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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反义量度复合词的形成动因与机制

2021-06-02胡为飞

关键词:复合词反义形容词

胡为飞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现代汉语中有一类由两个意义相反的单音节量度形容词构成的复合词,如“轻重、快慢、早晚、多少”等。我们将其称为反义量度复合词,它是现代汉语中一种比较特殊的语言现象。例如:

(1)依工作进行的程度快慢,有时下午也继续翻译。但是大多是上午就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量。(渡边淳一《异恋》)

(2)对此我有亲身的经历、深刻的体会、满腹的牢骚。多少年来,我们的队伍里究竟提拔了多少“老黄牛”当军官,谁也没有统计过,但数量肯定很大。(莫言《会唱歌的强》)

(3)梦莲揪住他的袖子:“怎么啦?松叔叔!”他又坐下了,捶了磕膝一拳,“报仇!”“怎么啦?铁柱子出了毛病?”“早晚‘都’得死!”他拿起桌上的一杯凉茶,一口喝净。(老舍《火葬》)

学界对于量度形容词的性质、范围与分类没有形成比较统一的看法,为了研究方便,本文选择陆俭明(1989)对量度形容词的界定[1],共以下13对。

大、长、高、宽、厚、深、粗、重、远、快、晚(迟)、贵、多

小、短、低(矮)、窄、薄、浅、细、轻、近、慢、早、贱(便宜)、少。

以上量度形容词组合成的反义量度复合词共有以下15个。

大小、长短、高低、高矮、宽窄、厚薄、深浅、粗细、轻重、远近、快慢、早晚、迟早、贵贱、多少。

石慧敏(2018)对量度形容词对举两字组的整合度高低进行了考察和确定,并对各层级进行了描写与分析[2]。在此基础上,本文以上述15个反义量度复合词为考察对象,以“高低”为个案,考察其词汇化和虚化过程,从双音化与概念整合两个方面探究反义量度复合词形成的外在动因和内在机制。

一 双音化与词汇化

(一)何为双音化

郭绍虞(1938)首先使用了“双音化”术语,是指“单音语词加上词头或词尾以成为双音语词”[3]。从本质上讲,“双音化”是指两个音节构成基本韵律单元(音步)的倾向,两个紧邻出现的单音节词在这个韵律单元的作用下就有可能“复合”成一个语言单位。两个高频率紧邻出现的单音节词在双音化趋势的作用下就可能经过重新分析而削弱,或者丧失其间的词汇边界,结合成一个双音节的语言单位,这个过程叫作“复合化”[4]。当然,“复合”的前提是这两个单音节成分必须“高频率共现”[5]。本文所说的双音化是指在双音韵律框架的作用下,两个意义相反的单音节量度形容词紧邻出现,随着频率的增加,语义的不断融合就可能复合为一个词。同时,双音化的作用是体现在反义量度复合词词汇化过程中的。

(二)词汇化过程

我们将反义量度复合词词汇化过程分为以下三个阶段(以“高低”为例)。

第一,对举阶段,即两个独立的、意思相反的量度形容词“高”和“低”在句中对举出现。据语料显示,先秦及两汉时期,“高”和“低”大都是单独使用的,也有对称出现的现象,但很少出现两者连用的情况。如:

(4)瞰帝唐之嵩高兮,隆周之大宁。汨低回而不能去兮,行睨陔下与彭城。(东汉《全汉文》)

(5)溯高风以低徊兮,览周流于朔方。(战国《楚辞》)

(6)何以验之?即天高,南方之星亦当高,今视南方之星低下,天复低南方乎?(东汉·王充《论衡》)

由以上例句可以看出,先秦及两汉时期,“高”“低”常在同一句中对举出现,此时它们所表示的意义大都为本义。

第二,组合阶段,即由反义的两个单音节形容词“高、低”并列而成的词组“高低”。两者之间的结构关系都较为松散,其间可插入并列连词而意义不变,如“高和低”。“高”和“低”连用最早出现在魏晋时期,但这一时期“高低”仅仅是它们语义的并列,并非词语,例如:

(7)既攀藤而挽葛,亦资伴而相提穷羊肠之诘屈,极马岭之高低,雾昏昏而漫漫。(六朝《全梁文》)

(8)视形章第三视形象体,变貌尤同;逐势瞻颜,高低有趣。(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

(9)纷,盛也。悠,从风貌。容裔,高低之貌。(魏晋六朝《昭明文选》)

这一时期“高低”连用的情况很少,并且它们的语义也只是“高”和“低”本义的叠加,大都表示高低程度的空间义,融合度相当低。

我们发现,在作为联合短语时,这些反义量度复合词总是会对举出现在句中,例如:

(10)夫过有厚薄,则刑有轻重;善有大小,则赏有多少。此二者,世之常用也。(《商君书》)

(11)刚柔也,轻重也,大小也,实虚也,远近也,多少也,谓之计数。(《管子·七法》)

第三,复合阶段,即反义的两个单音节形容词“高、低”已经凝固成词“高低”。两者之间的结构关系较为紧密,其间不能插入其他成分,在双音韵律框架下,内部语义进一步融合。例如:

(12)嘴都说破了,老王高低不答应。(《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

(13)我从小儿不好吃独食,买个钱的瓜子炒豆儿,我也高低都分个遍。(西周生《醒世姻缘传》)

(14)你这厮……不知高低,尖着个嘴,敢来冲撞我老人家!(吴承恩《西游记》)

双音化是汉语韵律的一个基本形式,双音节是汉语词汇的主要形式。因此,在复合词词汇化的过程中,双音化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高低”的高度融合,这其中就是受双音化的影响。当然,双音化绝不仅仅是两个音节的缀合,其内部的融合会产生1+1〉2的效应,即语义会抽象化。双音化对其产生的影响越大,词语内部的整合度就会越高,其语义虚化的程度就会越高,详见下文。

二 语义引申与概念整合

(一)语义引申与虚化

反义量度复合词词汇化以后,其内部语义还会进一步融合,整体语义会抽象化和虚化。我们仍以“高低”为例进行考察,通过语料发现,隋唐五代时期,“高低”一词才广泛为人们所使用,“高低”的语义进一步深化,但仍表示各类高低义的程度。例如:

(15)驱马上丘垅,高低路不平。(白居易《续古诗十首》)

(16)高低冥迷,不知东西。(杜牧《阿房宫赋》)

(17)若论肯卖,不诤价之高低;若死腰楔,方便直须下脱。(五代《敦煌变文集新书》)

(18)不论富贵与高低,皆似水中墨一片。(五代《敦煌变文集新书》)

“高低”有表示具体的空间义,如例(15);也有表示“或高或低,高低起伏”等意义,如例(16);还可以表示“价格的高低”“地位的尊卑”等一些较为抽象的意义,如例(17)、例(18)。

到了宋元时期,“高低”一词的语义进一步发展。例如:

(19)师曰:“聋人也唱胡笳调,好恶高低自不闻。”(南宋·佛语录《五灯会元》)

(20)妇人听得说,揪住那汉,叫声:“屈!不知高低!”那汉见那妇人叫将起来,却慌了,就把只手去克着他脖项,指望坏他性命。(南宋《话本选集》)

(21)拳上无眼,倘若还有些高低,可如之奈何?(元·佚名《独角牛》)

(22)(旦)红娘,你怎得知是他?(红)你问咱怎见得?偌高低省气力,粉墙东滴流扑剪过墙西,演习那龙门惯跳腿。(元·王实甫《西厢记》)

从以上例句可以看出,在这一时期“高低”一词衍生出了更加抽象的语义,但语义还不太稳定,用例也较少,只在CCL语料库中发现几例,如例(20)中的“高低”表示不知高低的分寸义,例(21)中“高低”表示意外情况,例(22)中的“高低”表示“无论如何”的意思。

明清时期,随着小说的兴起,“高低”一词的“分寸义”明显增多,此时“高低”的语义也更加虚化,开始出现“人品的好坏”“到底,终究”等更加抽象的语义,例如:

(23)谁知世人眼浅,不识高低。闻知异乡公子如此形状,必是个浪荡之徒。(明《今古奇观》)

(24)“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那晓得甚么委曲?不顾高低,一直的对主母说了。”(冯梦龙《古今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25)只听他文绉绉的说道:“人品有个高低,飞禽走兽也有个贵贱。”(文康《儿女英雄传》)

(26)“今日到十郎书院,见他家青儿,到也眉目乾浄爱人子,不如明日十郎到我府中,高低把青儿舍与我吧!”(明·汤显祖《紫箫记·捧盒》)

到现当代以后,“高低”作名词和副词时的义项均有使用,而且十分稳定,高低作为副词时,表“无论如何”义和“终究”义的两个义项更多的是出现在方言口语中,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使用频率很低。北大语料库中的例句主要有:

(27)他说他还有别的重要话要向父帅当面说出,高低要求见见你。(姚雪垠《李自成》)

(28)田大瞎子的老婆摆肉头阵,站在台上,两手交叉捂着肚子,低着头高低不说话,群众的质问,她当做耳旁风。(孙犁《风云初记》)

(29)李芙蓉得势的时候,他想让她带两个外甥进县里工厂,她高低就是不肯。(陈世旭《将军镇》)

(30)通讯员却高低不肯,挟了被子就走。(茹志鹃《百合花》)

(31)你高低不肯盛在这三家巷里!(欧阳山《苦斗》)

从“高低”的语义发展可以看出,反义量度复合词语义演变离不开人的心理认知和思维方式,除了前文分析的双音化动因以外,概念的整合使得其语义不断引申和虚化。那么,在这过程中是如何进行概念整合的?详见下文。

(二)概念整合机制

概念整合理论(Conceptual Integration Theory)最早是Fauconnier和Turner等一批认知语言学家在心理空间理论基础上提出的,是认知语言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概念整合理论涉及四个心理空间:两个输入空间(Input I1、Input I2)、一个类属空间(Generic Space)和一个合成空间(Blending Space)[6]。在概念整合过程中,两个输入空间的共有信息和结构被投射到类属空间中,同时,认知主体有选择地从两个输入空间提取部分信息进行匹配并投射到合成空间;此时,合成空间作为一个整合体,在两个输入空间之间建立联系,最终形成一个新创结构,构成一个新的语义范畴。在概念整合过程中,隐喻和转喻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1.概念整合的隐喻映射

反义量度复合词的概念隐喻过程一方面是对正反义量度形容词进行属性范畴化的过程。另一方面,也是对两个事物之间关系的隐喻化、抽象化的过程。例如:

(32)鹿子霖看透世事之后的今天,才发觉自己眼光短浅,于是,诚恳地对田福贤说:“年轻人不知深浅啊!老兄你再见着岳书记时,给道歉一句,甭跟二杆子计较。”(陈忠实《白鹿原》)

(33)真正修行人最要观察自己起心动念,所作所为,是否与佛的教诲相应。少批评人,少说是非长短。身口意三业,口业最易犯,往往障碍了自己与大众的修学。(李叔同《弘一法师全集》)

(34)他原是威尼斯的画家,后来到罗马在米开朗琪罗指导下学习拉斐尔的画风,米开朗琪罗有心拿他跟拉斐尔对阵,通过手下的这员干将,跟那位艺术之王一争高低。(巴尔扎克《邦斯舅舅》)

就上述例句中的“深浅、长短、高低”来说,其本身的正反义语素表示空间意义上的量度,而出现在上述语境中语义已经发生了改变,“轻重、高低”虚化为“分寸”义,“长短”虚化为“是非”义,它们通过概念整合中的隐喻机制,从空间域映射到事理域。

概念隐喻的目的是以一个事物的特征来说明另外一个事物的特征,二者在概念语义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概念整合将跨越范畴的双方主体纳入共同的范畴当中,这样的过程则是概念整合的隐喻映射过程。我们可以将其大致的映射模式描绘如图1所示(A、B分别表示正反两个量度形容词,A1、B1分别表示两个目标概念,C、C1分别表示映射前后两个反义量度复合词,D、D1分别代表现有范畴和目标范畴,T表示目标域)。

图1 反义量度复合词概念隐喻映射模式

2.概念整合的转喻映射

转喻映射的过程一定会涉及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就反义量度复合词而言,概念整合的转喻是一个由部分转为整体的映射过程。先看例句:

(35)最后,我们可能已经从另一方面获得了关于物体的大小、位置、形状和颜色的清晰度的映像,或者只知道来自这一物体光的强度。(笛卡尔《笛卡尔文集》)

(36)说不定他的牌友也在这么做;双方对敌情了解的深浅之分,与其说决定于推论的正误,还不如说决定于观察能力的高低。(爱伦·坡《毛格街血案》)

(37)万永年声音不高,却又显得非常沉重地说:“万书记,这一点我已多次想过,我觉得把握的大小,关键在于我们行动的快慢。纸包不住火,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假如我们动作迟缓,那就只能是打草惊蛇,最终只会给我们造成一个被动的局面。”(张平《抉择》)

(38)然后居尔努尔抓住杰伊兰的肩膀,把她拉了进来。“你喝醉了!”“我不是什么醉,”杰伊兰说道。她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我才喝了多少!我玩得很过瘾。一切都多么美好啊!”然后我们都不说话了。(奥尔罕·帕慕克《寂静的房子》)

我们知道,“大、小”是认知空间量范畴过程中最凸显的一对概念,因此,“大小”可以用来转指事物的空间体积量维度。“深浅、高低”用来转指事物距离量维度。“快慢”可以用来转指物体速度量维度。用“多少”可以来转指事物数量维度。由此可见,两个独立的、意思相反的量度形容词经常并列使用后,通过概念整合机制,两者的上位义概念被转指,反义量度复合词也就完成了词汇化。我们也可以将其转指映射模式描绘如图2:

图2 反义量度复合词转喻映射模式

本文以15个反义量度复合词为考察对象,以“高低”为个案,从历时角度分别考察了其词汇化和语义虚化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双音化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是其外在动因。此外,概念整合是其重要的内在机制,受人类认知心理和思维方式影响,反义量度复合词从空间域映射到事理域,有其相应的隐喻和转喻映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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