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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该谈谈李商隐了(访谈)

2021-06-01霍俊明龚学敏

滇池 2021年6期
关键词:霍俊明李商隐唐诗

霍俊明 龚学敏

霍俊明:学敏兄好!近来看到你译注的《像李商隐一样写诗》,我也注意到近年来中国当代诗人的视野越来越开阔,甚至回过头去重新寻找杜甫、李商隐等伟大的汉语诗人。传统、现代性与个人才能之间的关系人们已经谈论得足够多了,那么,学敏兄,是什么使得你重新发现了李商隐?

龚学敏:俊明兄好,你的这个问题太好了,我也有着非常多的感受。大多的人是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唐诗的。一个敬重历史和先人的国度把诗歌与个人的成就联系得如此紧密,也许算是人类在农耕文明到达巅峰时的一种必然。诗教把一个人对唐诗的开始早早地置于我们的记忆之前,哪怕是贫瘠不过的乡村。刚开始认知世界的时候,总会有人给你念一些唐诗,哪怕是一句。可能,你认为是与生俱来的名字,也是教书先生认真地在一首唐诗中给你挑选出来的。于是,你就背着唐诗在世上走了整整的一生。这样的人,在中国不是少数。唐诗就这样给古老的文明以传统,以璀璨。

霍俊明:我知道你出生于阿坝州九寨沟县,曾在那里长期生活、学习和工作,你也与空间和地方性知识建立起了本能化的精神视界,这使得你的世界观以及诗歌的观察方式、话语切入方式都具有特殊性。如果回到你个人的源头,确实,从童年期开始的阅读和文学认知太重要了,也是非常关键的一个阶段,只是,那个时候的阅读环境太差了。

龚学敏:我的唐诗之路应该源起读过两年私塾的祖父,只是我不记得了。后来上学,祖父也曾手把手地给我教写过毛笔字。直到有一天,我从垃圾堆捡回一沓别人练字后扔掉的废纸,并且表现出崇拜之神态,祖父看在眼里,知我到底没慧根,也就懒得管我写字了。现在想想,从练写字开始,我便是个不走正道的人,这一点,读过《麻衣神相》的祖父早已看穿。果然,我的字一生都没写好过。唐诗是一直在读,小学,中学,包括在大学里数学专业也必开的大学语文。小学和中学的古诗教育是极端错误的,起码对我而言是如此,它的用处便是如何将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以应对考试。没有一个老师告诉我,人生应该像诗歌一样,把自己的一生过得有诗意。伟大的唐诗在那个年代,如同金饭碗一样,被我们捧着,然后,去应付各类严苛的考试,去讨生计,讨饭吃。

霍俊明:在李商隐的诗歌世界中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或者说阅读李商隐的过程对你的最大启示是什么?

龚学敏:唐朝之所以伟大,很重要的一点便是它的包容。李商隐在一个没落的时代,不懈地追求着诗美,可以说到了刻意的地步,这种执着,像是一股清泉,流过危机四伏的大唐,流过因乱世而放弃美好的大唐诗坛,最后,让自己走成了唐诗的一座高峰。在我们为他的一生感慨万千时,就此,又多了一份庆幸。庆幸的是因为李商隐的存在,唐诗的天空中便多了一片绚丽的云彩。这云彩,让世人过目不忘,有时候,竟无须懂的,无须明白,仅美本身就足以构成一个新的世界。人间烟火这个词对于现今的写作,越来越有了一种道德绑架的意味。唐时的李商隐因为婚姻,因为党争,因为整个没落的王朝,也是身受被绑架的重负。于是,他追寻了真正意义上的人间烟火。这种与自然亲近,在自然中寻求自身情感寄托的方式,某种意义上才是中国诗歌真正的人间烟火,而不是现在很多人戾气的发泄。从李商隐的诗中,更多看到的是柔软的力量,无奈的力量,是退的力量,而不是撕裂,不是出头,更不是在一个没落时代普遍弥漫的道德沦丧与戾气。他始终在自然里能够找到自己的切入点,让自己成为自然之一部分。他始终能够在一个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最坏的时代,找到自己精神能够安身立命的所在,这就是诗歌中的神性。对李商隐诗歌的认可,便是对他心性的认可,对他的精神的认可。现在,写诗的人中有精神的已经不多了,这和唐时大不同。

霍俊明:您说的一些伟大诗人不会过时的诗歌精神、诗人力量,这一点我非常认可。与多年前人们视线几乎完全投向西方和异域诗人不同,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国当代诗人开始将目光投向了中国诗歌的传统,这其中自然包括杜甫和李商隐。“同时代性”成为当代与传统相互往返的重要依据,陈超先生在谈论诗歌现代性问题时曾如是说:“现代性,对诗而言不应是个价值判断词语。李白杜甫的诗,就诗人亲历的历史语境而言,同样具有‘现代性。由于对过往的历史语境是无法‘继承的,我们今天追求现代性,无非是要解决语言与扩大了的经验之间的矛盾关系,使语言更为有力地在现实经验中扎下根。”(《诗野游牧》)实际上说到李商隐,还有一个回避不了的问题,即诗歌的“懂与不懂”的问题。李商隐的诗本来具有多义性和晦涩的特质,于今来说的很多读者仍读不懂李商隐的一部分诗。那么,这个问题您如何看呢?再补充一点,诗歌的“不懂”会随着历史的迁移以及整体阅读水准的提高而变为“懂”,比如当年“朦胧诗”,今天看来“不懂”的问题都已经被诗歌史时间给解决掉了。

龚学敏:说到李商隐,总是要说他的诗隐晦,难懂。现在的人读旧诗,尤其是对年轻人,对没有文学喜好的年轻人而言,说轻易能读出妙来,肯定不是真话。一是白话文的普及已经过了百年,受教育时,为了应对考试,学的那点古典文学底子在成年后要想读懂除了课本上学过的旧体诗,真还吃力了。毕竟,我们生活的环境,已经远离了那个语境;二是诗歌和人类社会都在不停地发展。旧体诗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不能表达现代人的情感世界,以及现代人对世界的认知。新诗通过一百年的发展,虽然对是否成熟说法不一,但是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小传统,这個是不争的事实,它和现代人的情感世界更容易交融,从而自然而然地和旧体诗有了距离;三是古人写诗需用典,甚至有无典不成诗的嗜好。要懂诗,就得知典,知出处,知喻意。这对于读古代典籍少之又少的现代人而言,不懂就自然不过了。加之,李商隐本是用典的高手;四是李商隐写诗对语言的美的追求也是登峰造极的。这种对语言的追求,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在引领语言本身的发展,发展必然意味着创新,创新很多时候就是读不懂。

霍俊明:我们可以从诗歌作为超越时空的精神共时体以及同时代人、同时代性的角度来考察每一个时代的诗人及其精神生活。尤其是从“传统”“对话”的角度,我们会更感兴趣于“当代诗人”与“李商隐”这样的经典化诗人的关系。

龚学敏:多年来,我对中国新诗的发展充满着期待,这种期待就是谁能够把中国优秀的传统诗学继承得最好,谁能够从现代的角度,发现人与自然新的诗性存在,并且,抒发出人类离开农业文明,进入工业化、信息化时代后的情感的诗人。这样的诗人,就是中国新诗真正意义上的大师。由此,唐诗及其李商隐们不仅是中国文学的高峰,更是中国新诗坚实的基石。

对于诗歌,我从来就充满着敬意,甚至是自卑。面对李商隐伟大的诗歌,每读一遍,心中的敬意便增加一分,这种崇敬,已经贯穿在我对整个诗歌的理解,包括我写下的新诗,包括我从事的职业。

霍俊明:确实,我们如今的阅读和写作的环境都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尤其是新媒体和自媒体似乎一夜之间改变了整个诗歌生态,每一个都变得兴奋异常,每一个人都可以乐此不疲地发表、评论,而技术迭代和传媒革命也只是一个时代的局部而已。与此同时,我们会发现诗歌的面目却越来越接近,诗人的面目也越来越模糊。究其原因,当诗人只会处理“日常私欲”“茶杯风暴”“精致的瓮”的时候,当诗人丧失了杜甫式“诗史”的视野的时候,一个个精神盲区和矮化、俗化、欲望化的诗歌碎片随之产生,随之总体性的精神视野和时代景观被有意或无意地搁置。我们所缺乏的正是有效的“时代之诗”和“总体之诗”,缺乏的是“个人之声”和“社会之声”的混响和对唱,缺乏的是“我”和“我们”的灵魂式的对话和互相叩访。

龚学敏:一个新的一天从手机开始的时代,新诗是什么?人类对外部世界的认知范围不断在扩大,这些崭新的认知回过来又在不断对人类的情感世界产生影响。新诗作为一种人类认识世界和自己的工具,现在能够给我们帶来什么样的成果,甚至把我们能够带到什么地方,或者,人类的文明用诗歌可以抵达什么样的高度。一个写诗的人的新的一天必然是从诗歌开始的,打开微信朋友圈,写诗的朋友不管什么时候都在上传新写下的作品,这些信息不断的刺激要持续到夜里关手机时。这种刺激正在把人类利用诗歌对外部世界的探寻方式趋于一致,从而导致写作方式,或者写作结果的同质化。这种同质化是这个时代的一拥而上,这个不重要。最致命的反倒是在同质化的大趋势中,每一个写诗的人都认为自己的作品是有辨析度的,当然,这也不怪写诗的人,要怪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正因为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给了我们无限的可能,也就给了诗歌无限的可能。我们无法预测诗歌在未来的人类世界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但是,人类情感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会因为诗歌显得更有意义,更能够回答人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是谁的终极问题。我认为诗歌一直以来,就在做这件事。

霍俊明:不知不觉,这次对话只能告一段落,谢谢兄与我们重新发现了“李商隐”“时代”以及“新诗”。

龚学敏:谢谢俊明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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