风,便从休闲娱乐版变成了每天定时播报的时事新闻,而且是关于父亲一个人的专题。

“爸今天的情况好像比昨天好一些,上午去门口小花园遛了一圈儿……”

“爸今天的情况不太好,无缘无故冲妈发了一通脾气,你知道气大伤肝……”

“爸说乐卫玛这药很对他的症,信心满满的哎……”

“爸说吃这药跟吞钱一样,兔子驮钱都不够花……”

姐姐认为,关于父亲的新闻动态,作为李家唯一的香火继承人,我必须随时知晓。

然而,姐姐怎么也不曾料到,她的亲弟弟、爸妈唯一的儿子,我现在是多么厌烦她的喋喋不休,厌烦这些新闻带给我的沉重和压抑。我知道这是大逆不道,要遭天谴的。传统意义上讲,我是李家唯一的男丁,姐姐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如今被逼无奈也好,义不容辞也罢,总之所有一切全落在她的肩上,远离家乡的我倒成了一个听众。而且,这个听众还极不耐烦,简直天理难容,禽兽不如啊。

也不能简单地把我看成是不肖子孙。怎么说呢,好比看到一个奋力挣扎的落水者,我不通水性,无力拯救,又不忍心看着他溺亡,只能转过身子,装作视而不见。我,最多算个……懦夫。

在父亲的心里,我一直是个懦夫。

比如,小时候家门口有个小树林,小树林里有许多蟾蜍,蟾蜍不咬人,但它浑身的疙瘩让人恶心,我宁可多绕两条街上学,也不愿穿过那片小树林走捷径。姐姐却不怕蟾蜍,她穿过小树林,在蟾蜍间跳来跳去,有时甚至故意一脚踩破蟾蜍肚子,专为听那一声爆响。为此,我上学经常迟到,经常被老师罚站。父亲是我们学校的政治老师兼司务长,可每到月末青黄不接时,连一撮面粉都不敢往家带,却逼着母亲去菜市场拣烂菜叶,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指着我鼻子骂:懦夫!

比如,小时候我跟姐姐数数,比谁数得快。“123456789……10”,一口气上不来,我差点憋死;姐姐却不慌不忙,像蟾蜍一样,“五八,四十;五八,四十”,很快超过了我。我知道姐姐用乘法口诀偷奸耍滑,气得哭了起来。父亲不骂姐姐,反而指着我鼻子骂:懦夫!

比如,上大学时,我看上了一个女孩儿,却迟迟不敢向人家表白,父亲知道后骂:懦夫!

比如,结婚后,父亲早就盼着抱上孙子,而我老婆却一直不能怀孕,父亲还是骂:懦夫!

还有很多比如。

呱咕,呱咕……蟾蜍咕呱,这是我为姐姐专设的来电铃声。

“下班了?”姐姐问。

我听到她手机里不时响起小贩的吆喝声。

“嗯,在路上,开车。”我撒了半个谎。

其实,轮胎没转,我只是坐在车上而已。

“哦,那就长话短说,我就一句话:爸自己买的药,这个月30号就吃完了。他的存款已全部用完,从下月起,爸的药费由我俩承担。”

我沉吟了一下,回了声:“好。”

然后,我俩都不作声了。小贩的吆喝声也没了。无线电流把无语的空白,渲染得像空寂的山谷,让人心里瘆得慌。

“你先开车吧,注意安全,回头再说……”

好大一会儿——其实也没好久,手机上的时间才过了一分钟——我别的本事不大,就是会装逼,一点浅薄的城府在外人看来深不可测,耍的手段就是惜字如金。

“爸今天怎样……”

我想起还没有例行公事地问候父亲,姐姐已经挂断了电话。

本来,自从有了车,下班的路途特别让我迷恋,驾车就像驭人一样,让我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可接了姐姐电话后,那种妙不可言顷刻间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乐卫玛像大山一样压过来,一时间,我的大脑、呼吸,乃至每一根血管、每一个毛孔,无不处在压迫下的缺氧状态。

担心的事,到底还是来了,哪还有跟朋友喝酒吹牛的兴致?该死的乐卫玛!

打开家门,屋里静悄悄的。老婆不在家。老婆今早去省城了,没说去干吗,但我能猜到她的目的。自从我查出患上难以启齿的病,对老婆的来去行踪便装聋作哑了。

唉,已够悲催的了,又加上乐卫玛泰山压顶,我在老婆面前,还抬得起头吗?

2

“乐卫玛是刚刚获批在中国上市的靶向抗癌药。”

白净的苏医生用手比画着说:“所谓靶向,顾名思义,只向靶子打,有的放矢,那靶子就是癌细胞。乐卫玛专杀癌细胞,无损正常细胞,这是它不同于一般抗癌药的最可贵之处,患者因此可以避免很多副作用,如恶心、脱发等等。”

母亲眼里大放光芒。

“你爸赶上好时候了。”苏医生圆圆的脸上浮出菩萨般的慈善笑容,仿佛父亲不是癌症病人,而是捡了个大便宜的幸运者,应该由衷地为父亲高兴。

“乐卫玛是专门为不能手术的肝癌晚期患者生产的。”苏医生说着,从他白大褂口袋掏出一个小纸盒递给母亲。

母亲朝药盒扫了一眼,递给我。

这是一个扁平的长方形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药盒,拿在手上轻飘飘的——就这么个小玩意儿,能攻克庞大的锐不可当的人人谈虎色变的癌细胞?我把药盒递给了姐姐。

姐姐双手接过药盒,像绝望中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苏医生见药盒在我们手中依次走了个遍,就用目光向母亲、姐姐和我征求意见。

不知为什么,我害怕苏医生的目光,总是避免与他相遇。苏医生就同姐姐熱络地聊开了,他锐利的目光也是有靶向的。

“苏医生,这个乐卫玛,是不是那个吃不起的天价药?”姐姐小心地问。

姐姐这么一问,我不禁想起父亲邻床的那个老头儿。几天前,老头儿的老伴和儿子,也像我们这样被主治医生请到这间小接待室谈话,他们一家当即表示那天价药吃不起,老头儿第二天便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家等死了。

苏医生神色凝重,声音也低沉了,说:“乐卫玛是进口药,不在医保范围,对有些人的确如同天价,无法承受。可我觉得像你们这样的家庭——父亲是退休老师,儿女都受过高等教育都是拿薪水的,药是贵了点,但应该不成问题吧?金钱有价生命无价,人生……”

“有多贵?”姐姐打断了苏医生即将展开的说教。

“一盒药,三十片,单价一万六。”苏医生和蔼地回答。

“就这一盒?”姐姐看着手里药盒问。

苏医生点点头,和颜悦色地说:“你爸已经给你们省钱了,他不胖,一天两片就可以。我有一个病号,大块头,一天得服四片。”

苏医生两根手指变为四根手指,好像我们又捡了个大便宜。

“就是说,我爸一月吃两盒,药费三万二,对吗?”到底是会计,姐姐反应敏捷。

“对。像你爸这么长的工龄,其他方面报销比例应该不低,你们只需负担乐卫玛的费用就行了。”苏医生说着话,目光锁定在我身上。

他知道,最终的决定权在我。

母亲的脸一直木木的,只有眼珠子在转动。这会儿,母亲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姐姐连脖子也一起转向我了。

我知道,做了三十五年懦夫的我该挺身而出了。之前,姐姐的话是配合苏医生作的铺垫,他们一问一答,就像为我出的一道数学题,又帮我算出了答案——这个答案与钱无关,而是父亲在我心中的分量。我坐直身子,张开了嘴巴,想说:“无论多贵,只要能救我爸,钱不是问题……”这当然是掷地有声的表态,可任何豪言壮语掷地才能有声,这句话在我喉咙里挤来挤去,好像卡住了,就是没有掷地。

姐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把目光再一次转向苏医生:“我想问问,我爸吃乐卫玛,和不吃乐卫玛有什么不一样?”

尴尬、恼怒,从苏医生脸上一闪而过。但他很快镇静下来,再说话时,口吻像极了威严的资深老专家。

“你爸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肾脏、前列腺,如果不用乐卫玛,最多三个月;如果服用乐卫玛,可以延长十到十五个月;当然了,假如他心态好,饮食调理得当,多活两三年也不是没可能。”苏医生的话很有弹性。

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每月三万二,

一年将近四十万;按苏医生说的最好的情况,父亲能多活三年,就得一百多万;也就是说,一千块钱才能换父亲多活一天……

见我一声不吭,苏医生从沙发上站起来:“我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选择什么样的治疗方案,由你们自己定,定好了告诉我。”

“不用考虑了,”我腾地站起来,大声又激昂地说,“只要能让我爸多活一天,钱不是问题。”

刹那间,我感到热血沸腾,像核反应堆瞬间到了临界点,然后爆炸。

姐姐看着我,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我以为姐姐有话要说,可她嘴巴张了张,没有出声。

母亲仍然木木的,梦游一样。

苏医生赞赏地朝我竖起大拇指:“到底是男人,有担当。我们每个人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是爹妈生养的,百善孝为先,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传统美德需要我们一代代传承下去……”

3

老婆发来微信,说她乘坐的高铁已经启动,一个小时就能到站。我挠着头发,不知该怎么和她说父亲药费的事。

按照姐姐最初的方案,父亲的药费我俩各担一半,但当即被我否决了。姐姐的家底我清楚,姐夫仅有的本事全在嘴上:吃饭和吹牛,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全指望姐姐。她在会计师事务所上班,工资虽说不低,可为家里已经牺牲了够多,我不能再当缩头乌龟了。于是我说——爸每月三万二的药费,姐姐承担一万,剩下的全都归我——说这话时,每月该我承担的两万两千块,我根本不知道从哪里筹措。

每月两万两千块啊!依我对老婆的了解,她肯定会把她迷人的大眼睛瞪得跟小鹿似的:“你有本事,百万,千万,千百万,怎么花都成,用不着跟我商量。”跟着一连串人名和她们光鲜亮丽的生活,像模特T台走秀那样,从她粉红的舌头上款款走过——谁买了爱马仕包,谁谁过生日老公送了宝马X5,谁谁谁又出国度假了……这些“谁谁”,有我们共同熟识的,也有她熟我不熟的,还有我们都不熟、她道听途说的。不用说,这些珠光宝气的“谁”们背后,都有一座用真金白银堆起来的垛,与金垛银垛相比,我这个草垛太他妈的掉价了。

可我又不能不说。每月两万两千块,这笔数额巨大的开支,我上哪儿弄去?小金库倒是有一万五六,但只够买一盒乐卫玛,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啊。何况,日后若被老婆捉了赃,局面更难收拾。其实,我知道跟老婆说也白说,她月光族一个,又哪里拿得出钱?

老婆说的没错,是我没用。眼下处境,不就是因为没有钱吗?乐卫玛那硕大的胃囊,即使把我大卸八块,还不够填它的牙缝。

在老婆面前,我向来处于弱势地位。原因是我太好色,而老婆又是那种色香味俱全的女人——水蛇腰,狐媚臉,加上娉娉婷婷的身材,即便在春运期间的火车站人群里,也是出类拔萃的。第一次带老婆回老家过年,就惊动了一条巷子,大家都说闷葫芦似的李家小子交桃花运了!看着父母得意扬扬的样子,我知道,交桃花运的可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我们李氏家族,都将因为这朵桃花改变相貌平平的基因。可几年过去了,老婆的肚子始终不见动静,这就让一条巷子的人嗤之以鼻了:镜花水月啊,中看不中用啊。父母也一个劲地催。催急了,我们只好去医院做检查,结果毛病出在我的身上:精不液化,精虫成活率过低。好在老婆深明大义,给足了我面子,说我们想过几年舒坦日子,不想太早地要孩子。在外面我不用背锅,在家里自然矬了一大截。

你说,这种情况,我如何向老婆开口?

看时间差不多了,我赶紧开车赶往高铁站。车刚停稳,就看见老婆站在台阶上朝我招手。我快步上前,接过老婆的行李,搁在后排座位上,为老婆打开、又关上副驾驶位车门,比五星级酒店的服务生还殷勤周到。

老婆好奇地看着我,说:“这可不像李局长的作风哦!”

我耸耸肩,暧昧一笑。

“想我了?”

“那还用问?”

“我咋没打喷嚏?”

“顾及老婆大人的形象,没敢想得太狠。”

我的大众宝来在打情骂俏中汇入滚滚车流。

我和老婆都是带着硬性条件寻找爱情的。我要求女方漂亮,本地人;老婆要求男方高学历,有稳定的工作。硬件达标,软件就不那么契合了,比如我要求温柔贤淑,善解人意,这两点,她都不是十分稳定,一阵一阵的;老婆要求风趣幽默,有上进心,我也没有完全达标。这让我们在分分合合吵吵闹闹中走进了婚姻。

“晚饭去吃你喜欢的小肥羊?”我说。

“不了,为奖励你热情周到的服务,本宫今天不宰你,我们去超市买菜,回家煮面条吃。”老婆说。

一般来说,女人的话得反着听,可这次老婆不像开玩笑。这娘儿们,省城转一圈回来,有点过日子的味道了。

从超市买东西出来,老婆说:“等会儿要告诉你一件事。”

我本来想说我也要告诉她一件事,却忍住了,估计我一说,我们的晚饭就泡汤了。因此,改口道:“我等不及了,现在就告诉我。”

老婆看着我,说:“小姨有个同学的女儿是省妇产医院的专家,她说我俩的情况可以做试管婴儿,让我们下周过去。”

接着,又把她向专家咨询的有关试管婴儿的事项、程序告诉了我。

我的心里禁不住泛起阵阵涟漪,每一朵浪花都是天使的笑靥。这么说来,我也可以当爸爸了,如果时间来得及,父亲在有生之年,就能抱上孙子了。可是,老婆接着又说,试管婴儿整个费用得三万块,还不包一次成功,一次不成,还得做第二次、第三次……顿时,我的心又复归于死水一潭。

“怎么不说话了?不是你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说在你爸的有生之年,让他抱上孙子,是你最大的梦想。”老婆见我半天不吭声,转过脸问,“你是不是撂不开脸面?这年头,不孕不育,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去医院看看就知道了,排队约号的多了去了,不是小姨托了关系,还不知道排到什么时候呢。”

“可现在,条件还不成熟……”我支吾着说。

“不就是钱吗?我妈说三万块,她出。以后有了孩子,我们手紧些,还给她就是。”老婆说。

“孩子不是……头等大事,乐卫玛才是……当务之急……”我结结巴巴地说。

关于父亲的病情,老婆只知道个大概,她不知道父亲每月服用乐卫玛要三万多块钱。听我讲完,车内一阵沉寂。车停在小区的地下车库,我和老婆却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像两具雕塑。

半晌,老婆悠悠地吐出一句话:“你爸知道这一切吗?他什么态度?”

“爸很坚强、很乐观……”我说。

“他忍心折腾完自己,再折腾儿女,最后,人财两空?”老婆说。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进了我的穴位,让我感到酸酸胀胀的。

“你真以为乐卫玛是灵丹妙药,能祛除你爸的痛苦吗?如果是在痛苦中求生,我不觉得那样活着有什么意义。”老婆下车时,又补了一句。

“你说的叫人话吗?照你的意思,我爸只有乖乖等死喽?”我怼了她一句,“如果我们不管,爸妈只有把他们的院子和楼房卖了,总不能不治疗不吃药吧?”卖房子的话,是我瞎编的。

之后,我们便谁也不理睬谁。

晚饭果然泡汤了。拎回来的两只购物袋,被我一股脑儿扔进了冰箱。

一夜无语。

奇迹发生在天亮后。老婆摇醒了我,把我翻了个身,我俩从背对背变成了面对面。

“听着,你爸的药费我们全出,用不着你姐出。你是儿子,是你家的顶梁柱,别一副没出息的样儿。试管婴儿先不做了,这钱先对付下个月的药费。”老婆说话的时候,她沤了一夜的气味,呼呼地全被我吸进了气管。

“那下下月呢?”我问。

“找我妹借。”她毫不犹豫。

“然后呢?再然后呢?”

“你以为乐卫玛是长生不老药啊?”

我惊愕地看着老婆。她乌溜溜的黑眼珠,仿佛两口深不可测的老井。

4

我跟姐姐说,爸每月的药费全部由我负担。姐姐沉吟了半天,问是谁的主意。我说是你弟媳的意思,她说姐姐已经为家里付出很多,如果再让姐姐分担娘家困难,就显得你弟太没出息了。

姐姐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就知道是她。”

“姐,她可是替你着想,为你解忧呢。”我为老婆叫屈。

“你这个老婆,果然不同一般……”姐姐冷冷地说。

姐姐好像话里有话,我正想问,她却挂了电话。

我盯着黑屏的手机,挠了半天头。这俩女人,约好了似的,同时一反常态,实在令人费解。老婆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原以为相当棘手的事情,倏忽间迎刃而解。作为儿媳妇,公婆对她没有养育之恩,她只要做足面子工程,我,包括我家人,就已經心满意足了;何况,她压根就不是传统型的女人,一个连面子都做得不尽人意的女人,居然操心起里子来,别说姐姐,我都有些猝不及防。算了,不管太阳从哪边出来,照亮天空就行。在乐卫玛这件事上,老婆是功臣,我李放得记着人家的好。

可是姐姐呢,我就搞不懂了。让她每月出一万块钱,我是实属无奈,现在听她语气,不让她承担药费反倒愤愤不平起来,难不成钱多得没处花了?

不管她们了,我还是想想乐卫玛吧。这个月、下个月是有着落了,然后呢?再然后呢?虽然老婆夸下海口,我一个大男人也不能把担子全压在女人身上,那不真成乌龟了吗?

可是,我每个月上哪弄三万多块钱呢?

下意识的,我拉开了抽屉,几张五颜六色的名片,像一群鲜活的鱼,游进我的视野。我眯起眼看它们在我眼皮底下抖着身躯,甩着尾巴,搔首弄姿地引诱着我。这些名片,是我上任以后的收获——卖树苗的、卖化肥的、卖农药的、搞园林设计和绿化工程的,还有建筑公司和物业公司的,以及开酒楼茶馆、跑旅游运输的……他们像我失散多年的亲人或朋友,费尽周折地找到我,跟我唾沫横飞地诉说衷肠后,无一例外地塞给我一张精致的名片,无一例外地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请李局长多多关照。”我知道这都是一些程式,所以都被我程式化地塞进抽屉里。现在,这些名片好像知道了我的难处,献身一般出现在我的面前。

长吁一口气,我关上了抽屉。

我虽说也是“李局”,可只是一个分局长,在市局眼里,顶多就一个科长。唉,科长就科长吧,假如没有乐卫玛,就是做个傀儡,做牛做马做条狗,又有什么关系呢?然而,姐姐每天新闻联播般准点的电话,睁眼闭眼都是乐卫玛,我能安于现状吗?

手机响了。一听是“十面埋伏”的曲子,我条件反射似的坐直身子,食指滑过屏幕,恭恭敬敬地对着屏幕说:“陆局……”

“小李,下班了吗?”

“还没呢。陆局请指示。”

“下班后直接到‘柴火去,很久没喝锅巴粥,馋了。”

我一看时间,都六点半了。

“柴火”,是我千辛万苦找到的饭馆,一个乡下脸、城市心的地方。

当时,我刚刚参加工作,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科员,终日像一颗尘埃在单位无声无息地飘浮。一天,我趁到收发室拿报纸的空档,用门卫江老头的微波炉热了两个菜粑。这时候,陆局长来了。他看到我手里的菜粑,眼睛倏忽一亮,问:“小李,你是哪里人?”我报出了家乡地名,陆局长随即说了句我熟到骨子里的方言,仿佛是对上暗号的同党,我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原来,我家的祖坟山后面就是陆局长的村子,虽然不属同一个县,却鸡犬之声相闻。

“分一个,分一个嘛。”陆局不由分说,拿走了一个菜粑,说几十年没尝,都忘了菜粑的味道了。

菜粑是母亲托人从老家捎来的。老家有“三月三,吃菜粑”的习俗——把黏米洗净,磨粉,炒干,和切碎的芥菜叶搅拌、揉团,包上荠菜末、腊肉丁和酱干丁等馅料,上笼蒸熟,吃起来香糯可口。过去吃菜粑,说是能祛病消灾;如今人们稀罕菜粑,是稀罕它的独特风味。

我呆呆地站着,冷不防被江老头捶了一拳,说:“你小子,要交狗屎运喽!”

正如江老头所料,我的好运来了。一周后我被调到了局办,忙是忙,却忙得有名有分,有条不紊。我负责全局党建和宣传等工作,打交道的部门多了,交际圈子也大了,渐渐的,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消失了。

有一次,局办主任交给我一个任务,要我按老家的风味,找一个吃饭的点。我知道我老家的风味,就是陆局长快要遗忘的口味。就这样,我找到了“柴火”。

“天勇,这就是我们局新提拔的李局长。”

推开三楼的一间包厢,陆局长指着我对他旁边的人说。

那个叫天勇的男人立刻站起,满脸堆笑地向我迎过来。一瞬间,我愣住了——这不是我的老同学何天勇吗?他怎么会在这里?又如何会与陆局长熟悉?

“李放!”

“何天勇!”

包房中央,我和何天勇相互抖着对方的手。

“听陆局说你的名字,我就疑心是你,果然是你,太好了。”何天勇的另一只手拍苍蝇似的,把我的肩膀拍得生疼。

“怎么,你们两个认识?”陆局长作出一副吃惊的表情。

“我们是老同学,有十来年没见面了。”我赶忙向陆局长解释。

“不光是同学,我还是李放父亲的学生呢。”何天勇补充道。

“嗬,师出同门,那可是亲上加亲了,好,为你们故人相逢,今晚得喝个痛快!”陆局长哈哈大笑起来。

虚礼完毕,我们一左一右地坐在陆局长两旁。

“小李,今天饭局是这位何总——你老同学做东。”陆局说,“何总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当然,你也很出色,你们都是我们鄂东人的骄傲。”

我和何天勇相视一笑。

何天勇双手递给我一张名片,我双手接过来,扫了一眼,看到几处“园林”的字样,心里明白了一大半。

“别看何总年纪不大,却是园林行业的佼佼者。”陆局长继续说,“他的作品,得过全国最高级别比赛的大奖,我市的十里长堤绿化项目一期工程,就出自何总之手。这项目还没有最后完工,就得到各方面的广泛赞誉。”

我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怕陆局察觉出我的异常,端起水杯若无其事地呷起茶来……

5

何天勇找我,是在“柴火”重逢的三天后。

我开完会刚回到办公室,何天勇便推门而入。他东摸摸,西瞧瞧,熟门熟路的样子,视察完了,一屁股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指指点点地对我说:“老同学,听我一句,你这办公室风水不好,得整整。”

我说:“天勇,你不会是专程来给我看风水的吧?”

“风水嘛,我是知道一点的。这桌子你得挪个位置,不能靠窗,太空;椅子后面要挂幅山水画,这叫有靠山。”他朝门口望望,压低声音说,“看看你的前任,前车之鉴呀!”

听他提起前任,我的胃突然一阵犯酸。他和陆局长熟,应该跟我的前任也熟,难怪对这间办公室轻车熟路的。我心中有了提防,只是碍于陆局长的面子,未置可否地打着哈哈。

何天勇见我丝毫不为之所动,有些扫兴。但他马上换了一副表情,给自己找了台阶:

“这个以后再专门给你补课。”说完,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推到我面前,“申请验收材料,老同学看看齐全不?”

我瞟了一眼档案袋,问:“你这个项目半年前就应该验收,为什么到现在才申请?”

因为陆局长的提醒,这两天,我把十里长堤项目的所有资料,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细细琢磨了一通。按照合同约定,一期工程验收时间应是去年十二月份,验收合格后,二期工程开始实施。何天勇的“绿化”项目去年上半年便完成,而“亮化”和“硬化”于入冬前收官。正常情况下,乙方对于验收和施工都是心急火燎的,时间等于金钱,进度也等于金钱,何天勇怎么会耽搁半年之久?何况,他还有陆局长这座靠山。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何天勇没通过我的前任这道关口。大概这也是我突然接替前任的一个原因。

何天勇对我挑了挑眉,似乎告诉我,你懂的。

我把档案袋放进抽屉,对何天勇说:“你放心,我们会尽快成立验收小组,对你的项目进行验收。”

何天勇不解地看着我,一向灵光的舌头仿佛短了半截。

见我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他只得悻悻地站了起来。在门口握手告别时,我觉得手里多了个东西。展开手掌,是一个小红包,两个指头探进去,抽出来的是一张银行卡。而这时,何天勇已不见踪影。

我愣了愣,赶忙掏出手机,一边说话,一边急匆匆下楼:“天勇,你等我一下,有句话忘了,得当面跟你说。”

我在办公楼下撵上何天勇,跟着他一起钻进他的黑色奥迪,把装有银行卡的红包塞进他的手里。

何天勇吃惊地看着我,说:“老同学,咱不兜圈子,这卡里是五十万,嫌多?还是嫌少?”

我说:“我不知道这是多少钱,更无所谓多少。咱是老同學,我不会让你过不去,你也别拿这个害我。”

“我知道你眼下正在难处,前些日子回老家,碰见大姐,才知道李老师患了重病,吃的那个药,每月得三万多……”停了一下,何天勇又说,“你家的底子,我还不清楚?李老师教过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算我孝敬老师的成吗?”

“这是两回事。教书育人,是我爸的职业,就像你现在做工程,就像我现在管工程。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可我要是收下你这钱,那性质就变了。”我沉着脸说。

何天勇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我。许久,他才说:“陆局把你放到这个位置上,可别辜负了领导对你的期望啊。”

我的心缩了一下,想起我的前任。

“天勇,你不会是拿陆局威胁我吧?”

“哪里,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邻,陆局都能和我称兄道弟,何况你我是正宗老乡加同学,彼此照应嘛。”

话说到这份上,我心里突然一动,说:“这样,我眼下确实遇到了难处。你要是念及我爸教你一场,想尽点孝心,就先替我买十盒乐卫玛,钱嘛,算我借你的,回头我给你补上借条。”

“得嘞,这才是老乡同学嘛。放心,药我尽快去买,买好后马上送回老家。”何天勇满意地笑了。

送走何天勇,我没有马上回办公室,沿着鹅卵石铺就的甬道,走到办公楼南边的小花园。我需要静一静。

我承认我不是古圣先贤,面对那张卡,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但一瞬间,我好像看到父亲的手又指着我的鼻子,这次他没骂我懦夫,而是正言厉色地说了八个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差点儿就被何天勇牵着鼻子走了。

根据我掌握的情况,何天勇整个工程质量,不像他吹嘘的“超一流”,充其量也就“二流”偏上一点,还存在偷工减料的嫌疑。但接下来只要他采取一些补救措施,就算小有瑕疵,只要无伤大雅,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通过验收,尽快开始下一期工程。这样,既对得起老乡和同学的情分,也算对陆局长有了交代。若是他执意不从,那我只能照章办事了,相信陆局长也不会是非不分,拿自己的官帽子开玩笑。至于十盒乐卫玛,我是这么盘算的:十盒,是父亲五个月的药量;五个月后的事,谁能说得清?假如那时父亲还在世上,我的私房钱,加上老婆口头承诺,约莫也能再对付两个月;再以后呢,走一步瞧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至于何天勇垫付的药钱,慢慢还吧,记住这份人情就是了。

这时,手机响起“呱咕呱咕”的声音,姐姐的电话如约而至:

“下班了吗?”

“下班了,正准备回家。爸怎样?”

“还行。爸妈问你端午节回家过不?”

“回,跟阿柳一起回。”

“乐卫玛买了吗?”

“买了,这两天就托人送回家。”

跟姐姐通完电话,就像完成了一件积压已久的工作,可我的心情却一点不轻松,如高峰期的街道,塞得满满当当的。

6

端午节放假前的晚上,又被陆局长约到“柴火”喝了一顿。早晨被老婆揪着耳朵从床上拎起来,还晕晕乎乎的。

老婆嘟哝了一句:“喝,喝,知道今天要开车,还喝那么多酒……”

一边说着,顺手摘走了我裤带上的车钥匙。

老婆早已备好了回家的东西,简单吃了早饭,就开车上路了。

漂亮女人无论扮演什么角色,都赏心悦目。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婆看,心想,我这副花痴的模样,若是被她瞄到,不知道该有多得意。

“咋样,你老婆开车技术不错吧?”

“还行吧。不过,开长途可不比在市区,等会儿上高速,还是我来开吧。”我说。

“才不要呢,好不容易过把瘾。哇,手握方向盘的感觉,好像展翅飞翔。”老婆说话间,身子左右摆动,似乎真的要飞起来。

“长途啊,我心疼你呢……”我笑了笑。

因老婆自恋,我很少刻意讨好她。这段时间,嘴巴却一反常态地像抹了蜜似的甜。想到老婆为了我爸的乐卫玛,放弃了试管婴儿计划,还不惜拿出她父母借给她的手术费,我心里充满了感动。可老婆“手握方向盘”的那句话,让陆局长从我脑海中浮现出来,他才是不折不扣的“手握方向盘”的人,不仅掌握着全局的方向盘,也掌握着我和何天勇的方向盘。

昨天下午,接到陆局长说下班后直接打车去“柴火”的电话,我就猜到是何天勇的主意,但不知道是不是一场鸿门宴。是不是鸿门宴我都得赴约,一来是陆局长的指令,二来我也必须见一见何天勇。

果然不出所料,走进包间时,陆局长和何天勇已经候在那里了。陆局长是少有的好兴致。他一高兴,我和何天勇就敞开了肚皮。酒喝下去,话多起来,掏心掏肺的,包厢弥漫着一股义结金兰的味道。

散席的时候,趁握手告别的机会,我把一个信封悄悄塞到何天勇手里。什么东西?他问。我笑着说,情书,一个漂亮小妞托我交给你的。哪个小妞?不会是你老婆吧?何天勇粗声大气地笑起来。信封里装的是我给他打的十六万元的借条。

“你怎么了?”见我乍然没了动静,老婆转头瞅了我一眼。

“没什么。”我说。

“不对吔,你脸色不好,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昨晚还老说梦话,几次把我吵醒了。不会是有情况吧?”老婆说到“情况”时,阴阳怪气的,既是敲打我,又显示她一切了然于心的睿智。

“情况天天有,你晚上不都听见了吗?”我故意打哈哈。

“没听清楚。有情况你就主动坦白,争取宽大处理哦。”老婆鸣了一声喇叭。

“我嘛,是有贼心没贼胆。”我说。

“我看你连贼心也没有了。是不是还在为爸的事烦心?”老婆问。她把我的沉默当作默认,接着说,“老人的病,我们尽心就是了。乐卫玛买了吗?”

“买了,我替爸谢谢你啊。”这句话,我倒是真心诚意的。

因为假日免费,高速公路反倒拥堵起来。回到老家,已是黄昏时分,水泥院墙像电影屏幕,正放映樟樹枝丫的特写。

窄小的院门紧闭,我把手伸进铁栅栏,拨下了门闩。“哐”的一声响动,屋门“吱扭”地启开一扇,母亲迎了出来。

我和老婆齐双双地喊了声“妈”。

母亲的脸上笑开了花。她兴冲冲地碎步朝门口走来。透过铁栅栏,我看到母亲身后半开的屋门,先是斜探出一颗花白的脑袋,跟着一点点地闪出肩膀和身子,直到一个完整的身形立在廊檐下,我才确认,那个人是我的父亲——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父亲凋零的速度还是出乎我意料。

从正月初七离家返回单位上班,也不过四个月时间,父亲的头发全白,身子枯槁得没了人形。端节时节已是初夏,父亲仍然穿着蓝色的厚外套。那件外套是父亲生日时老婆给买的,当初是那么熨帖合身,如今竟像是随意搭在竹竿上的布匹,飘飘荡荡,没了衣形。

那天在省城医院,苏医生力荐乐卫玛时,我豪迈地表态同意,除了摆出一副作为儿子必须的姿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我的潜意识里,隐约有种预感——父亲不会接受我的方案。父亲是个明白人,他一向对生死看得很淡,奶奶去世时,他说,人固有一死,谁也跳不出阎王老子的生死簿;大伯去世时,他说,奈何桥上无老少,喝了孟婆汤,又是一个轮回……

可是,在苏医生讲完他的治疗方案和我们的态度后,父亲用被子蒙住脸,竟号啕大哭起来。在我的记忆里,那是父亲第一次有失体面地痛哭。父亲一辈子清贫,却始终保持着自尊的形象,没想到那时竟伤心绝望得如同一个孩子。哭过之后,他看着母亲说:“我们存折还有20多万,先用这些钱吧。这钱花完了,要是我还没死的话,再说吧。”

母亲点点头,说:“我们还有院子和楼房呢,多少也值几个钱。”

父母现在住的院子和楼房,是早些年盖的。最初,我们一家三代五口挤在两间平房里,姐姐和奶奶住一间,我和父母住一间。平房年久失修,逢到雨天,外面大雨哗哗啦啦,里面盆子叮叮咚咚,饭桌挪来挪去,连顿饭都吃不安生。父亲却乐呵呵地说:“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这饭吃得有情趣有意境啊。”

这“大弦小弦”一直响到我大学毕业,姐姐结婚,家里经济稍有宽裕,父亲才在城郊买了块地皮,盖了两层楼房。与当下那些富丽堂皇的别墅相比,这两层小楼实在寒碜,不过,那时地皮便宜,父亲圈的院子很大。沧海桑田,随着县城东扩,当年的偏僻宅院,现在倒成了商业中心。加之父亲在院子里种了花花草草,宛如闹市中的世外桃源。父亲做梦也没想到,二十多年后,这块地的身价翻了百倍,成为我家最大的一笔财富。

父亲看着我和姐姐,说:“对不起,爸让你们跟着受连累了……”

父亲说了这句话,我就知道我错了。原以为他早已把生死看淡,不会让他挚爱的亲人因他而套上沉重的枷锁,然而,我想错了,父亲不但全盘接受了苏医生的方案,而且为自己贴上了一个冠冕堂皇的标签:“人不管到哪个地步,都要坚强,要乐观,要树立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决心!”

父亲这话说了几十年,原本听来铁骨铮铮的,可在更加坚硬的乐卫玛面前,让人有种以卵击石的感觉。忽然觉得,人都是怕死的啊。不管他平时如何坚强,如何淡定,真的死到临头,谁都没有勇气与死神对视。父亲的求生欲望是如此强烈,他省吃俭用一辈子,到末了,要用一生的积蓄,甚至不惜拉上他的儿女,为他最后不可确定的日子买单。

我迎着瘦如竹竿的父亲走去,叫了声:“爸……”便哽咽了。

看着父亲的脸,我的目光变成了X光,透视出他头骨的框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想到一个可怕的词:“骷髅”——父亲的眼睛,像深陷在一堆残骸中的两只活物,祈求,凄惶,挣扎,绝望——我不敢与父亲对视。

在这凄迷绝望、充满尴尬的时刻,老婆走上前去,挽起了父亲的胳膊,从院子走进屋里,先扶父亲在沙发上坐下,又亲切自然地坐在了父亲身边,那样子像一对感情深厚的父女。

我坐在他们的对面,中间足有三米远的距离。老婆问了父亲的饮食起居,母亲在一旁回答了;后来又问了老家的天气,还是母亲作答;再后来就成了婆媳间家长里短的问答。老婆问东问西,就是不问父亲的病情,好像她不问,父亲就没病了一样。我看得出来,坐在一旁的父亲,眉眼间都是笑意,似乎更乐意当个轻松愉快的观众。

直到母亲想起要去张罗饭菜,老婆才撂下一句话:“你陪爸说话,我去给妈帮忙。”

老婆起身时,帮父亲拍掉了衣袖上的一片草叶。

我和父亲相对而坐,气氛便沉默下来。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只是不知从何开始,便问起父亲的身体和病情。父亲像被掐住了脖子,三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声音也是弱弱的,听起来仿佛是从深井里飘出来的。

“爸,你嗓子怎么了?”我问。

“看了医生,说是药物反应。”父亲说。

“不是说乐卫玛没有副作用吗?”我诧异了,想起苏医生的话。“还有其他症状吗?”

“受罪啊……”父亲叹了口气,“可还能怎样?能活着就很满足了。只是让你们受苦了……”

我也在心里叹了口气。苟活,也算活着吗?

7

正要开饭,姐姐来了。

我一边调笑她来得早不如赶得巧,一边挪到老婆旁边,把四方餐桌的一边让给她。

姐姐的手指头勾了一个白色塑料袋,她笑着同我和老婆打过招呼,随手把塑料袋放在门口的三角柜上,便坐到了桌前。

老婆讨好地问:“姐,姐夫和石头怎么没来?”

姐姐收了笑,支吾地说:“你姐夫陪石头上辅导班去了,不管他们。”

但我知道不会这么简单。通常,姐姐只要是一张嘴巴来吃饭,就是跟姐夫吵架了,且还是有一定级别的架。

老婆自然不知道这些,追问道:“这到了饭点,也该一起吃了饭再去啊?”

“姐夫带石头去吃好的呢,不屑家里的粗茶淡饭。”我赶忙打着圆场。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犯了个致命的错——我看着那个塑料袋,问:“姐,袋里装的什么?”

“爸的药。”姐姐回答。

我的心陡然一凛。

“乐卫玛?”老婆狐疑地问。

“嗯,是小放的同学送来的,今天正好带过来。”姐姐说得有些支吾。

老婆瞟了我一眼,目光像绣花针。

我察觉到父亲和老婆的脸色起了变化,忙往嘴里塞进一块红烧排骨,啃得满嘴流油,以掩饰复杂的情绪。

从走进家门的那一刻起,老婆便责无旁贷地扛起活跃气氛的大旗,满屋都是她旗帜飞扬的呼啦声,既抢眼又悦耳。眼下她偃旗息鼓,谁也不再开口讲话,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饭桌上一片啧啧滋滋的咀嚼声。

当务之急,我得接过老婆的旗帜,让一桌人活起来。咽下排骨,我抬头笑着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和阿柳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我俩的身体都没问题,也就是说,我们会有孩子的。”

这是我结婚六年来首次公开与家人谈论这个话题。父母都年过花甲了,还没有当上爷爷奶奶;姐姐倒生了个儿子,可毕竟不是李家的嫡传,父母在跟外孙亲热的时候,偶尔的叹气,显然透着心中的遗憾。但怀孕这种事,毕竟不好当面问儿媳妇,只能私底下一次又一次催我。催急了,我只好如实相告。母亲当场便落泪了,父亲也深深叹了口气,耷着眉眼,进房间去了。现在,我把这个话题抛出,是因为老婆说可以做试管婴儿,这才让我有了底气。

果然,父母和姐姐都停下筷子,齐齐地望向我们两口。他们表情复杂,但意外和喜悦的成分居多。

“那就抓紧时间要啊,趁你们都还年轻。”母亲说。

“是啊。”姐姐附和着,“弟妹年龄也不小了,高龄产妇危险系数大,对孩子也不好。”

我扭脸看着老婆。我不过是抛砖引玉,接下来可是老婆为自己歌功颂德的好时机。然而,老婆根本不朝我看,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白色塑料袋,好像我此时是一团空气。

我只好硬着头皮,替老婆邀功:“阿柳说我们还年轻,孩子可以晚几年要,可爸只有一个……”

我又犯了一个错误。只想着用孩子讨老人开心,给他们带来希望,可没有想到一不留神踩到父亲的禁区。父亲每个月三万多块钱的乐卫玛,无论如何是不能拿到餐桌上说的,这叫父親情何以堪!

父亲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急切地表达什么,喉咙却被噎住了,背对桌子,躬着背,仿佛腹部有一个弹簧,那弹簧一伸一缩,发出钢铁将被拉断的声音。

“你们……咔咔……我……咔咔……”

母亲轻轻拍打父亲的后背,姐姐端了杯水立在父亲旁边。

我怔怔地望着父亲大起大落的身子,懊悔自己纯属自作聪明。

“别,别,你俩岁数都不小了……”一番折腾,父亲已十分虚弱了,每一个字都好像有千斤重量,无法被他的气息送出。“我跟你妈商量了,卖了这房子,买个小户型的商品房,我的事,你们不用管,孩子要紧……”

母亲惊讶的神色告诉我,这番话是父亲的临场发挥,他们事前根本没有商量过。

“吃饭,吃完饭再商量,有的是时间。”老婆忙着给大家盛汤,愠怒地瞪了我一眼。

终于吃完了饭,三个女人抢着收拾碗筷。

趁他们不注意,我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三角柜前,卷起那个白色塑料袋,溜进父母卧室。打开袋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整齐的两列,一数竟是二十盒!

二十盒啊,一盒一万六,二十盒就是三十二万元!

该死的何天勇,没想到一下子送来了二十盒乐卫玛。这个王八蛋,胆敢用这种手段逼老子就范,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

骂也没用,得赶快想个法子。姐姐这些天指不定怎么骂我呢,她肯定为当初省吃俭用供我上大学懊悔不迭,不小心养了只白眼狼,这么有钱,却还让她分摊父亲的药费。得了,以后慢慢解释。老婆那边好说,夫妻之间的事床上解决。关键是父亲,老头子教了一辈子政治、思想品德,他自己都快成教科书了,可不能让他想歪了。

我从袋里掏出两盒乐卫玛,放进床头柜的第一格抽屉,然后打开衣橱。衣橱上格码放着冬天的衣服,我把袋子塞进衣服中间,又将衣服归位,匆匆关上衣橱。今天姑且这样对付一下,明天和姐姐商量后,这些药先由她保管。

父亲进来的时候,我刚刚处置完一切,正擦着额头的汗珠。

“你……干吗呢?”父亲问。

“爸,药放在这里了。”我笑着说,拉开了装着各种药物的床头柜抽屉。

“哦,多少?”父亲问。

“两盒,一个月的。下月的我会按时寄回来。”我说。

我站在卧室里,等着父亲问我哪来的钱,可父亲一句话也没有问,他坐在一张旧藤椅里,灯管的白光从他的头顶直射下来,他的脸惨白惨白的,像贴了一层膜。

我走过去,坐在床沿上。这是我回家后第一次距离父亲这么近,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老人的腐朽气息,像夏日黄昏里水沟的味道,静静的,似乎听得到水沟杂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父亲体内的搏斗声——数以万计的癌细胞正在吞噬着他,乐卫玛的分子像勇士一样,以父亲的肝脏为据点,奋力抵抗着四面八方包抄过来的癌细胞。战斗没完没了,无休无止,父亲的身体成了一片血腥的战场,他的机体在被一点点掏空,一片片坍塌……我的心一阵痉挛。到这时我才觉出自己真的是一个懦夫,一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父亲骂得对。他都这样了,做儿子的我却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跌进地狱。连借钱买来的乐卫玛,还要藏头护尾,唯恐被他发现。

“工作怎么样?还顺手吧?”父亲问。

“独当一面,压力蛮大的。不过,还行吧,基本顺手了。”我说。

“那就好。你要记住,人在做,天在看,做事要常怀敬畏之心。你爸这一生碌碌无为,但无愧于天地。本可以坦坦荡荡,撒手人寰,没想到,却欠下儿女的债……”父亲一字一句,缓缓地说,忽然喉咙哽住,竟老泪纵横了。

本以为父亲会像往常那样要对我一番说教,我早就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哪知父亲说着说着,却跑偏了道,变成了他对我的忏悔。我鼻子酸酸的,说:“爸你放心,你还不了解我,自幼就胆小,为这没少挨你的骂,我不会做出格的事,也没胆量做出格的事;你的身体要紧,再怎么着,药该吃还是要吃的……”

父亲抹了抹眼睛,说他想躺下歇会儿,让我回自己房间了。

8

夜里,我被老婆推醒——是母亲在房门外叫我。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趿着拖鞋开了门。

母亲一见到我,眉眼全都歪斜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放,你爸……他走了!”

我脑袋里像猛地被灌进了一桶冷水,刹那间空空如洗。旋即反应过来,撂下母亲,蹬蹬蹬地往楼下跑,膝盖骨那儿仿佛松了颗螺丝,双腿发软,脚步深浅不一。

母亲在后面追着我,边哭边说:“我起来解手,发现你爸不在床上,以为他在卫生间,结果卫生间也没人,屋里院里全找了,统统不见人影……”

我愣了一下,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母亲说的“爸走了”,不是那个“走了”。我停下脚步,回头朝母亲吼道:“你说我爸出去了不就得了?把我魂都吓散了……”

这时我已经到了楼下,一楼灯火通明,屋里院里的灯全亮着。

我缓了口气,步子慢了下来。就在我一只脚踏进客厅时,顿时惊呆了——餐桌中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列乐卫玛,像列队早操的小学生。它们在等我吗?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一点点地移到桌边,数数,不多不少,整整二十盒。

药盒上盖着一张对折的纸,我拿起来,双展开,开头写着:

小放,我的儿……

我的手抑制不住地抖动,心脏也跳得跟擂鼓似的,定了定神,稳住情绪往下看:

爸一生谨小慎微,此刻被你的大手笔吓着了。你还说你胆小,做不出出格的事,可这么多药是怎么回事啊?把这些药变成钱,能铺满一间屋子。你多大能耐,爸还不清楚?一下子买这多药,钱是哪来的?哪来的这么多钱?

爸知道你一片孝心,可爸承受不起啊。爸向来性情恬淡,自以为早已看破了生死,可事到临头,还是不能和死神面对。不是爸怕死,是爸不想死。你的事业刚刚起步,爸想看到你光耀门庭的那一天;你说你跟阿柳都做了檢查,马上就能有孩子了,爸也等着抱孙子啊……想到你的光明前程,想到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爸不甘心啊。

想想也是爸太自私了,为了自己能多活几天,却让我的儿女受苦受累、甚至铤而走险,实在是太不应该。我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早死晚死都是个死,可怎么也不能拉着儿女垫背啊……爸这一生清清白白,坦坦荡荡,从没做过任何蝇营狗苟之事,唯一遗憾的,就是我这辈子没大本事,没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到末了还要拖累你们。是爸不好,不该拖累你们,如果有下辈子,爸给你们当牛做马……

药退了吧,钱还给人家。早点生个孩子。

最最重要的,赶紧向组织自首,争取宽大处理,不然,爸死不瞑目……

信没写完,被泪痕洇湿了一大片。

“爸……”我叫了一声,扑倒在桌子上。

“小放,”母亲猛地扑倒在我背上,双手揉搓我的衣服,“你爸说什么了?你爸去哪儿了?”

我不应,只是呜呜地哭。

“老头子啊……”母亲也嗷嗷地大哭起来。“你这是何必呢?要走也不能这样走啊……”

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全抹在我的睡衣上,我的后背,湿湿的,黏黏的,又温暖又冰凉。

猛地一抬头,看到餐桌上的乐卫玛,像是看到杀父仇人,我突然一跃而起,挥舞双臂,向仇人砸去。该死的乐卫玛,是它们害死了我父亲,它们是一月要服两盒的毒药!还有苏医生,何天勇,他们都是毒品贩子,都是害死我父亲的凶手!

乐卫玛被我砸得血花四溅,脑浆迸流,我不禁仰天大笑。倏忽间,我觉得自己从未曾有过的高大威武。

“小放,你冷静点!不怪你,怪我,是我害死了咱爸……”

我被姐姐拦腰箍住。挣扎了几下,那胳膊却蟹钳似的越箍越紧。我干号了两声,便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下了头,那胳膊才松开。

姐姐披头散发,满脸泪痕,看看我,又瞧了瞧砸落一地的乐卫玛,许久,才弯腰捡起脚下的已然变形的两盒乐卫玛,举起来,眯起眼睛细细地瞧,翻来覆去地瞧,她喃喃自语道:“乐卫玛,乐卫玛……”

猛地听见一声吼叫:“都在这儿磨蹭什

么,快去找爸啊!”

老婆气冲冲地走上前,横眉怒对我和姐姐。

我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拨打父亲的手机——“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姐姐像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划拨着,然后递给我看。上面是父亲凌晨两点给她发的短信:“小放可能要出事,你要好好照顾你妈……”

“妈在家里守着,我们三个分头去找!”一瞬间,我成了李家的顶梁柱了,感到肩膀沉甸甸的。

我,老婆,姐姐,慌慌张张地冲出家门,一头扎进墨汁般黏稠的黑暗中。

9

大家找了一夜,直到天亮,也没有发现父亲的踪迹。正和姐姐商量是不是去派出所报案时,我接到了陆局长的电话,让我马上赶回市里,直接去市纪委。

我没有告诉母亲,只跟老婆和姐姐说,有了父亲的消息,让她们赶紧跟我上车。

因为还是早晨,高速公路这一时段车辆很少。一路狂奔,还不到十一点,我的车就进了市委大院。我让老婆和姐姐车里等着,自己小跑着进了办公楼。

一口气跑到三楼,看到纪委接待室的门开着,敲门进去,一眼看到父亲坐在迎门的沙发上。除了纪委杨书记,还有陆局长和何天勇——他们个个正襟危坐,气氛严肃。

杨书记示意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水,问:“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看了看杨书记,又看了看陆局长和何天勇,最后把目光落在父亲脸上。我不明白父亲怎么会在这里,三百公里的路啊,难道父亲连夜坐火车赶了过来?可他到市纪委又是做什么呢?

父亲说:“我替你向组织自首来了,我说不清,你老实坦白吧,争取组织上宽大处理……”

“乐卫玛,是乐卫玛的事吗?”我嗫嚅道。

“问谁呢?你的事自己不清楚吗?”陆局长说。

我突然眼冒金星,腿脚发软,手指颤抖,虚脱得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地。昨晚一夜未睡,半天水米未进,而眼前这雾一样的谜团,更让我神志恍惚。

杨书记说:“别紧张,把你找来,主要是了解一下情况。你自己能说清楚最好。”

我再次把目光落在父亲脸上。老头子够绝的了,就因为质疑二十盒乐卫玛来路不明,便不顾老命冒险跑来这里大义灭亲?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些乐卫玛真有问题,儿子也是为了你啊!你就算六亲不认,要把儿子绳之以法,也得先礼后兵,先给儿子通报一声吧?别害得全家通夜不睡担惊受怕地到处找人啊!十几个小时的惊恐、担忧、焦虑、紧张,以及饥饿、劳累、疲倦,还有母亲肿得跟烂桃似的眼睛、姐姐和老婆大气都不敢出的小心,呼啦啦地全涌上心头,膨胀,发酵。我感到胸腔胀鼓鼓的,一点火星就能将它引爆。可我不得不提醒自己,这是在纪委的接待室,坐在我对面的是市纪委书记和我的顶头上司。

“你老人家讓我坦白什么?我一没贪污,二没受贿,三没生活作风问题,我坦白什么?”我盯着父亲的眼睛,语气有些愠怒。

“端正态度,组织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包庇犯错的干部。”陆局长手指在茶几上敲了敲,“我提醒你一句,那个药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说不清楚……”我搓了一把脸,感到表情松弛了,便把目光转向何天勇,“不是十盒药吗?怎么又多出了十盒?另外十盒,你来解释吧!”

“十好几万哪,这可不是小钱,重罪啊!”父亲一下一下地拍着大腿。

“李老师,您老别激动,听我说。”何天勇说,“杨书记,陆局长,我拿脑袋担保,今天说的都是实话。我是李老师的学生,跟李放也是同学,他开口向我借钱给父亲买药,药是我买的,可我的的确确只买了十盒,捎回去交给了大姐。我,我也不知道另外十盒是怎么回事啊……”

“借条呢?”杨书记问。

“不小心弄丢了。”何天勇说,“但我拿脑袋担保,真是买了十盒。十盒的发票我都带来了。”说着,把发票展开,递给杨书记。

杨书记看了看,摇了摇头。

“天勇,借条怎么会弄丢呢?你这不是存心要害我吗?”我急出了一身冷汗。

何天勇睃了我一眼,并没回答我,只是反复申辩他只买了十盒。

这时,我想起来了,翻出手机照片,指着其中一张,对杨书记说,“借条我拍了照,存在手机里了。”

“除非你能解释另外十盒药的来路。”杨书记说。

我的心忽地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就掏出手机给姐姐打电话:“姐,你上来一下,三

楼,309室。”

不大一会儿,老婆和姐姐一起进了接待室。

“姐,天勇给你了几盒药?”我问。

“十盒。”姐姐的目光在我们几个脸上巡睃,“有什么不对吗?”

“另外那十盒是哪来的?”我问。

“我买的……”姐姐好像突然有些底气不足。

“你买的?”父亲将信将疑,“十六万,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姐姐迟疑了一下,“我把房子抵押了,向银行贷的款……”

屋里一下子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一下一下地走着,嘀嗒,嘀嗒,像指头弹着人的心。

“唉,你呀,你呀,”父亲拍着大腿,“你们呀,这是为什么呀……”

杨书记站了起来,走到父亲跟前,拍拍父亲的肩膀,说:“老人家,不,李老师,感谢您对组织的信任,您关心自己的儿子,也是爱护我们的干部,我得好好感谢您啊!”

说着,给陆局长使了个眼色:“这是人家的家事,让人家自己商量吧。”

杨书记和陆局长走了出去,何天勇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接待室只剩下我们一家人。

“姐,你这是何苦呢?不是说爸的药费我们全部承担吗?”老婆终于说话了。

“对不起,孩子们,是爸连累了你们。”爸流着眼泪说,“昨晚,爸真的不想活了,可想到小放要真是犯了错,我也不能一走了之啊,就,就连夜坐火车赶过来了……”

“爸,看你这事弄的,要是你真的出了事,谁的责任啊?”老婆责怪道。

“谁的责任也不能全让你们扛着,”姐姐呛了老婆一句,“爸是大家的爸,尽孝是大家的事;家是大家的家,谁也不能独吞。”

“姐,什么大家的家?什么独吞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都心知肚明,还要说出来啊?”姐姐撇了下嘴。

这下我恍然大悟了——两个女人约好了似的一反常态,争着抢着买乐卫玛,原来,都是盯上了父親带院子的楼房;什么乐卫玛,她俩这是在做前期投资啊。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马戏团的猴子,被人拽着耍着,还傻傻地对人家摇头摆尾讨好谄媚……我看看老婆,看看姐姐,觉得她们是那么陌生,几乎让我认不出来了。

“唉,你们别争了。我也没几天日子了,趁着心里明白,回去就立个遗嘱,把后事给你们交代清楚……”父亲说着,站了起来。

10

二十盒乐卫玛才吃了八盒,父亲就走了。这一次,是真的走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跪在蒲团上,点燃三炷香,小心翼翼地插进香钵,然后凝望父亲,双手合十,心里在一遍一遍地问父亲:“爸,还剩下十二盒乐卫玛, 怎么处理好呢?

父亲在围着一圈黑纱的镜框里,亲切地、笑眯眯地看着我,看着我身后闹哄哄的屋子。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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