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圆满
2021-06-10傅友福
傅友福
1
人民医院的病床上,母亲安祥得有点夸张,孩子般乖巧,熟睡了。
“都说忙,可这时候了,谁也不来个电话,好像老人是我一个人的……”文心红着眼圈对丈夫刘城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唉,老人都到这时候了,咱们就辛苦一点吧……”刘城无奈地叹口气。
文心兄弟姐妹四个,她下边有两个弟弟,二弟文水几年前出了车祸,腿脚落下残疾,行动不便,跟他老婆靠低保过日子;三弟文成好些,跟弟媳秀莲在深圳开了个小公司,忙得抽不开身,一年难得回家几次;上边是大哥文海,早就去世了,只留一个寡嫂,守着农村老家那个院子。原本母亲一直由大嫂照顾,其他三家每月各出一千元,合起来三千元,算作母亲的赡养费。年初时,大嫂的类风湿又犯了,声称自己身体不行,照顾不了母亲,让他们赶紧想办法。姐弟三人凑到一起,商量了一天一夜,最后的办法是——把母亲送到养老院。
临上车的时候,母亲似乎知道了自己下一站的去处,她孩子似的央求着文心:“让我留在家里吧,我,我不去养老院……”
“妈你净说胡话,回家回家,回家谁照顾你?”文心严厉地反驳了母亲。
母亲怯怯地望着文心,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浑浊的眼睛里填满了无助和恐惧。
文心的车子是丰田越野,座位宽敞又安稳,可母亲却把拐杖紧紧攥在手里,好像在找一种虚无的平衡感,才不至于被甩到车外。
镇上有一家叫“夕阳红”的养老院,条件不怎么样,费用却不低,一个月四千五百元。价钱是贵了点,可母亲总算有了个归宿,免除了大家的一桩心事。
母亲被送进养老院的第二天,远在深圳的小弟文成就给文心来了电话:“大姐,妈在大嫂家住,二哥每月只给五百,我知道他困难,也没说什么;现在养老院一个月要四千五,他是不是也得涨一点?我这几年生意不顺,负担也重,光是每个月贷款利息就得一万多。否则……”
文成每次的“否则”,都是一种巧妙省略。文心知道他喜欢这道程序。在文成为数不多的电话里,每次都故意省略了后面的主题,像章回小说的且听下回分解,让你自己揣摩。
文心就把文成的意思跟文水说了。文水也是明白人,自己不能照顾母亲,出不了力,出钱也是应当应分的。可是,他和他媳妇一个月的低保才三千元,扣除伙食水电费物业费,能剩下的也就一千多一点。只是这钱不出不行,一来明面上不好看,二来内心也有愧疚感,便答应了。
大嫂这边却不好说。大哥生前患有精神分裂症,四十大几才托着关系把大嫂骗到家里,生下两个孩子后,大哥犯了病,失足掉进水塘死了,大嫂就离家出走了。当时,两个孩子还没成人,只能由奶奶照顾,可老人毕竟岁数大了,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他们东找西寻,总算劝大嫂回来了。可是大嫂却提出一个要求,让文成把家里的老院给她,好让她和两个孩子有个安家的地方。文成和他媳妇一商量,马上否定了大嫂的诉求。“房子是我的,你想怎么住都行。再说了,我远在深圳,以后也不可能回家,你何必这么较真?”这事就一直拖著。现在让大嫂出钱,难。
难就难吧,谁家没本难念的经呢?好在丈夫刘城不计较,说大嫂那份咱们出吧。母亲才进了养老院,兄妹几个暂时回归各自平静的生活,一时相安无事。
可这份平静并没保持多久。昨天养老院突然打来电话,说母亲不小心摔了一跤,伤了胯骨,人竟不能动了。文心和丈夫赶忙开车回去,把老人接到了医院。做了CT,医生看完片子,说是髋骨骨折,做这手术得六万多元。文心又是这个那个打了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文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文心能想象出来,电话在文水手里,都快要捏碎了。这钱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这么多年来,文水已经习惯了沉默。沉默,让他巧妙地躲过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没有钱,腰杆挺不起来,装点傻充点愣,就省略了那些苍白无力的空洞解释。文心知道,跟文水说这些,犹如对牛弹琴。但这是一个必走的程序,口头通知等于给了文水某种暗示。就像上面下达了文件,能落实多少,得看执行的能力了。
文成答应得倒是爽快,说该他出的钱他肯定会出,但母亲是大家的母亲,必须让大家心里明白。
不料,医生对母亲做进一步检查,立即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说,母亲之所以摔倒,是因为严重的脑血栓;昏迷不醒,也是突发中风所致。目前,血栓严重堵塞了血管,如果此时动手术,病人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医生的言外之意,母亲只能回家等待最后的日子。
毕竟是大姐,文心很快就让自己镇定下来。于是,赶紧把电话打给文水,又打给了文成。文水听到这个消息,竟长长出了一口气。文心本想骂他两句,语气却硬不起来,心里想想,自己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便把骂文水的话骂给了自己:良心都叫狗给吃了!
文成说,既然都这样了,那就赶紧把妈弄回家吧,叶落归根,可别落一个外丧。
文心叫了一辆120,把母亲送回了阔别三年的家里。
2
大嫂得知消息后,早早把母亲的房间收拾好了。
安置了母亲,大嫂对文心说:“妈都这样了,就我们俩人守着?”
大嫂的意思文心明白,一是文成,二是文水,这俩儿子都没有回来,邻居知道了,闲言碎语肯定到处飞。评判别人的是非,向来是大家热衷的话题——谁能背后不说人?谁能背后没人说?可是,文水腿脚不方便,文成有生意走不开,不到关键时刻,他们能回来吗?
“我现在就打电话,让文水先回来吧。”文心安慰大嫂。
母亲不知家里纷乱的事儿,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吃喝拉撒一应免了。也许,老人回家了,心也就安了,什么都可以放下了。
文水一到家,见到母亲人事不省,怎么呼唤也不会应答,一下子就跪在了母亲床前,任由脸上的眼泪婆娑而下:“妈,对不起……”
“现在哭有什么用?一些马上要用到的东西,还得准备准备。”大嫂说。“还有,办妈的后事,需要很多人帮忙,都得一一上门请到,礼多人不怪。”
文家的人都在外面,只有大嫂在家应付着村里的红白喜事。按照乡下的风俗,你在别人家有事时出面帮忙,别人才会在你家场面上帮你支撑。这是一种互换感情的投资方式,谁也不能免俗。要不是大嫂在家里支应,妈的事,也许就没人愿意出面。特别是现在,年轻人都出去了,真的有事了却没人帮忙,面子上会很尴尬。
文水知道大嫂的意思,母亲的装殓寿衣等丧葬用品,必须提前准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可他本来就日子过得拮据,加上匆忙回来,不曾有所准备,口袋里没有几个钱,也就习惯性地默不作声。
大嫂见文水没有说话,哼了一声,走出了母亲的房间。
见大嫂出来,文水赶紧拐着腿,跟在她身后。
“比如茶叶,比如烟酒,都得先备下。有人来探望,总不能让人家干坐着吧?总得喝口茶,总得吸根烟吧?咱们不准备,到时候让人家安排,怎么铺张咱们也不能说啥话。我是为你们兄弟着想,能省几个是几个吧。过几天妈走了,让别人操持,钱怎么花,花多少,咱们说了不算。这事儿我见多了。”大嫂经常在家为文家撑面子,若说村里的世俗礼节,都没有大嫂通透。
话说到这份儿上,文水马上掏出钱包,里面只有一千块钱,他抽出两张,把剩下的八百块递给大嫂。
大嫂骑上摩托车,出了家门。
大嫂走后,文水坐在沙发上抽烟,想一些乱麻一样的事儿。
文心走到家门口,望着不远处已经成熟的稻子。稻子低着头,她也低着头。
这时候,阿三来了。
阿三和文心同龄,又是同学。阿三毕业后当了兵,训练时坏了一只眼睛,从部队复了员。毕竟当过兵,阿三做事干练,敢说敢做,几年前当选为村民小组长,村里大事小情、特别是婚丧嫁娶,都是他在张罗,别人根本插不上手。
也许是亲戚关系,否则,没人恭请,阿三是不会主动来到事主家的。
见阿三到来,文心赶紧泡茶招待。落了座,阿三的话题就转移到文心的母亲身上。
“啥情况?”
“还是人事不省的……”文心摇了摇头。
“医生说没用了。”文水提着小心说。
“那得早点准备,不能再拖了。你们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我只是想提醒你们,老人到了这年纪,也是高寿了,功德必须做。”阿三接过文水递过来的香烟,叼在嘴上,啪嗒一声,把烟点着了。一股烟雾腾起来,把他的脸面给遮盖了。
文心看了看文水,文水没有马上回答。
阿三得不到准信,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茶也喝了几壶。他的右眼安装了义眼,蓝得发绿的眼睛,让人瞧着发怵。
“多谢你提醒,只是这事我做不了主,得等文成回来再说。你也知道,就我目前的状况,根本说不上话。”文水想了很久,给阿三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是啊,是啊,家里的事向来都是文成拿主意的。”文心跟着说。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她不能多嘴。这是乡下的风俗。
“那行,等文成回来,需要我幫忙的,尽管说话。再怎么说,咱们也是亲戚,该管的事儿,我一定负责到底。”
阿三站起来,准备离开。
“是啊,是啊,到时免不了得麻烦你。”
“麻烦什么,自己人嘛。”
3
送走阿三,文心进了母亲房间,很快又出来了。
“文水,我看妈呼吸急促,怕是撑不了几天了……”
文水吸了一口烟,叹着气又喷了出来。
“爹走得早,妈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艰难百倍,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好日子,却又摔成这模样……”
文水吸一口烟,叹一口气,就是不说话。
“妈生了咱们兄妹四个,老了老了,进养老院不说,最后连做个功德,也这么为难。要我说啊,你跟文成好好商量一下,再怎么着,也得让老人走的时候,风光一点。我知道,困难是有,咱得想办法解决……”
文水扔掉烟头,这才开口:“这事,还得等文成回来拿主意。”
“村里好多人都看着哩,如今谁家老人去世,不做功德?我跟你姐夫商量了,实在不行,我们就多出点。都是自家兄弟姐妹,能帮上的尽量帮忙。不过话说回来了,我们再怎么帮,也是有限。”
文心的话,在文水听来,也句句在理。可他的心思,一碰到“功德”二字就打战。按眼下的行情,做一场功德,没个十万八万下不来,手稍微一松,就得十万出头。说到底还是个钱。文水知道,在做功德的事情上,有人吵,有人闹,有人借了还不了,也有为这拖了几年饥荒,更别说兄弟间反目成仇了。
钱和面子,似乎哪一方面都很重要。最后,文水干脆什么也不想了。
大嫂回来了,买了茶叶和一次性水杯,还有一些冥钱,顺便也提了二斤猪肉和几斤面条回来。大嫂把东西往客厅桌子上一搁,胸部还在微微起伏着。
“钱啊,飘树叶一样,风一刮就没了……”
可是,大嫂并没有告诉文水花了多少钱,文水也不好意思问。
吃过晚饭,有不少邻居来探望。喝了茶,吃了烟,简单的客套和寒暄之后,大家就把话题转移到母亲的后事上来,讨论的热情也很高涨,特别是在做功德的问题上,大家有着相同的看法。
人们说,母亲八十八,是高寿,是有福气的人。按照当下的风俗,到了这个岁数,老人去世后,必须在七天内做功德。
所谓做功德,就是让事主家请道士做一场法事,为死者超度,在阴间过上好日子。功德做了,礼仪尽了,哀伤也就过去了。可是,近年来的功德,大大超出人们的承受能力。一场功德下来,少则七八万,多则十几万,加上如今物价猛涨,若是要做功德,前前后后的吃喝,又得多出几万元来。但是,大家为了脸面,一旦老人去世,七天内做功德,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再怎么节俭,也不应该省下这笔钱。否则,子孙有不孝之嫌。
听了大家的意见,大嫂说:“我倒是愿意,只是我说了不算,有钱好做人,可我没钱。”
这时候,文义说话了:“文海哥当年走的时候,就没有做功德,如今正好是个机会。你们最多花点灵房钱,道士的礼金,一并付了,还不省事?”
说来文义也是族亲,一笔写不出两个文字。他是有名的百事通,凡世俗之事,都能说出个道道来,别人不知道的弯弯绕,他也通晓几分。所以,他在村里的能量不在阿三之下。
大嫂听文义这么一说,一时勾起了很多伤心事。这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她何尝不想这样?只是这事要文成牵头才行,他不出声,十几万的事儿,谁也摆平不了。
文义好像看出了大嫂的心事,开导说:
“这事也没有那么难办,等文成回来,我们也会给他提供一些建议。再说了,主事的也希望他站出来,把这事给办了……”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母亲房间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大嫂赶紧冲进母亲房间。只见母亲张大着嘴巴,却还是说不出话来。母亲已经四天水米没进了。刚回来那会儿,大嫂给她喂过一点米汤,母亲闭着嘴,米汤顺着嘴角流下来了。汤水不进的母亲,却保留着最后一口气,好像在等待什么。
“妈,妈……”
大嫂叫了几声,母亲呆滞着没有回应,喘息却加重了很多。
在母亲身边待了一会儿,大嫂出来了。大家听了母亲的情况,都说,老人这是在等文成回来,哪怕只有一口气,她也不愿意咽下去。很多临终的老人,之所以不愿意咽下最后一口气,是因为牵挂的亲人还没到齐。
这么一说,就有人抹起了眼泪。叹气、惋惜的声音,蜜蜂出巢一样,嗡嗡地响成一片。
看到时间不早了,大嫂赶紧张罗着煮吃食。不一会儿,面条上来了,大家一边吃,一边就功德的话题,进行又一次的讨论。
文心想了想,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文成,生意再忙也得回来。妈的情况很不好,你再不赶紧回来,只怕是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大家就随声附和着说:“是啊是啊,怕就是天黑天明的事儿了……”
吃罢了点心,大伙陆續散去。客厅一下子冷清下来。大嫂又进了母亲房间,不一会儿就出来了。
文心问道:“妈怎样了?”
“张着嘴,呼吸很困难……今天晚上咱们得注意了。我看这样吧,上半夜我在跟前守着,下半夜你和文水轮流看着。总不能妈走了,咱们都不知道个具体时间……”
文心说:“我这几天身子总不舒服,怕是血压升上来了。要不,上半夜让文水看着,下半夜你陪着我一起。我,我一个人害怕……”
大嫂“哎”了一声,算是应了,马上进房间去了。不一会儿,大嫂有节奏的打鼾声,在房间里徘徊,让本来寂静的房子,有了点鲜活的气息。
文水一个人待在客厅里,不停抽着烟,想些无边的心事。大约下半夜2点多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咕——嘎嘎嘎,咕——嘎嘎嘎”的尖叫,声音短促,却很凄惨。文水听出是猫头鹰的声音,心头一紧,不禁汗毛竖起来了。想要叫醒大嫂,又觉得不妥,母亲的房间,却不敢进去了。于是,他就歪在客厅的沙发上,无聊地划着微信,转移自己的心绪,好让那颗狂躁的心,平静下来。
暗夜漫长,文水强撑着挨到凌晨四点,不见大嫂和文心起来接班,也进房间睡去了。
4
文水睁开眼睛,已是上午九点了。
问起母亲的情况,大嫂说还是老样子。正说着,文成来了电话,说是已经坐上了动车,下午就能到家。
文心听说文成就要回来了,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正准备做午饭,文义来了。
一边喝茶吃烟,一边免不了又是一番感叹。感叹之后,就把话题挪到当下关键的事情上来。文义是远近闻名的厨师头儿,凡是村里婚丧之事,都有他忙碌的身影。通常,文义会依照主家的情况和意思,开起菜单。镇上几家海鲜果菜日用杂品批发商店,都和文义有着密切的联系。
文水借着机会,问起有关做功德的事儿。
文义一副行家的姿态,说:“这个得看实际情况。经济上过得去的,正餐那天要么一桌一千七,要么一桌一千八;法事前几天倒是好说,一荤两素一汤,就应付过去了。你们家的情况,正餐估计得有二十几桌,加上烟酒算下来,一桌在两千以内就可以了。”
文义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文水瞠目结舌——这么说来,单是酒席就得五万?
又简单说了一些相关事宜,文义就起身告辞了。
文水一脸谦卑:“谢谢,到时候免不了麻烦你。”
把文义送走,文心感叹着说:“太可怕了,这乡下酒席的钱,都赶上城里了。”
文水望着文心,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顾自地抽起烟来……
傍晚时分,文成带着媳妇儿子,从深圳回来了。
三个人进了母亲房间,呼唤着母亲。文心、文水免不了陪着感伤落泪。文成媳妇以前过年时偶尔也回来过,对于母亲,她突然有种说不清楚的陌生感。这几年春节,因为要照顾上学的孩子,不曾回来。文成每年春节倒是回来,但因为生意忙,也待不了几天,就匆忙地走了。
“几年不见,没想到妈成了这个样子……”文成媳妇回到客厅,手揉着眼角。
眼下事情很多,一团乱麻一样,文成从母亲房间里出来,就和文水文心谈起母亲的后事。
文水便把阿三和文义交代的情况,向文成说了,特别强调了为母亲做功德的事。
文成一时沉默起来,掏出手机算了很久,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显然花费数目过大,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
文水见文成沉默不语,也不好多说什么。
没过多久,文心和大嫂做好了晚饭,一家围在一起吃饭,气氛轻松了很多。这温馨的场景以前也曾经有过,现在竟如同做梦一样。大家谁也没有说话,都把头埋在饭碗里,好像这是一餐多么可口的菜肴。
大家表演哑剧一样吃完了晚饭,丢下了饭碗,文成在他媳妇的暗示下,来到门口。
大嫂收拾了碗筷,端进了厨房。
文心局外人一样,进了房间,关紧了屋门。
文水的眼睛则追逐着每个人的背影,来回移动着。
也不知道文成和他媳妇谈了多久,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他们进了客厅。
这时候,他儿子神色慌张地喊:“爸,妈,奶奶……”
众人闻讯,赶紧冲进母亲房间:“妈,妈……”
母亲的嘴大张着,似乎还想告诉他们什么,却是僵硬的,静默的。
大嫂一摸母亲的脸,一阵冰凉迅速传递到手上。
“妈早就没了,看看时间,就当是刚没的吧……”
“妈……”
他们这才痛哭起来。
“别哭了,得赶快给妈穿衣服。”
大嫂冲着大家吼叫,马上动手套衣服。她动作干练,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文心则站在一边发呆,不知道该帮什么忙才好。见大嫂发火,她却退到一边观望。好在大嫂是经过世面的人,在文成的帮助下,费了半天劲,总算勉强给母亲穿上了寿衣。
但文水发现,母亲的裤子穿歪了,本来想提醒他们,想想又算了,人都死了,也不在乎裤子歪不歪、好看不好看、舒服不舒服了。
母亲去世的消息一传出去,该来的人都来了。还是阿三有魄力,在他的张罗下,马上叫来哀乐,并很快播放起来。大家挤在狭小的客厅里,在烟雾缭绕中商量着后事。
如今,母亲大丧中做功德的事,便郑重地摆上了桌面。不管怎么说,阿三和众人都赞成给母亲做功德。什么事死如生、懿德流芳,什么不做不成体统,惹人笑话等等,一串一串的话从他们口中蚯蚓一样爬了出来。他们的理由很充分,母亲是高寿,是大喜丧;再则,文成在深圳事业有成,还能花不起这几个小钱?
他们有很多种理由让文成接受,也有很多种方案让文成选择。可是,文成还是摇着头,没有马上表态。
“时间紧,如果做功德的事情定不下来,那得先安排出殡的事儿。首先是乐队,要请什么乐队?请几队?一队多少人?另外,花圈要几个?定什么价位?”阿三抽了一口烟,接着说,“按照去年二嬸的排场,乐队应该请八队,花圈十二个,另外,二十四孝和哭丧队,怕也少不了,这是最低要求了,你们自己考虑考虑。”
正说着,文义来了。文义在村里没名没分的,可他整天四乡八里跑着事情,交际很广,五行八作的人都认识,其中就有不少乐队班子,村里谁家有丧事,他就上门帮主家联系乐队,价格也优惠很多。
看到文义进来,阿三的脸立刻沉下来了,那种傲慢和不屑的眼神,在他的独眼里生发出来。
这时候文成正要上厕所,文义赶紧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文成回到客厅,阿三却已经走了。
文成对文水说:“二哥,文义说他联系的乐队便宜一点,也没有中间抽成,平均一队可以省下200多元。你看,是不是咱让文义帮着联系乐队?”
“不妥,如今是阿三主事,文义算个啥?如果乐队不让阿三联系,只怕咱们会有麻烦……”文水有些犹豫,并向文成说了夏天刚刚发生的事儿——
也是文家一个宗亲的丧事,老人的年龄和母亲差不多。当初主家不识礼,自己叫了乐队不说,连烟酒菜肴也都自己安排了。到了老人出殡这一天,阿三说要外出谈生意,撂下一摊子事不管了。而道士定下的出殡吉时和火葬场那边已确定的时间,都逼在眼前,一刻也耽误不得。看看外面群龙无首,哪个人负责哪件事儿,都没有半点头绪。主家没有办法,只好厚着脸皮,买了两条中华到阿三家道歉,阿三这才答应帮他把事情处理好。
“你不是不知道,阿三家兄弟多,他又是村民小组长,哪方面都很强硬,不听他的还能听谁的?文义是自家近亲,得罪不了的。”文水进一步开导文成。
“村里的事情这么复杂啊……我很少在家,算了,就依着阿三吧,回头我跟文义解释。”文成摇摇头妥协了。
文水有了文成的许可,马上赶去告诉了阿三。
阿三微微一笑:“我就说嘛,村里什么事少得了我?你们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安排。”
文义知道自己没戏了,气得几天吃不下饭。
5
一开始,吵闹声是憋闷着,从门缝里轻轻传出来,像苍蝇在飞舞。后来,争执的双方由小声到叫喊,争吵也慢慢升级了,声音一下子把洪亮的哀乐压了下去。
文成感到不妙,不得不进了房间。一进去,就看到地上的烟头横七竖八地躺着。再看看阿三和文义两个人,一个黑着脸,站在窗前抽烟,另一个脸红红的,醉酒一样正坐在床边发呆。
看到文成进来,阿三似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他马上从窗口边向文成走来:“文成你说说,咱村里哪一场事不是我尽心尽力地操持?哪一场事不是办得很完美?可文义每次都有各种理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什么都要控制在他手里,把我的意见当成耳边风,这叫我怎么安排?”
“不是我不同意你的意见,是你手太长、管得太宽了。厨房的事情,应该是我说了算,可租桌椅你要租,菜你也要安排,搭铁棚的事你还要管……烟酒你叫了,乐队你也叫了,道士你都安排了,你说,这还有我什么事儿?”
文义接过阿三的话,也向文成吐了不少苦水。
阿三兄弟多,财力一般;文义路子广,财力略胜一筹。在很多场合里,他们总是为一些事情发生冲突,针锋相对。
文成看看阿三,望望文义,摊开双手苦笑着对他们说:“你们都是我请来的帮忙料理母亲后事的,我非常感激。至于你们所说的事,我常年在外,也不大了解。希望你们不要伤了和气,好好商量着办吧。”
“我不是想争什么,但我毕竟是组长,这是我的责任,人事安排上应该我说了算才是。我敢说,要是我不安排,村里什么事情也办不了。不信你们试试,谁有本事处理得了?再说了,文义,你们厨房有工资,一天三百,我可是一分钱也没拿,要不是看在自家人的份上,我才懒得多管闲事哩。”
阿三黑着脸,语言上多了些愤慨和抱怨。
“那行吧,桌椅我来安排,搭铁棚的事也归我,其他事情你来安排,这总行了吧?”
最后,文义妥协了,掏出香烟丢一根给阿三。
“好了,就这样吧,别让外人看笑话,说咱们不明事理。”
阿三说着,离开了房间。
文义望了文成一眼,双手投降做无奈状,也跟着出去了。
文成最后出来,进了母亲房间。从傍晚到现在,一直在处理乱七八糟的琐事,也没有去看一眼母亲。好在哀乐的声音十分响亮,想必母亲不会感到寂寞。
进了母亲房间,老人安详地躺在灵床上。上前摸了摸母亲的脸,凉得像冰一样。文成站在母亲跟前,想着宠他疼他的母亲就这么去了,鼻子一酸,流下了眼泪……
吃过晚饭,阿三早早来到文家。他一来,就把文水文成叫到一边,商量着明天母亲出殡的事情。当然,话题的重点,还是关于做功德。
阿三说,糊纸房需要几天时间,如果现在决定不了,恐怕时间就来不及了。
“可是,十几万不是小数目,你让我们考虑考虑吧。”文成说。
“谁说要十几万?咱们省着点不行吗?我给你详细算了,顶多也就八万。你要相信我,村里村外我办过那么多事情,心里有一本账呢。这次做了功德,以后周年、三年的大祭就可以免了,也省得你来回辛苦奔波。你想想,你们从深圳回来一趟,得花多少钱?得耽误多少时间?现在谁家不是老人去世就做功德?再怎么着,你也得争这口气。”
文成还是没有明确。
文心来了,不一会儿,文水媳妇、文成媳妇也挤进来参加讨论。阿三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好让大家听个明白。
文成望着他媳妇,没有说话。
一直沉默着的文心,开口了。
“阿三说得在理,你们兄弟俩好好考虑一下。”文心说着,看了看两个弟媳妇,“你姐夫说了,要是你们决定做功德,我们可以多出点钱。二十四孝我们包了,灵房的钱我们也出,这笔开支差不多三四万。我知道你们不容易,文水腿脚不好,又没有工作;文成的公司刚刚成立,也贷了不少款。所以,我们多尽点心意,为的是好好给咱妈做一场功德,免得别人说闲话。再说了,妈这辈子受了那么多苦……”
文心的大方,众人听了直叫好。
“这才是当大姐的榜样,有了文心的支持,这场功德就没什么困难了。如果你们再犹豫,后悔就来不及了。”阿三一边竖起大拇指为文心点赞,一边横着眼睛望着文成。
可文心的话,却让文成媳妇陷入了沉思,许久许久,她都没有说话。
这时候,大嫂进来了。
也许是大嫂的到来,让文成媳妇有了灵感,有了发挥的余地。
“既然阿三和大姐都这么说了,我想我们再不近人情,也说不过去。做功德毕竟要花很多钱,都压在我们身上,我们也负担不起。如果大家同意,二哥和大嫂各出两万,其余的我们包了。说实在的,要是生意顺利一点,我们哪会为了这几万块钱,让大家为难?”
“不行,我没那么多钱,至多出一万。再说了,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文家的门我都不想进来了……”大嫂一听说要出钱,一脸委屈,把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一一抖搂出来。说到最后,大嫂的眼泪,泉水一样流出来了。
阿三安抚着大嫂,低声对她说着什么。
文水望望文心,又望望大家,突然大方地下了决心:“事情都这样了,我同意。”
“这就对了,兄弟间计较那么认真干什么?”阿三笑着说,那只瞎了的右眼,也跟着活跃起来。
尽管大嫂只肯出一万,但她和文水的表态,还是让文心十分满意。
“当初文海没有做功德,这次你可以自己出点灵房钱,把他的一起做了。”阿三笑着对大嫂说,满意地离开文家,一走出房间,马上掏出手机,打起电话来。
6
文水媳妇终于赶在婆婆出殡前,回了家。一进婆婆房间,她先是揭开婆婆的蒙脸布,仔细看了差不多小了一号的婆婆,接着呜呜咽咽地哭诉起来:“妈,别怪我不孝,我要工
作,又要照顾文水和孩子……”
按照乡下千百年来的惯例,哭丧时的语言,必须有所指向。比如哭的内容,应该围绕老人一生的不易,历数老人的艰难困苦,以及老人带给后人的各种恩泽,人们对老人的生平褒奖等等,来进行表达,这里面有倾诉,有缅怀,有歌颂,也有不舍和惋惜。哭得好的话,语言运用得当,腔调拿捏准确,整个程序像一曲纏绵悱恻的颂歌,娓娓道来。而文水媳妇完全乱了章法,不仅不得要领,言辞也一直含混不清,虽然语气悲切,眼睛里却没有多少泪水,别人也听不清楚她哭诉的详细内容。
文水媳妇一向大大咧咧的,完全不懂得这些乡风民俗,完全由着自己的想法来。她边哭边以手捶打呆坐在身边的文水:“要不是你身体拖累,何苦让咱妈进了养老院?妈,我心中的苦,有谁知道……”
文水待在他媳妇身边,任由媳妇捶打。媳妇的哭声,像春蚕拉丝一样,断断续续,没完没了。文成媳妇是外地人,本地特色的哭丧,对她来说犹如遥远的歌谣,她根本掌握不了哭的诀窍,也没有想哭的动机,索性呆坐在一边,像个聆听者,也像是在思考什么。
文成烧给母亲买路的纸钱,有点潮湿,产生了很大的烟雾,在房间里弥漫起来。文水媳妇被呛着了,眼泪流了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文水媳妇含混呜咽的低泣,不清不白地缠绵着。大嫂在外面注意到屋里冷清,赶紧进来吩咐着:“有人来了,大家都要哀起来,别让人家笑话。”
大嫂的声音很大,文心在房间里听到大嫂这么一嚷,像得到一道什么指令,赶紧跑出来,并迅速闪进了母亲房间,找个凳子坐下来,马上扯开喉咙,有板有眼有条理地哭起来。毕竟是家中的大姐,经历多,见识广,入戏也快,哭得很有章法,也很有味道。她心中好像早就准备好一本记载着母亲故事的小册子,从母亲嫁进文家开始,一直到父亲早逝,母亲守寡,艰难地带着四个孩子过日子,最后,中心点转移到现阶段,说母亲苦命,做了曾祖母还要进养老院,最后一跤摔得十分凄惨……等等,内容翔实,有事实,有依据,层层推进,听者无不动容。文心哭完一遍,再重复一遍,像复读机一样。不管怎么说,文心很有这方面的造诣,深得哭丧的精髓,也很会掌握声调和节奏,时高时低,时长时短,抑扬顿挫地表达着对母亲的哀思。
不管怎么说,文心悠扬的哭声,总算让冷清的房间,有了点热闹的氛围。
正哭着,丈夫刘城进了房间,手中拿了一个专门用来哭丧的录音机。也不知道多少人用过了,机子表面上陈旧的痕迹,说明这东西很盛行,很抢手。不过,这东西真是好,一插上电源,里面的哭声如泣如诉,缠绵感人,腔调也胜过文心很多。哭声通过小喇叭一传送,悠扬到外面来。
有了这机子,文心闭了嘴,掏出纸巾擦着额头上不断涌出的汗。
“长时间的哭泣,也不是个办法,这个是我找哭丧队租的,一天二百。”
刘城说完,拉着文心出了母亲房间。临离开时,又对文水文成说:“你姐身体不好,让她休息一下。如今有了这个,你们也不用哭了。”
毕竟是机器,哭声听起来多少有点失真。只是,纸钱的灰烬到处飞扬,母亲身上盖的大红被子上,落下了很多纸灰,形成了很多不规则的图案,有的像天真的小孩,有的像委屈的老人,还有一些像奇形怪状的动物。
“文水,文水,文水呢?”阿三在院里一声一声地叫。
文水听到外面有人叫,就出了房间。
原来阿三是来报账的,说六个乐队的钱,必须先付清。
但文水没钱,突然想到自己应该出的两万元份额,只好向文心开了口:“姐,你先借我两万吧,我……我争取到年底还给你。”
说争取,就是给自己留一个台阶,以后好有个委婉的说辞。文水自己也知道,他年底根本还不起这钱。
“那好吧,只是这钱是你外甥做生意的钱,你别拖太久就是。”
文心说着,马上给她儿子打了电话,两万块钱很快就转过来了。
原本说好了的,由文水做账,现金由文成媳妇管着。收到文心替文水转的两万元,文成媳妇的眉头皱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有钱就有效率,老人的丧事按部就班地进行,很顺利。文水突然想起电视广告上的一句台词“你好,我也好”,他改了一下:钱好,事也好。
7
巡棺,是出殡仪式中最隆重的一步。
道士们在前面敲着铃铛,挥着拂尘,咿咿呀呀地念着经,孝子贤孙跟在道士后面,绕着母亲的棺材,像一群循规蹈矩的驴,一圈圈地转着。
随后,巡棺停止了,道士们专门给孝子贤孙留下一小段空当时间,让亲人向逝者作最后告别。一时间,大嫂和文心带着两个弟媳妇,一起涌向母亲的棺材,哀号声震天动地,把悲伤推向高潮。特别是文心,一边哭,一边拍打着母亲的棺材,那种痛苦、悔恨、不舍,一时间表现得淋漓尽致。见此情景,不少人都陪着流下了伤心的眼泪。最后,文心哭得没了力气,眼看就要瘫下去了,丈夫刘城赶忙上前搀扶。
人生像一出戏那样简短,母亲的出殡仪式也很快就结束了。
从殡仪馆回来,文水走进母亲的房间。那张母亲刚刚躺过的小床,被扔到门外去了。房间里空得有点虚无,好像这房间从来就没有人住过一样。文水拐着脚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像在丈量着房间的面积。
这时候,阿三来了。
阿三把收到的礼金合计一下,有七万多元,加上文成深圳朋友的礼金,总金额超过了八万元。扣除母亲丧事开销的两万多元,尚有六万多;大嫂交了一万,文水交了两万,这么一来,文成媳妇手中还有九万多元——做功德的钱,应该绰绰有余了。
文水收起了钱和账本,装在一个小铁盒里,就像把母亲装在了里面一样。
送走了母亲,一家人紧绷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有了点空闲的时间,都想好好地补一觉。
老屋那边却热闹起来——糊纸房的师傅们来了好几个,他们正忙着搭建母亲和文海的冥房子。
吃过早饭后,大嫂开始张罗一些琐事,文水媳妇走过来,问起母亲丧事的开销。大嫂说花了两万多,礼金收了八万。文水媳妇一合计,说,那不是还有九万多元?
大嫂这才猛然醒悟,说:“我和文水出了三万,这么一来,文成就不用出钱了?”
没什么文化的大嫂,对于金钱对于数字,却十分敏感,何况这只是简单的加减法而已。
文水媳妇的眼睛诡异地向周围睃了一圈,见没什么人,就悄悄地告诉大嫂:“事情还没结束,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紧接着,又在大嫂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些什么。
大嫂点点头没说话,小眼睛却一直眨個不停。
这边大嫂和文水媳妇正打着小算盘,那边文义和阿三,前后脚相继来到文家。他们一来,就把文水、文成叫到身边,似乎要商量什么事儿。
喝着茶,抽着烟,文义把自己拟好的正餐菜单,摆在桌子上。
“这个单子我和阿三商议过了,按一桌一千六百元的标准。我们参考了之前别人家的功德酒席,有的人家一桌两千元,也有的是一千三百元,一千六,算是个折中价吧。”
阿三也点头称是。
文水有点纳闷,他们前天还争得脸红耳赤,这会儿却这么默契,已经看不出他们曾经争吵的痕迹了。
文成把菜单从头到尾看个仔细,有鲍鱼,有海参,有鱿鱼,有鳗鱼,还有鳜鱼什么的,海鲜占了大部分;鸡鸭猪肉牛羊肉,倒成了配菜。文成在深圳吃过不少酒席,怎么看这都是一桌十分丰盛的菜肴。
见文成没有说话,文义把话题转向文水。
“文水,你弟弟长期在深圳生活,不大了解我们这里的行情,你来决定吧。这可是最省钱的开销了,我们知道你们的经济条件并不那么宽裕,开这单子的时候,阿三也提出了很多合理的建议。”
文水没有说话。他知道,去年村里有场功德,一桌的费用才九百多元,即便现在物价涨了,也开不到一千六百元啊。同样是文义主厨,同样是文义开的菜单,怎么这次高出这么多?但文成没有发话,他也不敢说什么。
“让你们费心了,能不能再省一点?”文成看了很久,终于发话了。
阿三听了文成的话,回头看看文义,又看看文水。
“其实,再省钱的酒席,我们也开得出来。只是一味节省,让人家边吃边说三道四,钱花了,也不落好。要是普通人家,也就罢了。可是,像你文成能在深圳开公司的,能有几个?我觉得,做人还是面子重要,大家的眼睛,可都看着你呢。”
文水见文成没能把酒席的价格降下来,就打起圆场,说:“这样吧,你们再斟酌一下,一桌定在一千五左右。不是烟酒还没算吗?加上烟酒,一桌少说也得一千七了。”
文义想了一会儿,和阿三会意一下,也就点头答应了。
根据阿三的经验,因为文家没什么亲戚,最终就定下了正餐二十五桌,他讓文义把菜单修改一下,这事儿算是有了个了结。
母亲的功德如期开始了,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动员起来了。人们平常日子过得寡淡,好不容易遇到了大事,也不管红事白事,都跟着激动。
文成要跟着道士们转灵;所有的女眷们,也要在灵房那边哭灵。文水的腿脚不方便,就坐镇在家里,负责支应阿三、文义和办事的人。
按规定,母亲的功德要做三天。从头一天开始,凡是来帮忙的人,每人每天早上发一包香烟;到了晚上,再发一包。阿三拿走一条香烟,不一会儿就没了,再过来拿。阿三每拿走一条烟,就像割去文水的一块心头肉。
最后,阿三跟文水说:“干脆这样吧,事情太多了,你也忙不过来,反而耽误事。接下来也不必一一报账了,等我统一办好,让他们开好单据,最后再一总算账吧。”
阿三的话看似商量,却是肯定的语气,不容文水反驳。
文水找了文成,说了阿三的意思。文成想了一会儿,也只能点头默许。
这么一来,文水倒是闲了,坐着也是无聊,便拐着脚来到门口。那里摆着一台电子台秤,是从文义家借来的,专门称那些送来的肉啊菜啊什么的。
文水小心站在台秤上,电子屏上显示他体重七十八公斤。不对呀,前几天在商场的电子秤称过,是七十六公斤,怎么几天就涨了两公斤?
下来,再上去,还是七十八公斤。
“文水,你可小心点儿,别那边的事情没弄好,又添加了你摔倒的事儿。”文义看到一直在和电子秤较劲的文水,戏谑了一句。
几个厨师也同时附和着。
“这秤有点怪,这几天没睡好,反而重了四斤。”
文水自言自语,声音也不大。
刚好阿三走过来,听了这话,呵呵一笑:“你呀,没心没肺,老妈死了还那么贪吃。”
一边说着,到灶边端了一盆昨天晚上剩下的红烧肉,往他家里走去。
“这菜是昨天剩下的,今天要做新的,让他拿回去吧。”文义对文水解释说。
自己家里办事,自己倒成了局外人,一切都作不了主。文水这么想。
这么想着,文水就拐着脚进了老屋。道士们都休息去了,只有糊灵房的人在忙活。文水看了看母亲和文海的灵房,有飞机,有汽车,有银行,几个奴仆守在门前,栩栩如生的样子。母亲的照片就摆在灵房前,照片上,母亲似笑非笑。文水不敢和母亲对视,把目光转移到灵房后面。
纸糊的房子,白花花的钱,这话一点也不错。一栋纸房子,除了表面上金光闪闪,背后就是一些竹棍藤条支撑着,一张白纸糊上去,遮盖了廉价和丑陋。就这么徒有其表的纸房子,一栋也得几千元。
正感叹着,听见外面有人低声谈论着什么。顺着纸房子的空隙望去,原来是文心、文成和文成媳妇,三人正在交流着什么,情绪十分激动。
“这事先别声张。”文心说。
“大嫂也许知道的……”文成媳妇说。
文水怔了一会儿,走出了老屋,三个人不再说话了。一时有些尴尬,就从灵房前悄悄走过去,来到天井里。
太阳很大,刺得文水睁不开眼睛。
8
道士的铃声一响,唢呐就跟着吹奏起来,念经的声音嘤嘤嗡嗡,好像谁捅了马蜂窝。
大嫂从后门闪进来了。看看四下没人,马上凑到文水跟前,重复着和文水媳妇没有谈完的话题。
“这不行,礼金收那么多,咱们都吃大亏了。”大嫂说得很急,平稳了一下喘息,接着说道,“文成现在手里还有九万多,花大家的钱,名声却是他的。”
“这不是还没结束嘛,谁知道还要花多少钱?大嫂,你也不必纠结,不管怎么说,趁着这个机会连大哥的功德也一起做了,你也没什么遗憾了。如果单独做,还不得十万八万地花?算了,什么才是公平?别听人家嚼舌头,有些话,像流水,一淌就没完没了。太较真了,就不好看了。”
文水开导着大嫂,也好像在说服自己,勉强接受眼前的事实。
“话是这么说,可一码归一码,咱不能吃这哑巴亏,得找个时间好好跟他们算算……”
大嫂还想说什么,阿三来找文水了。大嫂只好披上孝衣,往灵房那边去了。
阿三说明天酒席上的酒,他联系了一个新品牌,价钱也不贵,一百七十元一瓶。说着,拿出一个酒盒来,放在桌子上。
文水平时喜欢喝两口,对时下流行的白酒品牌,也略知一些,却从没听说过这款品牌的酒;再看看包装,也不怎么讲究,就有些犹豫。
阿三补充说:“酒喝不完可以退货,这样咱们可以省下不少钱。再说了,现在喝酒的人不多,没必要买什么高档酒充脸面,能省一点是一点,对不?我这人一是一,二是二,能为主家省钱,就尽量节省。”
阿三把话说到这份上,文水只好点头答应了。
“我们相信你。”
“放心吧,错不了。”
得到文水的许可,阿三满意地走了。
吃过晚饭,道士们又开始诵经了。今天晚上是做功德重要的一环,几个道士也格外卖力。灵房里的孝男孝女们,都在尽最后一点力气,努力哭着。当然了,最大的声音还是那个录音机。
哭着哭着,文心的脸色突然变了,双手抓扯着胸部,整个人也抽搐起来了。
文成媳妇就在文心身边,发现之后,马上叫喊跟在道士身后的文成:“快来,快来,快看大姐怎么了……”
文成跑过来,拉住文心的手:“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不要,不要,我不是,我是……”文心嘴里胡言乱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众人围在文心身边,只见文心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大家全都慌了神,赶快报告给主持的老道士。
“赶快把她扶到房间里去。”老道士看过之后吩咐说。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扶着文心,送她到房间里。
这时候,刘城赶过来了,见此情景,不无担心地说:“你姐心脏本來就不好,怎么还在灵房里哭?”
老道士说:“她是悲伤过度引起的,当然了,也沾了点邪祟。不碍事,等我做做法,让她喝点符水,马上就好了。”
听老道士这么一说,众人都让老道士快点作法。老道士就摇着铃铛,口中念念有词,一边用朱砂笔在一张黄纸上画了符,然后把那张符烧了,就着一点盐,十几颗大米,加了点开水,搅和一下,让刘城伺候着给文心喝下。
不大一会儿,文心缓过一口气,苏醒了,眼睛却还是有些呆滞。
“天,吓死我了……”刘城心有余悸地说。
“好好休息吧,她的命理和灵房相冲,今天晚上别去灵房了,明天就好了。”
老道士说着,又画了一张符,贴在文心房间的门上,这才收了铃铛离去。
见文心没事了,大家也舒了一口气,各自散去……
第二天一早,文水早早就起床了。今天要进很多菜,而且大部分是海鲜之类的贵重菜品,他必须亲自过秤。
称了一些菜和鸡蛋,也收到一些厨房用的调料,却没有收到烟酒,问了,才知道阿三早就签了单,直接送到房间里去了。
文水等了半天,不见送海鲜的过来上秤,心里狐疑,拐着脚来院子后面水井边,只见几个人正在收拾鲍鱼。文水正想问个究竟,阿三从井边走过来说:“这些东西我都验收过了,让他们下午过来验单,收钱。”
“可我还没有过秤呢……”文水说。
“放心吧,错不了,都是老熟人。再说,我都称过了。”
文水还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只好咂咂嘴离开了。
很快就到了中午,亲戚朋友蜂拥而至。摆好桌子,众人开始入席。文水拐着脚细细查看一遍,一共坐了十九桌,连小孩子们都上去了。这样一来,一下子余了六桌出来。
此时,阿三显得十分忙碌,正一桌桌地上烟酒和饮料。文水心里纳闷,因为阿三说过,酒不必放在桌上,想喝的人,就自己到房间里来拿,这样才不会浪费,可现在,怎么都摆桌子上了?正想问他,又觉得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再问什么,也是多余的了。
不一会儿,开始上菜,桌子上的酒,一瓶瓶地打开了。菜香酒香,一下子弥漫在老院子上空。
趁着客人吃饭的空当,文水赶紧整理一些单据。文成和秀莲吃过饭,就要回深圳了,他们订的是下午六点的动车票。
文水进了房间,发现大嫂也在。
“大嫂,你怎么没去吃饭?”文水问。
“吃什么饭,没那个心情……”大嫂说着,低头划着手机。
文水走近一看,见大嫂正鼓捣着计算器。一排排数字,时而隐去,时而出现,在手机屏上跳跃着。
“我不止花了一万,还有一些算不到的。反正我微信中的两千多元,都没了。”大嫂一边划手机,一边抱怨。
“你要是记得住,就告诉我,写个单子,我给你报销。”文水安慰着大嫂。
“我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能写什么单子?这不是小事。他们拍拍屁股一走,往后的事情,都得我应付了。他们还说什么我们出多少,其余的他们全包了。得了好处还卖乖。”大嫂一脸的愤愤不平。
文水知道大嫂的意思,村里的红白喜事,都是大嫂在应付。大姐和自己都在城里,文成一家在深圳,哪里顾得了村里事儿?就算听说了,也是鞭长莫及。
“大嫂你也别急,待会儿算账的时候,我会帮你留意,让文成留下两千元给你。至于说以后应付人情的事儿,我也跟大伙说说,我们留点钱给你。”
文水说着,赶紧整理单据。
大嫂“唉”的一声,算是勉强认可了文水的意见。
9
正餐用过以后,各路要账的都来了。租桌椅的,搭铁棚子的,卖猪肉的……文水和文成媳妇一起,一个对账,一个付钱,票子流水一般地出去了。
文水一看猪肉单子,竟然一万六千多元;再有就是送来的海鲜,这是一笔最大的支出,将近三万元;还有就是烟酒,香烟一共用了一百五十条,酒更不用说了,因为酒瓶盖上有扫码兑奖,每个五元,喝不喝的,所有的酒瓶都被打开了……统计一下所有的支出,自母亲出殡到功德结束,一共花了十三万七千多元。
算好账,支付了所有款项,时间已是下午四点了。文成和他媳妇收拾好行李,给大嫂留下三千元,匆忙地叫了出租车,赶往高铁站去了。而文心和刘城,吃过饭也走了,说是家里忙,得回去照应。家里只留下文水两口和大嫂,准备处理正餐留下来的剩菜。
这时候,阿三来了。
“今天剩下这么多菜,晚上叫那些帮忙的人过来吧,大家聚一聚,算是犒劳他们。反正你们也吃不完,留着倒掉也是浪费。再说了,你们都在外面,平时难得在家,这也算是跟大家联络一下感情,你们说呢?”阿三提议。
“行,你去安排吧。”听阿三这么一说,文水两口都表示赞成。
傍晚时分,在阿三的安排下,又摆了五桌。吃喝过后,众人纷纷散去,顺便把一些没有吃完的剩菜,都端回了自己家里。
大约十点左右,大嫂忙完了,来到客厅里喝茶,看到文水还在鼓捣那些账单,突然想起什么:“不对呀,不对,我想起来了,原先咱妈有九万多元的土地补偿款,那些钱扣除你大哥去世时的开销,扣除妈这次住院,应该还有五万多吧?这些钱可都在文成手里呢。”
听大嫂这么一说,文水也想起来了。当初修高速公路,占了村里的地,每家都有补偿款。母亲不识字,这些钱都由文成代管。文水早就分家出来,不好向母亲过问此事。如今大嫂把这事提出来了,文水如梦初醒。
文水和大嫂正在激烈讨论中,他媳妇也走了进来,也参与了讨论。
“还不止这些钱呢,妈活着的时候,咱们逢年过节给她的钱,妈都没怎么花,这么多年了,妈这些钱,应该有好几万吧?”
媳妇这么一说,文水也醒悟过来了。以前逢年过节文水给母亲红包时,老人家总说她有钱,你经济条件不好,不用给了。这么说来,母亲的钱,一定不少。可母亲去世时,身上并没有发现一分钱。这些钱哪去了?母亲最后的日子,都是大姐文心和姐夫刘城在照顾啊。
“还别说,文心为什么一下子出了那么多钱,还不是咱妈的钱?她倒会做人,用妈的钱,买了自己的面子,又落下好名声,这可真划算。村子里谁不知道她出了四万?”大嫂补充说。
大嫂这么一说,立即得到文水两口的响应。
“其实,吃亏的就是咱两家。老人家这场功德,文成几乎不用花一分钱,还带了那么多东西回深圳。而大姐作为女儿,老人所有的钱,不是她拿了还能是谁?虽然事情都过去了,都是自家兄弟姐妹,说多了伤感情,可再怎么说,亲是亲,财帛分,吃亏占便宜说到明处,也不能是一本糊涂账啊……”文水媳妇愤愤不平。
“人在做,天在看。你看文心,怎么突然间不省人事了?叫我说,这是……”
“大嫂你别说了。”文水赶紧摆手,不让大嫂说下去。
大嫂“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为什么不说?他妈的就欺负我这个不识字的,我早就知道这事不地道,文心和文成还要咱两家出了三万块钱,他们倒是赚了不少钱。死了一个妈,什么好处都是他们的。还装什么好人,像个慈善家那么出手大方。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找时间我得跟他们说道说道。文水你也别沉默了,谁也不想得罪,什么事情都吞进肚子里。这不,吃大亏了吧?”
文水想纠正大嫂,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嫂还在愤愤不平,文水媳妇也在附和着大嫂,最后,又把话题转移到母亲这场功德上。
“没想到做一场功德要花那么多钱,听说有的人家才花七八万,就很风光了。现在倒好,一下子花了十几万。”说到这里,大嫂的声音小了些,“如今阿三管这事,想省也省不了了。可是,谁家没有老人?谁家也躲不过这事。就说他自己,也总有死的那一天,就不怕遭报应?总有一天,他那只左眼,也会瞎了……”
“这事不好议论,村里的风俗就是这样,谁也改变不了。咱们还是少说为好。”
文水不想让事态进一步激化,毕竟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细究起来,难免伤了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不管怎么说,妈的事情算是圆满了,这是功德圆满的事儿。至于说谁吃亏谁占了便宜,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天底下没有一杆公平秤,能足斤足两称出谁的良心来。所有的一切,妈知道……”
又对大嫂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说家里的事以后还得靠大嫂照应,长嫂为母,如今母亲不在了,大家肯定都会尊重大嫂的。
看看时间不早,文水给媳妇使了个眼色。
媳婦赶紧起身,说累了好几天,大嫂也早点休息吧。
文水和媳妇从大嫂屋里出来,一抬头,天上的月亮缺了一块,夜风吹过,月亮颤抖着,像要掉下来的样子。一片乌云从远处移过来,可怜的月亮,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被悄悄地遮住了脸面。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