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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10菡萏

莽原 2021年2期

推荐语:

毫无疑问,“新冠”是全人类的一场灾难。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灾难,死亡,病患,恐惧,绝望,几乎一夜之间,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与此同时,在党和政府的领导指挥下,抗疫,救助,乃至牺牲,万众一心地在中华大地展开。

这篇小说通过一个残疾人安的视角,再现了疫情爆发时的武汉;通过她的心理,再现了疫区民众的阵痛与忍耐、恐慌与希望等复杂情感;通过她力所能及的行动,再现了疫区人民和中华民族共赴国难的信心和决心。

这场灾难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对逝者的哀思,也不仅仅是对勇士、仁士的颂歌,更有许多发人深思的启示。

何况,灾难还没有过去……

当元旦的钟声还在回响、新年的鞭炮就要响起的时候,看到国外确诊和病亡的数字还在攀升,中华大地的秩序已然恢复,回想武汉通衢空无人迹的阗寂,我们是多么庆幸和珍惜如今拥挤的人流和拥堵的车流啊!

菡 萏

,原名崔迎春,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作品》《天津文学》《清明》《散文》《广州文艺》《四川文学》《湖南文学》《北方文学》《草原》《朔方》《文艺报》 等。出版有文化随笔 《菡萏说红楼》、散文集 《养一朵雪花》《红楼漫谈》 等。

封城的第七天,安已平静,她独自坐在窗前的小凳上,给猫剪指甲。这是一只米黄色的小猫,她叫它小米。小米的兩只前爪齐刷刷搭在她的膝盖上,毛茸茸的小脑袋仰起,猫眼像两粒也叫“猫眼”的宝石。

父亲在沙发上小憩,母亲在小卧房休息,女儿音子依旧躲在自己的小屋。

安的世界是静的,不仅是视觉的静,也是听觉上的静。对自小就失聪的她,这个世界是个移动的默片,用尽全力,也无法想象声音这种东西所呈现的魅力。房子是安亲自选的,30楼,有她作画需要的充足光线,以及极目远眺所触及的绵软云层;家装是安设计的,灰蓝色调,她喜欢的地中海风格,柔软干净的亚麻布窗帘更能衬托出温柔与静谧。

放下猫,安走至窗边,疫情以来,她每天都会凭窗站立一会儿。楼下太静,仿若进入了冬眠,一辆车、一个人都没有。天很蓝,也很静,金子似的阳光大块大块从窗外涌入,安低垂的额和鬓边的几根秀发都是透明的。

她闭了闭眼,阳光好得有点悲伤;被光裁过的墙体,明亮,也幽暗。

一幅待干的工笔画裱在案上,沙发上的父亲翻身时,碰落一本书。安走过去拾起,翻了翻,《法兰西组曲》。她熟悉的一本书,也是父亲的。书橱里很多书都是父亲的。20多年前,她结婚时,父亲送了一百本中外名著作为陪嫁。往这儿搬时,装了几纸箱,一本本擦拭过,分类码好。纸已旧,几元几角的价格拥挤在一起,像一群待领养的孩子。

这本 《法兰西组曲》 是后来买的,袁筱翻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出版。安看了看,翻开的那一页,有父亲的眉批:“本章写安吉利耶夫人的心理活动,大手笔!”这是父亲多年的习惯,读过,便用铅笔留下潦草的字迹。有张单据从书页间滑落。安勾腰拾起,看了看,2007年,2月,梅山书屋。13年了,也是一个春节。父亲每年冬夏,都会来武汉住上两个月,这次却困在了这里。

微信里的消息呈爆炸式涌现——加油的、痛苦的、争执的……安都不想看,长路漫漫,只希望平平安安,只盼着疫情早点过去。这栋楼的15楼发现了确诊病例,其他楼栋早就有,重灾区。安知道不出门便是安全的,并不太恐慌,但还是失眠。

手机屏亮了,社区群里通知,山东捐赠的蔬菜到了。

疫情刚爆发时,安戴着大口罩,和其他人一样急匆匆跑去超市抢货。人影憧憧,你推我搡,打仗似的,像整个城市拉响了警报。封城后,反倒安静下来,不用外出,日用所需从全国各地源源不断地送来,送到各个居民小区,甚至送到每家门口。

安开门,果真看到一大包白塑料袋装的青菜,还有一袋黑龙江五常大米。

父亲从沙发上起来,帮安把东西搬进厨房,之后,拿了一本文献,走到阳台上。阳光潮水般涌入,像黄昏的树丛,晃动着金片。

安收拾画案时,发现画纸边写着一句话:“人最大的悲剧是生命的有限。”安愣了一下,屠格涅夫,父亲喜欢的一位作家。她想对父亲说点什么,可父亲看起来又那么平静。想了想,还是在微信里留言:老爸,没事的,都会没事的。不一会儿,父亲发来个笑脸,紧接着又跳出两个字:放心。

竹椅上,放着父亲翻开的画册——白纱帘,白桌布,白床单,安静的黑衣妇人临窗而坐,温柔地缝制衣物。安觉得很像自己。牛奶洗过的画面,如寂寞的眼神擦着毛玻璃。场景退居室内,倒与现在有几分相似。

音子的门永远关着,她们母女好像各自拥有自己的世界。

给女儿起名音子,是因为她能听到世界的声音。这让安惊喜。安和丈夫都是聋人,在抚养和教育女儿方面,自然有很多不便,所以,音子小时是爷爷奶奶带的。那几年,她忙着创作、授课、带学生写生、做公益,也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伴音子。等音子回到身边,已到了初中阶段,而且,与父母好像处在了两个世界。

安端了杯果汁,站在音子门前,透明玻璃杯沿夹了两颗红樱桃。略踌躇,用指关节“当当”敲了两下,随即推开门。音子坐在电脑前,并没回头,漂亮的马尾辫柔顺地搭在后背。安放下杯子,退出。本想在里面多待一会儿,可多待一会儿又能怎样?

音子今年读高三,没承想赶上了新冠疫情。这也没什么,不只自己的孩子,武汉那么多高三学子都是这样,坎一定得过。但音子的沉默,让安很不安。音子初中毕业,考上了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却没能出成国。也许她隐约知道了她爸爸的事,就越来越孤僻了。安觉得很对不起音子。

音子的父亲,也是名失聪者,绘画专业,但他并不安心像安一样做个本分的教师,他的艺术天分表现在挑战极限上,攀岩、航飞,说走就走。他曾用手语与安爆发过争吵。

“别去!”安说。

“我要挑战珠峰,成为第一个登顶的聋人。”音子的父亲说。

安望着他英俊的脸,竟有点忧伤,像当初被他深如湖水的眼睛吸引一样。

“你挑战的只是海拔,一个单纯的数字,并无真正意义!”

“不,是毅力、信心与荣耀!你不懂!”

“你会打扰山神的安宁,亵渎它灵性的呼吸。”

“怎么会呢,求你别迷信了。我在验证聋人和常人的平等,没有实现不了的梦想。”

“那么垃圾呢?天气呢?你考虑过吗?”

“你不要小题大做,搞得自己很环保似的;天气没问题,我命大!”

他们的争吵是无声的,用手语。安是平静的,担忧的,最多有些焦躁;音子的父亲是激动的,甚至有些不耐烦。他们的手交替着发生动作,好像不是在吵架,而是随时会打起来。

安还想说什么,他已摔门而去,迎面而来的气流,震得安抖了下,愣在那儿一动不动。这个外形如罗马石膏像的英俊男子,在理念上和自己越来越远。他所憧憬的雪山之巅欢呼雀跃的壮举,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安自己满足于现实的宁静,不希望打扰和被打扰,同样,她认为那些圣洁的雪山,也不应被打扰。

每次,他背着几十公斤盖过头顶的背包出门,里面装满帐篷、手电筒、照相机、氧气瓶、食物等;每次潇洒而归,背包里的东西都扔得差不多了。但安知道,那些东西,都变成了雪域垃圾。

两年前,他一去就再没有回来。那次他没去珠峰,而是去了滇藏交界的梅里雪山。當地人管那座美丽的雪山叫卡瓦格博,“爷爷”的意思。那是一座神山,从2000年就已经封山了,只接受转经般的山脚绕行,而不是登临。他住在藏民家里,最初,还不时发回一些照片——古老的火塘,熏黑的腊肉,青稞酒,酥油茶,唐卡和陈旧的经文,以及藏民脸上的沟壑,后来就杳无音讯了。作为一个业余挑战者,他迷失在那片茫茫雪域里。

安颠簸了好几天,在瓢泼大雨中赶至那座神山脚下,依旧是虔诚的藏民收留了她。

当米色的云层劈开万道霞光,玫红火焰层层叠叠燃烧山巅时,作为画家,有着挑剔目光的安,跪倒在地,震撼到落泪。 山,人类的祖先,地球上永远沉默的部分,保持着自身的庄严与教养。作为文明创造者的人类有时是反文明的。安觉得她不仅仅是来找丈夫的,也是来谢罪的。

也是那年,音子初中毕业,考取了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已经凑足了保证金和学费,却未能成行,性格也越来越孤僻。音子去年买了两条小蛇,一寸多长,碧绿碧绿的,用一次性杯子快递过来。音子拿出来,放在雪白的手臂上蠕动。好漂亮呃!她叫道。安把头伸过去,用目光询问,怕不怕?音子兴奋道,怕什么怕,能长一米多长,当空调呢!安笑了。她们母女间交流,很少用手语,安用目光,音子用唇语。从女儿的口型,安知道她的表达。安没再言语,只是担心蛇会不会有毒。

后来,音子不再让安看她养的小蛇。现在多大,不知道。

下雨了。

安放下画笔,抬头看了看窗外,冷而灰的天,飘着丝丝细雨。雨滴洒在窗上,像玻璃在不停地流着泪。

这时候,手机里学校群发来通知,让老师们下午去学校腾教室,说是教室要建方舱医院。安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便急忙跑去厨房做饭。

笋子是昨天和腊蹄子一块煮的,已相当软烂,热一热就可以了;鱼糕、圆子也是现成的,父母年前带过来的。她洗了碧绿的豌豆和莴笋,顺手把菜叶子、果皮、早餐的蛋壳、骨头,放进渣滓机里绞碎,冲走;塑料袋洗净,用夹子沥起;洗碗的海绵已经用烂了,扔进垃圾桶,犹豫了一下,又捡起来,用洗洁精搓了搓,决定再用些日子。毕竟,这些东西大自然无法消解。

父亲进了厨房,用眼神询问着。安指了指窗外,比画一个骑车的动作。父亲明白她要出门。她和父亲一般不用哑语,几十年积下的默契,交流几乎没有障碍。

音子的饭照例要端进去。安把饭扣在一个纯白骨瓷圆盘中,撒上一层炒香的黑芝麻,又在盘边摆上几片火龙果,像朵玫红的花。各色菜肴另用盘子一圈圈码好,又盛了碗笋子,一并放进托盘。安做这些时,好像进行一种仪式,她希望音子能有点食欲。可除了这样的仪式,她不知道还能为女儿做点什么。

从音子房间出来,父亲已把饭盛好,筷子整齐地摆在餐桌上。安匆匆扒拉了几口饭菜,就起身进了卫生间,换上出门的衣服、浴帽、口罩、手套。走至门口换鞋时,父亲来到她身旁,伸手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发,眼里有鼓励,也有心疼。那一刻,安觉得自己真的像个战士。她长得并不像父亲,父亲太瘦,一把骨头,一阵风或一朵空心的云,须发皆白,纤细的手指,挺拔的鼻子,都是为艺术准备的,而安没有那么秀气,像母亲,很富态的样子。

电梯里有消毒水的味道,按键蒙了层塑料膜,旁边放了一卷卫生纸。在防范病毒的过程中,人们几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各种方法。安用牙签碰触了一下电梯的按键,电梯开始迅速下沉。她的心忽悠一下,瞬间产生一种失重的感觉。曾经是很喜欢这种失重的,明明是下降,却有种腾飞的愉悦,而现在,那种愉悦不在了,代之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失落。

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湿漉漉的街道,风夹杂着雨点抽在雨衣上,噼啪作响。路两旁的楼宇像群无助的孩子,迷茫坚硬。安的这辆电动车已有些年头了,坐垫的皮革已星星点点剥落,露出里面的黄色海绵。安用透明胶粘起,觉得还可以骑,扔掉是浪费,也是垃圾。

学校里,已经有几个老师在忙碌,安远远用手语打了招呼。鞋子湿透,走路扑哧扑哧的。没想到这所聋哑学校能成为战地医院。不久前,她还站在讲台上授课,或在学生的画架间穿梭,拿着铅笔“唰唰”示范,现在想来竟有点小梦幻。很快,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老师,还有一些志愿者用车拖来了床和被子。从他们困倦的眼神,能看出已好久没休息,但还是效率很高,一边撤桌椅,一边摆放,明天就可以收治病人了。

忙完学校里的事,已晚上八点多。走过一间间灯火通明的教室,里面满是整洁的床铺。安走出校门时,肚子开始咕咕叫。风停雨住,夜空清透,宁静的路上依旧只有安。还有一溜儿湿黄的路灯,像疲倦的老人。

安走到家门口,发现志愿者已经把菜袋子挂在了门把手上。取下菜袋子,她从包里摸出钥匙,还没插进锁孔,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后是父亲关切的脸。猛然想起,从出门到现在一直没看手机。安示意父亲离自己远点,拿起门口的酒精,浑身上下一阵猛喷,回身对着门把手也喷了几下;然后,一头扎进卫生间,洗头洗澡;用热水烫了羊毛衫,余下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倒上消毒液、洗衣液,哗哗搅动起来。她有些累了,对着镜子梳头时,发现鬓角竟有了两根白发,她把它们拔了下来。

从卫生间出来,父亲已经打开了菜袋子,里面竟有几份广告。安惊喜又惊奇,把花花绿绿的广告拿起来看。以前她是从不看这种东西的,而现在,广告上的每一张图片、每一句广告语,都像专门为她设计的,温馨又亲切。

父亲看了袋子里的菜品,对安说,想吃烧麦。安笑着点点头,拿起桌上的铅笔,在广告纸空白处写道,我来做。隔着黄幽幽的灯,父亲抬眼望向她,同样笑眯眯点点头。晚饭后,安泡了糯米香菇,又上百度查了烧麦的做法。

夜里,安做了梦,两条带鳞的鱼在火红的炉板上乱跳,随着身体的弹射,冒出丝丝青烟。她想救它们,却动弹不得。急醒后,看见一道月光从窗帘的缝隙射入,落在墙上,清亮一道。摸起手机,看了下,凌晨四点。安披衣起来,挽了头发,拿起床头上的绿檀发簪插起。这只发簪,是年前带学生去云南写生时买的,现在想来,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经过客厅时,瞥见黑影里父亲还在沙发上安睡,被子里的人小得可怜;那本 《法兰西组曲》,滑落在地。小卧室里传来母亲的打鼾声,仿佛能感到老人起伏向外扩散的气浪;母亲身体不好,肥胖,每日只能拄着拐杖,在房间里转。

带上厨房门。安烧水,洗笼屉,垫上瓠子瓤,铺入糯米蒸上火;又用热水和了面,把昨天团购的一只土鸡洗净,放进砂锅,倒上清水,搁上姜片、枸杞煨上。她按部就班地做着这一切,不大一会儿,糯米的清香,伴随着咕嘟嘟的土鸡味,已弥满空中。窗玻璃上挤满了细密的水珠,安用手擦了擦,外面灯火依旧。

小米叼着烟盒,不知何时溜进厨房,用圆滚滚的身子蹭着她的裤脚。安俯下身子,鬓边一缕头发温柔垂下,搭在猫背上。她摸了摸它黄色的毛,发现小米宝石蓝瞳孔里有自己的影子。

安起身来到卫生间,把弄脏的猫沙倒进大便器里冲走。回到脸盆跟前,拧开了龙头,清澈的水流缓缓流经双手,又分支而下。她抬头望了望镜中的自己,不事修饰的素面,已有了鱼尾纹,面部也开始下垂。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大多已开始补水,贴面膜,自己总想不起来,也嫌麻烦。转念想到父母和音子,家里一切安好,没感染者,便是万幸。

回到厨房,鸡汤业已泛出诱人的奶白色,上面飘了一层不规则的黄油,来回拥挤。安捏好最后一个烧麦的裙边,装进锅里。

做好这一切,安把手机固定在架子上,打开摄像头,退后两步,开始手语——她比画着,请大家要相信国家,相信政府,武汉并非孤岛,不是!她用手顿了下,为她的学生、也算为自己打气。网上流传说,再过几天解放军就会入城,已征下酒店和各机关单位;她急切地比画着,请大家不要相信,现在要做的是镇定,方舱医院建好后,那些住不上院的患者都会被收治。我们要有信心,要储备好食物,安心画画,除非万不得已,不要出门……

这是安每天都要给学生们发的视频。在此之前,她已对学生们讲了如何戴口罩,使用酒精的一些常识。多叮咛,总是好些。毕竟他们和自己一样听不到、说不出,只能像素描一样,保持冷静的眼神。

雨下了好几天,停了,然后开始下雪。

已经是封城后的第24天。道路和小区实行最严管控后,加之天气恶劣,道路积雪,物资运不过来,订了几天的菜还没到。安查了查冰箱,有点弹尽粮绝的意味。她的心像窗外的雪花,急促,慌乱,没有固定的方向。

昨晚降了溫,风从窗缝涌进。半夜起来时,发现小米在书案上,绕着父亲的画蹑手蹑脚散步。自从父亲来后,它不再回窝,总黏着父亲,蜷在他头顶睡觉。小米从来不破坏父亲的画,那些古代仕女在灯光下像活的一样,好像小米是她们豢养的宠物。

到了上午,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被白雪覆盖的城市愈发清寂。

父亲依旧伏案,继续他未完成的画作。父亲来后,安的画案便被他占了去。他大部分时间消磨在画案前,一手燃烟,一手涂涂抹抹。夹烟的双指细长优雅,左撇子。烟灰堆得老高,陡然掉落也不知晓,衣服、裤子、画纸,经常有烟灼的小洞。烟缸里烟头林立,桌上散着烟灰,灰而生动的光,腾在上面,有种不实感。

安瞄了一眼,林立的楼群间,一名女子裙裾飘飘,漫步在空中,周围是一群张翅飞翔的喜鹊。父亲已经有40多天没有下楼了,他只能浮在空中,画画,写字,读书。喜鹊意味着希望,楼群窗口温暖的灯火,是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城没死,人未眠。

可眼下最主要的是吃的。安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求助于谁,她想对窗外笑一下,却发现眼泪不知何时把睫毛粘住了。大朵大朵的白,像细碎的纸花,小米和她并排贴着玻璃,痴迷地望着窗外。

很多年前,她四五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天,父亲带她去看病。那些年,父亲一直带着她看病,汽车轮船火车,坐一切可坐的交通工具,住一切可住的地方。那时,他们在武汉没有一块遮风挡雨的瓦片,为节约住宿费,借住在华科的一个仓库里。父亲脱下单薄的大衣,裹住她,紧紧抱着,坐在一堆拥挤的桌椅板凳中间。仓库外白雪覆盖,雪反射的光照得仓库内一片明亮。后来,亲戚送来了简单的被褥,那个冬天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

有一次过江,明明购了船票,待父亲背她上船时,口袋里却空空如也。父亲蹲身放下她,慌乱翻着,裤子荷包扯出来,又塞进去;站在雪地里,唯唯诺诺对检票员说着什么。安抱着父亲的大腿,怯生生瞅着那个满身雪花的肥胖阿姨。好一会儿,阿姨挥了挥手,让他们过去了。船到对岸,他们来到一个阴冷的街角,父亲抱着她停在一个烤红薯摊前,站了许久,诱人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她伸着小手,想要,又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摸了下父亲的眼睛。父亲低下头,在她的小手上亲了一口,吸了下鼻子,腾出一只胳膊,抽出上衣口袋别着的一支金色笔帽的钢笔递过去。炉边的白发爷爷,用报纸颤巍巍包了几个红薯。父亲一边走,一边看她吃。她咬了一口,递给父亲。父亲摇摇头,吻了下她冻得通红的小脸。很多年后,父亲说,那时他们在异乡,都是流浪儿;而那支派克金笔,是父亲读大学时的奖品。

因为失聪,幼儿园不要她,父亲只能带着她上班,有时也会寄放在别人家里。她很安静,总是默默的,三四岁就会裁剪,给娃娃缝裙子。七岁了,总得上学。一个人去聋哑学校,那条熟悉的路一走就是八年。换了几届老师,都喜欢她,说她聪明,成绩最好。待有了文字能力,父亲开始教她绘画,尽管绘画重在直观教学,有些理论还得靠文字交流。

往事怅然,就像眼前这雪,洁白凛冽。

电话铃响的时候,安正在给学生上网课,没有注意到。音子也在自己房里上网课,即便想听也听不到。等上完了课,发现因为联系不上,订购的食品已退款。安慌了,冲到画案前把手机给父亲看。前一天,社区群通知,因为实行封闭式管理,这几天,会派专人购买物品,并送至门口。安订了菜,在微信里嘱咐父亲,听着点门,也听着电话,但父亲沉迷在他的创作里,竟然毫无察觉。

父亲放下毛笔,把电话打过去。安看着父亲的嘴一张一合,一定在解释她为何没能听见。很遗憾,自己竟然不知道父亲的声音与音子的声音有何不同。父亲放下电话,拍了拍安,示意好了。安重新付款,担心而又耐心地等待。半个小时后,有电话打进来,这次是打给父亲的,说,买的东西已到了小区大门口。

安示意父亲别动。这个家除了她,谁也不可以出门,出去就意味着危险。她全副武装,拉了购物车下电梯。绕过甬道,就看见志愿者小哥站在大门口,高高的个子裹着防护服,映在雪地的影子细长细长的。电动三轮车旁,放着超市的不锈钢小推车,米、面、油、猫食、狗粮,还有一些奶制品、肉制品、水果和蔬菜,装得如同小山。安觉得像太空人在给她送食物,老远就咧开了嘴,冲他感激地一笑。小哥挥了挥手,和执勤人员说了句什么,便推车进来,一直把安的东西送到了30楼。

安很感动。有了这些,就有了安稳安全的日子。

疫情在逐渐回落。这些天,小米很奇怪,总拉安的裤脚,往画案扯,要不就叼着烟盒来找她。安走过去,并没发现异常,案上只有父亲的画。前几天,那个烟盒还摆在画案上,这几天,已攥成一团。安想,小米一定是喜欢烟味。父亲这几天也特干净,烟缸清爽,画案没了烟灰。

清明节那天,天气很好,飘窗上的长寿花粉嘟嘟,开得细密热情,有种劫后重生的欣喜感。安在网上订的面包机和宣纸到了,一直没宣纸,父亲用她的水彩纸对付。安看了一眼父亲,花白的头发,消瘦的脸,忽然有点心疼。有些地方已解封了,武汉还没有,但终究也会解封的。解封以后,父母会离开,不知父母走后,她会咋样。一个人带着音子过?她不敢想。

那一年,父亲陪安去沪上考试,在南京中转时,她睡椅子,父亲睡地上,起来时后背都是土,却找不见她,慌得不行。她躲在父亲背后,给他拍土,抠痒痒,父亲的后背满是被臭虫咬的包。

那所艺专本来不收外省学生,因安画的《弟弟与小鸭》 被学校推荐参加国际伤残儿童画展,得了金牌,才有了一块不错的敲门砖。入学要通过专业与文化考试,特别优秀方能破格录取。聋哑学校没开代数这门课,安不知“XY”是什么东西。父亲就临时教她,熬了多少个夜晚,烟灰弹了一缸又一缸。江水东流至海口,在赶考的轮船上,安还在做解方程的应用题。安考了80分,被破格录取了。父亲在上海陪读月余就走了。放假时,学校只有一两个外地学生,安帮门房大爷洗衣缝被,没有回家。

在艺专读书的日子,安的专业一直名列前茅,校史有她的名字。

感谢父母,正如校长所说,一个人的成就来自几代人的文化积淀。

后来,安又通过高考,上了湖美,实现了幼时夙愿,就读父亲读过的学校。那些年,每个星期都会接到父亲的来信。安数过,四百多封;而她給父亲的信,父亲把错别字、病句,改好后一起寄回来。这些信,她一直留着,锁在柜子里……

下午,安在烤鸡。一丝不苟地腌制,用小电子秤称佐料,戴一次性手套把托盘送进烤箱。日子长长远远,一切都会过去。刚刚忙完,打开手机,猛然发现同学群里燃满烛火,才得知老师刘寿祥离世的消息,湖美水彩画的一杆大旗倒了。那一刻,空气凝噎,满脑子的风,地动天摇,却又异常寂静。刘老师于2月13日凌晨五点半因新冠肺炎在金银潭医院病逝,是封城的第22天,至今已走了一个多月。

父亲画了一幅 《葬花词》,书、画一体——密密麻麻一厘米大小的字,分列两边,中间绘杨柳细腰的黛玉、花锄和花篮;落款“二〇二〇武汉封城两月有余”。安觉得很贴切,咖色,文艺古气,有怀斯的味道,又有东方传统。父亲以这种形式悼念疫中逝者,为不幸离去的生命致哀。

安忽然想哭,终于熬了过来,曙光就在前面。那些离开的,无法复活的生命,就像这些散落的花瓣,“出生如花,又被割下”。

解封那天是4月8日深夜12点。

音子破例跑出自己房间,搂着安,踮脚竖起食指朝上指着。安有点受宠若惊,不知道已经有多久了,音子总是沉默的。她和女儿乘电梯直达50楼楼顶,就像登上了月球。

“解封了!解放了!我们胜利了!”音子一边呼喊,一边张开双臂,伸向碧幽幽蜡染般的夜空,粉色的毛衣像一对儿翅膀。“胜利了”,这三个字,也是安想喊出来的。她张了张嘴,结果泪流满面。武汉,在子夜醒来,一条条车河在蠕动,78天,终于复活了。

音子在楼顶跑着,用手机不停地拍照。跑累了,拍够了,静静靠着安的肩。夜风吹着母女俩温柔的发丝,春天的风,带着绵长的呼吸。安不用侧头,就能瞥见音子青春洋溢的脸,以及绒嘟嘟的汗毛,甚至闻到她蓬勃的体香。

吃过早饭,安开始帮着父亲收拾行李。父母想返回老家,安想想也是,既然武汉解封了,还是回去的好。父亲已100天没下楼了,老家有院子,有父亲熟识的老友,到底还是自由些。安收拾了些吃食,面包、蛋糕、饼干,都是她烤的;还有饺子包子,起码回去就可以吃。

父亲低头一张张往箱里放画,足足三十张。父亲的画作与疫情的进展同步,《山鬼》《战地黄花》《升腾空间》《葬花词》《地平线的光》《春天》……在拉上箱子前,父亲把 《法兰西组曲》 也塞了进去。他的侧脸犹如石刻,抬头一笑又满眼星河。

九点多钟,父亲的学生已经开车等在楼下。安搀着母亲下楼,待母亲坐进车后,父亲才移坐进去,戴着一次性天蓝色手套朝她挥了挥。

汽车走远,安落寞地回转身,以后的日子,就只有她和音子了。作为聋哑人,安的世界是靠内思维和试探性向外抚摸的。这并不矛盾,包括孤独,包括自信,也包括精神世界的独立和自由。

上楼回家,见小米蹲在窗台上,眼巴巴贴着玻璃朝下望着。烟灰缸下有一张纸,安抽出来,捧在手上。

安,我的好女儿:

疫情期间与你亲密接触,有很多感受想说给你听。

一百多天来,你像反哺的雏鸟,不用我们操半点心,凡能想到的都做到了。生活上你料理着,我过得很充实,感到很幸福,也创作了那么多作品,你都看到了。我的那份满足感和成就感,都是你给的。

记得医院病床上,一岁半的你,左手挂着吊针,自个儿够着床边椅子上的水杯,从不吵闹。就是那次住院打链霉素,你可能已经失聪。这是为父心中永远的痛。

你性格坚强,刻苦上进。中學时,获国际伤残儿童画展金奖;读艺专时,获上海未来建设者称号;读大学时,又多次参加省展、国展,并屡屡获奖……为父知道荣誉不算什么,但见证了你的勤奋和收获。

你用你的努力,谋得了一份职业,挣得了一份工资,保证了物质上的需求;你教书育人,桃李满园;你热心公益,乐善好施;你把家安排得井井有条,自尊自强,自信自立……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欣慰而骄傲。

其实生活就是这样,疾病让人伤感,同时也给人坚强。就像这座城市,像我们的国家,经历了这次疫情,必然会增加对苦难的免疫力。心存美好,一切便随之美好。

安,爸爱你。希望音子高考后,你多画些画,技无止境。何况,画画也是你喜欢的。

努力生活!

好好生活!

读完父亲的信,安已经泪流满面了。透过泪眼,她看到电视里正在报道国际新闻,疫情还在好几个国家蔓延,而且越来越重;耶路撒冷的教堂昨天已经关闭,一个牧师出来关上了小窗……

音子走过来,坐到安的身旁,手里捧着一个纸盒子,里面那两条碧绿的小蛇,已有半尺多长了,睁着米粒一样的眼睛,萌萌地看着这个世界。惊蛰早就过了,它们度过了漫长的冬眠,开始了新生。安看看女儿,又看看小蛇,灿烂地笑了——是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就像父亲信里所说,“心存美好,一切便随之美好”。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