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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湾”有“大美”:如何建构多元融合的“文学共同体”

2021-06-01房伟

粤海风 2021年1期
关键词:大湾作家文学

房伟

文学地理学研究,很早便受到中国学者的关注。[法]丹纳的《艺术哲学》提到种族、时代和环境对艺术创作的影响,为文学区域特质的研究打下了基础。在中国现代文学版图中,江浙、东北、西南等地区都曾形成一些有地域特征的文学流派,出现过一些有地域特点的优秀作家。到了当代文学时间段,山药蛋派、荷花淀派和茶子花派等地域性文学集团,随之被大家广泛了解。进入新时期文学,在多元发展、百花齐放的文学大花园,一个个有着地域性和族群性特质的文学群落不断孕育而生、多姿多彩,比如岭南作家群、齐鲁作家群、津味和京味作家群、东北作家群、陕西作家群、巴蜀作家群、海上作家群,等等。

但是,如果长时间段从文学史视野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文化共同体想象意义的地域性作家流派并没有被“强化”,反而变得“弱化”了。原因很复杂,一方面,中国有大一统文化基因,整体性对外形象的诉求有时会大于对地域美学建构;另一方面,多元化发展,导致作家更愿意凸显个性,文化地域的影响更多在潜意识方面。此外,现代流行文化,乃至后现代文化的影响,也以现代性冲击地域文化某些具有传统意味的文化价值。现代性冲击,要求一种均质化商业文化,进而为文化资本衍生,创造审美接受的温床。比如,当你到了云南大理、河南郑州、山东济南、广东佛山等,下了飞机,眼前全是一模一样的高楼大厦,一样的肯德基、麦当劳,一样的沙县小吃、加州牛肉面,你会有一种世界被标准化的悲哀感受,很多具有地域文化精髓的东西,也逐渐沦为商业化伪民俗表演和文化产业。

现代性发展,正是在地域性与普世性的对抗之中,才展现出其内在结构性活力。在地域文化的保存、传承和发扬之中,不仅是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么简单,它更是一种文化精神内部丰富性与稳定性的对立统一,是人类文明记忆的保存和延续,也是人类发展可能性的存留。就社会学领域而言,中华文明自古以来有大一统的传统,也有着相对的地方性文化的内部调适性。漫长历史洗礼之下,特别是晚晴以来的“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华民族文化内部既受到剧烈的现代性冲击,也有民族文化在危机之下的“浴火重生”。这个过程,经由“中华民国”,再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形成“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共同体价值观和文化想象。我们既有“国家统一”的大国文化整体感建构,也有对内部文化丰富差异性的尊重。由此,我们看到,沈从文的小说之中,存在刘洪涛等学者敏锐地发现的“以中国内部的文化差异秩序”呼应“中国与西方的文化地理差异秩序”的潜在文化逻辑;当代文学之中,我们更能看到,阿来的藏族文化想象,也存在康巴—西藏—汉文化中心区的内在文化差异秩序想象,并在大“中国与西方”文化地理空间的对抗中,凸显文化的“边地与中心”复杂关系。这也是中国文化自身传统延续性形成的独特文化结构。由此,中国当代文学地理版图建构与西方在现代民族国家叙事基础上形成的文学地理逻辑有一定的差别。按照路易·加迪在《文化与时间》中所说,罗马帝国解体后,西方从中世纪到现代社会,“一边一国”的民族国家意识,更注重单一民族文化时空观念,“一国一史”文化概念,在基督教文明衍生出诸如野蛮/文明、边缘/中心、落后/进步等现代观念,进而形成某种全球化地域秩序格局。中国在漫长大一统文化中,形成了迥然别于西方的“天下”文化观念,并在儒道释三家协调基础上,形成了内部地域性文化丰富性。列文森指出,中国近现代历史,就是“天下观”被“现代民族国家”观念替代的历史。这样说有一定的道理,但是,21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综合国力大大提升,中国文化自觉进一步觉醒,文化包容性越来越强,文化的独立性也越来越强。文学角度而言,对外塑造整体中国文化自信与文化想象,对内建构丰富的文化差异结构,就成了摆在很多作家面前的历史使命和民族诉求。

由此而言,“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建构,有着非同一般的历史意义和重要性。从文化共同体建设角度而言,“大湾区”概念,不仅是整合香港、澳门和广州、佛山等地的经济资源实现地域结合的区块发展,也不仅是政治意义上实现中华民族地域整合,更是在文化上形成中华民族内部富于活力和弹性的差异性地域与对外的中华民族现代统一文化结合,进而塑造更强大有力的“中国想象”文化共同体。[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一书中为我们揭示了现代民族国家塑造过程中有关“想象”的秘密和巨大作用。在这种想象之中,文学的地位和作用,显然不能忽视。2018年发起的《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合作发展倡议书》,除了倡导建立粤港澳三地9+2城市文学合作长效机制、加强文学交流互动、共建城市文学活动载体、互通文学作品发表渠道、完善文学交流平台、推进文学联动,构建粤港澳三地文学界交流合作新格局,倡议书特别提出要“培育清新刚健、多元蓬勃的大湾区文学生态,形成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共同体,使之成为华语文学走向世界、走向未来的重要枢纽”。谈到“大湾区文学”,陈培浩和王威廉二位反复强调,“大湾区文学”强调的是“湾”,必须留心到“大湾区文学”概念背后的精神价值。湾区是近代世界史的产物,湾区精神遗产就是文化对话和文明融合,跨文化对话不是为了取消文化主体性和差异性,而是为了多种文化共存。从“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到“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共同体”,这或许是粤港澳大湾区建设人文湾区的重要途径之一,而这种对话性、多元性和融合性,更是符合中国开放包容的现代文明体的价值姿态。

正如[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所说:“地方知识之所以重要,首先是因为任何文化制度,任何语言系统,都不能够穷尽‘真理,都不能够直面上帝。只有从各个地方知识内部去学习和理解,才能找到某种文化之间的差异,找到我文化和他文化的个殊性,并在此基础上发现‘重叠共识,避免把普遍性和特殊性对立起来,明了二者同时‘在场的辩证统一。”[1] 地方性书写的意义,也许正是在对比之中发现问题,也在于互相借鉴,既追求特殊性,也追求共性。当然,我的想法是,这种对话性和多元性,必须服务于中华文明对内多元差异结构与对外的整合性这种二元性,才能真正实现中华文明整体的复兴与崛起,让中国文化真正成为与西方平等交流的文明体,我们才能在“湾区和中国”的概念之间,寻找到有益的平衡。而广义的,对比于西方的中国,才可以在“地方性”的概念之上,实现真正的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

王威廉君,气质高雅,形象俊美,是广东青年作家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在全国创作界产生了广泛影响。他的小说,有着非常宽广的视野和丰富多变的手法。他富于哲思,又不乏生命的激情,既有着浪漫的情怀,又能深入到世界的荒诞,捕捉“生命蝴蝶”的战栗。他的小说《内脸》《非法入住》等,将黑色幽默与现实的苦涩体验结合,创造了中国文学独特的“心像”。他生于陕西,求学于中山大学,成名于广州,既有北方文学的开阔气象,又有岭南文学的森森气韵,万千风景。他对大湾区文学的构建,既是亲历者和参与者,也是有着主动精神的反思者。陈培浩君,灵慧通透,温润如玉,是广东潮汕人,先后求学于广州、北京,后又在潮州、福州高校工作。他的身上,闪烁着河洛人氏的“潮州精神”,积极奋发,勇猛精进,又胸襟开阔,视野超群。潮汕人扬帆世界,在不同地域都能扎下根生存,又保留古中国文化传统,有着独特的地缘文化信仰。陈培浩的学术研究,也有这样的特点。他的诗歌研究,精妙细密,对诗坛了如指掌,在阮章竞研究上,有着深厚的史料功夫和独特认知。他的小说研究,犀利准确,善于提炼概括,有着批评家的激情表达欲望与深厚审美感悟力。更难得的是,陈培浩还有着一般批评家不具备的文学史研究视野,他的文学史研究是和他的批评思维结合在一起的,也能将抽象思辨的理论思维与宏观庞大的文学史思考结合,有着独特的价值。

这本著作之中,王威廉和陈培浩二君,这对“大湾双星”的组合,非常能够体现出大湾文学的锐气和活力。他们通过对话的形式(这本身就是一种大湾文学精神),和十几位作家、学者,共同探讨几十年来甚至上百年大湾区城市之中文学的发展轨迹、文化的演变、地域性的文化特质,从而在微观上为我们第一次集中梳理了大湾区文学内部各个地区特点及他们之间内部联系。这些作家和学者,都非常具有代表性,可以说代表了大湾区范围内最前沿和精锐的文学力量。香港的周洁茹,澳门的袁绍珊,广州的张欣,东莞的陈启文,深圳的蔡东,中山的马拉,珠海的曾维浩、杨丹丹,惠州的徐威,佛山的盛慧,江门的张启雄、宋雯,这些来自大湾区不同地域的作家,共同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大湾美丽的“文学地理图”。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谈话之中,既对大湾的多元文化进行梳理,又试图摸索出某种普世性“大湾文学精神”,进而与当下的民族共同体想象,形成某种内在呼应。很多篇目的对话,话题新颖,观点犀利,有褒有贬,又非常能见真知灼见。他们不仅从历史渊源上,为我们追溯了那些地域性文化体验,且在当代文学的地理版图上,清晰地为我们标注出地域性条件成为大湾文化的可能性。对读者而言,这也是一次集中性地对大湾区内部文化构成的学习和认知。在这些学者和作家们的对话之中,大湾区的历史和现实、大湾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大湾区的不同地域精神气质都得到了很好展现。可以说,这本著作,是一场非常丰盛的“大湾文化盛宴”。

具体而言,《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地理》这本书,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首先是对广州的印象。王威廉他们赞美广州,并从历史文化的角度,认为广州是早于上海的中国现代性的象征:“在中国,‘城的代表是北京,‘市的代表就是广州,北京与广州的对话代表着‘城与市之间的对话。有人一定会提到上海,我觉得先不说上海的历史短暂,上海本身恰好介于北京与广州之间,而且它具备更加强烈的现代性。与之相比,广州的历史漫长,而且几乎从未断绝过和海外的贸易联系,即便是闭关锁国的清代,广州也承担着清帝国与世界之间接触的窗口。”他们以“边缘的中心和中心的边缘”来定位在中国南方大放异彩的广州文化地理地位。這些说法,对于我们认识中国内部文化的复杂性是有帮助的。陈培浩甚至认为,广州是宅神和守护神最和平共处的城市。作家张欣成名多年,也是广州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她从务实的理性精神,对广州的气质进行指认,并认为从容克制是城市文学的精神。

对于中山文学,几位学者、作家进行了细致梳理。从阮章竞、刘斯奋到符马活和余丛,民间诗歌写作群体“三只眼诗歌部落”,从中山重要作家马拉的系列长篇小说、谭功才的小说《鲍坪》,再到青年作家慕容素衣和叶克飞等,他们都对这些作家进行了认真盘点。他们也指出,中山文学需要走出地方,真正融入中国文学主潮。对于深圳,王威廉认为,是一种“高科技和新城市诗学”。这种对于城市精神的提炼,彰显外来者想象城市的方法,也表现着深圳自我塑造的精神内涵。在王威廉看来,基于人学的新城市诗学才更接近文学伦理。对于人的关心,是王威廉创作的中心,也是他希望文学赋予深圳这座年轻的高科技城市的诗学魅力之光。深圳的本土女作家蔡东,则对此有不同的理解,她认为,“敢为天下先”是深圳城市发展历程中的精神价值,说到文学精神,似乎还需要沉淀和成形,或者可以说,年轻、不稳定、难以概括也是深圳文学精神的棱面。她否认人为赋予城市某种特定精神的做法,认为这种气质还需要更多的积淀,而多元化的发展恰提供了这种可能性。

如何有效地在“大湾区文学”概念中整合香港文学和澳门文学,是摆在陈培浩和王威廉等研究者面前的重要课题。他们依然坚持“多元融合”的观念。陈培浩、王威廉将香港文学分为通俗商业写作、纯文学写作等不同面向,认为香港文学是多维度的,既有金庸、倪匡、李碧华、亦舒等大众接受度很高的通俗作家,也有纯文学作家刘以鬯、西西等。所以,既理解多维的香港想象,也理解多维的香港文化,才能理解香港内在的丰富性。周洁茹则梳理《香港文学》杂志发展过程,介绍香港青年文学奖、大学文学奖、城市文学奖,以及“香港文学”微信公众号的情况,并介绍了当前香港文学界的中坚力量,如王良和、孔慧怡、朱少璋、何杏枫、胡燕青、施友朋、马辉洪、葛亮、唐睿、麦树坚、郑政恒、陈德锦、樊善标等。几代作家组成的创作群体薪火相传,香港文学的发展生机勃勃,生生不息。周洁茹特别介绍黄怡的小说《塘西的亚当与夏娃》,从文化差异和性别歧视的角度,用黑色幽默的语言,讲述了让人哭笑不得的爱情故事;梁丽姿的小说《双双》则用写实手法,描述真实香港底层社会。而内地去港作家葛亮,以《北鸢》《朱雀》等长篇小说作品见长,在香港“凝望”内地的家国历史与现实语境,具有明显多种文化融汇的痕迹。

陈润庭和袁绍珊考察澳门的受殖民式统治,追溯从汤显祖到近代的澳门历史,特别是澳门文化的开放性与杂糅性、保守性与传承性。他们指出,澳门文学更多是一种“自觉的家国想象”,特别强调“岭南情结”与“中华脉络”。换句话说,如果台港文学的本土书写追求的是建构“我城=我家”,澳门文学更多是在联结“我国-我家”。袁绍珊则进一步指认,书写消逝中的澳门景物,成了澳门散文创作的大宗;对博彩文化和暴富城巿磨蚀人性的描写,则是澳门小说的集体奇观。澳门作家对“消失”这一主题的偏爱,既呼应近年澳门民间浓厚的怀旧情绪,也是本土意识的表现。他们更指出,由于缺乏资本投入、稿费低、零版税、义务演讲和狭小的图书市场,导致澳门文学发展困难,使得全职写作变成天方夜谭。但是,正因为没有销售压力,因此,以个人或社团名义向政府申请资助的独立出版十分盛行,言论相对自由,澳门作家有绝佳条件和视角,用最不考虑巿场的纯文学方式,触及华文作家较少关注的主题或禁忌。诸如,混血儿及回归后的身份认同,赌博及娼妓文化的描写,以及全球化下畸形的都巿化进程等。

对于珠海的创作,曾维浩追溯了珠海市作家协会发展史,考察了《珠海》杂志起源和历史辉煌,也介绍了当代珠海文坛小说家陈继明、曾维浩,诗人卢卫平、唐不遇,散文家耿立,报告文学家曾平标等。批评家杨丹丹认为,当代珠海文学与中国当代文学保持发展一致性的同时,某种程度上也忽略了自我独特性。探讨将珠海文学融入大湾区文学建设的过程,他们也都认同,珠海这一百多年来,有很多值得写的东西,是题材的富矿。澳门有四百多年中西交汇的历史,珠海处“一国两制”交汇点,把相关的东西挖掘一下,可能文学独特性、创新性也随之显现。徐威和雪弟对于惠州文学的梳理,特别提出惠州小小说在全国的影响,出现了以申平为代表的小小说作家群,比如肖建国、海华、陈树龙、陈凤群、阿社、胡玲、吴小军等,惠州也因此被授予“中国小小说之乡”称号。申平的小小说有自然书写倾向,喜欢歌颂自然和人的和谐,谴责人类对大自然的破坏。肖建国对单纯、明净的人物内心的书写和意境营造,海华显明或隐秘的机关叙事,陈树龙幽默和荒诞的现实描摹,陈凤群对底层小人物的关注,胡玲的女性写作等,都产生了很多优秀之作。

陈培浩研究陈白沙和梁启超内在思想的隐秘联系之处,特别是对于“心学”的继承关系,探讨了江门文学的独特传承。黎保荣与杨芳的对话,认为肇庆文学的特点,是从端砚一样的朴实、沉静走向惠能、利玛窦一样的开放、浑厚。黎保荣认为,肇庆文学有一种超越乡土“聚集性”的“融汇性”所在。所谓“集聚性”,就是主要表现当地(或本土)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地域文化,而所谓“融汇性”,就是将不同的文学地理视野进行交织、交融,并且转化为一种更开阔的文学地理视野与书写。这种“多元融合”的观点,让人耳目一新,也适合“大湾区文学”的融汇发展的基本理念。

佛山是一座低调的城市,它的粤菜文化、武术文化和康有为的近代改良思想,影响了它的文学创作。陈培浩特别指出,佛山顺德师傅有着穷尽舌尖美味的想象力和探索精神,不管广州还是佛山,城市文化气息是市民的、世俗的、及物的、欢乐的,这里对高蹈的形而上思索相对淡然。老一辈佛山文学人才辈出,王影被誉为“大陆的金庸”,他以“戊戟”的笔名出版长篇武侠小说三十多部,影响波及华南地区及广东各地。其余的多以华南特色及乡土书写为主,郑启谦、彭乐田、黄爱卿、李剑魂等则以诗歌创作为主,郑启谦、彭乐田等有“水乡诗人”之誉。研究者特别关注《佛山文艺》,作为一本有“打工文艺”特点的杂志,在全国有巨大的影响力。编輯家盛慧谈到,杂志最辉煌的时期,月发行量高达100万册。在当下文坛,佛山近些年活跃的作家,包括写小说的盛慧、彤子,写诗的张况、安石榴,写儿童文学的洪永争、亚明,这些作家的影响力已不同程度冲出了广东。

东莞是一个经济发达的前沿城市,甚至被称为制造业“世界工厂”。在东莞,历史与当下、边缘与中心的思辨关系非常集中。王威廉梳理东莞涌现的当代有影响力的作家,如陈启文、塞壬、丁燕、陈玺;许多活跃的青年作家,如寒郁、周齐林、莫华杰等,诗人方舟、蓝紫、泽平等。东莞还为新世纪文学提供大量优秀的“打工文学”,比如,王十月的《国家订单》,郑小琼的诗集《女工记》,打工文学批评家柳冬芜的批评文章,陈启文和丁燕的非虚构文学等。王威廉敏锐地指认,东莞的“打工文学”是第二代工业文学,从而在谱系学和文学史脉络上为打工文学进行准确定位。陈培浩则认为,打工文学不过是东莞文学的一个标签,反映的还是中国城市化、现代化进程中独特的现代性体验,一种现代性创伤体验。散文家詹丰,诗人泽平、薛依依、莫小闲等人的作品在“打工”“底层”这些东莞文学标签之外,增加了东莞文学丰富性。陈启文则认为,曾明了的《黑嘎》是东莞文学代表作之一。他也直言不讳地指出东莞文学的尴尬之处:东莞正好处于广州和深圳的夹缝之中,永远也不可能超越这两座大都市,在两强之间,东莞是一片文学洼地,这是必须正视的宿命。但可以不断超越自己,这种超越注定只是内在超越。

“大湾区文学”是什么?是一种因为“政治与经济一体化”,而出现的新的“文学一体化”,还是“自然而生”的民族国家视野内的文学区域?概念先行,是否只是某种政治和经济的人为需要?会不会将“大湾区文学”变成“珠三角文学”和“港澳文学”的大杂烩?这其实也是很多作家和学者担心的。这本著作之中,大湾区的学者作家们,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表现了他们的深度思考,以及对历史和文化负责任的严谨态度。

在陈培浩和王威廉他们看来,“大湾区文学”不仅是一个概念,也是一种文学共同体想象的对象与方法。一种是存量盘点思路,以城市为单位,检视“大湾区”地理范围内重要作家作品、文学现象和历史源流。大湾区作为区域概念,超越于一般行政区域概念,是跨行政区域生产性概念。另一种思路,讨论“大湾区文学”不应停留于存量层面,还应进一步拓展到增量层面,更重视“大湾区文学”打开的独特经验领域和审美价值领域,不仅着眼于区域历史文化,更关注技术迭代和时代新变赋予“大湾区”的新质,以对文明转型的预判,把握“大湾区”将为中国当代文学创造的前所未有的“可能性”。

这种可能性是什么呢?陈培浩、王威廉他们用一种更形象的说法进行描绘。他们认为,“湾区文学”指向一种站在陆地向往大海,又从大海拥抱陆地的交融精神。湾区文学不是海洋文学,也不是乡土文学,而是梦想融合和自由的文学。这无疑说出了“大湾区文学”的基于地缘结合的多元融合,又有着某种宏大整体性的特性。正如巴柔所指出:“他所有形象都源自一种自我意识,它是对一个与他者相比的我,一个与彼处相比的此在的意识……形象是对一种文化现实的描述,通过这一描述,制作了它的个人或群体揭示出和说明了他们置身于其间的文化的和意识形态的空间。”[2] 文化地理学主体建构,需要不同形象学主体互为他者,互相建构,封闭的文化是没有出路的。多元融合,是各种文化和文明的交汇相生,千姿百态,互相借鉴,又相对独立,这种开放的姿态,让我们尊重文化的差异个性。而宏大整体性,则指在“多民族统一国家”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想象大框架之内,丰富民族文化表述。费孝通很早就指出,中国文化属于“多元一体”多元融合格局,而不是很多学者所指认的,所谓“中心-边缘”的“华夷”格局[3]。“大湾区文学”的倡导,有助于加強祖国南部广东和港澳等地的联系,强化各微观文化地理学范畴的“区块链”建设,可以加强祖国文化的凝聚力和向心力,能在对外的结构张力之中,彰显中华文化的整体性。这无疑才是“大湾区文学”建构长远意义所在。

由此而言,陈培浩和王威廉等“大湾区”学者作家们的努力,将成为非常有价值的存在。特别喜欢陈培浩引用著名诗人达维希描述城市的一段话:“城市有属于它们自己的气味:莫斯科是冰块上的伏特加味。开罗是杧果和生姜味儿。贝鲁特弥漫着阳光、大海、烟雾和柠檬的气味。在巴黎到处都能闻到现烤面包、奶酪和各种各样迷人之物的香气。大马士革有股茉莉和干果味。在突尼斯,你在晚上能闻到麝香和盐的味道。”也许,正是因为文学家的积极参与,文化地理学的地域主体,才拥有感性特征。大湾区的十一个区块,既有着十一种不同味道,也会慢慢拥有具有联系性的相同气息。大湾区必定会拥有独特的“气味”,独特的“温度”,独特的“形象”和“故事”,而这一切都让“大湾区”的跨地域文化建设,有了更丰富感性的内容,有了更具弹性的接受空间。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

注释:

[1] [美]克利福德·格尔茨著:《地方知识·导言》,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9页。

[2] [法]达尼埃尔—亨利·巴柔著:《从文化形象到集体想象物》,摘自孟华 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21页。

[3] 费孝通著:《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出版社,1989年,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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