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锄头(短篇小说)
2021-06-01李冼
李冼
一
“你叔去世了。”
我刚接起村长的电话,他就急忙告诉了我这个悲痛的消息。面对我突然的沉默,整个饭桌上的人也停止了说话,他们也都默默地看着我。
电话那边见我没有回答,他着急地问道:“大侄子,听到没有,听到你倒是说一句话啊!”
电话这边,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翻江倒海的心情,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可是越是这样我就越难说出话来。
不过,我还是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什么,时候死,的?要什么,时候埋呢?”
“今天晚上七点死的,明天早上就埋。”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很响亮,整个屋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好。”我沉默了十几秒,才慢慢地说出这个字。
村长接着问道:“你明天早上能赶到陈家庄吗?他之前特意叮嘱我们,在外面的人只让通知你一个。”
“能。”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失声痛哭起来,并且把电话给挂了。一个朋友递来纸巾,被我拒绝了,因为此刻,什么都堵不住我泪水了。
“明天是周六,要不我开车送你回陈家庄吧!现在的你,别说开车了,走路都成困难。”当朋友丁龙这么说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了一点欣慰。因为,从昆明到我们村子,接近上千公里的路程,我都不知道今晚我能不能安全地开车到那里。
我们没有回家,只是打了一个电话给妻子,让她照顾好孩子与母亲,然后直接从饭店外面开车往昭通赶去。
他突然死了,这让我感到很意外,让我有点接受不了。上个月的时候,恰逢中秋节,我从昆明给他寄了月饼和茶叶,收到东西的时候,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过来,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并且又东扯西拉地说了半个小时的话。我没有想到,那一次通话竟然成为了永别。他还是没有实现自己埋自己的愿望,对于他的这个想法,我是不同意的。我告诉他,毕竟我与他有着快三十年的友谊了,让他不要担心,以后我一定帮他料理后事。可是,他对自己食言了,他不可能自己埋了自己,我也对他食言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二
他叫王卫国,是我们陈家庄一个大我三十六岁的男人,不过我与他却有着近三十年的忘年之交。
我俩的友谊是从我九岁那年开始的。那年他的一个钱包不小心掉进了水库里面,钱包里装着身份证,钥匙,以及他儿子与女儿的报名费。他不会游泳,不敢下水,只能站在岸上用竹棍使劲地拨弄水底。当时我正在水库边玩耍,见他用竹竿捅水底,我心生好奇,跑过去问道:“你在干什么呢?”
他看了看我,然后很失望地说道:“我的钱包掉进水里了,我不会游泳,不敢下水去捞。”
“我会游泳啊!”我突然激动起来,笑着对他说道:“我可以下去帮你捞钱包呀!”
我话音刚落,他笑起来了,可过了几秒却又变得满脸愁虑,他对我说道:“陈志,你太小了,我不放心你下去呀!”
“没事,我水性很好的。”我边说边脱衣服裤子,然后一个猛子扎到了水里。我在水里摸了十几秒,终于把陷在淤泥里的钱包给摸上来了。我露出水面的时候,看到岸上的王卫国眼睛有点湿润了,他着急地伸手把我拉到了岸上,他情绪激动地说道:“你可吓坏我了,怎么一下就扎下去了,我站在岸上大声地喊你,也不见任何回应。”
我把湿淋淋的钱包递给了王卫国,然后笑着说道:“叔,没事,我水性好着呢!”
王卫国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然后不断地抚摸着我的头,激动地说道:“谢谢,谢谢,谢谢你,陈志。”
这是我第一次与他有正面交集,这让我觉得这个男人比我爸爸和蔼可亲。说起我的爸爸,我很讨厌他,从我记事开始,他就开始抽烟,喝酒,赌博。有的时候,他输钱了,心情不好,回到家时会与妈妈吵架。有的时候,喝酒醉了,他会无缘无故地打我,骂我。这让我觉得,我不是他的亲儿子,他也不是我的爸爸。从我长这么大,他从未亲切地喊过我一声儿子,也未给过我父亲的温暖。
自从我主动帮了王卫国那一次之后,只要在路上遇到他的时候,他都会热情地与我打招呼。有一天,临近黄昏的时候,王卫国站在我家院子外面向我招手,我走出院子时,问道:“王叔,你喊我有事吗?”
只见他笑眯眯地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小坨用绿色的瓜叶包裹着的东西,然后递过来,小声地说道:“陈志,这是给你的。”
“这是什么呀?”我疑惑地问道。
“鸡腿。”他微笑道。
“鸡腿,哪里来的。”我开心地问道。
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然后小声地说道:“我今天帮隔壁村子一户人家挖坟时,他家煮了两只鸡给挖坟人吃,所以我就特意为你留下了一只鸡腿。”
对于他说挖坟的事,我一点也不惊讶,因为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专业的挖坟人。人死要埋在坟墓里,而坟墓需要有人挖。这个道理,九岁的我早已懂了。不过,挖坟人还有鸡肉吃,这让我感到很好奇。
当我接过鸡腿时,我笑着说道:“谢谢王叔了。”
“谢什么谢,你太客气了。”王卫国笑道。
王卫国走后,我找一个地方藏起来,然后一个人偷偷地吃着鸡腿。本来,我想留一半给妈妈的,但是我怕被爸爸发现骂我们娘俩背着他吃好东西。最后没有办法,我不敢把一半鸡腿拿回家,所以我只能狼吞虎咽地把它全部吃了。
我与王卫国的女儿王倩是同学,我曾问王倩他爸爸有没有悄悄地给过她鸡腿。可是王倩愤愤不平地说道:“没有,从来没有。即使拿来,我也不吃,他的手是替死人挖過坟墓的,我很害怕。”王倩说得没错,同学们有时也会忌讳她,说她的双手也沾着不该有的晦气。同学们都尽量不碰她的手,还有她摸过的东西同学也要用纸隔着才会拿起来。王倩把这些委屈都归罪于她爸爸的身上,她像我一样讨厌着自己的爸爸,只是讨厌的原因不相同。 不过,我却不信王倩她们认为的这些晦气,我很感激王卫国能给我偷偷地送了一只鸡腿。这让我觉得,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我爸爸那样令人讨厌。
三
有一次,村里一位老人去世了。按村里的规矩,能挖坟的人都去荒坡上帮忙挖坟,不会挖的就留在村里帮忙操办伙食。
当然,像王卫国这样师傅级别的人物,他就提着他挖坟的工具上山了。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小声地说道:“王叔,我帮你提着工具吧!”
王卫国转过身来,笑着说道:“怎么,你也想去挖坟呀?”
“是的。”我赶忙点点头。
“你一个小孩,不害怕吗?”他说道:“那可是埋死人的地方啊!其他小孩都害怕,不敢去呢!”
我眨了眨眼睛,故意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胆子大着呢,晚上还敢从坟山旁边经过,我一点都不害怕。”
王卫国没说话了,他笑了笑,然后把他装工具的大口袋递给了我。我接过口袋后,好奇地打开看了一下,里面装着一把铁锹和一把锄头,不过不是平常干农活时的那种。铁锹和锄头的把很短,只有六十厘米左右,还有它们的刃口部分看上去有点锋利。我又仔细地翻看了一下,里面还有一把匕首和一把很小的锄头。小的这把锄头的把更短,大概二十厘米,锄头也只有五六厘米宽,十厘米长。这种小锄头在我们当地很常见,谁家要点菜籽就用它去挖一小个坑,十分的方便。
十几分钟的路程,王卫国一直保持着沉默。而我,此行是有点小心思的,我不敢对他说,怕他看不起我。其实我是为了去混东西吃,因为我已经在私底下问过我妈妈,挖坟的人能主动帮本家做苦活,本家必须要好吃好喝地招待好他们。
我俩到达目的地时,上面已经有五六个人,他们见王卫国身边跟着一个小孩,都笑嘻嘻地说道:“卫国,怎么已经收到一个徒弟了。”
我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王卫国笑了笑,然后说道:“孩子只是想上来看看我们是如何挖坟的。”
“哈哈,难得,这孩子胆子还是算大嘛!”旁边一位叔叔说道。
这五六个人里,有三个是我们村的,但是平常没有什么来往,只是认识而已。像我们这种上百户人口的村子,有着几大家族,像陈姓家族,王姓家族,李姓家族,赵姓家族,反正几个家族之间还算团结,有红白喜事都会互相走动。有一点值得庆幸的是,会挖坟的人在村子里很受尊敬。
他们很快就开始挖了,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先用挖地的锄头挖,挖起一些泥土后,再用撮箕去抬起来倒在坟坑的四周。他们几个换着挖,反复地挖,他们要在天黑之前把坟墓挖出来。挖坟是个体力活,用劲过多,汗水直淌。
王卫国交给我一个任务,这让我很高兴,终于有属于自己的活计。他让我烧水,泡茶。于是,我去找来很多干柴,用石头简单地搭起一个烧水的灶台,然后将火燃旺。上面,有本家提前送上来的烧水壶,茶杯,茶叶和清水,我把水倒入壶里,然后提到灶台上去烧。因为柴很干燥,所以火燃得很旺,不一会儿,半壶水就烧开了。我赶忙泡了六杯茶水,一一递过去,他们休息了一会儿,等茶水凉了之后,他们一口气把杯里的茶水全部喝光。他们把茶杯放在一旁,又开始挖起来了。王卫国告诉我,你把茶杯添满水,不用递过来,谁渴谁过来喝吧!当我把他们的茶杯添满水后,烧水壶空了,于是我又开始烧第二壶水。
时间终于熬到了十一点,本家把早饭送上来了,另外还有一些烟和水果。我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我偷偷地看了一眼饭菜,很丰盛,一锅红烧鸡块,一大碗炒牛肉,还有两个素菜。我心想,这样的伙食,要是平常只有过年才能够吃到。他们六个人简单地洗了一下手就围过来了,此时,他们的衣裤和鞋子上沾满黄泥土,头发也被汗水弄湿。我站在原地不敢去盛饭,王卫国蹲下去先盛了一碗,他递给我,我颤颤巍巍地接住那碗饭。紧接着,他又陆续盛起五碗,分别递给旁边的叔叔们。最后,他才盛起自己的那一碗。我们七个人围成一个圈吃饭,我不好意思去夹肉,所以吃几嘴干饭后,又去夹几筷子素菜。
王卫国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用勺子弄了一大勺鸡肉放在我的碗里,并且嘱咐道:“陈志,你不用拘束,想吃什么就自己弄。”
“对,没错,放开肚皮的吃,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赶快吃得饱饱的。”一位长着胡子的叔叔笑着对我说道。
其他的叔叔也都看着我和蔼地笑起来了,并且另外一位叔叔还说道:“你今早上也是有功劳的,替我们烧水,泡茶,添水,后勤工作做得很到位。”
听到他们说的话后,我变得不再拘束了,想吃什么就去夹,荤素搭配,吃得饱饱的。
吃过饭后,我又去烧水了,然后重新泡新茶。这是村里男人们的习惯,吃过饭后,都要先喝茶水,然后才去干活。我在家的时候,基本每天早晚都要幫我爸爸泡一次茶水,虽然他平常对我又是打又是骂的,但是我妈妈还是督促我必须每天都做这件事。
当我把泡好的茶水递给王卫国的时候,他轻声地对我说道:“孩子,坐下休息一会儿吧!”我笑了笑,然后坐到了他的身旁。
我好奇地问道:“王叔,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挖坟的?”
王卫国想了想,然后说道:“好像是二十二岁那年,一位老师傅带我挖了两年,之后就全部熟悉挖坟的过程和细节了。”说完后,他哈哈大笑起来。
“挖坟还要师傅教吗?”我疑惑地问道。
“需要啊!”王卫国说道:“挖坟也是有讲究的,不光要有一身的力气,还需要很多经验与技巧,不然生手去挖,就会挖得不规整。”
“哦!”我连连点点头。
“等你以后……”王卫国话还没说完,就被另外一位叔叔大声打断了。
那位叔叔大声喊道:“王哥,你过来看一下,坟怎么被我挖得有点歪了,怎么办啊?”
我与王卫国走了过去,他不慌不忙地说道:“没事,还在属于小问题,我下来修修,你们接着挖就可以了。”说完后,王卫国拿着他那把小锄头跳进有半米高的坟坑里,他小心翼翼地在下面挖起来,不一会儿就上来了,并且对那位叔叔说道:“现在可以了,照着这个痕迹往下挖。”
我与王卫国重新坐回原地,我笑着问道:“王叔,你这小把锄头有什么作用啊?”
王卫国想了想,然后说道:“长把锄头是用来使大力的,而我这短把锄头是用来使巧力的,就像刚才补救那个歪了的部分,如果用长把锄头去,可能会修补得错上加错。”
“哦,原来如此,挖坟连锄頭都有讲究呢!”我恍然大悟道。
“哈哈!”王卫国大笑起来,并且说道:“不然拜师干什么,不然我们师傅级别的人用短把锄头干什么。”
说完后,王卫国把茶杯里的茶水一口气喝光了,然后起身去挖坟,而我则继续去找柴,接着为他们烧开水。
四
我的爸爸是村里“名声”最坏的人,平常我在家里很少看到他,只有他在酒桌上喝醉和在赌桌上输光钱后,我才能在家里看到他。不过,他回家后就是我噩梦的开始了。他经常嘴里骂骂咧咧的,对我妈妈横看竖看都不顺眼,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不敢打我妈妈,因为只要打了我妈妈,我那几个身强力壮的舅舅肯定会暴揍他一顿。而我就没有那么好的福气,只要我的爸爸醉了或者心情不好时,我都会被他以不同的理由打骂一顿。
有一次,我妈妈与他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她去了我外婆家。妈妈独自一个人去外婆家,后来成为她心里解不开的结,多年以后她都还在对此事耿耿于怀。妈妈说,她去外婆家忘记带上我,以至于让我在家里受了无数的皮肉之苦。
妈妈去外婆家的前半个月,我的爸爸白天出去赌钱,晚上回家来喝酒。如果赢钱的时候,他会拿点钱让我去买酒,可是输钱后就成我噩梦的开始,他依旧让我去买酒。没钱怎么买酒啊,我不可能去偷去抢,所以有一天我只是出去转了一圈,然后空手回到家里。我的爸爸可能因为白天输钱的缘故吧,心情十分的糟糕,他对我拳打脚踢,还骂骂咧咧道:“笨死了,饭白吃了,养你有什么用啊!”我躺在地上,没动,没哭,随他打,我真希望他把我打死,然后他因为杀人能去坐牢,或许这样我的妈妈就可以过安静的日子了。
我原以为他打我骂我之后,此事就能过去了。可没曾想,他把我推出家门,让我今晚必须买到酒,不然不准进家门。我独自一个人在外面转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害怕真的睡在外面。幸好,我遇到了我的同学。他知道了我悲惨的经历后,从他家里偷出了一瓶酒,然后让我拿回家去交差。
第二天,他依旧出去赌钱,结果输得干干净净的。晚上我又惨了,他让我去买酒,我刚结结巴巴地说没钱买不到呢!没想到,他一大巴掌就打到我的脸上,一种火辣辣的感觉落在了我的脸上,我迅速地捂着脸跑出家门。这一晚,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我在村子里转悠了十几分钟后,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去敲开王卫国的门。我一下跪倒在地,不言语。他急坏了,赶忙追问缘由。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事情的前后经过。没想到,王卫国摸了半天兜,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十元钱递给我,让我赶快去买酒。我的眼睛变得湿润起来了,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了,我很感激王卫国,可是我连谢谢两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反而是他,用一双粗糙的手把我脸上的泪水擦干净。
第五天的晚上,我以为爸爸会像前两天晚上一样不回家,可是,爸爸还是输钱了。他刚进门,就开始骂我,问我为什么不做饭等着他回来吃,我突然有点懵了,怎么今晚他会这样问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见我不说话,使劲踢了我几脚,然后骂道:“老规矩,去买酒,我知道你有办法,买不回来你知道后果的。”这一次我真的没有办法,我打算不买了,直接去我外婆家,然后过完这个暑假。可是天太黑,对于十二岁的我,不敢摸黑去外婆家。
我蹲在村口发呆的时候,遇到买烟回来的王卫国,他上前来询问情况,我告诉他我想去外婆家找妈妈。他没有多问其它的事,或许他已经知道缘由。他让我去他家先睡一夜,然后明天再去外婆家。
我默默地跟着他去了,到他家的时候,幸好我的同学王倩和她兄弟王海没有嫌弃我的到来。晚上睡觉的时候,王海问我为什么我的脸又红又肿,我小声地告诉他,是被我爸爸打的。
他听后,沉默住了。
过了一会儿,我悄悄地对他说:“我真羡慕你有一个对你这么好的爸爸!”
“哎!”王海叹息道:“好是好,只是身边的小伙伴都说他的那双手是为死人挖坟的,很晦气,有时候他们都不愿意陪我玩耍。”
“可是我们每个人都要死啊!每个人都要被埋在坟里啊!”我随口说道。
“是倒是,我们睡觉吧!”说完后,王海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天亮后,我吃了王卫国蒸的两个馒头,然后走了很远的路到了外婆家。
外婆与妈妈看到我红肿的脸后,她俩紧紧地抱着我哭泣。妈妈边哭边说:“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不该丢下你在家里啊!”
在一旁的三舅,猛抽了一支烟后,大声骂道:“狗日的,骂我姐,又打我外侄,老子要砍死你。”说完后,他抄起一把锋利的斧头就走出了门。我的妈妈与外婆吓坏了,她俩赶忙去揪住三舅,不让他出院子。我们都知道,三舅是一个暴脾气,他去了肯定有一个人要倒下。
五
我与妈妈在外婆家待了二十天后,终于回家了,因为我那个可恨的爸爸离家出走了,准确一点说他是在逃避追债的人。
我这个可恶的爸爸,他把家里仅剩的一点积蓄输光后,又用田地作为抵押,输了三块田地。后来,赌博的人不要田地作为抵押了,他又去给几个混混借高利贷,结果输了几千块的高利贷之后,连夜坐上去昆明的火车跑了。
他这一走,在外人看来好像苦了我与妈妈,其实虽然后来的日子过得稍微苦一点,但是再没有人打我,再没有人骂妈妈了。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妈妈一心想挣钱把他输掉的田地赎回来,至于欠下的高利贷,妈妈一分钱也不承认。虽然那几个混混曾上门来要过几次,但是始终没有要走一分钱。闹得最严重的一次,那几个人想打妈妈,但是被王卫国站出来扛住了此事。那几个人想打王卫国,但是王卫国表现得一点也不害怕,他身强体壮,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前,大声呵斥道:“冤有头债有主,钱是陈群生欠下的,你们有本事去找他要,他要是还不起,你们打断他的胳膊打断他的腿,跟我毫无关系,但是要为难他们母子,除非我死在这里。”那几个人可能听到王卫国的语气很重,还有我族间的叔叔们都围过来了,他们只能无奈地走了。
那一年,家里的田地只剩下一亩多,种出来的粮食又不好,眼看就要挨饿了,幸好我的几个舅舅背着舅妈们偷偷地送过几回粮食。因为大家都贫穷,送来的粮食也很少,所以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后来,妈妈觉得不能为难舅舅们,要是被舅妈知道了,免不了一场大吵,所以她义正言辞地叮嘱舅舅们不要再送粮食了,不然她就翻脸了。可是一年将进有三个月的粮食跟不上,为了填补这个空缺,妈妈一边种地一边打短工赚钱。有的时候,妈妈不在家,我为了节约粮食,不生火做饭。我厚着脸皮走上了混饭吃的路,刚开始在邻居家吃,只要晚饭或者早饭快熟了,我就以玩的借口前去。吃了几顿后,他们好像不热情了,也不招呼我吃饭了。于是,我又到几个舅舅家去,刚开始时他们也很热情,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发现几个舅妈都有难看的脸色,所以我也就不再去了。
当我快混不到饭吃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王卫国。有一个周六的晚上,我厚着脸皮进了他的家门,他正在吃饭,饭很简单,包谷饭,外加一碗红豆汤和凉拌酸菜。
王卫国见我来了,他很热情地说道:“陈志,快来吃晚饭。”我没有回答他,低着头去拿碗盛饭,然后泡上汤,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
那时,王卫国已经与他媳妇离婚了,他媳妇带着女儿去了外省打工,而儿子留给了他。平常都是他一人在家吃饭,因为王海去城里读初中了。
王卫国见我一下吃了两大碗,他笑道:“你们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应该多吃点。”我本来还想再吃一碗,但是实在不好意思了,所以只能无奈地放下碗筷。
我刚要去洗碗筷,就被王卫国拦下来了。
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陈志,你要好好地读书,将来端上个铁饭碗,然后走出这个穷村子,过上每天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
“好!”我微微一笑,说道:“等我有钱了,一定带王叔去昆明住好的房子,吃好的东西。”
王卫国没有回答我,他笑了笑,不过我发现他的眼睛变得有点湿润。
我与王卫国聊天聊到深夜,当我起身要回家时,他突然说道:“陈志,明天早上过来吃饭,我做好等着你。”
我突然很惊讶,不过却又很惊喜,我不好意思地说道:“好的,王叔。”
说完后,我大步跑着离开了。
我在夜色中大步地奔跑着,眼泪唰唰地流个不停,不过,这一次,我流的眼泪是温暖的眼泪。
六
我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开始跟着王卫国挖坟了。虽然生活条件差,只能勉强吃饱肚子,但是我发育得早,看上去像个成年人一样,身强体壮。
妈妈曾对我说:“你爸爸出门已经四年了,无音无讯,村里有个红白喜事,我们娘俩要顶上去帮忙。”其实妈妈不说我也懂,在我们村子,不管你混得多好,总有一天会死,死后要埋,所以平常你没有帮到其他人,你家有事,尤其是白事,别人也不愿帮你。因此,周末和假期时,只要村里遇上白事,妈妈跟着帮厨,我则跟着挖坟。
挖坟是一件又脏又累的活计,其实只要有一身力气,都能帮上很多忙的。这是在一个漆黑的晚上王卫国告诉我的。我知道,他在影射好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偷奸耍滑。此时,我俩燃起的篝火因为没有添柴也熄灭了,我俩冷得瑟瑟发抖。这是我自从跟着他挖坟开始,遇到最难挖的一座坟,不仅泥土硬,而且到傍晚时天还下起了蒙蒙细雨。其他挖坟的人抽空找各种理由都走了,就留下我俩,留下两个诚心诚意帮忙的人,我俩点着照明灯默默地挖着坟。
我俩挖的这座坟是一位村里的老人,按辈分我要叫她三奶奶。我们必须要在今晚连夜把坟挖出来,因为明天就要把三奶奶埋在这里。
王卫国也曾心疼地对我说:“陈志,如果你挖不起,就回家去休息吧!”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在关心我,但是我怎么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山坡上呢?所以,我信誓旦旦地说道:“不累不累,我们赶快挖吧!”其实说不累怎么可能啊,白天挖了一个下午,双手早已起血泡,而且握锄头都有些困难了。
幸好,三奶奶的两个外村的侄儿也来帮忙挖坟。他俩刚到就把我俩换下来,我重新找来干柴,生起大火,烧开热水,泡了两杯茶水,陪王卫国烤火喝茶水。
我俩终于得到了休息的机会,喝了一杯热茶后,开始说话了。
我一边挑弄燃烧的柴火,一边问道:“王叔,到现在为止,你挖了多少坟?”
“到现在为止。”王卫国想了想,然后说道:“我们村的加上外村的,不会低于一百座吧!”
“一百座。”我突然有些惊讶了。
“不过,每个挖坟人不管帮别人挖一百座还是一千座,但却不能为自己挖一座。”王卫国有些难过地说道。
说完后,我没有回他,我不知道该如何回他,我俩都只是默默地盯着燃烧的柴火。
沉默了很久,他才轻声地说道:“要是王海像你一样就好了。”
我鼻子一酸,低下了頭。我知道,王海现在变得很叛逆了,在城里不好好上学,整天逃课上网,喝酒打架,前几天王卫国刚从派出所把他领出来。还有王海已经快一年没有回家了,周末和暑假都在城里像一个游魂一样飘荡。他们父子之间已经没有共同话语,已经很难相处在一个屋檐下了。我本想告诉他,谁家都有谁家的难处,可是话还没到嘴边,泪水已经悄悄地涌出来了。
我赶忙对王卫国说道:“我俩去换那两个叔叔上来休息吧!”说完后,我起身离开王卫国,然后偷偷地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泪。
十一点过了,夜已经很深了,我们终于把坟挖好了。我去帮王卫国收拾工具,我突然有一种五年前第一次抚摸他工具的感觉。不过,唯一不同的是,第一次我是来混吃的,而现在,我却是实心实意的来帮忙。
我回到家时,妈妈早已帮我烧好热水,我简单洗了一下,然后带着疲惫的身子睡着了。
七
二十岁那年,我坐上长途火车去西安读大学了。临行的前几天,妈妈给亲戚们借遍了钱,可是依旧没能凑够我的报名费与生活费。当我差点放弃读书的时候,王卫国送来了三千元钱,这相当于他半年的收入。我含泪收下了,并且连连道谢,妈妈也不断地道谢,然后激动地说道:“他叔,等我有钱了,一定及时还上。”
王卫国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外出读书的时候,我爸爸突然回家来了,并且带回了一个陌生女人和一个小男孩。
这是后来王卫国对我说的。
我爸爸回来后,第一时间就把他欠下的高利贷全部还上,而且还把我妈妈赎田地的钱也给补上了。不过,他与我妈妈离婚了。我们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外面混得怎么样,没有人知道他后任媳妇是干什么的。他在村里呆了两天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大学四年里,我一边读书,一边做兼职打工。从第二个学期开始,我再也没有向妈妈要过一分钱。我很幸运,毕业之后就考到昆明一家国企工作,按村里人的说法,算是端上了铁饭碗。
到现在为止,我在昆明已经工作了十五年,并且买了房子,结了婚,也生有一双儿女,日子过得很好!
当我接到王卫国的死讯时,我突然有点接受不了。
六年前,我回老家时,看见王卫国独自一个人在山坡上挖坟,我有些惊讶,因为他已经上年纪了,沒帮别人挖坟很久了。
我上前问道:“王叔,你干嘛呢?”
“你回来了,陈志。”王卫国抬头看了看我,然后笑道:“我先帮自己挖一座坟,万一以后死了没有人帮我挖岂不是麻烦。”
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我沉默了几秒,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王叔,你不用担心,不是还有我嘛?”
王卫国朝我笑了笑。
我知道他的顾虑,他儿子王海终于还是出事了。三十三岁去贩毒,结果被抓到,被判了十几年。对于已经六十几岁的王卫国来说,他可能担心自己等不到王海出狱,等不到王海来安葬他自己。他的这个担心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没有道理。因为,我也曾无数次让他不要担心,如果他动不了我会伺候他,如果有一天他去世了,我会替他办理后事。
可是,每次他都不回答我。
现在好了,他已经提前在挖坟了,或许他的顾虑越来越严重了。没有办法,我劝不动,只能陪着他一起挖。
王卫国笑道:“你应该十几年没有挖了吧,还行不行啊?”
“从参加工作就没机会挖了。”我说道。
我们俩一边聊天,一边挖坟。因为俩人长时间都没有挖了,还有他也上了年纪,体力有点跟不上,我俩都累得大汗淋漓和气喘吁吁。
幸好,村里许多人见我俩在挖坟,然后都加入进来了。我没有想到,来帮忙挖坟的足足有十几人。现在都不太用人工挖了,都是用挖机先大概挖开,然后找个懂的人去修改一下就可以了,既省时又省力。不过,来的人都说王卫国是一个好人,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以前帮村里挖了那么多的坟,现在也该我们帮他挖一座坟了。人多好做事,只一个下午就把坟挖好了。但是,我看到王卫国有点伤感,可能是因为在挖他自己的坟,这在村里从未出现过;也可能他那把闲了几年的锄头,已经生锈了,并且不小心挖在石头上,刃口留下了两个缺口。
一座完整的空坟孤零零地出现在山坡上,这在我们陈家村是第一例,以至于大家看到它时都会说道,这是王卫国的坟,别乱踩到它。
接下来的六年时间里,王卫国不断地维护着他自己的坟墓,不断地修复,以保证它完好无缺。
八
五年前,我终于把年近六十五岁的母亲接到了昆明与我们生活在一起。母亲终于放下了她恋恋不舍的故乡,来到了村里人人都羡慕的大城市。
接母亲的时候,我曾向妻子提出了一个要求,她也爽口地答应了。我想一起接着王卫国去昆明,刚开始时,我是对他说只去居住一段时间,算是去昆明玩一趟吧!他也爽快地答应了。其实我是有一个小私心的,我想如果王卫国去昆明后,居住习惯了,就让他留下吧!他现在都这个情况了,无依无靠,需要有人照顾。
可是第二天,王卫国突然又不去了,而且态度很坚决地说道:“我要留下来照看自己的坟墓。”我刚开始以为他不去是对妻子存在什么顾虑,所以我还特意让妻子诚心诚意地去跟他说了很长时间,但是最终他坚决的态度还是没有改变。
直到回到昆明很长时间后,我才知道原来当时村里谣言四起,说什么他是我后爸,他将成为我的后继爸爸。不过对于这个谣言我却一点也不生气,因为从小我就感觉他像爸爸一样,以至于我在梦里曾悄悄地喊过他爸爸。
我们回到昆明后,我每个月都会打几个电话给他,反正就是家长里短地聊一些,有的时候妻子和妈妈会接过电话去,问问他的身体情况,问问他想不想吃什么东西。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妻子和妈妈都会买来很多东西,比如好茶叶,补品。但是,她们俩都不准我再寄烟与酒给王卫国,因为她们说,他上了年纪,为了身体健康,不能再喝酒与抽烟了。不过,我还是偷偷地买烟买酒寄回去给他。因为我知道,他一直喜欢抽烟喝酒,他也懂得适可而止,从不猛抽与猛喝。我觉得,一个老人,尤其是独居,每天晚上面对空空荡荡的屋子,十分的孤独与无聊,随便喝点酒,抽点烟,或许能很好地抵御孤独的夜晚吧!
有一段时间,因为工作很忙,我将近半个月没有打电话给王卫国。有一天晚上下班回到家时,妻子悄悄地对我说:“白天的时候,王叔打来了电话,问我们一家人过得好不好,他还特意问了你是不是最近很忙,怎么他打不通你的电话。”
我愣了几秒钟,然后突然恍然大悟地看着妻子,并且急忙说道:“中午他打来一个电话,但是我在开会,没有接,我本来想着开完会打过去,可是弄忘记了。”
“你呀!”妻子埋怨道:“永远记性都这么差,我说怎么王叔还特意问你是不是很忙,你赶快回一个电话过去吧!”
我拨通了王卫国的电话,但是一直没有人接,所以我把电话放在身边,等着他回过电话来。我们俩都有一个习惯,只要看到对方的未接电话,都会第一时间打过来。
十几分钟过后,我的手机响起来了。我赶忙看了一下屏幕,来电显示是王叔,我激动地接通了电话。电话那端,王卫国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样,带有抱歉的语气连连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手机放在家里了,没有及时接到。”
“没事。”我笑道:“我中午也没接到你的电话。”
我发现,王卫国那晚的话很多,很多时候我都插不进话去,只能听他滔滔不绝地说。他告诉我,他刚从临村回来,一个老人去世了,他去随了点礼。他还带有丝丝的同情心说道,那个老人很可怜,八十几岁去世了,或许对他是一种解脱吧,活着的时候,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不管他,糟了很多罪。
我默默地听着,他突然问了我一句:“陈志,你在听吗?”
我回道:“叔,我听着呢!”
当他确定我还在听时,他又接着说道:“人呀!当老了以后无依无靠,其实活着就没什么意思了。”
他这句话突然刺激到我,我几乎是含着眼泪地说道:“叔,要不你来昆明居住吧!”
“啊!”他变得激动起来,他赶忙解释道:“陈志呀!你别乱想,叔不是这个意思呀!”
我沉默了几秒,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叔,我是真心的,还有我们全家都很欢迎你的到来啊!”
“不了。”王卫国哈哈大笑道:“我们叔侄还是翻过这一页,谈点其他的事吧!”
我沉默不语。
王卫国好像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了,所以他笑着说道:“陈志,等以后我去世了,送你一样东西吧!”
我有点好奇,问道:“叔,什么东西呢?”
“那把锄头。”王卫国说道。
我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我知道那把锄头陪伴了他几十年,他视为宝贝,曾有人出钱向他购买,但是他没有卖。他能送给我,或许是知道我会好好地替他保存这把锄头,毕竟我俩的交情从一定程度上说是从这把锄头开始的。
我高兴得大声说道:“叔,是真的吗?”
“叔什么时候骗过你。”王卫国笑道:“你可以好好保存着它,或许到你年老时,会想起这把锄头的事。”
我信誓旦旦地说道:“一定保存好!”
我听到王卫国在电话那端叹了一口气,我吓得赶忙追问原因。
他有些遗憾地说道:“现在挖坟不像以前了,都是用小型挖机去挖,然后人工再随便修理一下就可以了。”
“是呀!”我点点头地说道,说完后我才发现点头不起作用,因为我们不是面对面地说话。
那晚,挂了电话后,我的神情恍惚,闷闷不乐的。妻子过来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王叔怎么了?
我只是摇摇头,然后说道:“可能白天被冷风吹到了,头有点痛。”
妻子没有接着问,而是去为我找药了。
我知道,王卫国有点伤感,毕竟他挖了几十年的坟,现在老了,他不能再挖了,而且挖坟的方式也改变了,锄头也派不上用途了。
我心想,他的这把锄头最后挖的一座坟居然是他自己的,或许这是对这把陪伴了他几十年的锄头最好的谢幕吧!
九
我们开的车被堵在了半路上。不远处发生了山体滑坡,滑坡下来的泥土把路给堵住了,长长的车队被迫停在公路上。
此时已经凌晨三点,路刚走完一半。我坐在车上心急如焚,不断地将头伸出车窗去,可是前面除了车还是车。
丁龙不断地安慰道:“没事的,不要着急,明早能准时到达的。”
我轻轻地点点头。
王卫国死了,死得悄无声息,他等不了王海出狱,也不愿去昆明居住,这使得我很内疚与难过。
就在刚才,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村长,询问了一些关于王卫国的死因。王卫国这个沾亲带故的村长告诉我,王卫国死于糖尿病,而且已经患病多年,但是他一直瞒着所有人,直到前两天病情严重时,他才在医院说出来,并且叮嘱村长们不能告诉我,只有他死后才能通知我一声。村长还说,就在病情最严重的那一天中午,王卫国把他存的两万元钱交给了自己,并让自己帮他简单地操办后事,如果能够剩钱,就捐给养老院。
我告诉村长我们的车子被堵在了半路,现在还没有通车,不知明早什么时候能够回到村里。
村长却很坚定地对我说道:“你明早必须八点之前赶到村里,不然就不能参加葬礼了。”
“八点。”我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现在还不能确定,能不能把葬礼往后推迟一下呢?”
“不能,他死之前说过了,必须在八点之前完成,他不想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下葬。”村长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不知道王卫国为什么不想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下葬,但是我能肯定的是他的葬礼一定会在八点以前完成,因为他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这一点村长知道,我也知道,况且大家都不可能去违背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说过的话。
此时,我的心情更加的复杂了。我走下车,一阵凉风吹过来,面对着长长的车队和茫茫的夜色,我感到心里空空荡荡的。
我心想,还有五百公里的路程,我能不能准时地赶到村里呢?我突然想弃车和丁龙跑着回村里,可是我的理智再一次戰胜了我的冲动,因为这是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去做的事啊!
“啊!啊!啊!”我无奈地对着夜空吼了几声。
丁龙吓坏了,他赶忙下车来看我,他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小声地说道:“兄弟,你要挺住!”
很多人也好奇地下车来看了我一眼,当他们证明这是一个正常人发疯后,他们又重新回到了车上。
我的眼泪突然不受控制,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我声音颤抖地对丁龙说道:“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丁龙再次拍拍我的肩膀,然后点点头,独自回到车上。
我蹲在车旁,在心里自责地说道:“王卫国,对不起了,王叔,对不起了,像爸爸一样的叔,对不起了,爸……”
十
一轮红日从东方慢慢地升起来了,道路也疏通了,几十辆汽车缓缓地向前开动了。
此时,我的心情反而变得很平静。我心平气和地对丁龙说道:“兄弟,把车开慢一点,安全重要。”
丁龙疑惑地看着我,他刚要说话就被我打断了,我苦笑道:“没事,我很正常,你开慢一点车,安全重要。”
丁龙看了看我,然后开动了车子。
我们俩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十一点过了,王卫国也真的在八点的时候就被埋了。
村长陪我去了一趟王卫国的屋子,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少了一个人,所以变得十分的空荡。我进入屋子后,把每一个角落都翻了个遍,不过翻找的结果却让我很失望。
村长与丁龙都疑惑地问道:“你在找什么呢?”
“锄头。”我随口说道。
“啊!”村长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急忙说道:“忘记告诉你了,王卫国说锄头就不留给你了,他还是自己带到身边为好。”
我疑惑地看了村长一眼。
“我们去他的坟地。”我大声说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俩也默默地跟在后面。
来到王卫国的坟地时,我发现他坟墓旁边又堆起了一个小土堆。
我呆呆地看着一大一小的土堆。
村长上前解释道:“小的土堆下埋着他的锄头,这是半年前他自己挖了一个坑埋下的。”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我原以为王卫国的锄头挖的最后一座坟墓是它主人的,但是现在却变成了锄头自己的。我心想,这样也好,这才是锄头最好的谢幕,它也永远得到了一个安息之所。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照在我们三人的身上。我坐在小土堆旁,默默地看着,呆呆地看着,他俩站在旁边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我感觉眼睛有点涩,当我闭上双眼时,年轻时的王卫国突然出现了,我喊了他一声王叔,他就消失了。我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又重新闭上,年老时的王卫国又出现了。这次他提着他的锄头朝我笑了笑,我又喊了他一声王叔,结果他提着锄头朝反方向走了。
“王叔,王叔,你别走,别走。”我大聲地喊道。
“陈志,你别难过了,人都走了,节哀顺变吧!”我被村长的话从幻想之中拉回到了现实。
我睁开眼睛,心里想到,原来刚才是幻觉啊!
我咬咬嘴唇,然后朝着村长点点头。
我们离开坟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他的坟墓,又看了一眼他锄头的坟墓,然后小声地说道:“王叔,王爸,王,王,爸……”
我的眼睛变得湿润了,我说不下去了,不敢再说了,我怕喊出深藏在心里的秘密。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