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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具史笔 史蕴诗心

2021-06-01李兰李昕宇

粤海风 2021年1期
关键词:诗歌

李兰 李昕宇

摘要:本文旨在通过对陈寅恪晚年诗作的分析,探究其生命诗学观及隐藏在文字背后独特的精神世界。主要以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20年》(修订本)为例,采用文本细读等研究方法,结合书中所引诗歌及其他重要史料,离忧悲苦的诗学表征,“思”“诗”对话的诗学内涵,不仅可以见出陈寅恪晚年尤其是最后20年的曲折经历与生命形态,更能深刻理解贯穿陈寅恪一生的文化品格与精神命脉所在,即“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关键词:《陈寅恪的最后20年》诗歌 生命诗学

首次翻阅《陈寅恪的最后20年》(修订本)是2013年的那个夏天,再读,已过7个年头,2020年7月3日,是陈寅恪先生诞辰130周年纪念日。陈寅恪,一位天才式的学人,以承载与传播中国传统文化为己任的知识分子,虽眼盲膑足却用生命捍卫“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文化学者,被誉为“中国现代最负盛名的集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诗人于一身的百年难见的人物”[1]。陈寅恪及其学术思想、晚年著作等早已引起学术界广泛关注,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陈寅恪的研究已悉数经历了起步、繁荣与深化三个阶段,除陈氏门人外,其研究人员遍布海内外,年龄阶层也涵盖了老中青三代,研究内容主要集中在“历史学”“思想史”“语言文学”“文化观及知识分子观”等八个方面,尤以陈寅恪所治“不古不今之学”式经史研究为最。[2]

为能更准确了解陈寅恪最后20年的人生历程,笔者仔细比较了《陈寅恪诗集(附唐篔诗存)》和《陈寅恪诗笺释》,从收录的诗篇数量来看,前者除去陈寅恪在1910年10月所作的第一首诗至1949年的《广州赋》共100首诗篇和唐篔所作的64首诗外,其余一共辑录了陈寅恪从1949年至陈去世前两年即1967年期间的诗作299首;而在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一书中除个别诗作年代有所调整外,所引用陈寅恪诗作的数量几乎和前者相同。由此可见,目前学界所研究的陈寅恪诗歌(以下简称“陈诗”)数目应该是准确的、研究对象也大体一致。陆键东在《陈寅恪的最后20年》(修订本)中用洋洋洒洒20余章节、近600页篇幅,从陈寅恪最后20年所作的近300首诗歌中挑选出其中60余首,借此呈现陈寅恪生命最后20年的经历,所引对象或为陈寅恪借古典诗词吟咏时事之用,或意在抒发情志、感慨人生,综合而言,尤以陈寅恪先生本人感怀身世、抒发情怀所作的诗篇引用最多。

一、诗歌中的生命感悟:“残”“恨”“悲”之痛

《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3] 大概是对诗歌抒情言志特征的最早“正名”;现代诗人何其芳擅长以比喻与典故进行诗歌创作,在他看来,“诗是一种最集中地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样式,它饱含着丰富的想象和感情,常常以直接抒情的方式来表现”[4] ,进一步明确了诗歌创作与诗人的心理、情感、思想密不可分这一根本特点。“先生诗出入唐宋,寄托遥深。尤其于宋诗致力甚久。家学固如是也。”[5] 深厚的家学渊源,扎实的旧学功底,博大深远的中国传统文化情怀,陈诗无不渗透着陈寅恪对生命的深沉思考与深切体悟。

了解陈寅恪对世局的看法、对个体生命的认识、对生存现状的感悟,可从其所作《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中的悼念文字开始,“凡一种文化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称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6] 挽词哀悼之沉痛、思虑之深远,颇具开阖古今之气象;加之用典繁多、所引脉络庞博,在见出陈寅恪雄壮笔力同时,也因其情感底蕴、思想性与艺术张力,得到“海内人士痛静安之死,悼诗多如束笋,而以杨芷夝哀静安五古籍陈寅恪挽诗七言长古为最能道出静安心事”的荣誉[7]。

《陈寅恪的最后20年》的《序》借1945年陈寅恪所作《忆故居》奠定全书的感情基调,折射出诗人悲苦的晚年生活情境:“破碎山河迎胜利,残馀岁月送凄凉。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抗战终于迎来胜利的时刻,当值举国欢腾之际,诗人借这多年来的辗转与流离之苦,吟咏国家和民族的兴亡之叹,“破碎”“残余”“送凄凉”“迎胜利”等可理解为对往昔的告别,诗人内心的惶惑与悲凉、忧国哀思,皆倾注于诗联中。然,联诗依旧延续陈诗古典今用、含蕴多重等传统,“忆故居”为诗题,而小序“松门松菊”乃陈家先祖在老家的题联题字,世人皆知陈寅恪父亲陈三立以“文章气节”闻名于世,由此,笔者以为,陈寅恪此诗不仅为承续“文章”之道,更是对陈氏“气节”门风之推崇。

陈寅恪博学且敏锐,生命气质偏忧郁,易感伤多愁,这一点在其晚年所创作的诗歌中多有体现。“不必平原十日游,独来南海吊残秋。瘴江收骨殊多事,骨化成灰恨未休”(1953年《广州赠别蒋秉南》)。1961年吴宓来粤,陈寅恪借一首《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赠友,“留名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钟君点鬼行将及,汤子抛人转更忙。未口东坡还自笑,老来事业未荒唐”,是诗人内心真实情感的倾诉,也有感怀身世的悲鸣,“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砍头”(1956年,《丙申六十七岁初度,晓莹置酒为寿,附此酬谢》),“乍暖还寒几换衣,今年节候与春违。黄莺惊梦啼空苦,白雁随阳倦未归。批史独悲朱墨乱,看花谁送紫红飞。东坡文字为身累,莫更寻诗累去非”(1956年,《乙未迎春后一日作》),“东坡文字为身累,莫更寻诗累去非”一句为诗眼,且诗后附有小注,关于陈诗注解,向有深意,“惊”“苦”“悲”“乱”等文字一并出现在此诗中,既是陈寅恪对当时政治气候的感受,也是表达其对文字改革的态度。

“临老三回值乱离,蔡威泪尽血犹垂”,这是1948年12月15日陈寅恪再次离开北平时所作,从时间节点上来看,也可视作陈寅恪奔赴岭南大学并最终留在广州度过他人生最后20年的开始。该诗原文为:“临老三次值乱离,蔡威泪尽血犹垂。众生颠倒诚何说,残命维持转自疑。去眼池台成永诀,销魂巷陌记当时。北归一梦原知短,如此匆匆更可悲。”原诗“三回”所指的是北平卢沟桥事变、香港太平洋战争,以及此次“抢运学人”计划,而“蔡威泪尽血犹垂”出自庾信《哀江南赋》——“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诗人有感于当时民族文化衰颓之情状,内心纠结思虑加重、心头悲鸣加深,一生坚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准则的陈寅恪,用古典今典的诗作传统,表达对当时社会政局之变带來的文化嬗变(文化消亡)的哀痛、个人处境的哀痛,也是对战乱中大众民生的悲惨命运的哀痛。

二、诗歌中的生命体验:“伤”“废”“死”之叹

翻阅上千卷档案,占有众多鲜活的第一手资料,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20年》在1995年初版过后,2013年又以新版问世,全书以时间为序,为人们揭开一段尘封的历史,再现陈寅恪先生在生命最后20年跌宕起伏的经历。陆著第一章《陆沉下的抉择》引用“不生不死最堪伤,犹说扶余海外王。同入兴亡烦恼梦,霜红一枕已沧桑”(1950年,《霜红龛集望海诗云“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感题其后》)一诗,学界对此诗颇为熟悉,也惯于将此诗看作是为悼念傅斯年所作。学界两位大师之间情笃谊深,一直为后辈学人津津乐道,陈寅恪借用“曲笔”,表达对相识20几年的老友去世难以书写的痛惜与无限悲伤之情,也有诗人深深的自伤。

陈寅恪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材料考据者,在他扎实的文史考证功夫背后,总见其思想的光芒。已有研究史料表明,1949年至1965年间,“惊”“亡”等字眼在陈诗中使用频率颇高,“黄莺惊梦啼空苦,白雁随阳倦未归”“看天北斗惊新象,记梦东京惜旧痕”“人事已穷天更远,只余未死一悲歌”“衰泪已因家国尽,人亡学废更如何”……由于二战爆发,1939年9月,本想借从香港前往欧洲的陈寅恪只能望洋兴叹重返昆明,命运的捉弄,悲凉成为陈寅恪晚年生活的主调,此处诗人自称“人亡”者,与1945年陈寅恪56岁生日时所作诗“去年病目实已死,虽号为人与鬼同”意义相近。与此类似,1953年所赠蒋天枢诗中有“文章存佚关兴废,怀古伤今涕泗涟”之慨,而后作《论再生缘》中有“聊作无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之叹,1962年《壬寅中秋夕博济医院病榻寄内》中有“肠断百年垂尽日,清光三五共离忧”之苦,并在诗末备自注“庾子山对酒歌云:‘人生一百年,欢笑惟三五”,陈寅恪将笔墨集中于表现惊忧之心与衰退之象上,进而感怀自己虽活于人间却“不生不死”的悲苦境遇。

1962年后,陈诗对自身的定位开始与“此生”“今生”“后世”“来世”紧密相连,对生与死的真切感受,思想家陈寅恪将他的生命形态寄寓于其诗文中,“自信此生无几日,未知今夕是何年”(1963年2月,《癸卯元夕作用东坡韵》),“今生所剩真无几,后世相知或有缘”(1963年,《入居病院疗足疾》),诗具史笔,陈诗不仅吟咏对世事时局的看法,拷问历史、追求真知,也紧随自己的心性抒发生命感触,史具诗心,思史皆备。

“八篇和杜哀吟在,此恨绵绵死未休”(1963年《感賦二律》),“非生非死又一秋,不夷不惠更堪秋”(1963年,《癸卯中秋作》),对现实遭遇的万般无奈,对生与死的切身之痛,在陈寅恪生命最后几年,其对生命虚无的慨叹可谓有增无减。1962年正值陈寅恪先生72岁之时,先生自谓“寅恪生于光绪庚寅,推运家最忌本命年”“虎岁傥能逃佛劫,羊城犹自梦尧年。病魔穷鬼相依惯,一笑无须设饯筵”(1962年,《辛丑除夕作》),看似漫谈物质,实则感怀人生的悲苦情怀,更是其因身残心死而产生厌倦生命的情绪表达。

作为一个史学家,陈寅恪强烈的历史感觉犹如宿命论般在他布满痛感、满怀悲伤的晚年不断“上演”,如1961年赠吴宓诗句“问及宁辞蜀道难,相逢握手泪汍澜。暮年一吾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面对故友来粤探望,隐于心间的诸种悲欢离合全融入诗作中,而后仅隔一年,1964年12月所作《论再生缘校补记后序》再次言中身后事:“噫!所南心史,固非吴井之藏。孙盛阳秋,同是辽东之本。点佛弟之额粉,久已先干。裹王娘之脚条,长则更臭。知我罪我,请俟来世。”从一个感叹词入手,寥寥数字已说尽陈寅恪晚年的艰难处境,而“请俟来世”四字,更是写尽无限凄凉。用心品读陈寅恪的诗歌,确实让人生发出心灵深处的悲情与对他晚年诗文中“人亡学废”的悲叹。

三、诗歌中的生命意象:喻悲情于诗歌的苦吟诗人

诗歌是审美的,也是智慧的,诗歌是对现实人生的审美超越。我国诗歌传统除了讲求和谐工整,也讲求炼字炼句,强调“意境”二字。“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作为集语言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与诗人等多重身份于一体的陈寅恪,他本人也曾多次表示,评判一首诗的标准如果读不出两层意思,便算不得是好诗。

综合来看,“劫灰”“残梦”等意象在陈诗中频繁出现,这是陈寅恪对自身生命情绪的流露,是其在乱离之世对前代的追思,也是陈寅恪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晚清、民国以来诗文传统的追思。陈寅恪的一生,先后经历数次战乱与动荡,从辛亥革命、北伐战争到后来的八年抗战、解放战争,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一系列政治运动,身处“劫灰”乱世,陈寅恪内心执着的文化信念化作著述创作中的“苦吟”。1950年《己丑仲冬·纯阳观梅花》“名山讲习无儒士,圣地仙家有劫灰”,陈寅恪借名山圣地今夕迥异之状感慨传统文化在历史进程中的演变;“灰劫昆明红豆在,相思廿载待今酬”(1955年,《咏红豆并序》);“雄信谳词传旧本,昆明灰劫话新烟”(1963年,《病中南京博物院长……以诗纪之》)……“灰劫昆明”是古典今用,出自南朝梁慧皎《高僧传·译经上·竺法兰》:“昔汉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问东方朔。朔云:‘不知,可问西域胡人。后法兰既至,众人追以问之,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本意为劫火的馀灰,后多谓为战乱或大火毁坏后的残迹或灰烬,文学史常将其作为一个基本意象使用,一般用来指代因战乱造成的残败、破损局面。结合陈寅恪一生的经历与其对传统文化的固守姿态,“昆明劫灰”意象在陈诗中的频繁出现也就不足为奇。综上,笔者以为,“劫灰”作为陈寅恪对自己生活现状与身处时代的重要意象,与其对时局、社会变化的看法,以及内心文化认同息息相关。

陈寅恪擅作古典诗词,借古讽今,既隐喻现实又反映内心,集中国士大夫风骨与传统文化意蕴于一体,是史学家陈寅恪晚年创作诗歌的主要目的;而如何在诗作中表达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将生活苦难与个体命运诗性融合,从而实现承传家学、赓续传统,以及坚守文章气节的文化信仰,“古典今典,用语隐晦”是陈诗中不可忽略的重要特征。“陈寅恪将旧体诗作为心灵处的证词,最切近、最深挚地亲证了诗人自清末、民国至新中国,如何活出足以标志现代学人精神的纪念碑式的崇高与悲怆。其旧体诗是‘为己之诗,主旨是以韵文来抚慰和安顿个体尊严于苦难。”[8]“桃观已非前度树,稾街翻是最高楼”(1951年,《改旧句寄北》),典出刘禹锡“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诗句,陈寅恪借此诗表达中国士人对国家命运、政治得失与个人前途的无所适从与深深忧虑;“名园北监空多士,老父东城剩独忧。回首卅年眠食地,模糊残梦上心头”,这里借用唐人小说“东城老父”的典故,已唯有“老父”能看到前途堪忧之状;“世人欲杀一轩渠,弄墨然脂作计疏”(1954年,《无题》),诗句中“世人欲杀”典出杜甫《不见》“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原意指有人认为李白获罪一事该杀,而诗人杜甫却认为该珍惜李白的才能,面对生命中因文字因缘与旨趣相投而珍视的老友遭受诬枉之灾,陈寅恪借此诗表达此时内心的真实想法。综观陈寅恪晚年诗文,类似用典与意象使用,不胜枚举。如“狙公赋茅意何居”句出自《庄子·齐物论》,“处身夷惠泣枯鱼”句“泣枯鱼”典出《庄子·杂篇·外物》,陈寅恪以“枯鱼”自喻,颇有感伤旧事之意。

学界普遍认为,“陈寅恪诗”之所以成为“陈学”中最有意蕴的研究之一,当然一方面是由于陈寅恪受家学承传及专业学术背景的影响,早已形成其独特的诗学范式,不单长于艺术想象,更因对历史文化近乎宗教般的虔诚与痴迷,以及由他精心设计的一套诗史互证方法,使他成为一位最擅长“以诗证史”的学人,成为一位有充分史学自觉的通儒;而更主要的原因,是陈寅恪从对现代历史的观照与理解出发,在诗歌中对古典今典的方法运用自如,使陈寅恪的诗成为极具史学价值、研究价值的“诗史”,可以说,在现代诗歌史上,陈寅恪是不可忽略的一个重要名字。陈诗理想、境界独具一格,且文化底蕴极为深厚,其中隐喻、象征手法广泛使用,如1952年《男旦》:“改男造女态全新,鞠部精华旧绝伦。太息风流衰歇后,传薪翻是读书人。”“旦”是传统戏剧中的女性角色,在近世戏曲中皆由男性扮演,此诗是陈寅恪将个体命运、生命本体与自身思考的深度融合;《旧史》:“厌读前人旧史编,岛夷索虏总纷然。魏收沈约休相诮,同是生民在倒悬。”此诗可帮助人们了解陈寅恪对“文化”“生民”的理解。陈寅恪的根在古老的华夏,陈寅恪一生是“人与中国文化”的真实写照,这种固执于心的对中国文化的信念,使陈寅恪的诗成为独立的用生命浸染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气韵,更是“士人”对自身永恒价值体系生发出的一种“苦吟”,且这种“苦吟”之境长留心间。比如,表达身虽远游心仍苦吟的诗篇,1956年《从化温泉口号两首》一诗,“可惜西施心未合,只能留与浴东施”以闲适之笔咏晚年苦吟心态;陶铸、胡乔木登门造访,因有所感,作“南国有情花处处,东风无恙月年年,名山金匮非吾事,留得诗篇自纪年”(1962年,《壬寅元夕后七日》),对著作的初版刊行虽得所托,其实心中似乎已不多抱希望,“苦吟”之境再次涌上心头,平和心境背后更见一个学人在特殊历史年代对自己精神寄托之学术命脉的无力与绝望感。在赠友诗中也能发现“苦吟”的心迹,如1964年赠向达诗,“吾有丰干饶舌梅,羡君辛苦缀遗文”,“丰干”又作封干,唐僧人,出自《宋高僧传》卷十九《唐天台山封干师传》,有谓“丰干饶舌”是陈氏自指,此句在表达对友人从事《大唐西域记》研究一事的羡慕与支持,又囿于自己眼盲足疾的困境,也可视作钦羡之余任凭他人“饶舌”的“苦吟”。

四、诗歌中的人生哲思: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诗歌理论家瓦雷里在《诗与抽象思维》中说:“每一个真正的诗人其正确辨理与抽象思维的能力比一般人要强得多。”陈寅恪著述行文典奥,又以考据见长,初看以为是典型的传统、中式之治学路数,然而,从实际来说,陈寅恪无论在学术视野、方法还是人文情怀上,都带有强烈的西学训练的痕迹。[9]

上海卫视拍摄的大型纪录片《大师——陈寅恪》中提到,陈寅恪选助手或带学生甚至对女儿的学习辅导都要求“数学要好”,这种对逻辑思维能力的重视,将诗文创作当成自己思想与学识的形象化“代表”,可以理解成陈寅恪希冀通过逻辑思维能力加深诗文思想深度,提升诗文品位的学术理想。

《王静安先生遗书序》挽词中说道:“先生之学博矣,精矣,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寅恪以谓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忧伤,继之以死。其所伤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时间一地域而已。盖别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时间同地域之众人所能共喻。”[10] 由此可感知陈寅恪笔下的“理性”这一文化意义留给后世生生不息的生命绝响。这种对人生的怅然无奈与悲凉之感,固守文化道德且坚守学人气节的凄苦旅途,也常见于陈诗中:1965年为洗玉清所作挽诗“香江烽火犹忆新,患难朋交廿五春(太平洋战起与君同旅居香港,诚以港币四十元相赠,虽谢未受,然甚感高谊也)。此后年年思往事,碧琅玕馆吊诗人”提及1941年陈寅恪拒不接受日军的“好意”,为免除日本人纠缠,且随即离港回到内地这一段旧事,诗人对已故友人气节与品格的认同,对“新知故雨”般友谊的珍视,多种情绪齐聚心头,在表达真情实感之余,也正象征着陈寅恪恪守的“独立之精神与自由之思想”,具有一种文化永恒的气质。

1929年清华碑铭中将“独立”“自由”视作“学人活法”的人格根基,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之一的陳寅恪,“独立”“自由”二词的分量在晚年陈寅恪心中与日俱增,诚如在给王国维先生的碑铭中写到的“……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实乃陈寅恪本人对灵魂的拷问与自我剖析,更是其一生为人为学的真实写照。

坚持学术独立,也可从陈寅恪“白头学究”式的讽喻诗中管窥一二,如“八股文章试帖诗,尊朱颂圣有成规。白头学究心私喜,眉样当年又入时”(1951年《文章》),“有成规”比喻做八股文章有统一的规定的思想统制,且是当年的“入时”之作,原来的专做八股的老学究“心私喜”,借这首七绝实则讽刺20世纪50年代初的食古不化者,写文章好标榜之徒;“孙盛阳秋海外传,所南心史井中全”(1953年,《广州赠别蒋秉南》)此诗句也隐含自嘲之意;1954年《答北客》:“多谢相知筑菟裘,可怜无蟹有监州”,“菟裘”典出《左传》,指中古史研究所长职位,“监州”典出欧阳修《归田录》,同时,此句套用苏轼诗“欲问君王问符竹,但忧无蟹有监州”,比喻当时的政治气候与学术氛围;“柳家既负元和脚,不采蘋花即自由”典出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诗末句“欲采蘋花不自由”,陈寅恪借柳宗元的叹息指代自己坚守的“自由”思想;“岂意滔天沈赤县,竟符掘地出苍鹅”(1955年《余季豫先生挽词》),古典“滔天”实隐“洪水”两字,隐喻革命赤潮,赤县,指中国。同时,“掘地出苍鹅”,以古典晋代五胡乱华比拟当时苏联对中国的影响、时局对知识分子的影响;“拟就罪言盈百万,藏山付托不须辞”(1964年,《甲辰四月赠蒋秉南教授》),陈寅恪的高远志向以及对“文化永恒”毕生不移的信念与追求,在这首面对自己珍视的著述终寻得可托之人后倍觉欣慰的赋诗中依旧时有流露。

1945年,陈寅恪有《度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一文,内有语云:

任公先生高文博学,近世所罕见。然论者每惜其与中国五十年腐恶之政治不能绝缘,以为先生之不幸……然先生不能与近世政治绝缘者,实有不获已之故。此则中国之不幸,非独先生之不幸也。又何病焉。[11]

客观公允的评价,此诗文借论述梁启超,实则表达紧随其一生为人为学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学人精神”……尤其是“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脉络端明,足以概括陈寅恪一生的品性与风格气节。[12]

还有一点不可忽视,陆著作《陈寅恪的最后20年》在以逻辑清晰的笔墨佐证、分析陈寅恪的心境的同时,常引当时的社会环境乃至具体事件作旁注,档案资料与史实相互印证,如书中有专门章节谈及陈寅恪的学生金应熙与先生的关系,“晚年陈寅恪受到了来自身边学生的最大一次伤害。对于一生最重品行、操守的陈寅恪来说,没有什么伤害比此事带来更痛切的心灵创伤”,[13] 并用陈寅恪《吕步舒》一诗中诗句“不识董文应痛诋,时贤应笑步舒痴”作补充。又如在上文提及的纪录片拍摄陈寅恪女儿的讲述,提及她父亲陈寅恪专门说过“我要带的徒弟都要从我,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从”在陈寅恪的话语中所指代的含义与学人精神之间的紧密关联不言而喻,作为“最好的导师”之一的陈寅恪,他对自己、弟子的要求,时刻与“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联系在一起,与现代中国学人而言,这是治学的最高标准,也是陈寅恪作为知识分子对教授、导师这个身份最好的诠释。

五、余论:陈寅恪诗歌中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源

陆键东曾在自述中提及关于《陈寅恪的最后20年》一书的写作过程,是“本着学术原则,极力不带入个人情感”来进行的,反复阅读陆键东的著作,依旧不由生出对一代文化大师陈寅恪的敬仰之情。“学者诗人”陈寅恪,虽敏感于人生遭际,抑郁于人间的悲欢离合,感慨人生的悲苦情怀,仍不失知识分子、国学大师“推崇自然,生命意趣淡薄,关注人事变幻”本色。

当然,不难发现陈诗中也不乏对“人间”之事之景的直接描写。如赠友诗,“君今饱啖荔枝去,谁话贞元七十秋”(1951年,《送朱少滨教授退休卜居杭州》);“海外东坡死复生,任他蜚语满羊城。碧琅玕馆春长好,笑劝麻姑就一觥”(1964年,《病中喜闻玉清教授回国就医,口占二绝》);1965年为悼洗玉清所作挽诗,“香江烽火梦犹新,患难朋交廿五春。此后年年思往事,碧琅玕馆吊诗人”;羡慕朱师辙的归宿,终归杭州安度余生:“他年上冢之江畔,更和新诗结后缘”(1951年);“粤湿燕寒惧所畏,钱塘真合是吾乡”(1953年);感叹知识分子待遇问题的,“江河点缀承平意,对淡巴菰作上元”(1962年,《壬寅元夕作》)。此外,陈寅恪因喜爱京剧、昆曲等中国传统艺术,诗文中也不乏看戏听曲即兴之作:1957年广州京剧团众名伶与中山大学的教授们欢聚,陈寅恪当即写下三首总题为《丁酉上巳前二日,广州京剧团及票友来校清唱,即赋三绝句》的诗作。“若研究陈寅恪不幸的人生……似可视作难得的消遣捧场之作;但若以一种独特的情感体验而言,此刻年已六十七岁的陈寅恪,流泻的是急于倾吐的一种快意!”[14] 陆键东的著作后文还继續提到,这三首绝句还不能完全满足陈寅恪内心的这种快意,这是陈一生难得的生命激情,事后当天陈还专邀中山大学中文系三位知名教授一起唱和,并注明这是陈晚年唯一的一次公开向“同道中人”寻求共鸣。欣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特立独行的士人特质背后天真、纯粹的形象此刻跃然纸上。[15]

合上书本,脑海里不自觉浮现这样一幅画面:陈双目未失明以前,每逢上课讲到深奥处,会长时间闭上眼睛思考;然,即便失明后,依旧一袭长衫立于讲台前的陈寅恪先生,上课从来未见过再闭眼睛,而都是大睁着双眼……在其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因少数亲朋好友登门探访而被迫搬家的陈寅恪,瘦得已不成人形,他一语不发,只是眼角一直流泪……每念至此,伤感、悲凉齐涌心头,泪眼模糊之时,也总难免为前辈学人与知识分子的境遇与命运所惋惜,而生逢和平盛世,得一纸笔,怡然于求学问学之路,实为最自由惬意之人生。犹记初捧陆键东的著作时的喜悦,宛如乱书丛中拾得一“珍宝”,纪录片式地再现一代大师的风采,而后研读与陈寅恪先生相关的著述,像猜谜般不自觉诵读他的诗作,兴义盎然地查阅与《柳如是别传》相关的文献资料……时至今日,有幸再读《陈寅恪的最后20年》《南渡北归》等著作,了解特殊年代背景下知识分子的抉择去往、知识分子本身的命运沉浮等诸多问题,再联系陈寅恪先生双目失明、暮年膑足等常人难以想象的身体疼痛,然而,即便如此,依旧无法冲淡其对人生的思考、对生命的追问,对何谓“活着”、怎样才无愧于“真正的人”的拷问与探索,这种执着与坚守是精神的万般折磨、是面对自身向往的文化意向日渐沉落的“苦吟”,是所有知识分子、文化学人其身世苦难与文化苦难的双重折磨。诚如纪录片《陈寅恪》中所说,“陈寅恪特立独行、充满力量的性格……他的整个生命是和学术连在一起的,在国难、家恨和个人坎坷中,为学问付出了一生”,“国可以亡,史不可断,只要还有人在书写她的历史,这个民族的文化就会绵延不绝”。

晚年陈寅恪,尤其是其人生最后20年,最是真实地折射出动荡时期中国学人、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甚至可以说就是一种生存忧患。其弟子蒋天枢有这样的文字表达:

综观先生一生,屯蹇之日多,而安舒之日少。远客异国,有断炊之虞。飘泊西南,备颠连之苦。外侮内忧,销魂铄骨。寄家香港,仆仆于滇越蜀道之中(在重庆,有“见机而作,入土为安”之联语)。奇疾异遇,困顿(失明而无伴护)于天竺、英伦、纽约之际。虽晚年遭逢盛世,而失明之后,继以膑足,终则被迫害致死。天之困厄斯人抑何酷耶?先生虽有“天其废我是耶非”之慨叹,然而履险如夷,胸怀坦荡,不斤斤于境遇,不戚戚于困穷,而精探力索,超越凡响,“论学论治,迥异时流”。而忧国忧民之思,悲天悯人之怀,郁勃于胸中,壹发之于述作与歌诗。先生之浩气遒矣。[16]

通儒如陈寅恪,孤傲如陈寅恪,究其一生,在此借用北岛形容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话,“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他多少有点像个隐居的炼金术士。这样说,并非指他脱离时代,而是指他忠实于自己,忠实于内心沉静的力量——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如何引导强大的动力穿越生与死的黑暗……”[17] 也许,陈寅恪就像那个特殊年代的一个倔强的隐士,以羸弱的身躯,铮铮傲骨,用自己的博学与坚韧,书写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本文系湖南省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课题2019年一般项目(项目编号:XSP19YBC109)阶段性成果;湖应2018年校级教改项目(项目编号:10)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应用技术学院文化传媒学院;湖南应用技术学院设计艺术学院)

注释:

[1] 百度百科:陈寅恪,http://baike.baidu.com/link?url=UrQGGKm ZamNYiT_mgZnSkfIxVWcH-pPX00gm3Dlnv0e1skiav T08zyjP-2NZMbp6FEw4cLiwP7j_Vcj0TL_bza,2020年7月26日。

[2] 刘克敌:《20年来之陈寅恪研究述评》,《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

[3] [清]马瑞辰(撰)陈金生(点校):《毛诗传笺通释》,中华书局,1989年,第1页。

[4] 徐立刚:《表现形式是诗歌情感的载体》,《语文教学与研究》,2009年,第25期。

[5] 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55页。

[6] 陆键东著:《陈寅恪的最后20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492页。

[7] 罗继祖辑述:《永丰乡人行年录》,《罗振玉学术论著集》(第十二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45页。

[8] 夏中义:《中国当代旧体诗如何“入史”——以陈寅恪、聂绀弩、王辛笛的作品为中心》,《河北学刊》,2013年,第6期。

[9] 陈怀宇著:《在西方发现陈寅恪》,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3页。

[10][11][12][13][14][15] 陆键东著:《陈寅恪的最后20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507页,第402页,第403页,第243页,第185页。

[16] 蒋天枢著:《陈寅恪先生传》,《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33页。

[17] 石剑锋:《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去世》,腾讯官网,https://cul.qq.com/a/20150328/014662.htm,2020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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