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新天地(短篇小说)

2021-06-01范展赫

滇池 2021年6期

范展赫

“万物负阴而抱阳。”

“一阴一阳之谓道。”

半瓶醋踏着夜色离开了天南县,心里合计着是该回重庆的时候了,所幸在列车表上没有寻到重庆这二字,看来一时半会不回去也是天命所致了。半瓶醋强睁着朦胧醉眼,翻回头发现了一个在地图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所在,嗯,这趟该是向西的了,准没错!

没有人注意到半瓶醋是怎么逃过票,并把老酒带上火车的,总之,在乘务员投来一脸怒气之前,那些留着准备喝半个月的老酒已经伴随着火车咣当咣当的节拍悉数入了豪肠。

不知过了多久,半瓶醋刚出车站,有两个人凑过来一脸坏笑地问他:“去刘镇不?”醉醺醺的半瓶醋糊里糊涂就点了头。

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一下按住了关自珍正准备翻起的下一页,发出啪的一声,像是这些陈旧的书页不堪重负时发出的尖叫。关自珍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这是一只羸弱、粗糙、青色的血管分明可见的手。

“父亲?”

刚刚高中毕业的关自珍虽然马哲背的一套一套的,却格外对这阴阳五行着迷,平常学习忙顾不上,高考完了就把自己埋在父亲的书房里,研究着父亲收藏的有关五行八卦的怪书,这些书多半都是前人用毛笔手录的,整整齐齐的蝇头小楷读起来似乎还要比现在新华书店出售的印刷书籍更赏心悦目一些,父亲也常常抄书,只不过打自珍记事开始,家中就没有笔砚的踪影,取而代之以时下流行的蓝墨水。

书房是单独的一间小木板房,不与其他几间房相连,相隔有十余米远,可能是父亲当初修建时想要一个安静的所在吧,板房的木门并不严实,平常关自珍总能听到父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这次大抵是看书太入迷了,连父亲是什么时候推门进来的也没有注意到。

他抬头望着父亲——父亲又老了,抬头纹又往里深了一分,背也又往下弯了一分,另一只握着拐杖的手腕微微颤抖。大概有十秒钟,空气中只弥漫着父亲沉重的呼吸声。

“别看了,收起来,这些书百无一用!”

“您说不反对我看书的!”自珍脱口而出。

父亲关秉初是晚年得子,年过花甲才有了关自珍,对自珍百般疼爱呵护,在自珍小时候,关秉初经常在这个小屋里给儿子讲书,诸如《隋唐演义》《东周列国志》,关自珍总是听一遍就能记住。后来关自珍长大后十分用功,高考考了一个不错的分數,自珍之前想报附近县里的一所专科,这样方便照顾年迈的父亲,但是在父亲的坚持下还是填报了东北的一所国家重点,录取通知书到的当天,村长拉着自珍的手说:“你是咱村里第一个正牌大学生,知道吗,县里机械厂厂长也是这个大学的毕业生,出去见见大世面,闯出新天地,你小子前途无量啊。”

父亲按住书的手仍纹丝不动,“这些邪门歪道,害人害己,是我早准备丢了的。”

“别丢啊,我看挺有意思的,读懂了,或许真能给人算命,预知福祸,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总是有一定道理的。”见父亲没说话,自珍又说:“您不是常念叨什么‘人为动物,惟物之灵,还有什么‘有动于中,必摇其精。我要是读懂了,一定有办法让咱俩都好好的!”

父亲一愣,看向自珍,自珍也看向父亲,两双坚定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儿子的眼神熟悉地让父亲畏惧。

这是一本手掌大小的书,父亲坐下,把拐杖靠在书桌边,将书翻回封面——《半瓶醋雜敘?其叁拾》

“三十?前二十九本你都看过了?”

“都看过了,爹,这是最后一本,能给我讲讲里面的故事吗?这本原先在架子最下面摆着,被雨水泡了,有些字看不清,后面……好像还有缺页。”

父亲坐下,满是老茧的手摩挲着封面。许久,才把方才合住的那页翻开,里面是规规矩矩的蝇头小楷。

刘镇的人们远远对着这个衣着像叫花子的半瓶醋指指点点,半瓶醋也停下脚步看了看自己的模样:一件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长衫下,两只不一样长的裤管,脚上黑亮的脚趾头时不时从烂布鞋中探出来观望。

人们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叫半瓶醋,人们刚这么叫时,有点别扭,后来也就习惯了。

半瓶醋初到刘镇时,只是在刘镇闲逛,背着手,摇着折扇,看到一棵树、一栋砖房、一口水井,就停下来细细打量,活像一个婆婆打量新过门的儿媳妇,然后摇摇头或是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

有人问过他,“半瓶醋,你不是会算命吗,怎么不给自己转转运?瞧你自己那寒酸样,怕不是个骗人混口饭吃的吧。”

半瓶醋听了也不生气,他并不羡慕那所谓的体面的蓝色中山装,只是把眼睛一闭,折扇一摇:“天地更新,利往利来,此地有财,半瓶醋来。”

“还此地有财?偷鸡摸狗的横财!”

刘二婶的咒骂声划破了刘镇的还泛着鱼肚白的天空。在一群强睁睡眼的村民当中,刘二婶手里举着扫鸡舍的大笤帚,指着半瓶醋,“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昨天晌午就看你在俺家鸡圈外面贼眉鼠眼的,乡亲们可得小心点哩,这骗子昨晚上偷了俺们家的芦花鸡,两只。”“哇,这咋倒霉事都落在俺们家了。”刚刚还横眉立目的刘二婶转眼又哭了起来。“大黄让人给药咯,鸡也没咯,下一个没的就是我这副臭皮囊咯。”

不及半瓶醋解释,愤怒的镇里人对半瓶醋拳脚相向,待人们的怒气稍稍消停了,就把半瓶醋锁进了刘二婶家鸡舍边的柴房。

就在几个村民在院子里合计怎么处置他的时候,半瓶醋却在柴房喊了起来:

“可有笔砚,借吾一用,失鸡之祸,不出翌日可追!”

人们不禁诧异,不知半瓶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笔墨纸砚原先是不难找的,但自从镇上破“四旧”,就再也不见了笔砚的踪影,最后还是前年插队来刘镇的女知青林芳扭扭捏捏拿了一套文房四宝出来。

只见半瓶醋蘸饱墨,在纸上涂涂画画,写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嘴里低声不知念叨着什么,突然大喝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同时将手中的毛笔向上一抛,脚步往后一退,任由毛笔落到地上。

“笔锋所指,失鸡所在,缘蹊而前,溯水而上,林幽树密之处,即失鸡复得之所!”

笔尖指向的是小镇西北方,那边有几处不高的山丘,留着一条前人砍柴踩出的小径,有条小溪从山上流下,近些年人们烧水煮饭多是用煤泥,没人砍柴了,也就有许多年没人再进过西北边的山丘了,因久无人进山樵采,草木异常繁茂。

不过多时,几个自告奋勇的年轻人扛着一条狐狸回了镇,皮毛火红,又茸又长又光亮,听他们说,那个狐狸洞口满地都是鸡毛。

当晚,刘二婶专门给半瓶醋摆了一桌子酒食,半瓶醋只是自顾自的吃喝,并不理会刘镇人们赔罪的言语。

酒过三巡,半瓶醋醉意上来,自言自语道:“昨日渊尾林足,今昔盘中鱼肉,今昔扪天古木,明朝灶底薪柴。人集动物之灵,亦难逃倚伏无定之命运……”

夜间雷声滚滚,风雨大作。第二天一早,天上已经晴空万里,地下一片狼藉,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镇中心那棵被风连根拔起的曾经屹立百年的老槐树。原来老槐树的根系、茎干早已被虫蠹一空,只是从外表上与寻常大树无异。

半瓶醋的名声在整个刘镇悄无声息地传开了。镇上人白天在公社干活,夜里偷偷摸摸请半瓶醋算命,不乏有愿意花大价钱请他卜一次凶吉的。其中竟有林芳,她是趁丈夫孩子睡熟之后偷偷来的,问的是她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返城回北京,她问这句话时,空洞的眼神闪烁出一抹希望的光芒。

一时间,来找半瓶醋算命的人络绎不绝,甚至还有从外乡慕名来的。

镇上有三个年轻人,一个叫大晨,22岁;一个叫田亮,21岁;一个叫小旭,18岁。三个人不学无术,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若不是半瓶醋突然来到了镇上,丢了鸡这件事,镇里人一定会第一时间想到他们三个。

家里人急了,这样子,以后怎么成家立业?几家人聚一起合计,干脆,拎了几瓶自己过年都舍不得喝的老酒,赶紧把孩子送来给半瓶醋看看。

半瓶醋挨个看了看他们三人的手相,眉头紧皱,说:“不好办。”

田亮本来是坐着的,一拍桌子,腾的一下地站起来:“老头你想讹钱直说,故弄什么玄虚?什么不好办,能不能说清楚?”

“就是,拿那些迷信的花招骗人,谁信呐。”小旭也在一旁嘀咕。

半瓶醋摇了摇手里那把油哄哄的折扇,悠悠地说:“这三个孩子,今后的日子里多舛多难,好在年纪尚小,命运还尚有圜转的余地……恶语无心,慎不可为,黄犬有灵,多行祭奠。”

后来这里又发生了什么,也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半推半就之下,半瓶醋居然收了他们三个孩子做徒弟,他们三个也竟然对半瓶醋言听计从,再也没做过偷鸡摸狗的事。

一晃半瓶醋在刘镇住了三个月,掐算回重庆的日子,决计不能再待下去了。

临别时,半瓶醋叫来三个徒弟,俯在他们耳边,对每人挨个说了一句话。三人连连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半瓶醋从他的皮袋子里掏出一个本子来,手掌大小,反着翻开最后一页,撕下来递给小旭。向他们挥了挥手:“回家吧。”

在全镇人的送别下,坐上了去县城火车站的班车。

此后,刘镇再无半瓶醋的消息。

“嗯,故事到这里应该是结束了罢。”父亲将书轻轻合上。

“这就结束了?半瓶醋呢,他后来怎么样了?”自珍急忙问。“这……书上没有交代。”父亲说话似乎有点吞吞吐吐。

“那他的徒弟呢?他的徒弟又怎么样了?”自珍又追问。“这个,书上也没有交代。”父亲摇摇头。

当晚,下起了蒙蒙细雨,几声轻雷不时在夜空中回响。自珍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朦胧中暗忖着应该是雨声,可又隐隐觉得不对,直到一阵烟味传进了自珍的鼻子。

不好,着火了!

自珍左右四顾,寻不到火光,夺下枕巾捂住口鼻便冲出了房门。

房门外并不是夜色下该有的黑暗和寂静,火光把周匝照的通明,自珍定睛一看,竟是父亲的书房燃起了熊熊大火!

父亲呢?只见父亲撑着伞,站在熊熊燃烧的书房旁,旁边跳动的火苗和隐隐的黑烟,让自珍看不到父亲的脸。

“是闪电,闪电点燃了屋子——”父亲高声说。就在这一瞬间,天空又迸发出一声惊雷,雷声震碎了父亲的声音,震碎了蒙蒙细雨,也震碎了自珍的梦……

自珍猛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趴在家里电脑桌前,背上披着妻子的风衣,空调温度冷暖适中,杯中的咖啡仍有余温,手腕不小心碰到了鼠标,电脑屏幕上刺眼的光线让他更快地从梦境中回到现实。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位置清清楚楚显示着2020/4/3,23:51。

这是关自珍失业的第51天,他现在是一位自由撰稿人,目前已经收到了四笔稿费。

“亲爱的,你醒了?”没有什么比妻子的声音更能让自珍安心的了。“嗯,又是那场梦。”自珍擦了擦额头的汗,“我又梦到……又梦到小时候父亲给我讲书了。”

自珍停顿了一下。

“明天清明,我想回老家一趟,給我爹扫墓。好几年没回去了。”

“真要去?可现在疫情还很严重……”

“没事没事,我会注意戴好口罩的,哎,对了……”

自珍压低声音:“你相信算命吗?”

妻子笑了笑:“这是你新写的小说里的剧情吗?写小说把自己都写糊涂了,去休息吧。”

自珍也笑了笑:“兴许是吧。晚安。”

上午十点三十六分,关自珍走在田埂上,天空中应景地下着蒙蒙细雨,细到无需撑伞,一路上没见到卖纸钱的,行人也极少。从今早上飞机前关掉手机开始,没有了响个不停的微信,自珍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那年父亲和乡亲们送他上大学时的场景不禁浮现在眼前:也是蒙蒙细雨的一天,自珍穿着县里裁缝店赶做的新西装,刚接过父亲和几个乡亲从列车车窗上塞进来的两大包行李,火车便启动了,自珍在两包行李的缝隙间看到了父亲在向他挥手,自珍也把手抬了起来,却不小心打到了旁边另一个人的脸上,自珍连忙扭头说对不起,再把头扭回去时,站台上已经找不到父亲的身影,那是自珍和父亲的最后一面。当时火车开了两天两夜,那是自珍第一次出远门,如今沈阳到重庆的飞机不到三个小时。

自珍朝着父亲的坟头远远看去,竟看到父亲墓碑前跪着一个人!自珍小跑几步走上前来,是一个老人,鬓角斑白,带着口罩看不清面容,但是精神很好,举止文雅,衣着讲究,不像是村里人,刚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先生你……是我父亲的朋友?”自珍站定,眼睛盯着那个人。那个老人一愣,看向自珍。

见那人没有说话,自珍又说:“这里埋着的是我的父亲,我是关自珍。”

只见那人颤巍巍地掏出一只铁匣子,轻轻地放到地上,双手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泛黄的纸。“那么,这个我便转赠给你了。”

关自珍把手里拎着的水果放在地上,双手接过那人递来的纸,轻轻展开,手掌大小。“先生你是谁?”那个老人转身离去,边走边说:“你不认识我,我叫刘怀旭。”

只见那张泛黄的纸上,规规矩矩的蝇头小楷写着:

嗟吾秉初!行年六秩,徒晓天机,流离卅载,独无自珍。尔非年幼,光阴不与,未经困苦,何来天地?

——半瓶醋 1978年 冬

自珍抬头想叫住那人,那人却已走远。

雨霁,云销,太阳直晃人眼睛。

山腰间的公路上,有两个全身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医务人员在给过路的车辆一一测温、登记、消毒。

自珍决定回家之后写一篇小说,题目就叫:《新天地》。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