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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空间及其文明活力的精神烙印

2021-06-01王威廉陈培浩

粤海风 2021年1期
关键词:大湾概念文学

王威廉 陈培浩

“粤港澳大湾区”这一概念经历了从学术界提出到上升为国家战略的过程,各种实践包括文化实践便由此提上了日程。毋庸讳言,“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正是在这一国家战略规划推动下提出的概念,亦是这种文化实践的有机构成部分。“大湾区文学”概念的提出包含了这样的预设:一个区域的经济繁荣离不开文化所缔结的认同共同体的助力。这种预设某种意义上为所有参与者提出了一个深刻而艰难的价值命题,即文学如何在全球化时代担负起建设作为民族国家观念共同体的任务。全球化、地球村的时代,文学如何在具有多种文化类型和多元社会制度的区域中建构起一种勾连你我他的身份认同,这可能是这个概念更深层的使命。還应清醒地意识到,“大湾区文学”并非一个已完成的历史性概念,而是一个新生的具有生产性、召唤性的概念。换言之,这个概念的有效性不仅取决于概念本身,还取决于我们能否找到面对这一概念的有效认识论和阐释路径,以及多方面、多层次的实践探索。

正是有感于此,2019年底,我们与《特区文学》总编朱铁军先生商定,2020年在《特区文学》开设“大湾区文学地理”栏目,不仅是以城市为单位呈现大湾区“文学地理”,更重要在于试图找到“大湾区文学”的有效打开方式。一年已过,除了我们二位主持人外,另外32位朋友参与讨论、深度讨论或问卷讨论,产生了一系列的讨论成果。再看“大湾区文学”,也有了更立体的观感,以及更自觉的方法论,而且,对于存量的细致梳理也让我们对这片区域之内的文学现状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了解,一种人文地理视野下所呈现出来的文学风景也有了它的独特性,而这也为我们理解文学的物质性提供了特别生动的案例。现在,广东省文艺研究所,以及《粤海风》杂志又适时推出一系列关于“大湾区文学”的出版项目与重要栏目,这些讨论成果由此获得了集中呈现的契机。这自然是一种幸运,但除此以外,我们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共识的力量在兴起,在推动具体而微的各种探索实践。置身在这样的历史与文化进程当中,可以说才是“得道多助”意义上的真正幸运。

一、作为存量或增量的“大湾区文学”

我们一直强调,“大湾区文学”并非一个一般性的地域文学概念,而是一个比地域文学概念具有更强生产性和召唤性的概念。在中国当代文学的概念地图中,或许并没有任何区域文学概念跟大湾区文学概念可以完全对称。大湾区不同于北京、上海、广东、广西这样的行政区域概念,不同于西北、华东、华南这样的泛区域概念,也不同于江南、岭南这样带有鲜明文化指向的文化区域概念。大湾区作为一个区域概念,超越于一般的行政区域概念,是16世纪以来全球化进程在中国地理上的一种具体而生动的体现,因此是一个跨行政区域的生产性概念。所谓生产性概念区别于一般的描述性概念,后者对既存事实做出描摹和概括,而前者则带着前瞻性和建构性,在准确把握事物发展规律的前提下,创造性地催生尚未显形的事物。作为一个生产性概念,“大湾区文学”要求我们面对它时既要有“存量思维”,更要有“增量思维”。所谓“存量思维”,依然是多数人面对“大湾区文学”的基本方式,即面向现实和历史,是指对大湾区所属空间的文学现象进行现实和历史梳理、文化概括和精神提炼。这是一种面对存量进行工作的思路,它使粤港澳三地的文学现象和历史文脉得到全面的检视,从而为三地文化同脉同源做出论证,为三地文化更紧密融合寻找契机。这种工作当然是必要的,但从根本上它并不创造增量。因为在没有大湾区文学概念之前,分别基于粤、港、澳的现实和历史梳理并非没有,假如在“大湾区文学”框架中,仅仅是将以往三地的文学存量做加法,在某种意义上浪费了这一概念应有的未来性文化潜能。以城市为单位,检视“大湾区”地理范围内重要的作家作品、文学现象和历史源流,这是一种最基本的存量思路,我们邀请的嘉宾绝大部分用这种思路来面对所在的城市文学现象。这种方法的好处是盘点了存量,建立了目录,对不熟悉“大湾区”的读者来说,它具有某种阅读指南的作用。这种方法的局限,就在于它较少触及“大湾区文学”这个概念的可能性和应然性,从而也就丧失了与这个概念的生产性迎面相逢的机会。

所谓“增量思维”,则更多面对未来和可能,不仅着眼于区域历史文化,更关注技术迭代和时代新变赋予“大湾区”的新质,以对文明转型的预判,把握“大湾区”将为中国当代文学创造的前所未有的“可能性”。如此,作为增量的“大湾区文学”才具有更加建设性的意义。谢有顺先生也指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这个提法是有前瞻性的,是一个未来主义的概念”。在他看来,“广东人常有一个思想误区,就是没有充分认识到,岭南文化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其1840年以后的现代文化。近代以来,在中国各个时间节点,岭南文化都是独领风骚的。从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这几个重要人物到引领改革开放这样的重大事件,都有一种‘杀出一条血路来的精神。所以,岭南文化中的现代文化对中国发展影响很大”。由此,他认为:“如果不强调这种现代文化,就是把岭南文化的优势搞没了。正如我们要理解深圳的精神,不是简单地讲深圳的历史,而是应讲深圳这40多年来贡献了怎样前所未有的经验,是什么样的城市精神让它可以容纳数以千万计的外来人口,让不同的文化在这里激荡。只有通过强调现代文化,才能使岭南文化变得与众不同。”[1] 我们想发挥一下这种“未来主义”的看法。对于“大湾区文学”,我们的基本看法是:要面对历史研究,要面对未来写作。所谓面对历史研究,是指要找出“大湾区文学”的“来龙”,大可倚仗于知识钩沉和文脉梳理,但要把握其“去脉”,光靠“历史”可能是不够的。因为我们所处的文明转型时代,过去的“历史逻辑”很可能会在未来被一套新的逻辑所取代。对文学而言,沉淀在历史中的审美传统可以尊重,但只有面向未来的动向创制新的美学,才可能使大湾区文学真正成为当代文学上独一无二的增量。

概念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取景器和瞭望镜,我们要从中发掘出各种灵活的机制和方向。“大湾区文学”这一概念的瞭望镜,可能为中国当代文学提供怎样崭新的可能性?“大湾区文学”又可能为“当代文学”提供哪些独特的文学经验呢?从人文地理的角度出发,从作家的文化身份出发,也许能够得到一些索引和途径。

其一,是独特的“新城市文学”经验。大湾区不是一般的城市群,而是中国最具高新科技含量的城市群。所以,大湾区贡献的城市文学经验,不是传统的城市文学经验,而是一种带着未来性的新城市经验。只有从“新城市文学”视野来提炼大湾区的文学经验,方能彰显其独特性。当代中国社会和文学正在发生崭新转型,科技使人类的生活及赖以信仰的价值话语正在发生巨大变化。以深圳为代表的大湾区汇聚了中国最多的高新科技公司,它们不仅仅专注于基础研究,更加专注于科技与生活的衔接,关注科技新变与人类未来生活的可能性,这与文学的人文关怀便取得了很大程度上的一致性。这些经验既是人类未来将共同面对,并正引起热议的话题,也是最具“大湾区性”的文学经验。

其二,是高速城市化过程中独特的中国新工人文学经验。作为大湾区重要组成部分的东莞、深圳、佛山等广大珠三角地区在21世纪以来高速的发展中,催生了与之匹配的新工人文学经验。曾经风起云涌在全国影响很大的“打工文学”便属于这种经验的一部分。如果以十年作为一个观察单位,我们便可以看到工人的生活、身份与认同感也在发生着急速的变化,人力成本在不断飙升,人们对于劳动的忍耐能力却在下降,由此出现了劳动力短缺与“三和大神”那种丧失了生活目标、放弃劳动的现象同时并存的情况。这是在世界文学视野中最具辨析度的中国文学经验,这些经验正来自大湾区。

其三,是大量移民人口涌入造成的中国内部不同地域经验之间的交换,从而形成了一种崭新的中国经验。中国作为一个国家概念的同时,也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文明概念,幅员辽阔,东西南北跨度极大,导致风土人情的差异也很大。在以往的历史经验当中,人们都被固定在某个区域生活,所以对另外的区域还是缺乏真正的理解能力,但是,在大湾区这片区域当中,来自不同区域的移民在一起工作生活,交流交往,聚集通婚,形成了一种跨地域、跨民族的新的人文生态。这种经验实际上常常被忽略,因为中国的行政管理效率是极高的,但放在世界视野中与美国以及欧洲这样区域复杂、地理体量相当的区域来参照,还是会发现其中的局部区域所具有的差异性,以及由此带来的活力。这不仅可以巩固中国人的身份认同感,而且不同地域之间的经验交换也会生成一种新的文化意识,这在面对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之际是至关重要的。

其四,是中西文化碰撞、交汇下中国与世界文学的融合经验。大湾区必然追求一种具有自主性的文化,但大湾区也坚持一种具有开放性的文化襟怀。大湾区与其他区域不同就在于它是中西文化碰撞交融的桥头堡。因此,粤港澳大湾区的文化生态注定是极为复杂的,它必须要承受来自不同观念与话语之间的冲突、悖论以及最终和解,而这正是当今中国与世界所亟须的智慧。“湾区”的天然属性就是开放和创造。“大湾区”是一个面向未来、面向创造而做出的规划,所以,敢于在融合中创造便是大湾区文化的内在基因。“大湾区文学”这一必须以实践来充实的概念,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在召唤恰在于有效地建立一种自我与他者、本土与世界的平衡和循环。

二、文学地理:从湾区发现历史

在栏目的推进过程中,我们其实也在践行着一种“从湾区发现历史”的方法,这里的历史既包括中国史,也包括世界史。粤港澳大湾区集结了世界性的城市群,但当我们探讨“粤港澳大湾区”城市群的文学时,它要求我们的目光聚焦于他們自身,从他们的立场出发去看待历史,这样一来,反而从其身上发现中国历史河流的另一种涌动,以及中国史汇入世界史的那些容易被忽视的关节。

如谈论江门时,我们便以心学家白沙先生为切入口,寻找进入历史的方式。白沙先生名陈献章,为新会白沙里人,故世称白沙先生。陈白沙早期治学,一般被认为是远以孔孟学说、近以程朱理学为宗,后来受到陆九渊和吴康斋的影响,提倡“心理合二为一”,开了明代心学的先河。程朱理学自宋以来极是兴盛,但它被贴上“存天理、灭人欲”的标签而在现代臭名昭著。可是事实不是那样的,朱熹相信“理一分殊”,就是说,道理总是那个道理,可是分到具体事物身上就会产生差异。他用“月印万川”来说明这个道理,月亮总是那个月亮,可是在不同的河流中却映照出无数的月亮来。因此,在朱熹看来,天理就是我们要皈依的那个大道,我们无数涓涓细流必须汇入的大海。企图为人确立一个值得效仿的榜样或一套必须遵守的秩序的学说,都是理学。在这个背景下,心学实际上处在中国思想河流中“大河拐大弯”的地理位置。很明显,心学重要的对话对象就是理学。在心学家看来,人之得道成圣,不在于得理,而在于得心。理学信奉者认为,完美的生命必须有一套完美的外在秩序可供依法;可是心学信奉者却认为,回到自己的内心就够了。“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是经典的阳明格物致知心法。在他看来,良知便是心的本体,通过为善去恶的格物,任何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心性本体。阳明心学的鲜明好处是给了所有人一个“立地成佛”的机会。心学使成圣从一个巨大的社会伦理结构中剥离出来,不再是一个社会事件,而是一桩个人心灵修炼。

后世一谈心学就是王阳明,其实白沙先生的思想也很深邃,影响深远。根据某些考证,也许白沙先生的心学对王阳明的心学有着或隐或现的影响,当然,这是一桩学术公案,可以暂且不论。王塘南说:“阳明之学,悟性以御气者也。白沙之学,养气以契性者也。”人们也说白沙学是主静的心学,而阳明学是主动的心学。在阳明心学体系中,万物秩序的建立以“良知灵明”为基础,良知应肩负其责任和担当,所以阳明心学虽主张因心称义,但他同样充满道德激情和积极进取的趋向;相比之下,白沙心学则主张把调节万物秩序的权力交给自然。白沙认为自然的秩序就是最完善的秩序,人心虚静万物生。因此,白沙心学与阳明心学的区别,其实是心学在道家倾向还是儒家倾向上的区别。当然,大而言之,心学的真正源泉来自禅宗,这是不争的事实。那么,我们甚至可以说,从岭南六祖慧能开始,引流出了一种岭南心学及中国心学。

再回到白沙先生。他主张“静中养出端倪”“养之以静,便自开大”,因虚静而得自然。不管是“虚静”还是“自然”,都是作为哲学概念存在,而非我们日常所指。这里的“自然”其实是日月运行、寒暑交替都循环有序的一种“治”和“道”,而“虚静”也是一种极高修为,它是对主体不竭欲望的一种化解、清空和调节。因此,白沙先生是明代岭南思想界的代表人物,对他的思想也需要进行现代的阐释。比如,如果我们在德勒兹“情动”的概念下来看陈白沙的“静中养出端倪”,就会发现他们对世界和主体有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立场和方法。德勒兹的“情动说”,强调的是世界以影像的形象对主体内在能量的生成,有着鲜明的“身体性”。可以说,主体的意义就在于他是一具不断生成情动的肉身;相比之下,陈白沙的心学其实有很明显的“反身体性”。不论是“虚静”还是“情动”,它们都可能抵达内心的秩序,不过却是二种极为不同的哲学观。今天,我们在处理纷繁复杂的矛盾时,同样会处于不同哲学方法的冲突中,很难简单判断对错。对于写作者来说,写作必须深入到一种内在的哲学冲突去,如黑格尔对悲剧的要求那样,才能获得一种更强大的力量。

我们通过比较哲学视角,试图将对大湾区的讨论跟中国思想史的重要节点关联起来。有了历史古今之变的视角,很多问题就有了新的观感。如果不是生在那个转折的时代,一生服膺白沙思想的梁启超可能会成为一个更具古典性的文人,接受儒学和心性之学的熏陶,用传统经学知识当一个才华横溢的文人和激情澎湃的士大夫。可是时代变了,梁启超出生的1873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已经发生了33年,一个古老的内陆国家被迫打开而接受了“海外”的世界和列强狼侍的国际秩序。这个时代穷则思变的中国士人早就发现,古典的学问在应对危机重重的现代世界方面完全失效。梁启超非常重要的贡献在于,他吸纳并宣传了一种民族国家的思想。这种民族国家的具体制度究竟为何,他其实并不十分清晰和坚定,所以他一直在改良、革命、立宪、保皇等立场中辗转,但梁启超的诉求特别清晰,就是要新国;他也有非常有价值的学说,就是欲新国,必先新民。梁启超“新民说”的核心在于建设公德,一种利于群体、利于国家的公德,同时他也认为人民应该要自由和自治,要有进取冒险的精神,要有自尊心、合群的思想和毅力。不妨说,他是受西方近代资产阶级政治学说影响的第一代中国政治思想家。他的具体政治思想虽然没有化为现实,但我们今天所处身的民族国家观念的形成,梁启超有巨大的功劳。而且仅就文学而言,他著有《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第一次系统地论述了文学对民族国家的想象性的建构作用,并持久引发了中国现代文学中感时忧国的大情怀。

以陈白沙为根基,以梁启超为转型,粤港澳大湾区的现代城市群落正是生成于中国与世界相互打开的历史进程中,因此,在大湾区发现世界史便既是一种便利,又是一种非此不可的必然。特别是在对中山、江门、肇庆、香港、澳门的讨论中,这种思路几乎是不期然之间就涌现了。粤港澳大湾区城市群之所以特别,就在于它们恰恰是在近代全球史背景下开始浮出世界历史地表的。假如没有15世纪-17世纪的世界历史转型,香港、澳门就永远都是那个小渔村;假如没有澳门的存在,香山可能就走不出鄭观应、孙中山这样的人物。在讨论肇庆、澳门时,我们一再谈到利玛窦、罗明坚、金尼阁等传教士。将这些传教士的行为理解为“国际主义精神”显然是一种误判,但却不能不看到他们把某种世界性元素带进中国的事实。利玛窦的故事是一个典型的近代的故事,是一个拓荒者携带着一种文明的种子,执着地要在另一种异质文明的腹地种下,并让其生根发芽的故事。所谓“传教”,就是要把根植于另一种文明中的信仰体系进行空间移植。它要挑战的就是已经获得了制度、文化等加持的观念系统。在金尼阁的故事中,我们看到在历史条件尚不具备的情况下,这种挑战的悲剧性,金尼阁耗尽心力的“西书七千部”翻译计划随着他的去世便告流产。在世界史视野下回眸这些留在大湾区的文化踪迹,给我们非常重要的启示:很多事情的沧海桑田背后,可能是某个正在发生或转型的历史逻辑。因此,今天谈论大湾区文学,其实是要求我们去预判和面对未来正在展开的世界历史逻辑。

在“大湾区”这个语境之中我们回望这块区域的历史,尤其是以更加开阔的全球视野乃至文明模式来探究细部,就会有新的视角。比如,以往我们指代广东文化,一般会用“岭南文化”这个概念,这个地理概念是很有意思的,是用山的分界来作为地理的划分,不仅隐藏着陆地的视角,而且与“中心”相对的某种“偏远”也从中一览无遗。但现在这个“大湾区”所蕴含的地理视角无疑是指向海洋的,但它又不像是20世纪80年代那种比较主流的说法:“从黄土文明走向深蓝文明。”我们当然知道“深蓝文明”的意思,但那太过浪漫化,还是会显得比较空洞。而“大湾区”是不空洞的,它指向了一个具体的地貌:湾区。从全球来看,经济最发达的几个地方都是湾区,从美国的纽约湾区、旧金山湾区,到日本的东京湾区,再到粤港澳大湾区,都是经济特别发达的地区,这不是一种偶然,而是由当代世界的经济模式与结构所决定的,那就是以海洋运输为主体的全球化贸易体系,这给湾区提供了其他地区无法媲美的机遇。所以说,湾区本身就带有当下世界根本特征的隐喻色彩和象征色彩。如果我们打开世界地图,或是拿出地球仪,我们甚至可以说,整个人类所居住的大陆相对于浩瀚的海洋来说,实际上都构成了一种湾区式的存在。这就提醒我们,一定要以一种更加宏阔的视野来审视湾区的存在。

三、从文明史高度提取大湾区审美特质

我们虽然知道粤港澳大湾区是重要的城市群落,但我们却必须跳出一般的“城市文学”思路来观察大湾区城市文学书写,而注意到此间的“新城市文学”探索,并说明大湾区写作如何借助于转型的此在而催生出全新的美学。“新城市文学”概念的提出,意在区分既往“城市文学”书写与具有当代性的“新城市文学”书写,也鲜明地标识出“城市文学”所依凭的存在土壤已经发生了怎样内在的变化。事实上,城市并不是一个新事物。在西方,古希腊的城邦便具备了早期的城市形态;即使是中国这样长期以农耕文明为主的国家,在原始社会结束进入奴隶社会之后,先秦时代便已经有了各种著名的城市,如秦之咸阳、赵之邯郸、齐之临淄、楚之寿春,等等。进入封建时代之后,长安、洛阳、建业、临安、汴梁便是历代著名的城市。古典时代的城市与现代城市在内质上具有极大的不同。事实上,现代化以其技术手段和全新的社会组织形式极大地改造了传统城市的内涵及城市人的情感体验和感受方式。如果做一个简单的区分,传统的城市是有根的,它虽然跟农耕劳作有着相当的距离,但人们仍然在某种代代相承的区域文化的荫蔽下生存。这造就了古典城市的文化特色。20世纪中国城市文学中被书写得最多的城市,比如北京(北平)、上海、西安、南京、成都、广州、香港……每一个都附着在自身的历史和文化传统中。此时对于文学家的要求在于,通过一个人去书写一座城,城以人立,人以城传,人和城是一体的。

然而,作为高科技巨型都会的“新城市”却是去根性、同质化、景观化的。纵横交错的高速交通网络,无处不在的镜面摩天大楼,行色匆匆、衣着妆容千篇一律的都市白领……这是“新城市”大同小异的面孔。作为大型移民城市的深圳就是这种无根之城的典型代表。即使是北京、上海、广州、杭州、武汉、成都、西安等具有独特文化传统的城市,其身上的“新城市”特质占比也越来越大。后者小心翼翼地辟出一小片复古区域,用于流连过去,眺望历史。可是,这种被科技和现代化严格规划过的“城市”,文学触摸传统的日常通道已经丧失了。“传统”不在日常,而在“景观”中。显然,面对这样的“新城市”,寻根式城市书写必然难以为继。换言之,作为存在经验的“新城市”在召唤着崭新的城市想象力和审美方式。

事实上,近年从写作上敏锐地捕捉到这种“新城市性”的作家,恰恰是一些身处大湾区的作家,这绝非偶然。很多置身大灣区的作家,就将科幻、未来等元素融入城市书写之中,从而探讨裂变时代人将何去何从的难题。他们的城市书写,其立足点固在现实,但其思维方法却不是对现实亦步亦趋的反映论。作家们敏感地意识到,某种现实是古老历史逻辑的结果,但某种现实却隐藏了历史轰然断裂的逻辑裂变。所以,他们的写作都努力走到现实的前面去,站在未来迎接这即将漫延过去的现在。这种面向未来进行审美革新的勇气正是一种独特的大湾区文学气质。

进而言之,不只是过去与未来这个时间线索上的争辩与新生,还有话语空间方面的争辩与缠绕。我们现在特别容易看到两种极端的话语在争辩:一种是西方的现代性话语观念;一种是中国的民族主义思维。这两种话语遭遇在一起,必然会产生交锋。这一点是毋庸讳言的:大湾区恰恰就处在复杂话语此起彼伏的核心地带。不妨说,这样的争论所带来的别扭,才是一种现实的常态。那么,如果说能直面这样的困境,便不仅仅是大湾区所面临的一个困境,更是中国本身亟待走出的困境。我们如何来表达自我,我们如何来跟世界进行对话,我们如何让中国文化获得一种世界性,都是我们要认真思考的。从这些角度出发,大湾区文学它所具有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这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尖锐的、最不可回避的一个区域,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现实主义,一种世界视野下的现实主义。在这样的难度之下,一个作家去创作,虽然有极大的挑战性,但也是在真正回应着历史,是在直面历史的契机。这就像是尽管我们现在强调“内循环”这个概念,但同时也一直在强调“外循环”的同等重要性。因此,写作不能变成笼中叙事,依然要在一种大视野中来实现文学回应时代的能力,以及文学创造文化的那种造血能力。

从地理和空间的视野去思考大湾区文学,又从大湾区文学当中去洞悉一种新的空间与地理所蕴含的价值与意义,这才是我们进行“大湾区文学地理扫描”的初心与动力。1902年,梁启超写了《中国地理大势论》,这是中国首次对于文学地理的研究,此后,方才有了对文学地理以及空间要素更加集中的研究与论述。众所周知,中国是一个极为崇尚历史叙述文明的国家,对于时间性的关切要远远大于空间性。可实际上空间性当中所蕴含着的存在密码亦是极为丰厚的,甚至说一点也不比时间性少。根据当代学者借助于大数据模型的研究,我们看到“从先秦文学的‘东—西轴线运动,中经秦汉—南朝与隋唐—南宋文学的两次‘西北—东南对角线运动,最后归结于元明清文学‘南—北轴线运动,由此一横一纵轴线贯穿两条‘西北—东南对角线的运动方向与节律,一同展示了中国文学版图的总体格局与演变趋势,也由此画出了中国文学史模型重构与探索的路线图。注重‘时间先后与‘空间离合的相互交融,包括在时间维度中融入空间要素,以空间维度重新划分时间段落,其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重构一种时空并置交融的新型文学史研究模型,更为重要的是借此重新发现、复原囿于线性思维而导致流失与萎缩的文学史资源、能量与生态,重新探索和阐释中国文学史的历史逻辑与内在规律。同时还需要借助‘地理信息系统(GIS)与‘虚拟地理环境(VGE)的技术支持,以推进中国文学史模型重构与探索成果向可视化、立体化、智能化方向发展与转化。”[2] 中国文脉在空间和地理上的这种移动无疑对应着中华文明史重心的某种迁移,以及中华文明在某个阶段于某个地域的活力之所在。其实,这种变迁并不仅仅局限于中华文明内部的变化,而是对应于整个世界文明的宏大转型。当中国文脉在长安兴起的时候,对应的是大陆型文明在人类历史上的首次昌盛;而此后这种活力侧重于从江南到岭南的东南沿海之际,对应的则是海洋文明为根底的全球化进程。这不是机械的经济决定论,而是经济与文化以及艺术创造之间的复杂能动关系。因为文明的活力并不仅仅意味着财富,并不简单地对物质财富的单向满足,还意味着人们对于世界以及自身的那种探索、了解与征服的欲望。

粤港澳大湾区无疑触及了这个时代的文明活力,这意味着置身其中的作家是幸运的,他们的写作将和一个更宏大的思想命题结合起来。但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他们肩负着某种文化责任。假如,他们不能写出与之相称的作品,那意味着他们并没有真正理解他们所置身的这个时代与这方空间,这将是遗憾和羞愧的。因此,在这篇文章即将结束之际,我们想重申:人不仅是时间的生物,更是空间的生物,即便是在空间流动越来越方便的今天,人也需要一个相对稳固的居所,地理与空间的烙印将不可避免地打在作家的身上和他的作品中。如果作家能够感受到这种烙印,并积极主动地去回应这种烙印,便意味着他们的写作呼应了文明的活力以及历史的某种进程,于是,在写作中理应放手探索出新的风格,表达出新的观念,建构起新的审美,呈现出新的气象。

(作者单位:广东省作协  福建师范大学)

注释:

[1] 谢有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现在和未来》,《光明日报》,2019年05月29日,第14版。

[2] 梅新林:《中国文学史模型的重构与探索——以中国文学地理版图变迁为视角》,《文学遗产》,202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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