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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叫Summer的星

2021-05-31孟祥鹏

广州文艺 2021年5期
关键词:小雯流浪

孟祥鹏

凌晨两点半,陈卓再一次把我摇醒:“Summer又吐了,我们带它去医院吧。”

“没关系的,”我用被子蒙住头,“不会有什么大碍。”

“非要有什么大碍吗!”他看起来有点着急,抱着胳膊在床前踱来踱去,“这已经是第六回了,二十四小时之内,它吐了六回了!”

以前,这种事陈卓从不过问,Summer吃什么喝什么,身体如何,都与他无关。去年年底,Summer生了场大病,萎靡不振,大约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没有进食,变得骨瘦如柴。陈卓突然害怕了。

“当初医生说Summer能活几岁?”

“六七岁吧……”我说。

“今年呢?Summer今年几岁?”

“六岁,”我白他一眼,“明知故问。”

从那之后,他仿佛变了个人,变得比我还谨小慎微。Summer日常饮食中的蛋白、脂肪、碳水、纤维、牛磺酸、钙、磷、镁等所有成分的含量都要经过他的精心计算,他在每个细节上都无比严格,想要以此来换取Summer更长的生命。

我非常能理解陈卓,他内心柔软却又不懂珍惜,对身边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倘若有天他明确意识到,他将永久性地失去某些东西,他便会患得患失,焦躁不安,甚至崩溃。因此这段时间以来,他重视Summer的一举一动胜过一切。

把心电图、CT、血常规等一系列复杂的检查程序完成后,差不多已经天亮了。“除了先天性缺陷,各项指数都比较正常,”医生打着哈欠说,“应该是最近受到了什么惊吓而产生的应激反应,或者是换季天凉引发的胃部痉挛。”

Summer正缩在陈卓怀里,无辜地眯着眼睛,我伸手在它的脑袋上抚摸了一下,作为回应,它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呻吟。

Summer身上总共有四种颜色,毫无规律地相互交杂,这说明它的血统并不高贵。六年前的盛夏,我在图书馆汗涔涔地修改毕业论文,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窗子之外时,隐约听到了一阵尖细的叫声。起初我以为是头顶那台看起来年纪很大的老吊扇,或许是某些零部件之间的摩擦,而发出这些让人心烦的声音,天晓得它什么时候会掉下来砸我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声音重新传到我耳边,比刚才更加清晰。我停下敲键盘的手,这次可以判定它与吊扇无关,因为对面很远处的一个女生也如我一般抬头张望。我们心有灵犀地用眼神交流—原来你也听到啦。

一番努力,最后在二楼角落的破旧书柜里,我们找到了一窝刚出生的小猫。共有六只,Summer就是其中之一,它比其他兄弟姐妹看起来更小一点。“好可爱呀!”女生捂着嘴巴惊喜地喊。

分娩后的母猫看起来极其疲惫,警惕我们的同时,在小猫身上争分夺秒地舔舐。“它在干啥?”我问那个女生,“你知道吗?”

“小猫身上有一层胎膜,”她认真地解答说:“如果不及时舔掉就会妨碍呼吸,严重的话会导致夭折。”

“哦,你好博学。”我一边点头,一边感叹。她有点羞涩地笑笑,“你好,我叫王小雯。”

王小雯在一家流浪动物救助站做义工,甚至为此还自学考取了兽医执业资格证,经常在周末的时候带我去给流浪猫狗们开膛破肚。她做手术的时候我就坐在远处观望。“好残忍啊,一定要给它们做绝育吗?”我捂着眼睛问。

“嗯,一定要。”她举着血淋淋的双手回答,“这样可以杜绝它们感染某部分疾病的可能性。”

她看起来这么文静瘦弱的女孩子,拿起手术刀似乎就成了另一个人,谨慎、理性又专注。手术室有一扇大窗,陽光总会从遮光帘的缝隙里钻进来,有时候洒在她脸上,有时候落在她身后。有一些瞬间我会想,如果人间有天使,会是王小雯这样的吗?

我收养Summer的时候,小雯非常认真地阻止我,“你真的考虑好了?”“嗯,我考虑好了,”我说,“极其慎重地考虑。”

养一只猫是我从小以来的愿望,可我的父亲讨厌猫,他坚定不移地拥护“猫性奸猾”这种陈旧观念;而我的母亲尽管看起来颇为健壮,却对毛发过敏,铺床擦地都要戴三层医用口罩,自幼便给我灌输“养猫等于弑母”的想法。如今我已经离开他们独立生活了,所以第一次见到Summer时,似乎有颗长眠已久的种子在心里开了花。

“可它有残疾,你要想清楚。”小雯不止一次提醒我。

Summer的胸腔先天畸形,是一种遗传病症,它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了,它的胸腔只有同龄猫将近一半的大小,随着年纪的增长,会逐渐致使其它重要脏器受到压迫。当时小雯陪我一起去给Summer做检查,医生就已经给它下了死亡通知,大概只能活六七岁吧。起初我以为小雯竭力阻止我收养Summer,是怕我没有耐心和精力,也怕当时我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去支撑一只病猫的生活、医疗。现在过去了六七年,在我随时可能失去Summer的这些日子里,我终于明白她当初的劝告,全是出于对我的善意与关怀。

小雯在毕业后选择了一份收入不高却时间充裕的工作,业余时间仍矢志不渝地做着一些与救助流浪动物有关的事。其实她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不必非这么做。但她总是很淡然地跟别人解释:“那些流浪的猫和狗,也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啊,我做得也不多,绵薄之力。”

其实她并没有谦虚——流浪动物尤其是猫科动物,它们有着极强的繁衍能力,与人类的十月怀胎不同,它们的平均生育周期大约为两个月,每年可生产两到三胎,每胎最多可生育十二只幼崽。2019年的相关数据表明,我国境内大约生存有7000万只流浪猫狗,数目如此庞大,证明小雯的话没有丝毫妄自菲薄的成分,确实只能尽些绵薄之力。我也曾想舍弃自己的一些东西,像她一样去为那些居无定所的流浪生命做些什么,可我是一个不喜欢承担责任的普通人,心里存有“世界没了我还是会正常运转”的逃避和侥幸,我的力量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还不如为流浪动物们祈求天底下多几个王小雯。

为了躲避令人煎熬的早高峰,陈卓从宠物医院直接去公司打卡了,我刚回到家他就发短信给我说,冰箱里有冷冻比萨,可以加热后当早饭吃。我最近食欲不怎么好,多数情况下一谈到吃的东西就反胃,所以匆匆回复了他,准备再去睡一会儿。

可刚进卧室还没来得及躺下,外面又传来Summer抽搐、呕吐的声音。我连忙跑出去,它可怜兮兮地蜷在沙发上,旁边是一圈内容不怎么丰富的呕吐物——毕竟好久没吃过东西了。它把头埋在爪子里,只露出一只眼睛来看我,可能是怕我责怪它。每次犯了错,它都这样把自己藏起来,天真地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人看到。如果这时候你发出“啧”或者“嘶”的一声表示生气,它就会保持同一个姿势打哆嗦,直到你去打它一顿,或者远离它。

小雯过来确认了一番说,既然做过仪器检测,就不会有什么事。她又从包里掏出几盒益生菌,嘱咐我按时给Summer服用。这些年下来我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Summer有什么问题,我都会第一时间打给小雯,小雯也从未缺席过Summer的每一场病痛,假如哪天我决定遗弃Summer,把它丢在门外,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循着气味去到小雯家里。

“倒是你,脸色不怎么好啊?”小雯搂着猫问我。

“我吗?”烤箱嗡嗡地响,比萨快好了。

“嗯,你最近不舒服吗?”

“是有一点,头晕恶心,心情烦躁,体温似乎也有点高。”我把烤好的比萨放到餐桌上,“来吧,一起吃。”

小雯放下Summer,去洗了洗手:“感冒了还是?”

“没有吧,可能是Summer的原因,最近照顾它,没有好好休息。”

“你和陈卓还是要注意下自己的身体,”小雯边吃边说道,“我早就劝过你,猫狗各有命。”

“猫狗各有命”,是小雯最常说的一句话,也是我最敬佩她的地方。救助中心会把那些年老体衰、无人领养又身患感染性疾病、不堪救治的猫狗集中进行安乐死。我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件事,是死活不肯相信的,因为她的语气太过平静,仿佛在说这件衣服不好看,扔掉就扔掉吧。

我说:“你一定在骗我,救助中心是实施救助的,怎么会做这种惨无人道的事?”

“知道你很难接受,”她说,“但传染病对于动物族群本身就是灾难,治疗成本高昂,又不一定会延长多少寿命,同时救助资源有限,每天有那么大批量的流浪动物送到救助中心来,需要防止交叉感染的发生,这种情况下,安乐死便是对一个痛苦的灵魂的最大尊重,不知道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后来有几次我请求她带我去“参观”安乐死的过程,她都以各种借口推辞。“相信我,”她说,“你绝对不愿意经历那种场面。”再后来,我便慢慢想通了这件事,不再纠埋怨救助中心为何要进行“杀戮”—最残忍的不是结束一个生命,而是空有一些没用的善念,还要凭着这些所谓善念对真正付出了的人加以指责。

比萨吃到最后,Summer钻到餐桌底下蹭我的脚踝。“你饿了吗?”我低下头问。

它冲我喵了几声,顺势扑倒在地,蹭来蹭去。我和小雯被它的样子逗笑了。

“你看,它不要紧的。”小雯说。

我忽然觉得胃部不适,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停搅动,于是连忙跑到洗手间去呕吐。小雯跟过来,不停地拍我后背,还笑我说:“你不会被Summer传染了吧?”

我顾不上回答,抱着马桶,逆向排泄。一种难言的不舒适帮我搜肠刮肚,把刚吃下去没多久的那点可怜的食物倾囊相吐。

小雯恍然大悟地惊叹道:“你……难道,怀孕了?”

晚上陈卓做了一大桌子菜,又告诉我说请了几天假,要在家陪我安胎。我瞪他一眼,才三个多月,安什么胎。他开心地直挠脑袋,从下午检查结果出来后,他的笑容就没从脸上拿掉过,按照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气质理论,陈卓属于典型的多血质,开心难过都要比别人表现得更猛烈一点。他郑重其事地坐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一边吃饭,一边计划着宝宝出生后的美好生活。我白他一眼,还早呢,你去隔壁房间看看Summer吧,看它有没有吃东西。他说不着急,然后把耳朵贴到我的肚子上来,“让我听下是男孩还是女孩。”

饭后小雯和她男友赶过来,带了大包小包的各种水果,我笑她太夸张,她狠狠地剜我一眼,“没见过你们两口子这么粗心的,我要不让你去做检查,怕是到临盆你才发现自己怀了孕吧!”听她这么讲,陈卓在一边笑得更开心了,快乐一旦有人分享,喜悦感也成倍增加。“世锦,你们也加把劲儿啊!”他对小雯的男友使眼色。

卢世锦已经是小雯谈的第三个男朋友了。第一个比小雯大8岁,在一所大学里任教,成熟稳重,温文尔雅,相处了几个月后,当得知小雯把业余时间都浪费在流浪动物身上时,他迅速斩断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只留下句“玩物丧志,当心染上什么不干净的病”这种迂腐透顶的话。第二个和小雯一般大,看起来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我们都认为没有谁比他和小雯更般配了,他对小雯所做的事不反感也不支持,只是经常会在小雯去做义工时疯狂地发短信,打电话给她,并反复地向她询问“我和你的那些猫猫狗狗谁更重要”,最后难以收场的时候,他逼迫小雯在他和猫狗之间做选择。卢世锦是第三个,无论样貌、学识、家世,还是其他的什么,全都中规中矩,普普通通,不会成为任何一个青春少女理想中的白马王子,但这些少女吃够了人间情苦,再遇见一个能够白头终老的卢世锦,她们也都会很开心,他就是这么一个能让女人认清自己是有多么平凡、多么需要安全感的人。

那年小雯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带我去参加了一场救援行动。我们跟随一群爱心人士,以及报纸、电视台的记者去城郊一间废弃工厂探访—厂院里码放着满满的铁笼,关押着几百只待宰杀的猫,各种品种,各种花色,甚至还有一些市面上价值不菲的外国宠物猫。一些新剥下来的猫皮在两条大绳子上晾晒,废弃的猫尸堆成山丘,血液混杂着垃圾在地上凝固成黑色,蝇虫密集,腥臭冲天。惨无人道的场景,足够让心软的人做一辈子噩梦。

当被问及为什么要杀猫时,那些工人热火朝天地回应道,一张皮最差也有几十块,利润可观呀!那你们觉得这么残忍地对待动物,对吗?這有什么不对呀,哪个说不可以杀猫啦?人群哗然,大家七嘴八舌毫无章法地声讨,你们还有良心吗?做这种事,夜里能睡得着吗?“我怎么睡不着啊,我睡得可好啦你不知道。”那些工人干脆停下杀戮,叉着腰和这群莫名其妙的人对骂,“你们没去屠宰场看看吗,那里还有杀猪的杀牛的,多了去啦!我杀只猫你在这里大惊小怪,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杀!”

“去你妈的吧!”人群里有人怒吼,然后冲出来给了他一拳,“我就是天王老子,你来杀给我看!”那个嚣张又潇洒的人就是卢世锦了。后来我经常用这件事来数落陈卓,说他连世锦一半的觉悟都没有,不仅没觉悟,胆量、勇气,也都没有。陈卓却一本正经地反驳我:“那些杀猫的人是可恨,但他们说得好像有道理啊。”

……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很多事就是这么难缠,你明知道它不对,可就是说不出哪里不对。这些对与不对没有得到相应的褒奖和制裁,所以让越来越多的人模糊了是非对错的界限。

据说某国家在杀猪这件事上竭尽仁慈—屠宰工人会先把猪们驱赶至一间桑拿房,而后为它们播放能放松心情的音乐,最后再喂食一种类似安眠药的营养液,让它们在轻松愉快的睡眠中被宰杀。很多人对此不理解,乃至戏谑嘲讽,既然要杀掉它们饮血食肉,又为什么做这些虚伪的事,这些鲜血淋漓的善良有什么用。我问陈卓你觉得这么做对吗?他说对。那你觉得这么做虚伪吗?他想了想说,不虚伪。那我们应该怎么反驳那些人呢?他说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我被Summer的叫声吵醒。我推了推陈卓,“昨晚你到底有没有喂猫?”

“喂了……”他迷迷糊糊地回答我,然后转过身去继续打呼噜。

Summer的叫声越来越大,甚至开始用脑袋撞卧室的门。

“我靠!”他忽然坐起身,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看我,“我好像给忘了!”然后衣服都顾不上穿,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给Summer添粮倒水。

我披了条绒毯,起身跟出去,看着他慌慌张张,忙前忙后。

“你干吗?”他见我出来,不可思议地厉声呵斥,“着凉了怎么办?”

我站在那里没动,他又补充道,“你不怕冷,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怕吗?”意思是我在为你们着想,因为我正在尽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职责。

见我还是没动,他开始不知所措了,一手端着猫粮,一手端着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Summer围着他绕来绕去,在饥饿的促使下不停地用脑袋去蹭他的腿。

我本来打算退让一步,把Summer送去小雯那里,可偏偏陈卓也一反常态,站到了和我对立的立场,这让我无法容忍。

那天婆婆带着大包小包的保养品突然造访,一阵欢天喜地的寒暄之后,她看到了角落里的Summer,“都怀孕了怎么还养猫啊?”

我笑笑,没接她的话,心里祈祷着她能很快绕过这个话题。

“这猫啊狗啊的,再干净也是畜生,”她语重心长地说,“你现在身子金贵,得离这些东西远一点。”言辞之间满是一种饱含关怀的责备。

“对了,妈,”我小心翼翼打断她,“前两天逛街给你买了个玫瑰金的戒指,我去拿来给你试试吧。”没等她回答,我便起身去了屋里,并且故意多磨蹭了一会儿,希望这枚戒指能让她不要再过问Summer的事。人生在世没几次轰轰烈烈的高兴,抱孙子算一次,所以在这么重要的时候,我也不想因为猫的事而互相添堵。况且我和婆婆之间一直相处得很融洽,很愉快,朋友们都说要是有什么“最佳婆媳”的评选,我们俩拿个冠军也是当之无愧的。

“啊哟,啊哟哟……颜色和款式太年轻啦!”她夸张地抿着嘴笑,“不少钱吧这个?我这老太婆哪值当这么好的东西呀!”

“嗯,”我咧咧嘴,“奢侈品牌,是贵了点。”照她这么个开心法,我想,应该不会再提Summer了。不出意外的话,晚饭都不会留下来吃,她指定要赶着回去,在社区广场舞开始之前,给她的老闺密们炫耀一下新戒指。

“您老人家喜欢就成,”我拉着她的手,“多衬您气质啊。”

“哪儿还有什么气质,” 婆婆笑着嗔怒,“也就你嘴甜,愿意哄我开心。”她把戒指举到眼皮子底下,借着窗外的光一个劲儿打量,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什么旧曲儿。

然而大好局面被几条鱼给拖累了。婆婆来的时候买了些鲫鱼,说煎一下然后炖汤特别有营养。正当她跟我讨论那枚玫瑰金戒指要怎么配衣服才更显眼的时候,Summer悄悄溜进厨房,把那几条鱼搞得一片狼藉,顺便也把盛放它们的瓷碗摔了个粉碎。

“绝对要把这只猫扔掉!”婆婆一边收拾碎片,一边数落我和陈卓,“两个人老大不小了,这点道理都不懂吗,怀了孕还把这玩意儿留在家里。”

“没事的妈,”我战战兢兢地安慰她,“不怪Summer,况且……况且我本来也不爱吃鱼,您知道的啊。”

“哦,不怪它,不怪它怪我是吧?怪我不该买你不爱吃的东西,你不吃,我孙子吃不吃啊?”这个胡搅蛮缠的老太太,让我一下子明白婆婆和亲妈还是有区别的,如果自己的妈这么咄咄逼人,我一定也不讓她好过,我就是喜欢养猫,我愿意,我不用你管,鱼我不吃,我一口也不会吃。但婆婆毕竟不是亲妈,我只好低三下四,好言相劝:“妈,你放心,这猫干净着呢,一年打好几次疫苗,每个月定时驱虫,什么病也沾不上。”

“再干净也是只猫!”她把瓷碗的碎片扫成一堆,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

然后她又把Summer啃过几口的鲫鱼拿到水龙头底下清洗,“作孽啊作孽,好好的鱼,糟蹋成这样……”她补充道,“这猫一定得扔!”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那个絮絮叨叨的肥胖背影,想起《西游记》里执迷不悟的唐僧。“放心吧,不会扔的!”我带着报复的快意,斩钉截铁地说。

婆婆愣了一下,突然闭上了嘴巴。然后一边洗鱼,一边趁机回头瞄了我一眼,可能她也在想,儿媳妇和亲闺女果然还是不一样,要是自己女儿如此不听劝,她肯定要流着眼泪破口大骂,反了你啦,无法无天啦!为了只畜生跟你妈这样讲话啊!

晚上陈卓回来后,我如实向他转述了他妈要把Summer丢掉的想法。他斜躺在沙发上打游戏,“哦,她已经跟我打电话说过这件事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我问。

他不吭声,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在游戏里厮杀。过了一会儿,他漫不经心地敷衍我,“还能怎么办啊。”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一句,他却没再有任何回应。

“好吧,”我有点赌气地说,“你要是想丢掉Summer,最好把我也一起丢掉,还有我肚子里你们陈家的种。”然后回到卧室,把门反锁。

我一贯讨厌他逃避问题的态度——有时候明明很在乎,却非要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假如让他亲手丢掉Summer,他恐怕永远都不肯这么做,但他又不想违背自己亲妈的指令,又或者真的觉得孕妇不应该养猫,毕竟比起他素未谋面的儿子或者女儿,一只猫远远没有那么重要。所以他就想把问题推给我,希望我恰好也有送走Summer的想法。

“别生气了……”过了一会儿,他在外面敲门,“我没说一定要让Summer走啊。”

“那你先回答我,”我冲着门喊,“你昨晚为什么会忘了喂Summer?”昨晚我一共叮嘱过他三次,第一次是吃晚饭的时候,他说不着急。第二次是他和世锦坐在电视机跟前看球,他说好的。第三次是睡前,我说你确定喂过猫了?他说嗯。

“你先打开门再说嘛……”他低声咕哝,“我……我昨晚……就是……”

“就是你要当爹了,你很开心,所以Summer死不死对你来说无所谓了,”我猛地拽开门,冲他吼道,“像你妈说的,猫嘛,再干净也是畜生,哪天死都行。你们陈家后继有人,我也能理解你们的心情,可你们能不能不要为难我的猫,它活不久了,让它安安稳稳地走不好吗?”

说着说着,我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在跟陈卓争吵的这一刻,我才切切实实地意识到,Summer好像真的要离开我了。起初我以为Summer的死亡是很遥远的事,就像小时候我们从不认为自己会长大,仿佛有些人天生就是大人,有些人生来就是小孩子,可现在也轮到我自己做妈妈了。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坚持留下Summer,我和陈卓现在的生活会不会好一点呢,就不必终日笼罩在厄运到底什么时候来的阴影之下,不必提心吊胆,夜夜无法安睡了。

不出所料,Summer的身体状况继续恶化,它几乎不再触碰任何食物,对平日吃的各种猫粮、零食、罐头,统统失去了兴趣。医生说由于常年被狭小的胸腔压迫,猫咪的心脏机能已经开始衰竭了,也许,撑不了太长时间。

没办法,我和陈卓只好白天去上班,晚上下班后带Summer去宠物医院输液,直到凌晨才能回家。那天半夜从医院回来,车子停到地下车库后,刚刚熄火,陈卓吞吞吐吐道:“我妈说了,她可以帮我们照顾Summer,要不……”

“你又来了,”我很疲惫,不耐烦地低声吼他,“你指望你妈每天带Summer去医院,然后认真地计算Summer的摄入与消耗吗?”

“不是,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说,这件事我们讨论过无数回了。Summer作为一只家养宠物猫,不会感染上任何传染性疾病,不管我有没有怀孕,肚子里的孩子健康与否,都跟Summer没有半点关系,这些你都非常清楚,不要再向我传播你妈那套愚昧的思想和腐朽的价值观了,可以吗?”

他转过头去,胳膊搭在方向盘上,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熄火后的发动机舱传来一阵阵热胀冷缩的响声。我们谁也没有动,Summer伏在我的腿上,安稳地打着呼噜。“我知道,很多时候我做得不够好,”陈卓开口了,声音有点喑哑,“我和你一样爱Summer,只是有点担心你和孩子太辛苦。”

没过多久,港城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一名瞿姓男子在网上贩卖虐猫视频。起初这条新闻看起来是有点古怪的,为什么要拍这种视频,拍了又要卖给谁?这种视频的观赏价值在哪儿?我是第一次听说,竟然会有这样的人,喜欢虐待流浪猫,并且能够从中汲取快乐,就像小时候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有人喜欢吃香菜,还能从香菜中获得强烈的味觉舒适,令人匪夷所思。

他们虐猫的方法非常残忍——用脚踩踏猫的肚子,或者把猫扔进高速运转的洗衣机,再或者用滚沸的开水去浇烫。当然,假如他们的恶行仅止于此,那这些被迫害的猫还算幸运,可他们施虐的手段却远比常人的想象要丰富——有的用锤子砸,砸到血肉四溅为止,有的把猫固定住,用刀去划开它的脑袋,还有的拿针去扎猫的眼睛,甚至,会解剖怀孕母猫的肚子,从里面掏出未成形的小猫。他们不仅自己施虐,还会拍成视频贩卖敛财,或者以网络直播的形式,共同进行惨无人道的狂欢。

我见到王小雯的时候,大概是这些新闻曝光的十天之后。这其间Summer的身体始终没有好转,我拨打小雯的电话也一直没打通。周末我去救助中心找她,被告知她已经连续两周没有出现了。救助中心的一个女孩指了指屋里的笼子,说那些小动物本来应该由小雯做绝育手术,都攒了几十只了,再不来就放不下了。我心头一颤,忽然有些不好的預感。

“原来我才是恶魔……”我找到小雯的时候,她已经憔悴得像换了个人,眼里蓄满了泪,轻轻一眨,就吧嗒吧嗒地掉了出来。

“你怎么了?”我抱住缩在角落的小雯,“发生了什么?”她连门都没有锁,家里却遮挡得密不透风,落了一层灰,到处都是死气沉沉。世锦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倘若不是他沉重的呼吸声,我根本不会发现那里还有个大活人。

小雯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旧报纸,我拿过来看了一眼,日期是十天前。头版便是那个令人发指的虐猫新闻。我轻轻拍她的后背,安慰她:“这种事,谁都不想看到的。”她低着头,趴在我怀里,哭着重复,“原来我才是恶魔……”

“世锦,”我招手示意他,“地板太凉,你把小雯扶到床上去吧。”

世锦刚从沙发上起身,小雯突然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吼:“你滚开!你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你滚!”小雯把桌子上的花瓶朝他扔过去,“滚啊!”一阵清脆的破裂声后,花瓶在世锦脚下变成无数碎片,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仿佛一道道耀眼的疤痕。

之后他们两个不再发出声音,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势均力敌的博弈,谁先踏出第一步,谁就会满盘皆输。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剧烈地争吵,但可以推测的是他们谁都不想失去对方,又都不肯先低头,因此就这样毫无进展地僵持着。

几天后的半夜,我和陈卓带着Summer从宠物医院出来,广场上的一块超大的LED屏循环播放着一些广告和新闻。瞿姓男子虐猫的新闻也赫然在其中。陈卓突然在屏幕下驻足,“怎么了?”我问。他仰着脸,一动不动,LED屏映射出来的不同颜色在他脸上变幻着光影。“你有没有觉得,”他说,“这个虐猫的人有点眼熟。”

“有点眼熟?”“嗯,有点眼熟。”夜深人稀,我们并肩站在那个屏幕底下,等那条新闻一遍又一遍地被播放出来。“确实有点眼熟,”我说,“在哪里见过呢?”

“原来我才是恶魔……”小雯那句听起来绝望透顶的话不停地在我耳边打转。那天我离开她家的时候,小雯突然问我,“你说猫会不会有幸运和不幸运的分别?”“有。”我犹豫着回答她,不明白她到底要表达什么。

“我想起來了!”陈卓说。

“我也想起来了。”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小雯的绝望和崩溃来自哪里。整个虐猫事件的导火索,那个登上报纸头版的瞿姓男子,是卢世锦的朋友,他经常通过世锦的关系,从小雯的救助中心“领养”流浪猫。我曾在救助中心见过他一次,他谦恭有礼,面容和善,给谁看都不会觉得他是一个把小猫带回去抽筋剥皮的人。小雯还开心地给我们介绍他,说瞿先生的身边有很多爱心人士,已经在我们这里领养过很多次了。然后很感激地把一些流浪猫亲手递交给他。她不知道那些所谓的爱心人士,都是戴着面具的恶魔,因而她认为这都是自己的错。

我跑去小雯家里,疯狂地敲打她的屋门,始终没有人回应。邻居家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大叔骂了我一顿,然后告诉我,住在这里的小姑娘,几天前就搬走了!我不停地拨打小雯的电话,直到天亮也没打通。

或许一直以来,我并没有真正地了解小雯。她常说猫狗各有命,我以为她已经看惯了这些伤病生死,可当真正灭绝人性的虐杀暴露在阳光之下,那个曾努力挽救过众多生命的像天使一样的王小雯却还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她曾跟我解释,为什么要阻止那些人虐杀流浪猫狗,因为猫和狗是人类的伴侣动物,它们和人之间有更为紧密的情感联系,可偏偏有的人就是心如钢铁,他们宁愿去嘲笑给猪催眠、听音乐的屠宰场,也不愿检查一下自己是否坏掉了良心。那个贩卖虐猫视频的瞿姓男子,面对爆炸性的舆论,仍敢于替自己辩解—他在社交媒体上声称,“你们永远无法想象,杀死一只猫到底有多快乐。”或许,真正应该救的不是流浪动物,而是那些堕落在阴暗之中的,罪恶累累的人。

我晃晃荡荡地走在大街上,晨光四起,经过一夜的沉寂,这座城市重新开始繁华、喧闹起来,流浪猫们聚集在垃圾桶旁边打转、觅食,也许,等新闻变成旧闻,等人们忘记这些可有可无的生命所遭受的灾难,一切便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真正的恶魔仍然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继续为非作歹,谁也不会知道芸芸众生中,到底哪个人长了一颗麻痹、丑恶的心。

小雯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我很好,勿念。”

我松了一口气。

Summer的行为变得异常迟缓,精神也越来越差,经常会步履蹒跚地走在家里,然后突然摔倒,昏迷不醒。与此同时,它也越来越黏人,每天都要跟我们纠缠在一起,甚至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我去医院咨询医生,医生说这是大部分宠物猫临终前都会有的表现。换句话说,Summer真的快死了。

陈卓白天忙着上班,晚上回来照顾我和肚子里即将到来的新生命,经常在深更半夜Summer焦躁不安地叫唤时,还要去把Summer抱在怀里哄它入睡,我们就这样每天在喜悦和痛苦中交替徘徊。婆婆为了照顾我,直接搬到我们这里来住,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地给我煲汤,然后亲眼监督我把那些配方复杂的汤喝得一滴都不剩,尽管它们的味道都比较奇怪,但我还是每次都假装喝得很开心,以确保她能有个好心情,不会再对Summer指手画脚。

陈卓应该已经把宠物和人的健康问题给她详细科普了一遍,所以她没有在猫的事情上做文章。直到有天浑浑噩噩的Summer再次打翻了她新买的两条鱼,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我早就说过了,这猫毕竟是畜生……”我连忙挺着大肚子走到她跟前,打断她的埋怨,“妈,这猫在外面卖很贵的,一年吃的喝的用的,再加上打针和定期清洁,快赶上您戴的这戒指啦!”说完还拍了拍她的手,希望她明白,我给他们家传宗接代的功劳和买奢侈品的这份孝心,难道就不配养只猫吗。

“唉……”婆婆无奈地笑笑,然后亲昵地瞪我一眼,“你呀你。”便继续低头抢救她买的那些鱼,其间还不忘呵斥Summer,“一边儿玩去!”

小雯在另外一个城市换了工作。起初一段时间,她没有再参与任何跟流浪动物救助有关的事。不过后来,她打电话给我,说最后还是去了当地的救助中心做志愿者,她说只有这样每天夜里闭上眼睛时,才不会看到那些被她亲手推向深渊的流浪猫,浑身血污地向她走来。

我一直想问她关于卢世锦的事。自小雯离开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可小雯在电话里对这个人向来绝口不提。于是我也一直无从得知真相,那个曾经和小雯一起去拯救流浪猫,看起来让人想白头偕老的卢世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恶魔,还是毫不知情的帮凶。

新生命如期而至,是个结实俊朗的小男孩。陈卓忙前忙后,一直沉浸在喜悦中,偶尔在我失落的一些刹那递来几个安慰的笑容。孩子的哭闹和众人络绎不绝的道贺让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未来,如今已经来了。傍晚我和小雯打视频电话,她看着襁褓里的baby,捂着嘴巴惊喜地喊,“好可爱呀!”然后我们开心地大笑。我忽然想到那年夏天,在图书馆的角落,我们一起看到Summer时,她也是同样的动作和话语。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你听说过吗,每个离开的生命,都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

嗯,我点点头,望向窗外,已经是夏天了,整整七年,仍然是我在图书馆第一次见到Summer的那个季节。绿树,繁花,和安静的夕阳,什么都似从前,只有Summer在人间匆匆走了一趟,然后消失不见。也许今晚,天上会多一颗明亮的星吧,我想。

责任编辑: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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